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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归来仍少年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盛世唱响

    “他们应该崇敬你才对”张欣然妈妈说。

    张拴常摆摆手说:“要是我们的子孙万代知道我们张家出过这么一个低贱的矿工,他们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就算脑袋能抬起来,可是,心里终究还是会自卑的。忘了吧,忘了我最好。”

    张欣然妈妈觉得这个话题太沉重了,有点像临终遗言,便不再接话。

    “他妈,我给家家和欣欣从小就说我在矿上是干井上工作的,是给下井矿工搞安检和登记的。所以,他们始终认为我是一个干轻松活的矿工。”张拴常说,“以后我们还要这么说,这话说了这么多年了,我也都说顺了。”

    “嗯。”张欣然妈妈点点头,她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可是咱村那5个人都知道”

    “他们都是我带去矿上的,我给他们都叮咛过了。再说,他们在矿里发生的那些悲惨的事情和受到的欺负,我也答应要给他们保密,我们早都约好,我们的保密期是一辈子。”张拴常说。

    夜已经很深了,他们睡意全无。

    “他爸,矿上的事我们不说了,我答应你我也给你保密一辈子。”张欣然妈妈说,“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赶紧把你的病治好,可是,你看家家这样子他是儿子,怎么就”

    “他确实没钱,你算算他在工地上一个月才挣几个钱我这病要是真到了换肺那一天,就就把咱家卖了又能换几个钱”张拴常说,“这病要是治不好也就算了,我辛辛苦苦挣了点钱,咱不能全交给医院吧要是这样的话我还打工干啥他妈,这些钱是我留给你的养老钱”

    张欣然妈妈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心头涌动着温暖和感动。

    “他妈,再这样下去我也就成废人了,就算这冤孽病能治好,我也没能力再挣一分钱了。你要记住,钱和我相比,钱永远比我重要。”

    张欣然妈妈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不,你重要,你永远比钱重要。”她说。

    张拴常无奈而欣慰地摇摇头说:“钱比我重要,钱比我重要我在地下几百米深的矿井里干活了这么些年,我不知道多少次想到过死,我甚至想到过我可能会粉身碎骨,可能连尸体都找不到现在孩子们都长大了,欣欣也在城市里找到了工作,我能活到现在已经满足了我要是死了,你就把我从矿上挣来的钱留着,老了以后你一个人啥也干不成了,就慢慢花。他妈,钱比我重要,钱比我重要”

    “他爸呜呜”张欣然妈妈再次将他拥进怀里。

    石堆村在第二天的晨曦里渐渐苏醒。

    张欣然起床后换去了那身工服,穿上了便装,这时,妈妈已经在厨房拉着风箱给爸爸熬百合银耳汤。汤熬好后又给全家人做早饭。

    张欣然一走进厨房妈妈就说:“快给你爸把汤端去,让趁热喝。”

    张欣然走到案板跟前才看妈妈的眼睛有些红肿。就问:“妈,你怎么了眼睛有点肿,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没事,没事。去吧,去吧,赶紧端去,趁热才好喝。”妈妈说。

    “可是我爸好像不想再喝这汤了”

    “不喝怎么行这是清肺的。快点端去,别磨蹭。”妈妈说着就把几个馒头放在锅里的蒸板上。

    张欣然端着百合银耳汤走出厨房时,哥哥张欣家正院子里摆放着小桌子,每到春夏他们就坐在这里吃饭。

    吃完早饭后张欣家去工地打工了,临走时,爸爸叮咛他今天回来时买二斤大肉,给妹妹改善一下伙食,还说,要是干河乡的庙会没结束,就去那里再给妹妹捎点麻花和油糕粽子这些东西,说妹妹从小就喜欢吃这些,她已经好久都没吃过这些好吃的了。

    妈妈知道张拴常特别喜欢女儿,饭后,就让张欣然带着爸爸到村子跟前去转转,散散心。




第四百五十六章 父女俩
    春天的阳光照耀着一座接一座的大山,淡淡的绿色已经从光秃秃的山头生发了出来,像斑秃的脑袋上冒出的几枝头发。父女俩沿着蜿蜒的山路走到了村后的一道梁上,微风迎面吹来,空气里有了几分清新。

    张拴常每走一段路就气喘吁吁,额头冒汗,他们走到山梁后,张欣然扶着他坐在凸起的土坎上,他们看着远处的千沟万壑,看着这片贫瘠而熟悉的土地。

    过了一会儿,张拴常把目光收了回来,他看着张欣然问:“欣欣,你说城市好还是家乡好”

    “城市好。”她说。

    “为什么”张拴常又问,“是不是因为城市人高级”

    “不他们不高级,他们中有的人就是石堆村的驴粪蛋只是表面光,里面又脏又臭”张欣然转过脸看着爸爸说,“可是他们有钱,在城市挣钱容易。”

    张拴常微笑地看着她,温和的阳光轻轻抚摸着沟沟壑壑,春风从一波三折随着山势起伏的田野吹过,塄坎上的小草摇曳着身子点着头,在嫩嫩的草叶之间偶尔还零零星星夹杂着小小的娇嫩的花骨朵。

    “爸爸,你喜欢城市吗”

    “喜欢。”

    “为什么”张欣然问,“是因为城市挣钱容易吗”

    “不不仅仅是因为挣钱容易,而是城里人高级,他们活得体面。”张拴常说。

    张欣然很惊讶,她看见父亲说后半句话时,把目光从深陷的眼窝投向远处,投向生他养他的这片贫瘠荒凉的大地。

    张拴常非常喜欢晒太阳,他对阳光有着强烈的渴望,就是到了夏天,他每天都要太阳底下待一阵子,有时会被晒得汗流浃背。起初张欣然的妈妈还不理解,每次问他为什么这样,他总会笑笑说“冬病夏治。”

    “你有啥冬病你是不是腿疼,有风湿病”张欣然妈妈追问。

    张拴常打趣地说:“我又不是下深井的矿工,咋能得风湿病太阳光里有能量,我正在吸收太阳能哩。”

    煦暖的阳光照在父女身上,他们聊了一会也便都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坐在塄坎边上。张欣然低着头用干枯的细枝在地上胡乱地写写画画,然后,用纤长白嫩的手把它抚平,平了又再写,写了又平,脚下的地皮被划划平平,变成了细细的粉末。

    张拴常闭起眼睛面朝着太阳,他用苍白的脸感受着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阳光。

    在井下常年晒不到太阳的他,能感受到暖阳的柔和与温热,只要能感受到这种光和热,他心里就会荡漾着幸福,才觉得自己是安全的,才知道身边是一个真实的触手可及的世界。

    太阳越升越高,张欣然浑身暖洋洋的,阳光让眼前的世界变得明亮,也让她感觉到了光亮的刺眼。张欣然扔掉手里的细枝,把刚才写下字抚平,然后拍拍手说:“爸爸,你的身体越来越弱了,等这次复查结果出来了,你的病赶紧得治。”

    “我这病不要紧,得慢慢养,你没看我每天都喝百合银耳汤吗欣欣,爸爸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从小生性要强,爸没看错你。现在,你刚到人家城市的大饭店上班,你要好好干,将来就留在城里别回来了。你离开这里,爸心里也就高兴了,一高兴,啥病就都没了。”张拴常说。

    “爸,我会好好干的,我现在把业余时间全都用在自学考试上了,我要尽快考完本科,在城市里没有学历不行,没有学历很多单位的门我都进不去。”张欣然说。

    “唉都怪我不懂这些,你去洛明上学的志愿也是你班主任老师填的当时要是”张拴常说。

    “不,不,不怪我们老师。”张欣然赶紧打断爸爸的话,“那时,老师给我选这所全国重点中专学校并没有错,我没找到工作是因为毕业时国家不包分配了,再就是因为我是女生”

    “唉只可惜你是个女儿家,你哥要是有你一半的魄力和对家里的责任也就罢了。”张拴常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到外面上班可要当心,你要学会保护自己,社会上有好人也有坏人,你要提防着那些坏人,在外面交朋友一定要慎重。”

    “嗯。”张欣然点点头。

    “欣欣,我知道你好强,气性大。可是你把毕业证全都烧了,以后可怎么办人家上学都是为了能拿到毕业证,可是你却”张拴常说。

    “爸,没事,我的本科学自考已经过了一半,估计到明年这个时候就能拿到本科毕业证,你就别担心了。”张欣然说。

    “这下把毕业证拿到手里后,不管遇到啥事都别再做蠢事,千万要把它保存好,别在耍性子。”张拴常说。

    张欣然冲着爸爸抱歉地笑了笑,有点害羞和不好意思起来,精致白皙的脸上绽放着一朵圣洁的玉兰。

    “这事你得答应我”张拴常认真地说。

    “行。爸,我答应你,我再不耍脾气,不使性子了,等我拿到本科学毕业证以后,我一定会”说到这里,张欣然故意顿了顿,然后轻轻地摇晃着爸爸的胳膊,不无撒娇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好好保管”

    父女俩开朗的笑声在塄坎上的空气里传开了,脚下的野草在和煦的春风里点着小小的脑袋。

    他们刚从山坡回到家,干河乡的两名工作人员就来到家里,他们拿出厚厚一沓材料让张拴常在上面签字,说是乡上要带着尘肺病患者,去外地替全乡65名尘肺病患者维权。

    张欣然问他们爸爸的病情时,他们说在这65个人当中,张拴常的病情已经很明显,而且正朝严重的方向发展可是乡上的工作人员还没说完,就发觉张拴常和妻子一个劲地给他们使眼色,这才没有把病情再讲下去。

    张欣然一直纳闷,她爸爸又没下过矿只是干些地上的活儿,病情怎么会朝严重的方向发展这个严重的方向究竟指的是什么

    晚上,张欣然家里肉汤飘香,张欣家按爸爸的嘱咐,从庙会上给妹妹带回了许多她小时候喜欢吃的东西。

    这是一次愉快的晚餐。

    饭后大家聊了一阵子后就各自回到了房子。

    思忖了大半天爸爸病情的张欣然这会轻轻推开哥哥的房门,劳累了一天的张欣家双手抱着后脑勺斜躺在炕上。

    “哥”

    “欣欣来,进来。”

    “哥,我问你个事咱爸的病是不是很严重会严重到什么程度”张欣然问。



第四百五十七章 兄妹争执
    一提爸爸的病张欣然就没了精神。

    “你去年带爸爸在县医院检查过,医生是怎么说的”张欣然问。

    “医生说尘肺病现在没有太好的治疗办法而且,治疗要花很多钱,我没有钱。”张欣家说。

    “没有钱哥,爸爸都病了,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张欣然质问。

    “就我挣的那点钱不够我问过医生了,这病要好好治疗的话,就得烧钱,一万两万扔进去都听不见个响儿。欣欣,我辛辛苦苦打工挣回来的钱相对于这个病来说,简直就是杯水车薪”张欣家说,“久病床前无孝子。给爸熬汤煎药、去卫生院买药,服侍他吃药,替他干活,这些我能做到的事我都做过,可是,爸爸天天都这样,我也有我的工要去上,我也有我的事,我已经筋疲力尽了,再说,现在要治疗的话还得花那么多的钱,别说我张欣家一辈子挣不到,就是两辈子三辈子我也挣不够那么多钱啊”

    张欣然看着哥哥,她终于明白他并不是不知道爸爸的病情,而是没有钱治疗。

    “要是想彻底治好爸的病,得花多少钱”她问。

    “没有哪个医生会保证一定能把病治好,只能说是尽力。医生说要是走到换肺那一步的话,光手术下来就得几十万,而且,光每年的养护费就得10万块。你说,我从哪里搞这么多钱”

    “啊得花这么多钱”张欣然不禁不怔,她被哥哥的话吓了一跳。

    张欣家看了看她没有说话。

    “可是,哥,就算是这样,你不能说你没钱,就不管爸啊”张欣然说。

    “哼你四年时间没在家,毕业三四个月后就去泉川了,是你没管还是我没管,你倒指教起我来了你现在不是在泉川的大饭店工作吗那你掏钱啊钱我没有,吃力的活儿我来干。”张欣家生气地看着妹妹说,“从小到大,爸爸做什么事都偏心你,就是小时候买衣服,你的也比我的贵,每次带着你逛庙会,你想吃啥他就给你买,你吃饱了,不想吃了他还给你买可是我呢我都是等你填饱肚子了才能啃两口麻花”

    “你”张欣然无话可说。

    “你从小生得好看,人灵巧,学习又好我承认我不如你,我初一只上了一学期就辍学了,妈妈当时还劝我再坚持一下至少把初中上完,可是爸爸春节回来后是怎么说的他说我笨,不比你聪明,不是学习的料,学不会就算了。就这样,我就开始跟着人打工去了。”张欣家说,“长大后,我就成了搬砖头、搅拌水泥砂浆的建筑工,跟我一样学不进去的人,有些跟我一样天天给人打工下苦,可有些人到县上的职教中心去学厨师手艺了,人家现在去城市不是在饭馆打工,就是自己开饭馆”

    跟哥哥生活了这么多年,张欣然只知道他是一个性格内向,胆小慎微,做事缩手缩脚的人,但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会说出这些话他怎么连小时候爸爸给她买衣服、买小吃的事都记得他怎么会把自己的今天,跟爸爸没有阻止他辍学联系到一起这都是多少年来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怎么会一直储存在他的脑子里

    张欣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她仰面看着天花板,一时无语。

    “现在我还有点体力,工地上的活还能干得动,再过十年二十年,我还能干啥别人年轻时学手艺了可我什么也没学,什么也不会,将来,我的将来会是什么我在工地受人欺负,工头把最重的活都分给我时我心里也很气愤,可是,我不干怎么行人家一句话,我第二天就没活干了我的工资月月被拖欠,有时,一欠就是三个月甚至更长时间,可是爸爸问过我这些吗他知道我在外面受的这些罪吗”张欣家说。

    一直是个闷葫芦的张欣家压在心里的积怨、郁闷和他这些年来在社会上经受的风吹雨打,此刻跟决堤的海一样一股脑喷涌而出,他根本没有在乎妹妹张欣然的感受,像是给自己倾诉一样,毫无顾忌。

    “有时候我一个人躺在炕上总在想,将来我到了爸爸这个年龄,跟他一样得了病没钱治那时,我会怎么办我想我就静静地等死,我不会连累任何人,因为这就是我的命。欣欣,我跟你不一样,你上过学,我没有,在这个社会上,没有上过学的人是不可能有好生活的。”张欣家说着说着眼睛变红了,他做了个深呼吸继续说,“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我只能继续在工地上撂砖头、和砂浆,这就是我的命,就跟爸爸当矿工一样,这都是命,是石堆村所有男人的命有时我也羡慕你”

    “羡慕我”张欣然疑惑地看着哥哥

    “我羡慕你是个女孩,我羡慕石堆村里所有的女孩,不管长得漂亮还是长相丑,只有是女孩就能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你们可以嫁人,可以嫁到平原,嫁到城市。可是,我们这些男人们就只能在这里待着,和这里的天一起荒,和这里的地一起老。现在,咱们村里的光棍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外面的人都叫咱们光棍村了。生在这个破地方,任凭你再努力,就算把你给累死,也无济于事。”张欣家说,“花几十万元看病的事别说在咱们村,就是在干河乡,你看看发生过吗有人愿意去当这个冤大头吗”

    “你怎么能这么说给爸爸看病怎么就是当冤大头”张欣然问。

    张欣家显然很激动,他冷冷的笑了一声说:“在咱们村,谁不知道水比油贵重钱比命贵”

    “你”

    张欣家说:“欣欣,你也别埋怨我,我说的都是实话,话不中听但理是这个理。现在,咱们这个光棍村里的人只有一个梦想,那就是拼命挣钱,然后到县里买房子,彻底把石堆村这个穷根拔掉,哪怕用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只要能从这里离开,那就是对得起自己的祖宗,对得起自己的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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