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位置:首页  >  都市言情

20年归来仍少年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盛世唱响
    张欣然妈妈把百合银耳汤放在脱了漆皮的老式衣柜上,汤一直用细碎的柴禾煨在锅里,这会还有点烫,她就弯下腰用口吹着。

    一闻到这种味道,张拴常就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本能地将身子朝后趔了趔说:“怎么又是这东西这汤不管用”张拴常说。

    “这汤清肺,你就全当是在喝药。”张欣然妈妈说。

    张拴常的眉头依然紧锁着,他的目光赶紧从那个碗上移开,像是在躲避毒药。

    “医生说什么了吗”张欣然妈妈问。

    “咱们乡上次去县医院检查的65个人,病情都没有好转,咱村的那5个人病情也都在加重。”张拴常停了停,喘了口气说,“我也一样”

    “尘肺病能治好吗”张欣然急切地问。

    张拴常用深陷地眼睛看着她,半天没有说话。他实在太瘦了,眼睛深深地陷进了眼框骨,看人时目光也有些害怕。

    张欣然赶紧给爸爸往搪瓷茶里倒了杯温水,递到他手里。她突然后悔起这么鲁莽地问这样的问题,她能感觉到爸爸不像以前那样的坚强,他的思想负担很重,他的心跟深陷的眼睛一样,也正一点点下沉,沉重地下沉。

    张拴常并没有怪女儿,在这个世界上,她是他唯一的掌上明珠,尽管他是一个贫贱的农民,但再贫贱他终究是女儿的父亲。

    他把迟暮的目光渐渐从张欣然的身上移开,然后,又看着张欣然妈妈说:“不光欣欣问这样的问题,我们一起去做检查的人,也都问了医生这样的问题,他们问的更直接,问尘肺病能活多久”

    “医生怎么说的”张欣然妈妈问。

    “医生说,这个问题没办法回答,因为,每个人的病情程度不一样,尘肺病患者的治疗时间和治疗方法也都不一样”张拴常说,“如果尘肺病患者不治疗的话,很难保证能活多久,但是如果进行有效的治疗,尘肺病是可以逆转的。”

    “这不是跟没说一样吗”张欣然妈妈说,“如果已经得上了尘肺病者,我们应该怎么办“

    张拴常说:“医生说的好像都是套话。他说,首先不要到有粉尘的地方去劳动,让我们适当安排好工作或休养。这不是废话吗谁得了这病还会去有粉尘的地方我都休息好几年了然后医生说,让我们要开展健身疗法,坚持锻炼身体,提高身体抵抗力并加强营养,再就是,让我们要消除恐惧心理,但对病情不能麻痹大意”

    “医生没有说要吃什么药”张欣然妈妈问。

    这时,张拴常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手伸进裤兜里掏了半天,才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他把纸条递给张欣然说:“欣欣,这是我让医生给我写的药,我没文化,上面的字也认不了几个,你看看这是什么药”

    张欣然接过纸条,只见纸上的字龙飞凤舞,她蹙了蹙眉,把上面的字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念道:“汉防己甲素、磷酸哌喹、柠檬酸铝、羟基磷酸哌喹、克矽平”

    “这都是些什么药,名字咋这么拗口又难听。”妈妈说。

    “都是西药,我也没听过。”张拴常说,“医生说,吃这些药可以延缓尘肺病变抗纤维化,而且要联合用药。”

    “又是纤维化到底啥是纤维化”张欣然妈妈自言自语道。

    “爸爸,吃这么多药恐怕会有副作用”张欣然问。

    “对,医生说只能减少单药剂量,这样可以降低毒副作用,疗效也能好一些。”张拴常说,“医生也说了,一旦患上这种病康复十分困难,目前,还没有一种根治的办法。不过,医生还说,尘肺病是不可逆的病变,但后期要是好好护理的话,能延长寿命。”

    “什么”听到这话,张欣然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她大声问:“这病就治不好吗”

    张拴常把迟滞的目光移张欣然,努力地笑了笑,脸上颧骨和下颚的棱角越发的分明,皮包骨头。

    他喘了口气,又咳了两声缓缓地说:“欣欣,别怕爸爸我的身体比别人都好,有些人走起路来已经不灵便了。医生说,通过积极正确的综合治疗,应该能有好的效果。你看你怎么没说两句就哭了还跟个孩子似的你有半年没回来了,回来了,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高高兴兴的,哭啥哭听你哥说你现在在泉川大饭店里上班,好哇有个工作就好,能养活自己就好人啊,不管活多少岁,最后还不都是一死”

    “呸呸呸你说啥说呢医生不是说可以综合治疗吗那咱们就综合着治”张欣然妈妈说着把头转向门外,冲着张欣家嚷道:“家家,你洗完了没有你爸都病成这样了,你也不进来问问你是儿子,老子病了你咋就装起孙子,躲起来了”

    她说完后就端起那碗百合银耳汤,想伺候着张拴常喝下去,可是一见这汤,张拴常又皱起了眉毛,身子不由得朝后趔了趔。张欣然上前接过妈妈手里的碗,温柔地给爸爸喂。

    过了一会儿,张欣家在光膀子上搭着一条毛巾走了进来。

    “去,先把衣服穿上你妹妹已经是大姑娘了,你光身子像啥样子也不嫌冷”张拴常见他这副样子说。

    张欣家吊着脸极不情愿地出去,穿了件衣服再次进来。

    “你爸的病赶紧得综合治疗,你是儿子,你说啥办”妈妈开门见山。

    房间里煤油灯的灯芯上,闪烁着摇摆不定的光,在影影绰绰的灯光里,一家四口突然都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张欣家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我没钱”

    “你放屁这像儿子说得话吗你要知道,你是你爸打工挣钱养大的,不是风把你给吹大的。你爸现在病成了这个样子了,你就说这话你撒泡尿照照你是个什么东西”张欣然妈妈勃然大怒,“自从你爸得了这个坏坏病,你就没咋问过,要不是你妹妹去年去泉川之前叮咛你带你爸去医院,你到现在都没去过县医院,要是早点发现你爸的咳嗽不是支气管炎,我们能把这病耽搁到现在吗”

    张欣家不说话了,低下了头。




第四百五十一章 啥?换肺?
    张拴常那双深陷的眼睛里浮上了一丝失望甚至绝望。他把目光移向张欣家,他正逆着光坐在凳子上,脸上黑沉沉的,五官一片混沌。

    “上次乡上的人来咱们家说,这65个得病的人都是因为以前当过矿工,这病就是因为吸了矿粉才得上的,你爸要不是为了养活你们,能得上这种病吗你爸以前身体多么壮实,谁不说他力气大,合得力气可现在”张欣然妈妈说着就有些哽咽了。

    “妈”张欣然赶紧走过去,轻轻地搂着妈妈的肩头。她感觉到妈妈的肩头瘦得跟干柴一样。

    张欣家还是一言不发。

    房子里变得安静了起来,煤油灯灯芯顶端已经燃成了灰碳,红红的火苗在急促地跳跃着,他们几个在捉摸不定的光影里晃动着,墙壁上的阴影像地震时一样大幅摆动,像是要被颠覆一样。

    张欣然妈妈从女儿的双臂中挣脱出来,她走到炕头从席子底下取出剪刀,快速将煤油灯灯芯剪断,这时,亮光才一稳定了下来,墙壁上的他们才稳了下来。

    “爸,综合治疗得花多少钱”张欣然问。

    “医生没说,今天只是给大家复查,每个人的治疗方案都不一样,这个因人而异。”张拴常说,“不过,乡上的干部说,我们这些人的病属于职业病,都是因为在矿上打工得上的,乡上已经整理好了资料,明天就让我们每人个都签上名字,然后选出代表一起维权。要是这样的话,大家的治疗费也就有着落了。”

    “乡上倒是好心,是替你们着想。可是你都回家好几年了,人家矿上会不会不认账”张欣然妈妈问。

    “现在就是存在这些问题,有的矿现在已经倒闭了,连矿主都找不到了。更麻烦的是,有些矿打到一定程度并没有挖出煤,有的矿一两年时间就把煤给挖光了,我们都在好几个矿上打过工,现在很难说清我们的病,是在哪一家矿上得的。”张拴常说。

    张欣然和妈妈听到这样的话心里都很难受,她们也不知道维权的路究竟能不能走得通。

    “没准也会碰上有良心的好矿主”张欣然妈妈自我安慰式地说。但没有人接她的话。

    张拴常连咳嗽了两声,然后喘了几口气又接着说:“医生说,大家当初当矿工时要是能戴上专业的防尘面具,情况就能好些,可是,那时矿主并没有给大家发防尘面具,甚至连口罩都是工人自己买的。大家去矿上都是为了挣钱,谁还舍得自己掏钱买贵一点的口罩有这钱还不如给欣欣买个文具盒”

    “爸,你不是说你不用下矿,是在地面上搞管理的吗”张欣然问。

    “是啊。我小时候村里人问你在矿上干啥活时,你总说你的活轻松,不下矿,是在地面上管人的,给搞矿工们搞后勤”张欣家说。

    张拴常看了看一双儿女,努力地笑了笑说:“有时,有的矿工家里有事,偶尔我也下过几次矿。”

    全家人都知道石堆村的这些人都是张拴常一个个带出大山的,他在煤矿干了多年,拣个轻松活儿也在情理当中。

    张拴常停了停又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我当时买的都是几块钱的口罩。再说,戴着口罩在矿里打钻,浑身一出汗,戴着口罩实在难受,憋得慌,所以大家也就把口罩扯了下来。”

    一连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张拴常有些累了,他说他想到炕上躺一会儿,张欣然赶紧扶爸爸坐到炕沿。

    “去给你爸打洗脚水。”张欣然妈妈瞪着张欣家说。

    没等张欣家起身,张欣然就赶紧转身说:“哥,我去吧。”

    她旋即拿起洗脚盆朝房间外面走去。

    在建筑工地劳累了一天,张欣家的确有些累了。他依旧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

    洗完脚后张拴常说:“欣欣,你这身衣服挺好看,一看就是个城里人。”

    张欣然只是努力地笑了笑,啥话也没说。

    “看着你在泉川干得好,爸爸也就放心了。你赶了一天的路,晚上早点休息吧。”张拴常又看看张欣家说,“家家,你也睡觉吧,工地上的活累,要休息好。”

    兄妹两个一前一后走出了爸爸妈妈的房间。

    “家家,村上要接电的钱你缴了吗”妈妈的声音从房子里传了出来。

    “缴了。210块钱。村民出一部分,石油公司出一部分。”张欣家说。

    “咱们村要通电了”张欣然问。

    “是啊。去年,有一家钻探石油的公司在咱村南山山头打了一口油井,他们需要用电,刚好我们村子也没接电,他们接电时就把咱村的电给接通了。他们占的是咱村的地,接电的钱他们出大头村民出小头。”张欣家说,“人家去年就用铲车推出一条出山的路,以后,咱们村就和外面的大马路贯通了,将来咱村也能通车,以后你回来时就可以走新路。”

    兄妹俩各自回到了房间。

    简陋至极的房间里一团漆黑,张欣然摸索着走到桌子前,凭着记忆从桌子上摸到一盒火柴,然后啦一声划亮,火柴头冒出一阵硫磺的淡淡轻烟,屋子里顿时亮了起来。火光里映着她干净白皙的脸和雪白衬衫的尖角衣领,她长长的睫毛下那双美丽的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寻找着光明。

    火柴一点点靠近煤油灯,引燃了煤油灯灯芯,顿时整个房间亮了起来。妈妈把她的被子叠了起来,用床单裹着堆放在炕头,桌子上椅子上还用大张大张的纸覆盖着。张欣然把炕上的被褥一点点铺开,然后静静地坐在炕头上若有所思。

    而隔壁房间里爸爸和妈妈却睡意全无。

    妈妈已经上炕了,她跟张拴常分别坐在炕的两头。

    “咱总得弄清治这病到底要花多钱这病咱总得治啊。”张欣然妈妈说。

    “这病没个轻重,全靠命。有的人发现的早还有可能治好,有的人发现得晚又没钱,就治不好了。”张拴常又补充说,“就算还能治好也得花大价钱,得换肺。”

    “啥换肺”张欣然妈妈惊讶地问。

    “是啊,得换别人身上的肺。而且换肺花钱,换了肺以后也要花钱,换了肺以后每年都得养护它,就跟保养机器一样,年年还得花钱,一年少说也得个10万块钱。”张拴常说,“这病就是个冤孽病,折腾一番治不好不说,而且等死的时候,还会把家里透支一空,到时人财两空。”

    张欣然妈妈看到张拴常说这话时,深陷的眼睛里流露着绝望,也流露着对这个世界的眷恋。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当说完最后一句话时,眼泪流了出来。他骨瘦如柴的脸上闪着亮晶晶的东西。



第四百五十二章 迎着朝阳走进地层深处
    “他爸,你先别往坏处想,咱一辈子勤勤恳恳,从来没有做过一件亏心事,也从来没有得过一分钱的不义之财,老天爷是会保佑我们的。”张欣然妈妈一边宽慰着他一边说,“我就是生气家家,他都这么大了,怎么连一点责任心都没有,他可比不上你年轻的时候,他遇到啥事总想着往后缩,从来都没有想着往前冲”

    张拴常抹了一把眼泪说:“你也别怪家家,他也不容易,他不比欣欣,他没上过几天学,还不到20岁就去建筑工地打工了。我去外边矿上打过工,我知道私人老板的钱不好挣,你从他们身上每挣一分钱,就跟要他们的命没啥区别。当年,我们曾有20个人一起去过一个私人的矿,那个矿老板就是个周扒皮,让我们每天要干12个小时,而且工钱低还月月都拖欠,不到两个月,我们一拨去的工人就只剩下10个了,到三个月时,就只剩下咱们村里的6个人了”

    在煤油灯之下,房间里一片面昏暗,只有靠近光源的地方也能亮出一片。张欣然妈妈听着他的讲述。

    以前,张拴常从来都不给她和孩子们讲有关矿工的任何事,他们母子三人除过知道他是在外面煤矿挣大钱以外,其他的一切都不知道,他把所有的打工的遭遇全部深埋在了心里,他的矿工生活似乎从来都没有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他对任何人都有意地回避着这个话题,对问及这个话题的所有人都充满了抵触甚至愤怒。

    就像一个蹲过监狱认罪伏法的犯人,丝毫不愿意提及当年所犯下的罪行,或者,一个伤口初愈的患者再也不愿意揭开自己的伤疤一样,张拴常把这些矿工往事一直深深地埋藏在心里,死死地咬紧在牙关里。

    今天,他终于自己说出了关于矿工的只言片语。

    过了一会儿,张拴常看着张欣然妈妈说:“我一直没有给你说过我下矿的事情,我是怕你们听了以后伤心,怕家家和欣欣知道他们的爸爸原来是那样的卑微和下贱,但是他妈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一辈子,我恐怕活不了多久了,所以,趁现在还能说话的时候,我想把这些事情告诉你,让你知道一下我在外打工的情况,知道一下我为了咱们这个家,其实已经尽力了”

    张拴常的话没有说完就传来一阵咳嗽声,在微弱的煤油灯的光亮里,张拴常的神情有些忧伤,张欣然妈妈从他还没有说完的话里已经听出了几分悲凉。

    张拴常说:“矿工大都来自跟我们石堆村一样贫困地方的青年和壮年农民,煤矿井下的工种很多,而我们基本上都是采煤工和掘进工。采煤工的活是最脏的,掘进工是最累的,不管哪个煤矿的煤都是采煤采出来的。采煤工的工资是所有工种里最高的,我一直都没争上这个活,我干的是掘井工,就是在井下掘进巷道,跟在荒山上修路一样,在井下修出四通八达的道路,还有皮带巷、轨道巷、进风、回风巷等等这些也都是由我们掘进工一点点挖出来的。”

    “普通的掘进是用炸药一点点炸出一条路来,而综合掘进就是用掘进机切割井下的岩石,这两种掘进的活儿我都干过,要是碰到煤层时,我们浑身就会全部变黑,没有碰到煤层时,碰到的是岩层,岩层的粉末却会把我们变成白人。每天下井前,我们谁也不知道自己今天会变成啥颜色。”张拴常说。
1...166167168169170...307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