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归来仍少年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盛世唱响
她不会忘记离开家时哥哥给她的盘缠,有了这些钱她才有了出山的路费,才来到了泉川
长途汽车到站后,换乘三轮,再步行,张欣然走到山下时已是黄昏时分了,
就要西沉的太阳俯瞰着石堆村,给远处的山峦披上金黄色和红色的彩衣,沟壑田野间格外寂静,成群的羊群从远处草地上朝这个原始村落走去,只有几只吃饱了嫩草的老黄牛,还卧在附近的山坳上慢悠悠地反刍着。
微风亲吻着山坡上高低错落的农田,冒着炊烟袅袅的村子里不时传几声狗吠鸡鸣,家就在前方。
张欣然穿着一件白色小领衬衫,黑色西裤,中跟黑皮鞋,这是泉饭店的工作服,她平时上班穿的全是大红色旗袍,这身工服几乎都没有时间穿,自己这半年来也没有买过衣服,这次回来时索性把工服穿了回来。干净得体的衣服和这里格格不入。
天边牛乳般洁白的云朵微微飘移着,不一会儿就被染成了红色,一道道山梁和一道道岭将这里与外面的世界层层阻隔,空谷幽静。张欣突然一阵心酸,眼前这个家是那样的破败没落,这里居然就是生她养她的地方,是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
张欣然把周围环顾了一圈,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大步朝家走去。
她走进院子时妈妈正抱着大一堆玉米秆朝厨房走,在柴禾的遮挡下她是那样的瘦小,像一只衔着树叶的蚂蚁。妈妈比以前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看到有人从大门走来,她从柴禾后面探出脑袋张望。
“妈”张欣然赶紧上前。
妈妈一时没有认出女儿,突然听到女儿的叫声,脚步立即停了下来,她用混浊的目光盯着张欣然。
茫然、错愕、惊诧
紧接着,她的嘴唇微微地颤抖着:“欣,欣欣”
张欣然连连点头,泪水瞬间涌了出来。“嗯,妈,是我,我是欣欣。”
妈妈的胳膊开始颤抖,一大捧玉米秆就要散架了。
“妈,我来”张欣然说着赶紧上前,要从妈妈手里接过柴禾。
“别动柴禾脏”妈妈说着赶紧后退两步,“你瞧你这身衣服多干净,别干这些粗活,这些活都是庄稼人干的。”
妈妈说完就侧身用胳膊肘咯吱一声将厨房门推开,把柴禾放到灶台前。
“妈,我爸呢他在家吗”张欣然问。
“没,你爸到县医院检查去了”妈妈拍打着尘土说。
“县医院他一个人去的”张欣然问。
“本来我是要陪着的。可是你爸不让,这回是乡上组织的,有人负责。他们先到乡卫生院集合,然后,乡上雇车拉着他们一起去。”妈妈说,“我去了车上也坐不下。”
“什么乡上带着我爸去看病”张欣然越发的糊涂。
“咱村除了你爸以外,还有5个人也得了这种病,干河乡政府统一组织全乡曾经在矿上打过工的村民,已经到县医院检查过一次了,上次检查说全乡共有65个人患上了尘肺病,今天是复查。”妈妈说,“唉太阳就要落山了,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妈妈说完就一屁股坐在灶台前的小木凳上,用火柴点燃一把玉米秆,歪着脑袋将冒烟带火的玉秆塞进灶台锅下。
“这些年,百合银耳汤喝了不止几十大锅,可你爸的病到现在都没好,而且还越发严重了。以前他只是咳嗽和咳痰,这段时间他总说胸口痛,有时是隐隐地痛,有时他说是胀痛,也有时就像针刺的样痛,而且痛还不在一个部位,虽说都是在胸口,可今天这里痛,明天那里痛,反正,这病是变着法子在折磨人。”张欣然妈妈叹了口气说,“让我最担心的是,你爸现在呼吸也有点困难”
第四百四十八章 那都是什么高级人?
“你没问过医生”张欣然问。
“问了。你哥过年前刚去县医院问过了,医生说,你爸的肺组织纤维化程度在一天天加重,说是什么有效呼吸面积减少,通气比例也在失调这些话我都是听你哥说的,我也不知道啥是纤维化,啥是通气比例,反正,呼吸困难是一天天在加重。医生还说,这很可能就是并发症。”
听到妈妈的话,张欣然心里一揪一揪,尽管她没有学过医学,但妈妈的描述让她意识到爸爸的病情是在加重。
夕阳从破败的围墙顶斜着照进院子,在地上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几只母鸡散漫地在墙根下啄着野草上的虫子,在昏暗的厨房里,母女俩都不说话了,她们心里也都投射着跟围墙一样的阴影。
“欣欣,你在泉川怎么样,你在信里说你在那边工作还算顺利,你哥说你是门迎,门迎是什么”妈妈一边拉着风箱一边问。
“就是站在饭店门口迎接客人。”张欣然说。
“吃饭还需要专门站在门口迎接啊”妈妈问。
“是啊,去我们饭店的全是有钱人,不光在门口有门迎,保安还要到门口的停车场给人家开车门呢。”张欣然说。
妈妈笑了笑说:“他们自己不会开车门还让别人去开真是好笑。”
“这是我们的迎宾礼仪,重要的客人只要到了我们饭店门口,就必须给人家拉开车门,而且还得轻轻拉,一边拉车门还要一边弯腰说欢迎光临”张欣然拉来一个小板凳坐在厨房说,“保安开车门后,还要用手轻轻地护着车门上面的门框。”
“这又是什么讲究”妈妈好奇地问。
“是怕贵宾下车时碰到头。”她说。
张欣然妈妈手里的风箱停下了,长长的拉杆子暴露在外。她笑了笑,惊讶地把眼睛瞪得老大:“你们这些客人都是纸糊的不成下个车都怕碰到头这车是死的,人是活的,挪一下身子不就下来了,还需要别人帮忙看来,城里人就是娇气,不过,也都是些臭讲究。诶,他们吃饭时要人喂吗”
母女俩互相对视了一下,都笑了。
这是她们分开半年见面后的第一次笑。
“欣欣,那你怎么迎接他们”
“我们工作时必须得保持标准的站姿,见了客人要微笑,并说欢迎光临泉川饭店,还要向每一位进店和离店的客人说问候语,给吃过饭的客人说欢迎下次光临,对停在贵宾车位上的下车宾客,我也得跟着保安一起去给人家开关车门,要是下雨了,还要为上下车的客人撑伞,客人要是带伞的话就给他们送去伞套。再就是,还得协助行李员装运行李,为客人指路,热情、认真、耐心地回答客人的询问。”张欣然说,“来我们饭店的市级领导很多,停放在贵宾车位上的车出入时前面要是堵车了,我也得配合保安把交通疏通。”
“天啦不就是吃一顿饭嘛,还用得着摆这种架式别说咱石堆村,就是土关县谁吃顿饭也不会有这样的架式。”张欣然妈妈说,“我咋觉得这不像是吃饭,像是皇宫里的皇帝要上朝。”
张欣然莞尔一笑,似玉兰花在春风里绽放。
“其实,始终保持旺盛的服务热情,保持着优美的站姿才是最重要的。因为我们门迎大多时候都是在门口站着的。说穿了,就跟花瓶一样让别人看,让我们代表饭店的形象。”张欣然说,“那些有钱人很讲究,泉川饭店是泉川市最高档的饭店,大家来这里吃饭根不是为了吃饱,就是为了面子。他们每一桌的菜都吃不完,有的菜上桌后连一筷子都没动,最后就全被服务员给倒掉了。”
“那多可惜这样不是太浪费了吗每一道饭菜的原材料可都是咱们农民种出来的啊,你看看咱们这里连年干旱,麦子玉米都不好好长,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庄稼,做成饭就被倒了”妈妈问。
“那可不是粮食算个啥多少大鱼大肉还有山珍海味,他们不也都统统倒掉了起初刚从农村来的服务员跟你一样,也都觉得可惜,可后来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就把这些饭菜统统给倒掉了。”张欣然说,“那些饭菜也不算啥,他们喝得酒才值钱呢”
“酒有饭值钱”妈妈拉着风箱问。
“那可不是你以为是咱们自家做的玉米酒他们喝的全是高档酒,一瓶动不动都得上千块”张欣然说。
“什么什么一瓶酒1000块”拽出来的风箱长长的拉杆再一次停下了,张欣然妈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脸惊讶。
“是啊。1000多块还不算是最好的酒,还有2000块一瓶的酒呢那些把车停到贵宾车位上的客人,喝得全是原浆酒”张欣然说。
“啥是原浆酒”妈妈问。
“这个我没喝过,我也不知道,听服务员说,这种酒要比普通的酒稠,倒在酒盅里还会往酒盅上沾好像是用来兑普通酒的酒,哎呀,妈,这个我也不知道。”张欣然说。
风箱的拉杆又抽动了起来,张欣然的讲述让从来都没走出过土关县的妈妈想像着外面的大城市。
“别说原浆酒,就这一千块钱的酒一般人也喝不起了,这可是咱们石堆村人大半年的收入啊。”妈妈感慨道。
“妈,你说的是一瓶酒的价格,这一桌下来好歹得喝四五瓶,随随便便下来光酒钱就将近一万块”
张欣然的话一次次地突破着妈妈对城市最大的想像力,这话一出,风箱拉杆再次裸地暴露在外。妈妈呆若木鸡。
“你看,要是再算上饭钱,凡是包间的那些贵宾,一桌饭随随便便要花到一万多块。而且还有包间费,他们每在这里吃一小时的饭,就收一小时的包间费。”张欣知道妈妈肯定还会再问,就赶紧说,“妈,包间就是吃饭的房子。“
“那都是什么高级人一顿饭就花这么多钱要是老天爷能按时下雨,我们一亩麦子一年下来还卖不到1000块,他们这一顿饭就能把我们10年的粮食全给吃了”妈妈问。
第四百四十九章 煤油灯光里的爸爸
“他们都是高级人,我也不知道他们具体是干什么的,但肯定是领导,因为这些客人来了以后,我们饭店的总经理都会去包间给他们敬酒,走的时候还要把人家送到饭店门外,直到那些高档车离开后,我们的总经理才会长长地舒一口气,然后,转身问餐饮部经理他们今天应该吃得还满意吧”张欣然说,“我最不喜欢这些人,这些人来了,我万一我哪里出一点差错,手里的饭碗可就砸了。还好,这半年来我还算幸运,没出过什么岔子。”
锅里的水烧开了,张欣然妈妈将百合和银耳放进锅里,然后,盖上笨重的木板做成的锅盖。
“欣欣,你从来都没学过当门迎,你咋会干这活”妈妈突然问。
“妈,在洛明工业学校上学时,我们有个第二课堂,讲得全是礼仪知识,还有一堂讲座专门讲女性的气质与魅力。”张欣然说,“当时老师就说,优雅高贵的气质是美和魅力的极致,即使再平凡的女性,只要修炼出这种气质,也会立刻变得神采飞扬,浑身从里到外都会散发出优雅、灵秀、婉转”
半年没见,母女俩有着说不完的话。妈妈熬好百合银耳汤,又弯下腰往锅底下煨了些细碎的柴禾,然后,从风箱前的小凳子上站了起来,她拍拍身上的灰尘说,“走吧,咱们回房子去,你爸也该回来了。”
从墙顶斜射下来的光芒已经消失了,院子里笼着薄薄的雾霭。
“欣欣,你这身衣服真好看,一看就是城里人穿的,你也是高级人了。”妈妈边朝房子走,边伸出粗糙的手想去摸摸面料,可手刚伸到衣袖前就停下了。
“啥高级人这是我们的工服,妈,你摸摸看,这布料挺密实。”张欣然说着把胳膊伸到妈妈跟前。
妈妈把刚刚缩回来的手又伸出去,就要碰到衣袖时又缩了回来,她在自己的衣襟前把手擦了擦,这下,才把手又伸了过去。
张欣然那件小领衬衫白得跟雪一样,妈妈摸了一下衣袖,又把手朝下挪了挪,摸了摸张欣然蓝黑色的裤子说:“真光,真滑”
张欣然的爸爸张拴常和她的哥哥张欣家走到村口时遇到了,这时,他们一起走进了家。一见张欣然回来了,他们好不欢喜。
张拴常是个大个子,但现在他的身体很虚弱,从村口到家里这段路已经走得他气喘吁吁,一回到房间就扑嗒一下坐在椅子上,消瘦的脸上冒着虚汗。张欣然给他递了一条毛巾让擦汗。
张欣家打了一盆水,脱掉上衣光着上身在院子里擦洗身子,张欣然妈妈赶紧去厨房,舀出煨在锅里的百合银耳汤,小心翼翼地端着走进房间。
在煤油灯恍惚的光亮里,张拴常的脸色非常难看,日渐消瘦的他印堂干瘪,颧骨凸显,眼窝下陷,下颚棱角分明。他喘气时胸口和脖颈一起一伏,投上在墙上的剪影在晃动的灯光里,微微颤抖着,像风雨飘摇中的一棵干枯的树桩,弱不禁风。
看着爸爸的样子张欣然心头不禁一阵酸楚。在她的记里,爸爸身体魁梧,浑身都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干活也非常卖力,她6岁那年,爸爸跟着邻乡的村民去外面矿上打工,矿老板一眼就看中了他,后来,他还带着石堆村几个村民一起去了那家矿上当矿工。
虽然张欣然出生在穷山僻壤,出生在这个穷困潦倒的家里,但爸爸张拴常一直把她当作掌上明珠,爸爸每年打工回来后,都会带着她去县城里逛街道,带着她去干河乡逛集市逛庙会。
自从张拴常去矿上打工后,家里的生活渐渐变得宽裕了一些,张欣然所有的衣服和学习用品,在学校都是他们班上最好的,妈妈见他这样给花钱,有时也会劝阻张拴常,可他每次都摆摆手说,咱挣钱是为了啥不就是为了让娃们吃好喝好,上得起学
张拴常非常偏爱张欣然,这让哥哥张欣家从小就妒嫉。有时,张拴常也会带着张欣然和张欣家一起去逛街逛庙会,可是,每次不管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他总是让张欣然先吃先玩。买东西时也是这样,一切都会先满足张欣然。张欣然的衣服、书包和文具总要比哥哥张欣家的好看,要比他的贵。
在石堆村,别的村民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到头只跟土疙瘩打交道,可是,被祖祖辈辈翻了一遍又一遍的贫瘠的黄土地里,怎么能翻腾出黄金来村民们的日子很苦,成天紧巴巴的。可是张欣然家不同,她的爸爸张拴常是村里第一个外出打工的人,打工就能挣到钱,他们家一度是石堆村条件最好的人家。
张欣然记得每年春节时,爸爸都会给她买许多水果糖,当她当着小伙伴的面,把那些红红绿绿的糖纸一点点剥开的时候,小伙伴的眼睛都直了,口里不停地咽着口水,脖子里也咕噜咕噜的响着。
在这些小伙伴面前,她慢慢地将那些糖浆凝固成的糖块放进嘴里,然后,夸张地吮吸时,大家都会向来投来羡慕的目光。她得意地把糖等会含在左边,等会又含在右边,小小的脸蛋上会鼓起一个小小的甜蜜的苞,糖化在嘴里,是甜甜的幸福的味道。
看着那些小伙伴眼巴巴看着她,张欣然心里高兴极了,这会,她会从新棉袄衣兜里一颗一颗摸出水果糖发给大家,围了一圈的小伙伴们把小脑袋扎在一起,小心翼翼地剥着包裹着甜蜜味道的红红绿绿的糖纸,看着大家的那种幸福和喜悦,她突然就觉得自己是那样的神气,让她神气的不光是因为这些糖,而是她有一个了不起的爸爸,一个身强力壮非常爱她的爸爸。
在张欣然的童年里,爸爸带给她的神气和糖果甜蜜的味道,一直陪伴着她,直到她上了初三爸爸才回到了家乡,他不想再去外面矿上打工了,他说等她考上中专跳出农门了,他这辈子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张拴常留给张欣然的记忆,永远都是强壮而不可被征服,她知道爸爸是个硬汉,什么苦都能吃,什么体力活都能干,他魁梧的身体也让她一直有着安全感。可是,现在坐在她身边的爸爸却是这么的孱弱,除了硬朗的骨头,身体的其他部位跟坍陷的高楼大厦一样凹了下去
张欣然给他擦完虚汗后,张拴常脱掉了上衣,两排数都数得清的肋骨像风琴的按键一样排列着,举手投足间,松驰的皮肤会在肋骨上上下滑动,真是皮包骨头。
第四百五十章 这病就治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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