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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归来仍少年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盛世唱响

    “我们那里也一样。”张琰说。

    “所以,我爸现在拼了命地挣钱,就是想在他老之前给我的两个弟弟盖起房子,他一个人挣不到那么多钱,所以就逼着让我挣。”林小依说,“我们村里的许多人都那样,重男轻女。而且,还说什么十个花花女,比不上一个跛子儿我一点都不喜欢农村,我们村里的人太粗野了,不光我们,他们好多男人都是光知道劳动,跟牛一样的劳动,根本就不懂生活,也不会生活。”

    “你家是不是跟小丁家离得不远”张琰说,“就是那个浆纱工丁常胜。”

    “我知道他。我们是一个市的,都在同一个山脉里,但我们两个县至少有100多公里远,他们县比我们县还要穷。”林小依说,“来紫华打工以后我才发现,一个地方贫穷其实不光是生活条件差,而是脑子愚昧,重男轻女,只知道跟牛一样去下苦,就没有找到挣钱的路子。不光我爸是这样,我们那里的人都这样,我是越来越不喜欢家乡了。”

    “女大不中留。看来你到了该嫁人的时候了。”张琰笑着说。




第四百四十五章 我一定要嫁到紫华
    “城市到处都是柏油路,到处都是路灯霓虹灯,公园、舞厅、电影院、溜冰场要啥有啥,在这里天天都能穿上干净衣服,身上连灰尘也沾不上,而且啥东西都能买到,见过的没见过的,只要有钱就什么都能买。”林小依说,“我就喜欢紫华。”

    林小依说这些话语时眉飞色舞,一种简单的快乐从她姣好的容貌里流露出来了。单纯,直爽。

    “你别幻想了,小心哪天你爸把你给卖了,换来钱给你弟盖房子。”张琰故意拿她开玩笑。

    “张师,你说得没错是这样,我爸就是这样想的。他想先让我趁年轻挣些钱,结婚时再撬一笔彩礼把我推出家门,然后再用这些钱给我弟盖房子。”林小依脸眉间的喜悦渐渐消失了,脸上浮上了淡淡的忧伤。

    “7排一”的织机在哐哐哐哐响个不停,一排排综条和扣条极速地狂舞着,成千上万条经纱和纬纱在机器的作用下快速交织着。此刻,林小依的心里突然跟成千上万条纱线一样交织着,揪扯着,又似千千万万个结,梳理不出个头绪来。

    “我一定要嫁到紫华,哪怕那个人缺胳膊少腿,我也愿意。反正,我不会回到那个穷山僻壤,我跟丁常胜不一样,他是男孩,他对他的家别无选择,而我是女孩,我有机会选择另一个家。”林小依朝看了看车间里织布机前的女工说,“你瞧她们跟我干得是一样的活,她们也没都没上完中学,跟我有什么区别可是,她们一出生就在平原地带,生活条件多好啊老天爷凭什么让我要吃那么多的苦,上个学都得翻山越岭”

    这时,72织机突然嘎然而止,自动停了下来,故障报警灯又亮了起来。哪台机器一旦停下来,就如同嗷嗷待哺的婴儿哭着要吃奶一样,让母亲的内心敏感而不安,无论年轻的母亲当时正在做什么,想什么,说什么,只要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她就不得不迅速、立刻、赶紧地转身朝着这个小生命跑去。

    林小依也一样,赶紧转身朝着72织机大步走去。

    这是一个不同于其他织机,张琰刚到甲班后,要不是因为他钻在72织机下面换了两个小时的连杆,怎么会被克扣40块钱工资要不是因为这40块钱,他怎么会跟工长吵架这台破机器注定就是他生命的一个不祥之物。

    这次72织机只是普通的断纱的报警,机器并没有出故障。

    林小依踮起脚,跟小天鹅一样微微侧着身子,从纱筒架上取空筒,然后一边捻着线头一边将饱满丰硕的新纱筒换上。当她转过身时,穿着灰不溜秋的工服的张琰拎着工具袋已经离开了,他单薄的身影就像一个沿街乞讨的流浪汉,低着头无精打采地走着,灰溜溜地走着。

    她的心里突然有种莫名的酸楚,她想起了张琰在劳资工作会上,为了她的绩效工资跟劳资员王莉理论的往事,想起了他钻在72织机下满头大汗换连杆时的情形在所有的正式工和干部中,除了张琰,其他人都不会正眼看她们这些挡车工,她们像似有传染病或者某种瘟疫,哪怕是看她们一眼都会被传染。

    春风吹拂着紫华大地,经过漫长冬天的蛰伏,世间万物蠢蠢欲动,大地吐露着大自然的芬芳,树木、花草地还有夹杂在墙角缝隙里的野草也都探出脑袋,在微风里傲立着,攒动着。

    植物无时无刻不再生长着,短短几天之后,紫华街道街道树上那层淡淡的绿色,已经一点点舒展开来了,阳光从这些绿色当中照射下来,在柏油马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阵风吹过,地上的斑斑点点就调皮地跳动起不,显现着灵动与活力。

    离春季自学考试只剩一个月时间了,这时,张琰已经看完了所有的课本,桌子上的一撂笔记有几厚。贴在宿舍墙壁上的时间表一天天被他划掉,他就跟一个运动员一样,每划掉一行表格,离终点就近了一步。

    终点就在前方,他就要冲刺了。

    为了节约时间,从过完年后,他再也没有做饭,煤油炉和案板静静地躺在宿舍门口那个白森森的床上,上面落满了薄薄的灰尘。自从吴波浪离职后,他的床铺也裸露着白森森的床板,有时,张琰晚上回到宿舍一开灯,那两张白森森的床板还有点吓人,像两具白森森的白骨让人毛骨悚然。

    每到午饭和晚饭时,昏暗潮湿的楼道里已经很少能看见煤油炉里发出的鬼火,几乎也闻不到炒菜的味道了。在时间的荒芜里,跟张琰一起进厂的年轻的干部们也都不再有当初的热情,尽管他们依旧会穿着便装,依旧会以这种方式区别着他们与工人的身份,但是在一个个熄灭的鬼火背后,熄灭的怎么就不是他们对工作的理想和热情

    每个月200多块钱的工资让张琰的生活捉襟见肘。灰不溜秋的工服让张琰一直就这么灰不溜秋地生活着,灰不溜秋的工服也一直蒙蔽着他越来越强烈的自尊心。他的所思所想,他的忧郁悲伤,还有他那颗极度渴望成功的内心,都被灰不溜秋的工服严严实实地包裹着,他就像一棵生长在石头夹缝里无人问津的小草,有它不多,没它不少。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除了极个别的人谁也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谁。

    在工厂的工作越来越乏味,一天天临近的自考或多或少给张琰增添了一丝希望,也让他的生活变得充实。

    浩达棉纺织厂在紫华市素有“文化沙漠”之称的铁路以北,而自考辅导学校却在南郊文化区,这天又轮到张琰上大夜班了,要等到晚上12点才进车间。吃完晚饭后,他赶紧回到宿舍,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推着吴波浪留下的那辆笨重的老式自行车,朝厂外走去。

    春夏之交时的夜色要比冬天降临的晚一些,正值黄昏时分,街道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下沉的夕阳在天边留下了一抹淡红色,余晖将整座城市渲染得绚丽多姿,给高低错落的一座座建筑物镶嵌了一道道金边,就像油画画家刚刚涂上去的一道道粗粗细细线条。城市是一位温和的老人,她正敞开宽阔的胸膛接纳着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

    张琰每周都要要穿过大半个城区去听课,参加自学考试的都是成年人,相当一部分人都没有脱产学习,辅导班把时间安排在双休日和下班之后,也是基于这样的原因。

    吴波浪骑过的那辆自行车此刻正在城市里穿梭着,嘈杂的人群,欢快的鸟鸣,还有公交车重重的刹车声混和在一起,奏响了城市的交响曲。傍晚的春风轻拂着张琰的面颊,学校的距离正在车轮下一点点缩短,他就跟儿时和唐城一起去云游集市场时一样的浑身舒畅。

    就算田小杰为难他,就算工长排挤他,就浩达的每一个人都厌恶他,不接纳他,但此刻,张琰觉得紫华却包容着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就跟周王村那片厚重地大地一样,永远都会默默地包容着他。

    风,吹着。

    路,在脚下缩短。



第四百四十六章 风雨中的痛
    张琰像赶着去参加仪式的虔诚的教徒一样,骑着自行车向前,向前。路边绵延不断的风景映入眼帘,他的思绪也跟城市里的一道道风景一样,朝远处绵延着

    张琰已经很久都没买过衣服,没有增添过物件了,他把仅有的那点工资几乎全都花在了学习上。每一场考试对他来说都至关重要,早一点通过考试,他就能早一点离开浩达棉纺织厂。

    他知道自己已经确定了一个神圣的理想,他一定要用自己的笔端去书写人生,记录这个时代里人们的辛酸苦辣,记录他们的朴素真挚的情怀。

    张琰非常感谢唐诚和李国强,如果不时他们提出“理想”这个词,也许,自己都忘记了自己这一生要干什么原来,他只觉得自己要找一个不依赖机器的工作,而那天在凤凰山上,当他面对家乡的厚土时,他才知道他的使命就是要记录这个时代,他要惩恶扬善是啊,新闻是多么神圣的事业,这项事业完全值得一个从用毕生的精力去奋斗。

    当天边最后一抹色彩消失时,张琰也已经赶到辅导学校,他将自行车锁进自行车棚后,赶紧背着书包急急地朝教室走去,如教徒朝圣般虔诚而庄严。

    对已经参加工作的人来说,学习的道路是曲折的,是布满重重障碍的,这和张琰当年在学校学习完全是天壤之别。教室里那些从紫华各个单位和角落赶来的学员们年龄相差甚远,有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气息,而有的脸上已经蒙上了岁月的沧桑。

    辅导班是从一所职业学校租的教室,这所学校恰好在紫华最有影响力紫华都市报报社正对面。课间,张琰走出顶层的教室和几个学员来到楼顶,马路对面“紫华都市报”这几个殷红的大字发着强劲的光,字底下蓝色的灯光背景像流动的水,无声地流淌着,灵动甚至浪漫。

    张琰出神地凝视着那家报社,报社大门及整面墙壁都是通透的厚玻璃,透着明晃晃的亮光,从亮光里不时出出进进的年轻人,衣着时尚,或精干或成熟,张琰觉得,他们走起路来都是那样的精神饱满,干净利落。

    文化的气息从硕大的广告牌和步履匆匆的身影里散发着张琰遐想着,此时此刻,这些充满激情与梦想的年轻人,正在现代化的办公室里聚精会神地敲击着键盘,书写着今天的历史,或针砭时弊或记录温情,明天一大早,他们就能给几百万紫华市民,奉献出一份份带着墨香的精神食粮

    “这是多么有意义的劳动啊”张琰心里暗暗发誓:“这里才是神圣的殿堂,我一定要到这里让棉纺织厂那些枯燥无味、永无休止的机器都他妈见鬼去吧我的生命里不需要这些破铜烂铁,不需要噪音和花毛”

    春夏之交的天气就像三岁小孩的脸,说变就变,任性而随意。事先也不会给出任可征兆。放学时,在雷电交加声中紫华下起大暴雨,突如其来的鬼天气让同学都避之不及,一出校门,大家就逃难似的朝四面八方跑开了。

    从学校到浩达棉纺织厂少说也有十几公里,打出租车是张琰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每月262块钱的工资哪里还容得他有这样的消费这些钱,要是每天在厂外吃饭最多只能坚持26天。好在,厂里食堂的饭差是差但便宜,这样,他就能挤出些钱给辅导班缴报名费了。

    在一道道闪电中,雨疯狂地斜落下来,骤雨噼里啪啦地敲打着自行车棚上的石棉瓦,像谁拎着个破锣在不厌其烦地敲打着,很快,石棉瓦上的雨水断了线似地流淌着。张琰是等不到天晴了,他围着自行车焦急地转着圈儿。他回到厂里后还要上大夜班,这样等下去肯定不是回事。

    雷在打,电在闪,他心里烦透了。突然,他看见自行车后的杂物箱,便一把打开。太好了里面有一件旧雨衣。

    张琰不由得感谢起吴波浪了,也许,他跟他一样也遇到这种鬼天气,所以,才在箱子里备了一件雨衣,他并不是什么先行者,其实,一直在走着别人已经走过的路。

    张琰赶紧穿雨衣,大步冲进雨里,骑着自行车朝厂里返回。

    他从来没有见到那么大的雨,不光是雨,而是在漆黑的夜晚,裹挟着雷电朝他劈头盖脸地袭来。不一会儿又起风了,雨借风势,风乘雨威。很快,马路边“呜隆呜隆”排着水的排水井就喘不过气来了,大量的雨水积在路面,积水深处都能没到膝盖,夜空成了一个巨大的水幕。

    眼前的马路都看不清了,张琰的车子犹如风烛残年里颤颤巍巍的老人,一拐一扭在艰难地行进着,雨水已经模糊了他的双眼。这时,车子“啪”的一声偏偏掉了链子,瘫痪在积水里了。

    在电闪雷鸣中,他把这个死沉死沉的自行车杠到路边,找来一根树枝,弯下腰往上挂链条,链条又湿又滑,他的双手沾满了粘粘的黑乎乎的油污,雨水从并没有上一股一股地往下流。

    一辆辆汽车鸣着喇叭从身边飞驰而过,路边的积水被车轮碾压后,会一次次地将溅起的雨水洒在张琰身上。他就像一个打了败仗落荒而逃的士兵,狼狈不堪。

    打雷、闪电、鸣笛、狂风、暴雨交织成了一个令人恐怖的世界,像妖魔鬼怪出洞前卷起的黑风狂浪,无情地肆虐着,咆哮着,稍不注意,似乎瞬间就会把人撕碎吞进肚子。

    张琰又急又怕,他修了半天也没有把车子没修好。这个该死的二手货

    一辆辆汽车打着刺眼的远方灯风驰电掣,在这些司机眼里,那个佝偻着脊背的张琰似乎根本就没有存在,溅起的雨水噼里啪啦打在他身上,像战场上一颗颗子弹疾速而来。

    “去你妈的你们都瞎眼了吗开个破车有什么了不起”张琰突然转身,冲着疾驰而过的汽车扔去手里的树枝,然后对着苍天呜呜地仰面大哭毕业以后所有的遭遇、委屈、愤怒、无奈就跟狂风暴雨一样在他的心里肆虐着,呼啸着。

    风停了,雷电消失了,雨渐渐小了。张琰已经没有心思在修自行车了,尽管他身穿着雨衣但身上也差不多湿透了。

    他推着笨重沉重的自行车,迎着雨,孤零零地朝回厂的路走着,灌满雨水的鞋子“噗呲噗呲”往外漏水,他的眼睛一阵灼热,又想起了自己在后稷初中上完晚自习回家时的情形。

    那时,他和唐诚、李国强还有周王村的同学就成了“车子党”,边骑车子边唱歌,每辆自行车桔红色的反光灯和灯光之下闪闪发亮的辐条,跟演唱会上的道具一样一亮一灭,车轮吱吱作响,歌声会传向遥远的旷野,那时,整个世界都属于他们。而此刻他就像一个流落街头的乞丐,孤零零地行走在漆黑冰冷的夜色里

    突然,他迎着细雨唱起了少年时他们“车轮上的乐队”最喜欢的一首歌:“在受人欺负的时候总是听见水手说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第四百四十七章 回家
    再说张欣然。

    饭店是个比较特殊的地方,每逢过年过节都非常忙。1999年兔年春节,她是在泉川饭店和留下来加班的服务员们一起度过的。张欣然有一个星期的轮休假,过了元宵节没几天,惊蛰那天她坐上了回家的汽车。

    惊蛰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第3个节气,也是干支历卯月的起始。已是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的时候了,黄怀的天气正逐渐转暖,面且渐有春雷,在漫长的冬天里,藏伏于土中的小动物也将被雷声惊醒,这时,中国大部分地区都进入了春耕季节。

    从去年9月离开石堆村后,张欣然就再也没有回过家,整整半年时间过去了,从哥哥张欣家的来信中她知道家里一切如旧,只是父亲的病丝毫未见好转。

    汽车驶出泉川后沿着蜿蜒的盘山路,颠簸着朝土关方向驶去,天气还没有彻底摆顺,这一带的气温还是有点偏低,漫山遍野的花儿还没有蕴出饱胀的花蕾,但草叶已经探出了脑袋,在丛林,在坎边,在汽车驶过的马路边安静地蔓延着,像淡绿色的水粉向远处流淌,给一座接一座的大山上披上了绿装。

    半年前,她沿着同样的路从家的方向出发,而这次,她以反方向朝着家里赶去,尽管她从小就非常憎恶石堆村,曾一万次地想着能与这块贫瘠的土地诀别,可是,她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从这里出发,不管走多远,终究又不得不回去。

    父亲的病是她最大的牵挂,那连连的咳嗽声像魔咒一样在她心头萦绕,哥哥没念过几天书,写的信也是词不达意,语焉不详,她不知道父亲的病情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张欣然迫不及待地想赶紧回家,想赶紧见到爸爸。

    车轮滚滚向前,汽车离土关的距离一点点缩短,离土关越近,她对往事的回忆也便越清晰

    去年离开家之前,她瘫跪在地上将毕业证化为灰烬的一幕犹在眼前,当时爸爸被气得满脸通红,哥哥赶紧给他捶背时他咳出了灰色稀薄的痰。眼泪从爸爸脸上流了下来,那是她第一次见爸爸落泪。紧接着,一记响亮的耳光就扇在打在她的脸上。那时,她心里难过极了,她要用这种方式把生命中上中专那四年彻底抹去,这对她来说是一种耻辱,洛明是个让她梦断的地方,是耽误她一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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