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归来仍少年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盛世唱响
那两个房间的灯隔着窗户将白茫茫的光洒向庭院。张琰惊讶地小声问“怎么回事”
“那个厂把我开除了,厂长嫌我总喜欢打抱不平,爱生事其实,我根本就没有生事,只是,我看不惯他们欺负我们这些农民工,他们是在剥削”唐诚吸了一口烟,声音低沉地说,“我没有地方挣钱了。”
“这事美丽知道吗”张琰问。
唐诚一边摇头一边说“不知道。她和我妈都不知道。张琰,你要替我保密,千万不敢让她们知道。”
“嗯。”张琰点点头。
夜空里的星星略微多了起来,就像是画家在黑色的背影上,轻轻点缀上去的白点点,若隐若现,似有似无。
“唉”唐诚发出一声叹息。
一起玩耍一起长大的他们都是改革开放的同龄人,在他们成长的轨迹和日子里,大多数回忆都是相互交织着,互相缠绕着的,就像天空里的风筝,无论拽哪一根丝线,也都能牵扯到他们儿时的记忆。
一字一句地听着唐诚的话,张琰不由得联想起自己在浩达棉纺织厂的一幕幕遭遇,不由得顿生同病相怜之感,当年上中专前,他们最后一次骑自行车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张琰从唐诚的烟盒里摸出了一支烟,唐诚摁着打火机,嘭的一下帮他点着。两个红点点在漆黑的夜幕里一闪一闪。他们都不说话了,只是沉闷地吸着烟,两个红红的烟头努力地燃烧着,像两个在黑暗里挣扎着的弱小的生命。
“你有什么打算有没有找到新的工作”过了一会儿,张琰打破了夜的宁静。
一声低叹之后唐诚说“没有。”
然后,唐诚摸黑从地上抓起白酒瓶,拿起酒盅靠近酒瓶,酒盅和酒瓶摇摇晃晃对不到一起,他索性把酒盅放在地上说“我们直接用瓶子喝吧你嫌弃不”
张琰摇摇头。
唐诚半张着嘴将白酒瓶放进嘴里,就跟喝水一样咕噜咕噜喝了起来,他一连喝了几大口才将瓶子递给张琰。
他俩小时候经常这样喝水的,一个人喝一半就把水壶交给另一个人。酒逢知己千杯少,这时,他们喝酒时表情也都不再那么痛苦。
张琰仰起脖子喝酒时,唐诚突然说“唉我走投无路了”
张琰顿时成了蜡像,一动不动,灌到嘴里的白酒从嘴边流了出来。
在静谧的夜晚,曾经年少热血的话,早已化作乌有,唐城和张琰说一阵子停一阵子,不时抬头看看天空。
黑黢黢的天空隐隐露出了几颗星星。这是多么熟悉的夜空,在生养他们的周王村里,在这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小院里,尽管寒气依然很重,但他们仍旧促膝长谈着,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当年,不顾妈妈悲痛欲绝的哭喊和阻拦,唐诚毅然决然地离开家已经两年多时间了,这次回来,他也背负着对妈妈沉重的负罪感。
但不管怎样,家乡让他感到久违了的放松,他就像迷途的孩子回到了母亲温暖的怀抱,无论外面的路多么的荆棘丛生,无论厮杀有多么的残酷和残忍,但周王村这片厚重的土地却永远不会抛弃他,即便是走到无路可走,只要回到周王村就不会走投无路。
周王村后面的凤凰山下,一直供奉着西周王朝祖先后稷母亲姜塬圣母的神像,世世代代的周王村人也备受着姜塬圣母的护佑。这块大地就跟圣母一样会轻轻地抚慰孩子们的心灵,治愈着他们伤痕累累的伤口。
闯人生的路上,无论境遇有多么坎坷、曲折、凄凉,作为归来的游子,他们都可以像飘飘摇摇的雨丝一样投向了大地母亲,在大地母亲的怀里尽情哭诉,他们在外面受到的委屈、冷遇、辛酸和苦辣,也都可以说给大地母亲,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家乡的厚重包容的土地,永远不会嘲笑自己的孩子。
第四百四十章 藏在心里的往事
在外面打工的两年多时间里,他们都渐渐学会了要说些假话,不得不表达一些言不由衷的心意,就跟川剧里的变脸一样,在不同的人面前,得想着法子把脸变过来。而今夜,在周王村,在自家的农家小院里,唐诚和张琰跟孩提时一样,尽情地说出了所有掏心窝子的话,没有道具,没有顾忌,没有掩饰,他们想说啥就说啥,朴素、简单、纯粹、彻底。
“这几年我就像个丧家之犬,孤零零地漂泊在人生地疏的他乡异地,是死,是活,都与这个世界无干。我曾多少次地想起我的妈妈,想着我南下打工离开家时的情景,想起妈妈每天傍晚孤零零依门望归的凄然”唐诚的声音颤抖了,他的眼里一定噙着泪水,只是泪水被黑夜遮蔽着,“好在,我身边还有美丽,而妈妈却不得不孤独地在家里,守着快要坍塌的房屋。”
“母子连心。妈妈每想我一次,我在那么远的地方也是能感受到的。有时,我睡着睡着突然会流起眼泪,我知道,那是妈妈对儿子的牵挂和思念,于是我就坐在床上抽烟,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唐诚说,“我跟其他打工的不一样,我是带着美丽一起跑出来的,我们是私奔”
“你美丽”张琰支支吾吾。
“我知道你要问啥。”唐诚还像一个坦诚的孩子。
一瓶白酒喝完了,唐诚起身回到房子又拎了一瓶,回到座位上,打开。
“美丽是我初中时的同班同学,她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小学三年级时,父亲给人家石灰窑开山炸石,被一块大石头给塌死了,非常惨。后来,她妈就带着她和三岁的小妹妹改嫁到了咱们乡的另一个村子。美丽的后爸脾气极其暴躁,挣不到钱还经常打她妈,经常说他一个人要养活三个女人”
“三个女人”张琰问。
“美丽的妈妈、美丽,还有美丽的妹妹。”唐诚说,“有时吵架吵厉害了,美丽的后爸也就失去了理智,骂美丽和她妹妹两个是野种,是杂种。这时,她妈妈就一个劲伤心地哭。”
“这个男人真是个畜生”张琰说。
“她们母女三人到了新家以后,家里分到的地也成倍增加,但家里就只有她后爸一个男劳力。有一年收麦子时,美丽的后爸累得实在干不动了,他越来越恐惧劳动,看着火辣辣的烈日当头直射,迟迟不肯下地割麦子。美丽的妈妈说了几句,两人就又吵了起来,他又骂美丽和她妹妹是野种,是杂种。她妈妈实在听不下去这么下作肮脏的话,受不了他这样的侮辱,就跟放大声哭喊着她都哭成了泪人,然后她把美丽一把推开,叫她保护好妹妹,自己居然去撞墙”
“什么”张琰惊讶极了。
黑黑的夜幕披在他们身上,寒气从上地冒了出来,他们的脚都被冻得冰冷。只有偶尔下肚的白酒,会给他们带来一丝暖意。院子里是有一个灯泡的,但他们都不去开灯,也许,这种黑沉沉的底色最能呈现出生活的真实。
“美丽妈妈的头都撞出了血,突然,她又疯了似的用血头去撞那个男人,说要跟他一起死这时,许多村民都来赶来劝架。”唐诚说,“美丽妈妈一声声的啼哭是那样的撕心裂肺和绝望,美丽和妹妹被吓得紧紧抱在一起,哭成了一片。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这时,美丽的后爸也疯了,跟一头狮子一样咆哮着,一边嘴里骂着让我养活这两个小杂种让我养活你这个婊子一边抓起靠墙立着的铁锨,冲着美丽妈妈砸去”。
“这时,美丽后爸家家族里的一位长者赶了过来,他赶紧冲着那个男人喊到,你这个冷怂,不敢不敢快放下可是,冰冷坚硬的铁锨还是落在她的后背。美丽的妈妈再没喊出声就倒在地上。
“她,她死了”张琰怯怯地问。
“没有。好在铁锨底部平着砸到了她的后背,她一口气没上来,就晕倒了,村里人赶紧把她抬到炕上,抚摸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后来,她渐渐醒了过来。”唐诚说。
两年多没见面,张琰怎么也没想到,在唐诚的身上居然发生了这么多的故事,当年跟美丽私奔的谜团正在一点点的抽丝剥茧
“美丽在初一时,她座位后排有个男生成天欺负她,他把串在一起的回形针往她的麻花辫上甩,明晃晃的回形针交织在头发里,怎么都解不下来。那个男生一脸坏笑,幸灾乐祸。美丽只好解开辫子,歪着脑袋一个一个往下捋。好不容易捋下来,这个男生又往她头发上甩,又是一串奸诈无耻的笑声美丽有时气极了,就转身把书朝他扔去,他一躲,又是一串坏笑。”唐诚说。
“初一时你们就认识了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张琰说,“就说呢,我这次一见到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
“那时我们都还是少男少女,对这些事情都很敏感,男生和女生之间的事情谁还会说给别人”唐诚说。
借着从两个窗户里发出的光,张琰能看到唐诚那两道粗而浓,到了眼角上方又急转而下的眉毛。
唐诚说“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我最讨厌男生欺负女生,这样的男生都他妈的猥琐欠收拾有一次课间我就对那个男生说,你成天欺负女生有意思吗没想又是一串坏笑,猥琐、卑鄙那男生轻蔑地反问我,你是哪根葱她是你媳妇啊她要是你媳妇,你今天放学就把她带回家,看你爸不打断你的腿”
“男生这句话引起了大家哄笑,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地伤害。美丽脸都红了。”唐诚说,“我气炸了,我就警告他有本事你再说一句”
“那个男生服软了吗”张琰问。
唐诚摇摇头说“那男生真他妈嚣张,他居然故意提高嗓门故意满不在乎地说,还真是你媳妇啊,说就说是你媳妇你今天放学就带回家,看你爸不打断你的腿”
“真是个痞子。”张琰说,“他就像个高衙内”
“高衙内是谁”唐诚问。
张琰突然意识到唐诚并没有看过多少书,有些著作里的人物他也不一定知道,然后摆摆手说“你是不是收拾他了”
第四百四十一章 私奔归来
“这种渣滓长大了也是个坏蛋,不打他难道还让他欺负人”唐诚那双浓密的眉毛朝上挑了挑,他又喝了一小口白酒说,“我一拳打中了那个男生的脸,那一拳很重,我真的是气极了。顿时,他的鼻血汩汩地流教室里立刻变得安静。”
“你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张琰说。
“这一拳让美丽非常感动,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们就好了上,我才慢慢知道她原来都有那么一个不幸的家。唉美丽跟我一样都是爸爸死得早,都是苦命的人”唐诚说又叹了一声说,“谁说没妈的孩子像棵草没爸的孩子才会受尽别人的欺负。”
院子里冷冷清清,偶尔有风吹来,土墙顶上零零散散的枯草烂枝,会轻轻地发出吱啦声,虽然这会已经看不见墙顶了,但这种吱啦声不由得会让人想到,那些跟冤死鬼的头发一样杂乱地耷拉着的长长的茎,还有那几间颤颤巍巍跟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站在那里的瓦房,它们似乎随时都会寿终正寝。
唐诚还想再摸出了一支烟,烟盒里已经空了,他把烟盒捏成一团丢在院里,然后侧了侧身子,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盒。他动作娴熟地打开,取出一支递给张琰。
张琰不想抽了,冲着他摆摆手。他没理他,又把烟伸到了他跟前。张琰只好把烟接住。
“你的烟瘾还挺大”张琰问。
唐诚嘭地一下打着打火机,微弱的火苗在黑夜里扑闪着,他歪着脑袋先给自己点着,然后又点着了张琰嘴里的烟。
“美丽肚子都大了,你还抽烟城里人都很注意这一点,说孕妇吸二手烟对孩子不好。”张琰说。
“人家是狼狗,我是土狗,咱土狗就不用扎人家狼狗的势子了。人家城里人讲究,人家高贵。我是农民,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是农民,是下苦力的。咱农民都耐得住摔打,没事,美丽没有这么娇气。”唐诚说着就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雾吐在黑夜里。
“诚娃,你后来是怎么和美丽一起去广州的”张琰心里不解其中原由。
“我和美丽一直保持着联系,初中毕业后她没有考上高中,就待在家里了,我上高中时,被老八王大强带的一伙人打伤后,美丽听说了,就焦急地跑到医院看我,后来还来过我家。那时,我真的不想再在周王村待下去了,就想去外地,永远都不想再回来。我嫌丢人”唐诚说,“美丽死活都要跟我远走他乡,她说她在家里也待不下去了,她讨厌她后爸。那时我们还不知道什么叫私奔”
私奔带给唐诚妈妈带来了灾难,先是美丽的后爸过来闹腾,实际上,他是想讹诈,想要彩礼。因此,这事也让已成寡妇的唐诚妈妈抬不起头。
“苦是苦了些,我们多少算是挣了点钱,这次回来,就是先把美丽当年偷她后爸的钱加倍还了,这是我们欠人家的,然后,就是要给她后爸把彩礼补上。”大半瓶白酒已下肚,他们浑身发热,这是一晚上聊到的唯一一件高兴的事。
“你对美丽是怎么打算的办婚礼吗”张琰问。
“还办啥办”唐诚摇摇头说,“美丽到广州后失业了很长时间,后来,她给餐馆先当洗碗工,后又当服务员端盘子,半年前,才找到了一个生产电路板的小工厂。美丽现在怀了娃娃不能再去打工了,过完年就让她在家里把娃娃生下来。你见过怀了娃娃还办婚礼的吗”
“诚娃,你是咱们同学和当年那些小伙伴中生娃最早的人。”张琰笑了笑说,“你都要当爸爸了。”
“这几天我心里高兴,我妈和美丽终于能相处在一起了。前些天,我和美丽回来后,我妈根本就不理美丽,说什么都要赶走她回家,说她不要这个的媳妇,怕周王村人笑掉大牙。”唐诚说。
“你没见过这阵式,我妈很激动,连哭带说,一个劲地把美丽往家门外推,美丽声声央求着不愿意离开,她一叫妈,我妈就往地上吐唾沫,说她不是她妈,她没有这样来路不明的儿媳妇美丽伤心地呜呜直哭,而我妈也不示弱,扑嗒一下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唐诚说,“这事闹得全村人都过来看热闹,家门口围满了人。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看着她俩哭哭啼啼我心如刀绞,像一团乱麻解也解不开。我知道,我们私奔后,我妈把美丽她后爸来我家闹腾时,窝在心里的憋屈一股脑发泄了出来”
“啊”张琰一脸惊讶。
“实在没办法,我就和美丽当着全村人的面,扑通一下给我妈跪下了,连磕了几个头,请她原谅。村民们见美丽是个大肚子,赶紧上前扶她,可她死活不愿意起来。”唐诚说,“后来,我妈就放大声哭了一阵子,声声凄凉,边哭边说着我们离开周王村后发生的所有伤心事,说她一个寡妇在家里是多么的不容易,哭诉她是多么担心我在外面的每一天再后来我们三个都哭了,抱头痛哭”
回忆起几天前的一幕,唐诚情绪有点激动,他抹了一把眼睛,抹去眼角冰冷的东西。
“得知美丽的身世和遭遇,村民们都感动了,他们纷纷劝我妈,说我和美丽就是老天爷安排的姻缘,不是苦命人也不进一家门最后,我妈终于原谅了我和美丽,她擦干眼泪赶紧扶起美丽,劝她别伤了身子。”唐诚说,“那一刻,妈妈终于同意了,接纳了美丽这个儿媳妇。”
农村的黑夜带给人的是一种安静和安全感,虽然这里没有灯红酒绿,没有霓虹灯闪烁,但这里却有着心的归宿。张琰终于明白,为什么每年春运时火车站人山人海,一票难求,可遍布在祖国960万平方公里广袤大地上的游子们,却不管山高路远,天寒地冻,都会背起行囊拖家带口,不辞辛劳,也要往那个方向去家的方向。
第四百四十二章 收假前
张琰在洛明工业学校上二年级时,李国强的爸爸李达富就给儿子买了一辆三轮车,让他拉客跑运输。张琰清楚地记得二年级下学期去学校时,还是李国强开着那辆崭新的三轮车“突突突”把他送到了虢龙火车站。
两年多时间过去了,李达富“哪里的黄土不埋人”这话,也一天天显现着效果,早在改革开放初期就被列为陆风省重点文物保护区的周王庙,遇到了旅游开发的好时候,来这里的游客越来越多,李国强忙得不亦乐乎,他开着三轮车每天要从家门口路过好多次。
渴了,他就把车子停到家门口憨笑着对乘客说:“你们等等,我喝点水就来。”然后,跟兔子一样蹿进家里。有时,尿憋不住了,他也会把三轮车停在家门口,同样咧着嘴憨笑着对乘客说,“你们等等,我放点水就来。”这时,一车的乘客就哈哈大笑起来,看着他十万火急的背影说,“没看出来这小伙还真是个守财奴,肥水不流外人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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