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归来仍少年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盛世唱响
风依旧在吹,李国妮依旧站在院子里传话。何翠兰可怜极了,也害怕极了,她知道屏幕上的雪花要是再这样闪烁下去,李达富肯定会雷霆大发。看着这台不争气的电视机,她实在忍不住了,她真的需要发泄。她挥出巴掌怒气冲冲地冲着电视机高高撅起的大屁股“啪啪啪”连拍几下。
突然,电视里有了图像。
“好了,好了!”何翠兰高兴地说。
“好了!好了!”李国妮赶紧冲着房顶的爸爸喊,声音比刚才提高了很多分贝。
“我就说呢,咋还能转不好”李达富自言自语地说,然后冲着天线笑了笑,像是在跟它打招呼。这下,他才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从梯子上爬了下来。杆子顶端的粗铝圈和易拉罐仍在风中晃动着。
李达富像是完成了一项伟业,满足而有成就感地来到房子。“咋样有没有强强那里过年的节目”
何翠兰哪里还看电视内容满屏的雪花点早都把她的眼睛晃花了,把她的心也给搅乱了。李达富刚一坐到炕边,突然,屏幕上“哗”的一下又成了一片雪花,杂乱无章,叫人心烦。
“哪里的黄土不埋人我就不信在周王村能把人给饿死叫回来!现在我就给强强写信,叫他赶紧往回走!”李达富大步走到电视机前,猛地一下摁下开关。顿时,扑闪了好一阵子的电视终于成了黑屏,消停了。
妻子何翠兰和女儿李国妮互相看了一眼,都不敢说话。
李达富狠狠地瞅了一眼电视机,又看了看妻子和女儿,一种无名的恼怒从他心里升腾而起。
“翠兰,过了正月你就去找媒人,叫人给强强说媳妇,多钱彩礼都行,准备一两年就结婚、生娃。咱庄稼人就是庄稼人,世世代代还不都是这么过来的”李达富气愤地说。
“哎……”何翠兰应道。
这时张琰走了进来,他一进房间就问李达富:“叔,强强今年是不是不回来了火车票确实太难买了,我的票还是学校老乡会的同学帮我买的。好在,学生买票有绿色通道,拿《学生证》买,还是半价……”
“你是谁嘛你是商品粮……你念了一肚子的书,我家强强没本事,没念成书,没文化。”李达富把张琰睥睨了一眼,冷冷地说。
张琰的脸一下子红了,烧乎乎的。这不是一般的红,是红到了耳根,烧到了心里的那般刻骨。
他赶紧解释说:“叔……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今年的火车不好坐。”
“不好坐你不也回来了吗还是我家强强没本事,他就是当农民的料!”倒腾了大半天电视天线,李达富浑身冷透了,这会才由外到里一点点恢复着。他正愁一肚子气没处发,不想张琰主动上门。
李达富瞥了张琰一眼,依旧说着风凉话。
“张琰,你别听你叔说,他尽胡说哩,他弄了好一阵子天线,躁着哩。”何翠兰赶紧打圆场说,“来,赶紧坐!你是不是快收假了”
“婶婶,我明天走。我是来向你告别的。”张琰说。
“你真有出息,是个好孩子。到了外地你要照顾好自己,外地人咱都不认识,遇到个啥事你别逞强,村里像你们这么大小的孩子,我可都是看着长大的。时间长了不见面,有时还真得有些想念。”何翠兰看了一眼李达富,继续对张琰说,“可惜强强没回来……不过,没事,明年春节你们再好好聊聊。”
李达富蹲在炕沿上取出一支烟,点着。他的目光不时会瞟向张琰,心里有着一万个不服气。
寒暄了一会后,张琰离开了李国强家。
“不就是考了个中专吗有什么好炫耀的”李达富满不在乎地说。
“嘘——”何翠兰赶紧趴在房间的门缝里朝外看了看,见张琰已走出了院子,才急步走到李达富跟前说,“小心被人家听见了!孩子们都大了,你说话可要注意……”
第九十九章 从学校到生产队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张琰妈妈奚秀红就做好了早饭,她把在村里那家个体户加工的干粮塞进背包。饭后,张琰和爸爸一吃完饭就出发了。
奚秀红赶紧跟了出来,一直把他们送到村口。
她对张琰说:“妈没文化,学习上的事我不懂,你去学校了要穿暧和要吃饱。正月过了别急着换季,小心有倒春寒……”
张琰点点头。
“洗衣服时先用温水把洗衣粉化开,别用手搅着化洗衣服,伤手!你找个废弃的牙刷搅……”妈妈叮咛道。
张琰点点头。
“虽说过了年了,你看,这风头还高,洗完脸别忘了抹擦脸油,手上也要抹点,你要把皮肤保护一下,别弄得跟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让手裂口子。”她说。
张琰点点头。
张有志推着自行车在前面走着,后座上驮着张琰的行李。张琰跟在自行车后面,就跟上初中时那样走着,奚秀红走在最后边。他们父子走得很快,奚秀红做完饭都没来得及取下围裙,一路小跑着。
“你的头发有点长,不过现在是冬天长一点也没事,到了学校你理一下发,过一个星期或者两个星期后再理,那时天气能稍微暖和一点,理发就不会感冒了。”妈妈说。
“妈——我知道了,你不用操心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做。”张琰早都不耐烦了,他终于不愿意再听下去,就转身冲着妈妈大声说,“你烦不烦”
奚秀红穿着对襟棉袄,风从衣领和衣袖中灌了进去,她有些瑟瑟的抖,张琰突然出了这么大的声,一下子把她给愣住了。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个犯了错误被老师批评的学生。
张有志正在思索着什么,像似没有听见张琰的话,继续推着自行车默默地往村口走着,在寂静的村子里自行车发着“吱吱吱”的声响。
奚秀红愣了愣这下才回过神,又赶紧一路小跑追了上去。嘴里小声嘀咕着:“我又没说错啥……”
东方的地平线上放出了淡淡的白光。这一回,他们不像几个月前去学校时那么幸运,他们没有遇到邻村开拖拉机的黑娃,也没有听到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到了村口,经过一段高低不平的乡间小路,就是通往县城的大路了。
奚秀红又唠叨了几句,就站在这里目送着他们父子朝县城方向去了。
父子俩的身影渐行渐远,他们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渐渐地就变成了一条线,又变成了一个点,最后彻底消失在一片苍茫当中了……
奚秀红静静地站在冷冷清清的村口,久久不愿离开。
张有志骑着自行车把张琰送到县城后,硬是要把张琰再送到虢龙火车站,张琰不肯,说自己行,张有志还是不放心,说自己那么大的时候还没出过远门,怕张琰在路上不安全。
一再推辞后,张有志还是执意要把儿子送到火车站。张有志三下五除二把自行车存起来,接过张琰身上的背包,把它挎在自己身上。
他们一起坐上班车,张有志把张琰送到了虢龙火车站。
张琰、王小玲还有其他几个老乡都聚齐了,张有志把他们送到了候车室门口,还是不愿意离开,直到火车站工作人员不让他进去,他才只好目送着张琰进了候车室。
“到学校了好好学习。”张有志冲着张琰的背影喊。
在喧嚣的火车站里,这句话就像一滴被淹没在汪洋大海里的水滴,瞬间就消失了,怎么可能被听到
送走了儿子,张有志心里空落落的,怅然若失。好男儿志在四方,在夏花一样绚丽的大好青春里,张琰就应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而不像他……唉!他那个让人欲哭无泪的韶华!
在独自返回县城的路上,张有志坐在公共汽车最后一排。从渭水河畔的虢龙镇到紫仙县城,要爬一个很大很大的塬,路窄车多,每辆汽车都会喘着粗气跟蜗牛一样吃力的行驶着。张有志默默地看着窗外,不由得回忆起自己平凡而又不寻常的人生。
一幕幕往事清晰地在脑海里浮现着,如同涓涓细流缓缓从眼前流淌……
他怎么都没想到,少年的秦腔梦屡屡受挫以至雏鹰折翅后,当他想通过考试跳出农门时,又遇到了十年浩劫。他是祖国的同龄人,作为“老三届”的他们,也是新中国教育出来的第一代人。
打开尘封的历史,在新中国成立以来1968年出现的六届中学生同年毕业的奇特现象以及十年后恢复了考试制度,“老三届”和小他们一辈的少年一起争过独木桥的现象,在古今中外世界教育史上也绝无仅有。
而今,他们都已逐渐步入中年,成了改革开放同龄人的父辈,成了新一代青年人的父辈,而他们这一代“老三届”在社会跌宕起伏的发展变迁中,却成了汪洋大海中的一叶舟,不屈于命,几经沉浮,永远都不曾放弃他们的追求。
被同学们称作“张状元”的张有志一离开高中,就参加了生产队的劳动,放牛、割草、平地、耕种、喂马……张有志父亲去世得早,只有在生产队挣到工分,全家人才能分到粮食。张有志是家里的长子,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弟弟妹妹们都小,家里的主要劳力就只有张有志和他的妈妈,他的妈妈是一个极其坚强坚韧的母亲。
在周王生产队,一个成年男人干一天工记10分工,妇女工记8分工,身体弱的还会被压到7分半工或者7分工。生产队是知识的沙漠,这里除了播种、收获以外就是粗俗和蛮干。绝大多数青年人也都不再看书学习,识字的人很少,周王生产队队长在宣读文件时经常会遇到生字,闹出的笑话一个接一个。
这天,生产队队长张威虎又开起社员大会。他说:“今年冬天农闲(闭)时节,生产队还要抽精(青)壮(士)劳力(掉字)去河坝(贝)子乡,挖(碗)河建水库……”。
“卿世劳!卿世劳……只叫他一个去啊”社员们窃窃私语,一个社员问张有志:“人家都说你是状元学问深。你说说,贝子乡在哪啊”
“应该是坝子乡吧我没听说过贝子乡。”张有志小声说。
这个村民翻着眼睛瞅了瞅生产队队长,用手拢着嘴给张有志说:“队长是个大文盲,还‘碗’河建水库……啧啧啧……”
“就是,队长偏心!一有啥好事就会派给卿世劳,诶,你知道不到外乡建水库,一天要记12分工呢!”社员们议论着。
张威虎是有脸面的人,在周王生产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他高个子,古铜色的脸,两只眼睛跟犍牛的眼睛一样大。他见大家都在议论,知道自己肯定又念错字了,每次念文件时遇到不认识的字,他都会习惯性地把手在眼前一摆,嘴里嘟嘟囔囔骂不咧咧:“他妈的……狗日的蚊子太多了……滚开!”
第一百零二章 恢复高考
第一百零二章恢复高考
张有志冲出家门,憋着一口气迎风跑到凤凰山,眼泪在风里肆意狂飞,他不去管它,任凭它决堤似地流着,屈辱地流着。
凤凰山泰然处之,依旧像喝醉酒了沉睡千年的老翁,相互搀扶着,依靠着,酣睡着。依旧与世无争,从不欺侮身边的一草,一木,一石,一鸟。
张有志跑上山坳,面朝连绵不断的大山歇斯底里地吼起秦腔——
“秦甘罗十二岁身为太宰,石敬瑭十三岁拜将登台;三国中周公瑾名扬四海,十岁上学兵法颇有将才,十二岁掌东吴水军元帅,他看着曹孟德缺少英才,在赤壁用火攻神鬼难解,烧曹兵八十万无处葬埋。这都是父母生非神下界,难道说小奴才是禽兽投胎……”
这段戏叫《辕门斩子》,讲的是宋朝时期辽邦摆下“天门阵”,杨延昭之子杨宗保去穆家寨取降龙木,结果却被穆桂英所擒,穆桂英因爱慕宗保的人品武艺,私自招亲。杨宗保回营后杨延昭大怒,将亲生儿子杨宗保绑在辕门准备斩首。穆桂英为救自己所爱的人,投降大宋并献上降龙木,大破天门镇,立功救下杨宗保。
张有志唱的是杨延昭。这是佘太君忽然来到帐外,杨延昭面对母亲的求情,先是委婉拒绝,继而耐心解释,最后慷慨陈词的一段戏。这段戏唱出了杨延昭对老母亲的一片敬爱之情。
在旷日持久的漫长岁月里,一切都在荒芜,一切都在扭曲,一切都充斥在挥之不去的空气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张有志那张写满“青春”两个字的脸上,渐渐留下了岁月印痕,额头上的一道道皱纹,是他在生产队的苦难岁月里,被生活的刻刀一点一点刻下的伤痕,他一波三折的人生和苦不堪言的境遇,就隐藏在一道道皱纹里。
十年了!张有志不再是那个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中学生,而成了两个孩子的父亲,跟他一起劳动,一起遭人唾弃,一起被人欺侮的妈妈也已霜染两鬓,目光迟滞。
悠悠岁月,天荒地老。在迷雾重重看不到尽头的日子里,张有志就像一棵孤独无助的小草,在冰冷强大的石头缝隙里生长着,但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成为参天大树,永远不会成为栋梁之材了,任何一场疾风暴雨,都会让他的人生风雨飘摇。
后来,生产队没有让他去平地也没有让他去修水库,李威虎像一只玩腻了老鼠的猫,也不再把注意力放在张有志的身上。后来,生产队让张有志到凤凰山上去放羊。
看着漫山遍野稀里哗啦的羊群,张有志“扑嗒”一下坐在大石头上,他揪来一支狗尾草在手里摇晃着,然后,把狗尾草又细又长的茎咬在嘴里,抬头看着远处的山峦,看着山间的千沟万壑。
时间就这么一秒一秒地打发着,消磨着。渐渐地,他脚下已经扔了一堆揪下来的狗尾草。
洒在静谧山间里的斜阳一寸一寸地挪动着,除了他再没有任何人,羊群里偶尔会传来几声孱弱的咩咩叫声,他跟他屁股下的石头一样默不作声。
四季轮回,天地无语。时间一天一天地重复着。秋季,凤凰山的景致悄然发生着变化,一片片树叶每天都会变换着颜色,正褪去绿色渐渐得变黄、变红,变得多姿多彩。张有志看着这些树木从吐出叶芽到长出绿叶,再看着叶子上的绿色一点点褪去,凋零。静望着远处的山峦沟壑,张有志不由得想起了唐代诗人李贺的诗句: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荒地老无人识。
李贺带着刚刚踏进社会的少年热情,曾满怀希望打算迎接进士科举考试。不料,竟被人以避讳他的父亲的名讳为由,剥夺了考试资格,这个意外的打击使李贺终生坎坷。张有志觉得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困难的处境和潦倒感伤之情油然而生。
一阵秋风吹动了他的万千思绪,层林尽染的山间传来阵阵婆娑声,张有志将目光收了回来,他打开了揣在怀里的半导体收音机。在天荒地老漫长无期的时光里,张有志的生命每天都在山间静静地流淌着,流淌着……
1977年10月中旬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正在凤凰山放羊的张有志突然从半导体收音机里,听到了全国恢复高考的消息。消息说,本年度的高考将于一个月后在全国范围内进行,中断了十年的中国高考制度得以恢复,中国由此重新迎来了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春天。
张有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赶紧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到最大,手指都在微微颤抖。这条消息晃如春雷炸地,一下子打破了大地的寂静,在静谧的凤凰山里回响。
张有志把收音机捧在怀里,两只耳朵都竖了起来。从消息中他还听到,1977年9月,教育部在北京召开全国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会议,决定恢复已经停止了10年的全国高等院校招生考试,以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方式选拔人才上大学。
收音机里播音员标准浑厚而有力的普通话,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这种声音从张有志怀里的半导体收音机里向远处传播着,越过沟壑,穿过层林,掠过周王村的上空,飞向遥远的远方——
这是具有转折意义的全国高校招生工作会议决定,恢复高考的招生对象是: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会议还决定,录取学生时,将优先保证重点院校、医学院校、师范院校和农业院校,学生毕业后由国家统一分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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