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归来仍少年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盛世唱响
张有志手里一顿一挫的乌木弓停在了细细的两根弦上,弓毛不再摩擦,呲啦呲啦的声音就此中断。他抬头看了看张琰,将弓杆合在琴杆上。
这个话题是他近一个月前无意中说起的,没想到张琰还会问起。儿子显然对他的过去很感兴趣。
“那只是个说辞。怎么可能呢”张有志淡淡地说。
张琰问:“爸爸,你再就没有机会唱戏了吗”
张有志看了看张琰,顺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着。然后说:“后来有一年夏天,黄怀省宁化市木偶剧团来鸣西市蝶飞县德明乡招学员。咱们有个远方亲戚叫米团结,他就在这个剧团工作,他知道我一直想唱戏。有一天,突然有个小伙子骑着自行车一路打听着找到咱家,小伙子说他是米团结派来接我的,叫我去参加他们剧团的招生。”
“我高兴极了,就赶紧跟着那个人一起去招考现场。从咱家到德明乡有十几公里。一路上,那个小伙用自行车带着我,遇到上坡我就下来帮他在后面推着车子跑步冲坡,我们累了就推着车子走一阵子。就这样,我们一边聊着秦腔一边朝德明乡赶去。”张有志说,“那天是个三伏天,特别闷热,我们到那里时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脸涨得通红,跟关老爷一样。”。
“木偶剧团的招生是在一个农家院里进行的。我一到那里,剧团的人就让我唱,我非常激动,赶紧端起大瓢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凉水,就把自己喜欢的《辕门斩子》《祭灵》《下河东》这些戏挨个唱了一遍,痛快啊!真是痛快淋漓!全是清唱,不用化妆不用换衣服。”张有志说。
他又回到了他的少年时代,一种浅浅的幸福渐渐从原本平静的脸上浮了出来,就像躲在阴云后面的太阳,突然跃然而出,照亮了整个大地。
张有志吐出一口烟雾说:“那时全国的物质条件很差,城市和农村有着天壤之别,人家剧团的人都是吃公家饭的,个个穿得都是料子,衣服干干净净,平平整整。我的衣服实在是太差了,全是你奶奶用织布机织的粗布,穿在身上**的,皱皱巴巴,上面打满补丁,连一点鲜亮的颜色和光泽都没有……你想,那时农村人能穿上啥好衣服”
张琰看着父亲,刚刚跃出阴云的太阳已迸射着万道亮光,他那幸福的表情里有着孩子般的纯真和喜悦。张有志把板胡从大腿面拿了下来,靠着干枯粗壮的葡萄树放下。
“我痛痛快快地把这几出戏全都唱完了,真是酣畅淋漓,酣畅淋漓……招生的人很满意,说这娃的确有唱须生的条件。”他们的原话张有志到现在都记得——这小伙的唱腔不一般,好嗓子!有天赋!”
“爸爸,你又没被录取”张琰问。
“你怎么知道的”
“这还用问吗你要是被录取的话就不会当民办教师了。”张琰说。
“我没有被录取的原因是,那次招生指定在蝶飞县。紫仙县的人不在招生范围以内,尽管这两个县连盘种地,也不行……这个消息是招生后才传来的。后来米团结捎话说他再向当地文化局申请,到时给我设法办个特招。他说到春节时争取把我录到他们剧团。于是,我就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春节的到来,盼着这位远方亲戚能把我带上秦腔的舞台,能把我带进戏曲艺术的世界……”
张有志停了停接着说:“我是1949年出生的,是祖国的同龄人,那时才刚刚建国,国家一穷二白,百废待兴,农村孩子最早接触到的艺术熏陶就是秦腔,只要戏班一到队里,孩子们就跟跟屁虫一样围着演员转。人家不唱戏时,走到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就差跟进厕所了。我们从秦腔唱词里学到很多历史典故和知识。很多人都跟你爷爷一样板路不精,唱腔不行,但爱唱。不能在舞台上唱就在农田里唱。”
“那位远方亲戚后来咋没把你带走”张琰非常好奇,他又问父亲。
“唉!命,一切都是命!”张有志叹了一口气,正是在这声叹息声中,他脸上幸福的表情就消失了,犹如太阳藏进了阴云,无影无踪。
张琰还想再问,突然意识到父亲脸上一点点浮上来的阴云,嘴唇微微抽动了一下,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张有志抬头看了看天空说:“还没等到春节你爷爷就病死了,咱们家没了主要劳力,你奶奶让我好好学习,说让我长大后考个学,这样也能成为商品粮,能吃上国家饭……后来,我才知道剧团指定在哪个县招生,就只能在哪个县招,谁本事再大,也改不了这样的规定。”
一缕风拂面而来,空气中已没有前些日子那样的寒气,庭院里,一砖到底的房子静静地伫立着,它见证着这个普通家庭这些年来一天天的变化。张琰不经意间看见干枯的葡萄树上,一个个毛茸茸的叶芽已经聚成了一顶点的小疙瘩,有了生命的气息。
“童年想唱戏的想法彻底落空了,后来我上了中学,学习一直很好,每门课都排在前面。”张有志扔掉手里的烟头说,“唉!我考试那年全国的考试都停止了。1966年、1967年、1968年三届初高中毕业生被叫作‘老三届’,我就算其中一个。”
斜阳无精打采地照在干枯的葡萄架上,一缕阳光投在张有志脸上,把他的脸一明一暗分割成了两个世界,一道阴,一道晴,像是带上了面具又像是被扭曲着。
他不再给张琰说什么,似乎在享受着这份即将消失的斜阳,又像是无奈地让时光静静地流逝。他又燃起了一支香烟,一口接一口抽着,如烟的往事在他眼前弥撒着,带着他的思绪向远处延伸。
过了一会儿张有志突然说:“我去问一下王小玲她爸,看他们明天是不是开车去虢龙火车站”
“我不坐他们的面包车!我坐班车去火车站。”张琰斩钉截铁地说。
“为啥”张有志问。
“我不想蹭人家的车,不自在。”张琰说。
“你一个人去岚莱行不行”张有志问。
“放假前我和我们班武军强、田庆文都说好了,我们买的就是往返票,坐同一节车厢。”张琰说。
第九十七章 恼人的天线
“王小玲呢我上次写信就给你说过,你现在要按大人的标准要求自己,要学会照顾人。王小玲是你的初中同学,别忘了上学期开学时你坐的就是人家的车,你怎么能撇下人家一个女孩不管”张有志有点严厉地说,“做人最重要的是什么就是要有责任感。尤其是男子汉!”
“她跟我们是也同一节车厢,车票是回来前老乡会帮我们买的。我只是不想坐他们的面包车,到了火车站我们会集合到一起上火车的。”张琰说。
张有志说:“那就好。你记住,做人不能只顾自己,那是自私,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是不会有什么作为的。”
随后,张琰又去了唐诚家,他想劝劝唐诚不要辍学,可是唐诚没在家,他妈妈章秀兰说,他去县里的皮鞋厂给他姐送东西了。完后,他又朝李国强家走去。
李国强家与张琰家隔着几户人家,但张琰眼睛闭着都能走去,李国强家他实在是太熟悉了。村里的小伙伴都喜欢去他家里,不仅仅是他家的大彩电随时都开着,更重要的是,李国强的爸爸李达富对孩子的学习没有任何要求,有时还会和孩子们一起做游戏。
他可不像张琰的父亲那样,一见张琰玩耍就板着脸说:“玩啥玩去写作业!”每到这时,小伙伴们的玩兴像似被浇了一盆冰水,张琰只好低着头回到房子里。
在李国强家他们可以尽情地玩,想咋玩就咋玩,可以从天亮玩到天黑。那年秋天第11届亚运会开幕了,这是中国举办的第一次综合性国际体育大赛,有37个国家和地区的体育代表团都参加了比赛。各种口音的洋人来到中国,这让周王村的孩子们兴奋不已,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么多外国人,跟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们,目光里满是惊讶和好奇。
张琰、李国强、唐诚还有别的孩子们就聚到电视机前,围坐在堆积如山的玉米棒旁,一边剥玉米棒,一边看电视,看到颁奖台升起中国国旗时,李国强兴奋地扔下手里的玉米棒,发出一阵尖叫,然后高唱:“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我们亚洲,河像热血流……”
他这么一唱,孩子们也都站在玉米棒堆子上,大声地唱了起来,边唱边追逐打闹,院子里顿时成了体育场,你跑我追,你打我闹,好不热闹。李国强还把玉米棒堆子当作领奖台,模仿着冠军的样子登上堆顶,冲着大家挥手:“感谢祖国……”突然,脚下的领奖台“哗”的一下滑坡了,李国强一屁股坐在了玉米棒上,现场又是一片稚嫩爽朗的笑声。
傍晚起风了,冷飕飕的。张琰双手抱臂把衣服紧紧地裹在身上,一路小跑着朝李国强家里走去。
李达富和何翠兰的这个年过得并不高兴,他们天天念叨着儿子,一打开电视就看李国强所在城市的新闻。紫仙县的电视发射塔离周王村很远,村里的电视信号不好,家家户户房顶上都坚着一根木头,木头顶端是用粗粗的铝线和易拉罐扎成的天线。天线会扯出长长的信号线,一直从房顶通到房间,插在电视机高高撅起的大屁股上。
李国强家里的电视机也只能收到陆风台、鸣西台和中央一套的节目,根本收不到李国强所在城市的地方台。这时,当地电视里刚好在播放“神州大地过大年”的节目,李达富赶紧从热炕上跳下来,把音量旋钮调到最大,偏偏在这时信号又出现了问题,电视机上立刻就成了五彩斑斓的雪花点,扬声器里传来嗞嗞的声音。
“他妈的,又没信号了!你看着,我上房顶去转天线。”李达富一边冲着正在做针线活的妻子何翠兰说,一边赶紧趿上棉拖鞋朝院子走去,见女儿李国妮正在院子里择菜他就说:“妮妮,你就待在这里给你妈传话。”
外在起了风,冷冷的。李达富急忙把棉袄上的扣子一粒粒扣整齐,扛起梯子爬上房顶。天线跟国旗杆一样端端正正地伫立在风中,李达富像国旗手一样笔直而庄严地站在杆子下面,杆子顶上绕成圆形的粗铝丝和易拉罐,正在风里飘摇着。他抬起头看着这些金属物件,然后,就慢慢地转动起支撑天线的杆子。
“屏幕上全成雪花了,花得更厉害了。”何秀兰盯着电视屏幕,扭头冲着房间窗户对女儿说。
“全成雪花了……”李国妮仰着脸对李达富说。
李达富仰着脸看着用粗铝丝绕成的圆圈,继续慢慢地转动着杆子。
“叫你妈看,现在怎么样”他说。
“妈,现在怎么样了”李国妮传话。
“不行,雪花点更多了,什么图像也没有,全是嗞嗞声。”何秀兰盯着电视机又扭头说。
李国妮再次仰面对着屋顶传话:“不行,雪花点更多了,什么图像也没有,全是嗞嗞声……”
“啥还没图像”李达富低下头俯瞰着李国妮问。
风呼呼地吹着,李国妮没听明白,就问:“你说啥”
“我说现在有没有图像”李达富扯着嗓子喊。
“没有!你得再转!”李国妮说。
电视机前的何秀兰手里拿着做了一半的布鞋,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她像个侦察兵或者警长,生怕错过可能出现信号的任一个瞬间。电视屏幕上的雪花点投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一亮一灭,诡秘地变化着。
“现在咋样有图像了吗”李达富把仰面改为俯瞰,冲着李国妮大声问。
在风里站了一会儿,李国妮浑身灌进了冷风,冻得她在地上直跺脚。接收到父亲发来的信号,他赶紧又向妈妈中转:“现在咋样有图像了吗”
可怜的何翠兰把眼睛睁得老大老大,聚精会神地看着屏幕。可是,奇迹真的没有出现,杂乱无章的雪花点似乎越来越多,密密麻麻,伴随着嗞嗞的声响在眼眼闪烁着。
“没,这会还没有信号……”她扭头说。
“妈妈说没信号!”李国妮传话。
果真是高处不胜寒。李达富不一会儿就跟这根杆子一样,快要被冻硬了,两只手抓在冰冷的杆子上瑟瑟发抖。他再次仰面,寒风吹到脸上像是一个接一个的巴掌抽打着他的脸。他又转起了天线杆子。
何翠兰的眼睛花了,她不知道是电视屏幕上闪着的雪花点,还是自己眼睛里闪着雪花点,只觉得有无数个小点点在眼里跳跃着,跟一群蚂蚁在眼球上爬行那样杂乱,又像电灯泡周围成千上万只蚊子在胡乱地飞。
何翠兰揉了揉眼睛,刚一松开手,成千上万只蚂蚁和不计其数的影子似乎一起朝她袭来,她赶紧把目光移开,顿感头晕目眩,然后,她闭上眼睛赶紧又睁开,盯着雪白的墙壁。
电视机里嗞嗞的声响依然在耳作响。
第九十八章 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时间一分分过去,电视机就跟抽风似的捉弄着他们,偶尔弹出的画面瞬间又消失了。
“现在咋样说话!”已经不耐烦的李达富问。
他的话被风吹走了,李国妮用双手把棉袄紧紧地裹在身上,蹦跳着跺着脚抵御傍晚的寒气,父亲的话此刻完全成了耳旁风。
“人都死了吗说话!”李达富的脑袋在风里就像个磕头机,时而仰看天线,时而俯瞰女儿。
一声怒吼让李国妮如梦初醒,她急忙慌里慌张地冲着窗户对妈妈叫喊:“现在咋样”
今天的电视机像是得了病,中了毒,死活不出现图像。何翠兰知道李达富在屋顶的寒风里站了这么久,肯定已经暴躁了,她多么希望电视上能跳出一个图像,哪怕是带着雪花点的病怏怏的图像也行啊。
“妈,现在到底咋样了吗有图像没我都快冻死了。”李国妮问。
“有……没……有一点……哎呦,又没了……没了……”何翠兰本想说有,但一想到李达富从屋顶爬下来,要是看不到儿子所在城市过年的画面,他肯定会大发雷霆,也便只好实话实说了。
“爸,没有图像!”李国妮仰面大声说。她知道,要是爸爸听不到她的话,她肯定又会被大骂一顿。
“什么破玩意他妈的连个节目都看不成!狗日的,强强跑那么远干啥哪里的黄土不埋人”这话李达富是冲着天线杆子说的。
他的手已经被冻得红一块,紫一块,这时,指头似乎也不听使唤了,笨拙的跟干枯的树枝一样。
李达富再次仰起头看天线,又低下头问女儿。他跟磕头机一样“磕”了这么长时间的头,脖子已经酸痛了。
粗铝线绕成的那个圆圈还有圆圈上扎着的易拉罐仍然在风中飘动着,风越来越大了,天线晃动得也越发厉害,在风里不停地大幅摆着。李达富像注视国旗一样注视着这个圆圈和圆圈上的易拉罐。然后,又慢慢的一圈一圈转动着杆子。
冬天傍晚的天实在太冷了,李达富的鼻子冻僵了,一滴清鼻滴溜一下掉了下来,他伸出胳膊抹了一把,又低头冲着院子里的李国妮大声叫喊:“好了吗下面的倒是说句话呀”
“妈……我爸问好了没”李国妮早已有气无力了。
何翠兰觉得房子里的空气越来越紧张了,屏幕上的雪花一点没减少,图像到底在哪里呢“没……别急……有了……有了……又没了。”她说。
“到底有还是没有啊”李国妮问。
何翠兰不知如何是好,她知道李达富的耐心是有限的,甚至不敢去想像李达富发怒时的样子。可是,眼前的雪花仍旧杂乱地闪烁着,嗞嗞的声响就像一万只苍蝇在嗡嗡乱飞,搅得她心神不定。
她真想把电视机给砸了,这个破玩意真是害人!转天线调台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为此,她也被李达富骂过很多次,受过很多气。每次转天线时都让她盯着屏幕报情况,可是,这扑朔迷离的信号怎么能由得了她一提转天线的事她浑身的肉都会颤抖。
有次她终于反抗了,就给李达富说让他看屏幕,她爬上屋顶转杆子,谁知李达富却轻蔑地瞅了她一眼冲着她说:“天线是啥是电器!转天线是技术活,你一个女人家能干了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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