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月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关山渡
梁佋轻吸一口气,回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小子没有什么想问的,也无话可说。”
韦公公伸出手指,在桌上漫不经心地敲了几下,缓缓说道:“我家主子让你明日去拜谒,可有什么意见”
梁佋面容一肃,沉声道:“贵妃娘娘贵为后宫之主,小子自当前去拜谒。”
韦公公轻轻一笑,问道:“可是心甘情愿”
梁佋一字一句道:“心甘情愿,绝无二心。”
韦公公欣然起身,很是随意地说道:“那好,那我们明日见,莫要误了时辰,不然的话,后果你懂的。”
梁佋的脸色变幻了几下,最终递上了一副笑脸,回道:“小子一定准时前往,不会让贵妃娘娘等候的。”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话音落,韦公公已是向着门外走去。
就在梁佋刚要舒口气的时候,韦公公霍然转身,说了句极其诛心的话,“六皇子的手心一定很痛吧”
只是一个刹那,梁佋的额头以及后背便布满了汗珠。
不待他开口解释,来自深宫的客人已是出了房门,步入了青石台阶。
这一刻,梁佋觉得满身疲惫,只想静静地躺下休息,但胸腹间如惊雷般跳跃的心脏并不允许他这般做。
过了好久,梁佋的心依旧砰砰地跳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拿起桌上已经冷却的茶水一饮而尽,或许是喝的太急,致使几片茶叶跑到了嘴里,他并未如平日里那般吐出,而是细细地咀嚼那股极苦的味道。
等到茶叶再无余味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地将口中残渣吞咽了下去。
又是过了许久,他微微闭上双眼,有丝丝缕缕的水渍划出眼角,外人若非仔细观察,绝然不会看到他那少得可怜的泪水。
梁佋用衣袖将茶杯上的血迹擦干净后,喊来仆人收拾一番,随后便安静地坐在书桌后面。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倏然洞开,紧接着便轻轻关上,屋子里已是多了一道身影。
梁佋缓缓抬头,一脸漠然地看着来人,并无半点起身会客的模样,仿佛来的只是一位让他心情不悦的恶客。
来人并没有拂袖而去,也没有勃然大怒,只是往前挪了几步,微微施了一礼,颇为恭敬地问候道:“老奴见过六皇子。”
梁佋眉头一挑,语气尖锐地问道:“鱼公公大驾光临所谓何事难不成是看上我的项上人头了”
来人自然是皇帝陛下的心腹宦官鱼朝恩。
鱼朝恩苦笑一声,说道:“我有陛下口谕,请六皇子聆听。”
按照惯例及旧俗,臣子在聆听皇帝口谕的时候,应该肃容整衣跪倒在地,但此时的梁佋却依旧高坐在椅子上,嘴角还挂着一缕讥讽的笑容。
鱼朝恩无奈,只得在喊一声,“陛下口谕,请六皇子聆听。”
梁佋很是玩味地笑了一下,不急不慢地说道:“我听着呢,鱼公公请说吧。”
鱼朝恩的太阳穴跳了几下,心底生出一股怨气,但很快便压了下去。
若非在来之前,皇帝曾对他有过交代,他早将高坐在椅子上的六皇子揪了下来。
鱼朝恩轻咳一声,很是严肃地喊道:“皇帝口谕:六皇子佋,今已成年,文采过人、武德兼备,赐封其为燕王,着其择日就藩,于河东道朔州开府建衙,加封其为云麾将军,准其统辖镇北边军虎贲军五万将卒。钦此。”
梁佋眸中含怒,厉声问道:“燕王诸多皇子都没有封王,唯独我一人封了王爵,这算什么把我往火上烤还是算做补偿”
鱼朝恩叹了口气,轻声说道:“陛下的心思不是我等臣工可以揣测的,您只需要接旨就是。”
梁佋哈哈大笑,语气很是不屑地说道:“若是这藩王之位是用来打发我的,那我宁愿不要;若这爵位是用我母亲的性命换来的,那我宁死不就。”
说到最后,梁佋已是语带哽咽,泪眼婆娑。
鱼朝恩有些头疼,不知该如何诉说,只得实话实说道:“六皇子,贤妃娘娘确实犯了错误,但陛下只是将其罚入掖庭宫思过,并没有伤害她。”
“只是思过那为何我得到的消息是我母亲生死未知这其中到底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丑事又是谁在骗我”梁佋声嘶力竭地喊问道。
鱼朝恩的心底咯噔了一下,试探着问道:“是韦贵妃宫中的人来过”
梁佋冷冷一笑,讥讽道:“您好歹是内侍省的第一把手,从三品的内侍监,有宫人出宫,您竟然会不知晓,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鱼朝恩的脸色有些难看,语调清淡地说道:“若是六皇子还有那么一丝想要报仇的想法,就请收敛言辞,勿要再为自己树立敌人。”
梁佋叹了口气,起身绕过桌子,对着鱼朝恩施了一礼,很是认真地说道:“请鱼公公告知真相,佋感激不尽。”
鱼朝恩并没有将宫内的阴私事情全盘告知,只是语重心长地说道:“就算知道了又如何无非是多一条亡魂罢了。您如今只是尚未生翼的雏鸟,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击能力。就算我愿意告诉您,陛下也不答应。”
梁佋若有所思地看了大太监一眼,微微眯缝的双眼射出两道精光,语调古怪地说道:“这道口谕我接了。请鱼公公继续吩咐别的事情。”
鱼朝恩伸手入怀,掏出了一封密信,信手递给了六皇子梁佋,轻声吩咐道:“这封信是陛下交代给您的。”
梁佋的嘴角扯了几下,问了个颇为奇怪的问题,“他是不是说,若我不就燕王的爵位,这封信就不给我了”
鱼朝恩没有直接回答,用沉默来默认这件事的真实性。
梁佋并没有急着看信,随手将其揣进了怀里,喃喃道:“真是帝王心术、孤家寡人啊。”
鱼朝恩仿佛没有听见这句即为不恭敬的话语,就像一尊没有烟火气的泥雕木塑一般。
梁佋摆了摆手,示意这位位高权重的大太监走人。
鱼朝恩也不恼,转身就走。
等鱼朝恩刚踏出房门的时候,屋子里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声音。
“鱼公公,韦贵妃让我前去梧桐宫拜谒,您说我去还不去”
鱼朝恩停下脚步,看着一脸认真的梁佋,回道:“请六皇子稍等,老奴需要去请示陛下的意思。”
梁佋很是随意地摆了下手。
大太监施了一礼,轻轻地走下台阶,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梁佋在原地踱了一会儿,重新回到书桌后面坐定,将怀中的书信拿出,小心翼翼地拆开。
最后落在他手上的,唯有白纸一张。
梁佋愣了一下,随即将纸张往桌上一扔,呵呵大笑起来,许久之后喃喃道:“老大梁俶与老五梁仅肯定也会被封王,只是为何会偏偏选我呢难道这其中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诡异之处”
梁佋的眉毛拧成了一团,却依旧没想出个所以然,只得暗自慨叹自己那位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的老娘是真的没脑子,被那位蛇蝎贵妇一番哄骗,便搭上了自己的性命,留下了一个难以明朗的烂摊子给自己。
梁佋微微抬头,对着房梁苦笑一声,叹道:“既然让我去河东道就藩,那我就去吧,省得在京城里爹不疼娘不爱的,到了那边,还落一个清净,也不用跟这群如狼似虎的兄弟们打交道,是真心好啊。”
“是吗你就这般没有志向吗”
梁佋看向门口说话之人,一脸的震惊,随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急忙走到来人跟前,深深地施了一礼,口里喊道:“儿臣见过父皇。”
第九十九章-谁心中有愧
能得六皇子梁佋如此称呼的,天底下只有一人,那就是如今的大梁皇帝陛下梁亨。
皇帝对着身后摆了一下手,大太监鱼朝恩退出屋檐,隐匿在黑暗的角落里,很是警惕地打量着四周的动静。
皇帝绕过儿子的身影,径直坐在书桌后面,一副威严的模样。
梁佋很是乖巧地转了下身,对着书桌后面的人影又施了一礼,很是恭敬地问候道:“父皇深夜至此,有何要事”
皇帝不咸不淡地回道:“平身说话吧,这样弓着身子不累吗”
梁佋很是平淡地说道:“儿臣站一会儿并不碍事。”
皇帝的嘴角微微扯了下,声音清淡地说道:“那就站着吧。你不是有事情要问朕吗现在朕来了,畅所欲言吧。”
梁佋的身形弯了几分,急忙回道:“儿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
皇帝的声音已不复之前的平和,待了半分恼怒。
怪不得人常说‘伴君如伴虎’,这帝王心性,确实难以捉摸,也无从琢磨。
梁佋的身形更矮,已是跪在了地上,轻声回道:“儿臣寸功未立,不敢窃据燕王爵位,更不敢统率虎贲军,请父皇收回成命。”
皇帝梁亨的眼神微微眯起,声音冷冽地问道:“那你就敢去梧桐宫拜谒不怕你母亲在天之灵怪罪于你不怕世人戳你的脊梁骨吗不怕后世史书将你的不孝不贤记录下来吗”
梁佋微微抬头,直视着那双满含怒意的龙目,语带讥讽道:“我有什么好怕的难道不应该是父皇您害怕吗”
“放肆!”
暴怒下的皇帝梁亨将书桌上的玉石镇纸砸了出去,摔落在梁佋的身前,细碎的石屑飞溅,有一枚不甚长眼的锋利石片划破了梁佋的眉角,只是一瞬间,鲜血便流了出来,将那张白净倔强的脸颊盖满了。
皇帝见到满脸血迹的儿子,嘴角不自觉地颤了一下,转瞬间便恢复了之前的情绪,呵斥道:“如此大好年华,不知道建功立业、牧狩一方,只晓得结党营私、蝇营狗苟,难道这就是先生教你的吗难道这就是你母亲期盼的吗”
梁佋将脸上的鲜血抹了一下,露出一口白牙,冷森森道:“陛下现在提及先母,是否觉得有愧有没有那么一丝丝的难以启齿”
皇帝气急,站起身子大声咆哮道:“放肆,你这个忤逆子,你母亲是咎由自取。扪心自问,朕何尝亏待过她何曾刻薄过你可她为什么就不知道与朕走得近一点为什么偏偏喜欢去梧桐宫事到如今,就算她在这里,朕也是问心无愧。”
梁佋呵呵直笑,漠然问道:“陛下真的无愧吗您若是能给她安全感,能够护她周全,她又何至于委曲求全又何至于去拜谒那位风声不佳的贵妃娘娘
我娘是傻,但不是没脑子。您若是真的大权独掌、一言九鼎,她又何至于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又何必如此糟践自己”
“混账!”
怒喝声后,皇帝梁亨竟是一掌将眼前的实木书桌拍成碎片,桌上的书籍、笔架、笔洗等物散落一地,发出阵阵的乒乓声。
梁佋闭上眼睛,直挺挺地跪在那里。
等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以后,皇帝幽幽地叹了口气,一脸失落地坐了回去,语气萧瑟地问道:“河东道你真的不去吗若是不愿去,那就算了吧,我也不勉强你,只是你日后莫要怨朕不给你机会。”
由‘我’到‘朕’,难以说清的皇家父子亲情,或许自古以来皆是这样,亲情与皇权夹杂在一起,很难将它们梳理清晰明朗。
梁佋缓缓睁开双眼,哂然笑道:“去。为何不去如此大好的机会,我又怎么会轻易放过只是不知道父皇对我有什么要求”
皇帝神情一转,又是那副威严的模样,语气淡漠道:“人生道路是你自己的,该怎么走,全由你自己决定,朕不会多加干涉,只望你日后莫要后悔便是。”
梁佋跪拜了一下,朗声应道:“儿臣接旨。”
皇帝梁亨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语气略显温和道:“好好包扎你的伤口吧,至于别的事情,你自己做主就好。”
梁佋未多言语,依旧跪在那里。
等皇帝即将跨出门槛的时候,梁佋幽幽问道:“父皇,母亲的死,您真的事先不知情吗”
皇帝的身形顿了一下,便继续往外走了,并未回答儿子的问题,也没有提及旁的事情。
等皇帝梁亨与大太监鱼朝恩离开八王府的时候,梁佋的身形一歪,整个人委顿在地,压抑的哭声从衣袖后面传了出来。
回到皇城以后,皇帝与大太监收敛身形,绕过巡逻的禁军,悄悄地回了内书房。
等皇帝坐在龙椅上以后,对着弓着身子的大太监问道:“鱼朝恩,你说我这样安排是不是太过武断他这个年纪,又怎么做得好一个开府建衙的藩王又如何去统率五万大军”
鱼朝恩轻声回道:“陛下,六皇子已经及过冠礼五年了,是个大人了,会照顾好自己的,您无需太过担心。”
皇帝苦笑一声,说道:“朕又怎能不担心不论如何,那也是朕最喜爱的儿子啊。”
鱼朝恩低声劝道:“幼兽总要离家觅食,雏鸟总要离巢飞翔,若是不给他们施展的机会,怕是一辈子也难成大事。”
皇帝微微叹了口气,喃喃道:“罢了罢了,就这样吧,且看他如何生翼添羽、翱翔九天。”
鱼朝恩只是低头听着,既不附和,也不插嘴。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眼眸一转,吩咐道:“回头你亲自去送他就藩,沿途多带一些宫内高手,确保万无一失。”
鱼朝恩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
梧桐宫内,贵为后宫之主的韦贵妃正坐在绣床上,一脸的不悦神情,她微微梳拢了一下鬓角的头发,对着侍立在一旁的秀宁问道:“陛下今晚不过来吗”
秀宁福了一礼,轻声回道:“据说陛下一直待在内书房,没有要来梧桐宫的意思。”
韦贵妃呵呵一笑,冷声道:“不过是死了一个光长屁股与胸脯的贱人而已,有什么好伤心的。也罢,不来就不来吧,我也早些歇息了。”
秀宁对于这类极其不敬的话语倒也习以为常,没有流露半点的多余情绪,只是极其细心地侍候这位心肠歹毒的主子入寝。
等韦贵妃躺好以后,秀宁将殿内的灯烛熄了,蹑手蹑脚地去了外间屋子休息。
就在万家灯火渐渐熄灭的时候,嘉兴城南湖巷孟府的后院才慢慢没了动静。
此时的孟然已是衣衫破碎、发髻凌乱,整个人很没有形象地躺在地上,额头上的汗珠遭遇清冷的秋风,蒸腾起一股白雾,很是奇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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