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常读两三次。华特·司各特的书使人联想起大教堂中节日的弥撒,虽然稍嫌冗长沉闷,但往
往是庄严的。狄更斯是我的一位愿意向他低头膜拜的作家。
这个人可惊地掌握了最困难的人类爱的艺术。
每天傍晚在大门口都聚集很多人。k家兄弟和姊妹,还有其他的少年,一个仰天鼻子的
中学生维亚奇斯拉夫谢马什科。有时候一位大官的闺女普季齐娜小姐也来。大家谈论着书
啦,诗啦,这对我都是亲切的,熟悉的。我读过的书比他们所有的人都多。但他们谈得更多
的是中学里的事,对教员的不满之类。我听了他们的话,觉得自己比这班友人都自由些,而
且奇怪他们的忍耐。不过我还是羡慕他们,他们是在那儿求学呀。
我的朋友年纪都比我大,可是在我看来,我比他们要大人气,比他们可成熟,更富于经
验。这多少使我觉得窘苦,我希望自己能同他们更接近些。每天很晚,我带了一身尘土和肮
脏,回到家里来,脑子里装满与他们完全不同的许多印象,他们的思想是很简单的。他们常
常谈论人家的闺女,时而想念着这个少女,时而爱恋着那个少女,想作诗。但是作起诗来,
常常要我帮忙。我热心地练习作诗,很容易地学会了用韵。可是不知什么缘故,我的诗总是
带着一点幽默气。对于那位比别人都多接到赠诗的普季齐娜小姐,我常常把她比做蔬菜——
葱头。
谢马什科对我说:
“这是什么诗?简直是皮鞋钉呀。”
我什么事都不肯落在他们后面,也爱上了普季齐娜小姐。
我已记不起我是怎么对她表白自己的爱情的了,总之,结果颇为不妙。星池的腐绿的水
上,浮着一块木板,我叫小姐坐在这块木板上,由我来划,她答应了。我把板拨到岸边,跳
了上去,我一个人木板还可以浮得住,可是等到满身花边和丝带的盛装的小姐优雅地站上板
的另一头,我得意地把竿向岸撑开时,这块该死的板就摇摇摆摆沉了下去,把小姐翻在水
里。我使出骑士的精神,跳进水里去救她,立刻把她抱上岸,惊慌和池中的绿泥把我的皇后
的美丽抹灭得干干净净了。
她挥着水淋淋的拳头,向我吓唬叫骂:
“你故意把我翻到水里。”
不管我多么诚恳地解释,她都从此恨透了我。
总之,城里的生活都不大有趣味。老主妇跟从前一样,对待我很不好,小主妇用怀疑的
眼光瞧着我,维克托雀斑长得更多了,脸也愈加发红,不知有什么委屈,他对什么人都动不
动就吵。
主人制图工作很忙,两兄弟忙不过来,叫了我的后父来帮忙。
有一天,我很早从市场里回来,大概是五点钟的样子,走进餐室,看见主人同一个我早
已忘掉的人坐在那里喝茶。他向我伸过手来:“您好呀……”完全出于意外,我发愣了,过
去的情形象火一样燃烧起来,灼痛我的胸头。
“简直吓住了,”主人叫道。
后父瘦得厉害的脸上带着微笑望着我。他的黑眼睛显得更大,他周身到处都显得衰弱,
拘束。我把手放在他的细瘦而发热的手指里。
“瞧,我们又见面了,”他咳着说。
我象挨了打似地、没劲地走开了。
我们之间发生一种谨慎的不明确的关系,他叫我的名字,添上父称,说话的时候象对平
辈一样。
“您到铺子里去的时候,请替我买四分之一磅拉费尔姆烟丝和一百张维克托尔松卷烟
纸,另外买一磅煮香肠……”他交给我的钱,总带着手里的温热,拿着很不爽快。显然,他
害肺病,在世也不久了。他自己也知道这个,拧着黑而尖的胡须,沉静地低声说:“我的病
大概是治不好了。然而多吃些r,那就会好起来,说不定,我会好的。”
他吃得很多,烟也抽得凶,除了吃饭的时候,总是不离嘴的。我每天给他买香肠、火腿
和沙丁鱼。可是外祖母的妹子,深信不疑地,不知什么缘故也幸灾乐祸地说:“拿好东西请
死神吃是没有够的,死神总是骗不过的。”
主人们用一种使人难堪的关心对待后父,常常固执地劝他吃这种那种药,可是背后却笑
他:“好一个贵族。他说必须把桌子上的面包渣子收拾干净,据说苍蝇是从面包渣子里发生
的,”小主妇这样一说,老主妇就搭上腔来:“是呀,真正的贵族呢。衣服亮亮的,都磨出
了窟窿,还在那里拚命地用刷子刷。真是个怪人,一颗尘土也不肯沾在身上。”
主人却好象在安慰她们:
“你们等着吧,老母j,他也不会久了。……”市侩们对于贵族的这种莫名其妙的反
感,却不知不觉地使我和后父接近起来。捕蝇草虽然也是一种毒草,但它总是美丽的。
后父喘息在这班人中间,好象一条鱼偶然落进了j窝。这个比方虽然有点荒唐,不过这
种生活原来就是这样荒唐的。
在他的身上,我开始瞧见“好事情”——我那个永不能忘的人的特征,我把书中所见到
的一切好处,都拿来装饰了他和王后,把读书所产生的一切幻想和自己所有的最纯洁的东
西,都放在他们身上。后父同“好事情”一样,是一个冷冰冰的不可亲近的人。他对这家的
人,一律平等,自己决不先说话,回答别人的发问的时候,也特别客气而简洁。我很惬意他
教主人的样子。站在桌子边,弯着腰,用干枯的指甲敲着厚纸,沉静地教训说:“这里,必
须把托梁用铁钩连起来,减少对墙的压力,要不然,托梁会把墙压坏。”
“对啦,真是见鬼。”主人咕噜着。一会儿后父走开时,妻子向他叽咕:”我真奇怪,
你怎么让他教训。”
后父夜饭后刷牙,翘起了喉结漱口,不知什么缘故,使她特别生气。
“我觉得,”她发出酸溜溜的声音。“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你这样把脑袋仰到后
面,对身体有害呀。”
他殷勤地微笑着问:
“为什么?”
“……就是这样……”
他开始拿一把牛骨针剔他那微带蓝色的指甲。
“你瞧,还剔指甲呢。”主妇不安起来了。“快要死了,还在……”“哎。”主人叹着
气。“老母j,你有多少这种蠢话啊……”“你说什么?”妻子不高兴了。
老婆子每夜热心祷告着上帝:
“上帝呀,那个痨病鬼真是我的累赘,维克托又袖手不管了……”维克托模仿后父的举
止,慢吞吞地走路,贵族式地两手沉着的动作,挺好地系领带的方法,吃东西嘴里不发声
响,他时时粗鲁地问:“马克西莫夫,膝头,法国话怎么说?”
“我叫叶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后父淡然地提醒他。
“啊,好吧。胸部叫什么呢?”
吃夜饭的时候维克托命令母亲:
“马—梅—东涅—穆阿扎称尔醃牛r。”
“啊,你这个法国人呀,”老婆子爱怜地说。
后父象个聋哑人,完全不瞧别人,尽咬着r。
有一天,哥哥对兄弟说。
“维克托,你现在学会了法国话,得给你找一个情人……”后父默默地微笑了一下,我
记得,他这样笑法,我只见到这一回。
可是主妇大不高兴,把汤匙往桌上一扔,对丈夫叫:“你真不害臊,当我的面说这种下
流话。”
有时候,后父来到后门的门廊里找我,那边,上阁楼去的楼梯底下,是我的寝室,我坐
在楼梯上,对着窗口百~万小!说。
“百~万小!说呢?”他喷着烟问,他的胸中好象有烧焦的木头发出嘶嘶的声音。“这是什么
书?”
我把书给他看。
“啊,”他说着,看了看里封:“这本书我好象也看过。您想抽烟吗?”
我们从窗口望着肮脏的院子,抽着烟。他说:“您不能求学,真可惜,您似乎天资很
好……”“我在求学呀,百~万小!说……”“这个不够,须要进学校,有系统……”我想对他说:
“我的老爷,你也进过学校,也有系统的知识,可是有什么用处呢?”
他好象略微感觉到了我的意思,补充说:“有志气的人,学校就能给他好教育。有大学
问的人,才能推动社会生活……”他不止一次劝告我:“您最好离开这儿,这里对您没有意
思,也没有益处……”“我喜欢工人们。”
“这……喜欢哪一点?”
“同他们在一起有趣味。”
“也许……”
但有一次他说:
“实在说来,这里的主人们都很无聊,无聊……”想起我的母亲在什么时候和怎样讲过
这话时,我不由自主地离开他远一点,他笑着问:“你不这样想吗?”
“这样。”
“得啦……我看得出来呀。”
“到底主人还使我喜欢……”
“对,他也许是个好人……不过有点可笑。”
我想同他谈谈书,但他显然不喜欢书,常常劝告我:“不要被书迷住了,书中一切都是
大大粉饰过了的,歪曲过了的。写书的人,大半跟这里的主人一样,是一种小人物。”
我觉得这种断定是大胆的,因而使我对他怀起好感来。
有一次他问我:
“您读过冈察洛夫的书没有?”
“读过一本《战船巴拉达号》。”
“那本《巴拉达号》很没意思,但大体上说来,冈察洛夫是俄国最聪明的作家。我劝您
读读他的长篇小说《奥勃洛摩夫》。这是他作品中一本最真实、最大胆的,一般说来,在俄
国文学中,这是一本最好的书……”关于狄更斯,他说:“请您相信,这是胡扯……《新时
代》报副刊上连载的《圣安东尼的诱惑》,是很有趣的作品——您可以读一读。您似乎喜欢
宗教和关于宗教的一切,这《诱惑》对您有用处……”他拿来一叠副刊。我就读福楼拜的杰
作。这部作品使我联想到圣贤传中许多片段和鉴定家对我讲的故事中的某些地方。我对它也
没有特别深刻的印象,不过跟同时连载的《驯兽者乌皮里奥·法马利回忆录》比起来要有味
得多。
我把这意思老实对后父说了,他淡然地说:“你读这种书还太早。不过你不要忘掉这本
书呀……”有时他和我同坐很久,他一句话也不说,咳嗽着,不断地吐着烟雾。他的漂亮的
眼里燃着惊人的火。我悄悄凝视着他,使我忘记了这个正在如此忠诚、简单、毫无怨尤地死
亡着的人,从前曾经亲近过我的母亲,侮辱过她。我听说他现在同一个女裁缝同居,想到
她,觉得迷惘而且哀怜。她抱着这么长大的骷髅,同这么发着臭烂气味的嘴巴亲嘴,为什么
不厌恶呢?同“好事情”一样,这位后父也常常无意泄漏出一些真心话来:“我爱猎狗,猎
狗很傻,我却挺爱,它们挺美。美的女人也往往挺傻的……”我不无骄傲地想:“你哪会知
道,女人当中还有玛尔戈王后呀。”
“一切人在一个屋子里一起呆久了,脸也会变成一个样。”
一次他说了这句话,我把它抄在本子里了。
我期望这种警句,好象期望礼物。在这屋子里,每个人都说着枯燥无味的已僵化成陈腐
滥调的话。我一听到不平凡的话,耳朵就觉得舒服。
后父从不对我说到母亲,连她的名字也不提起,这一点我很喜欢,而且对他起了一种虽
不能说是尊敬,但也近乎尊敬的感情。
有一次,我问他关于上帝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问的是什么了,他向我瞥了一眼,很平
静地说:“不知道,我是不相信上帝的。”
我记起了西塔诺夫,把他的事告诉了他。后父注意听着,还是那么平静地说:“他会论
断,可是论断的人总还是有信仰的……我——就是不信。”
“难道这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你瞧我就不信……”
他快要死了——在我的眼里,只觉到这一点。我并不会可怜他,但是对于一个垂死的
人,对于死的秘密,我第一次感到尖锐的纯真的兴趣。
一个人坐在这里,他的膝头触着我,他在发烧,在想。他深信地把人们按自己的看法分
成类。他说着一切,好象有权审判和判决一般。在他身上,有一种我所需要的东西,或是暗
示着我所不需要的东西。他是无比复杂的人,有着无穷的思想。不管我怎样对待他,他永是
我身上的一部分,在我的身上什么地方生活着。我想到他,他的灵魂的影子就映在我的心灵
里。到明天,他会完全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藏在他脑中心中的,我觉得,我能从他
的美丽的眼睛里看到的东西,都会一概消失。等他一死,把我和世界连系着的一条活的线索
就会断了,剩下的就只有回忆。然而这回忆完全留在我的心中,永远是局限在我心中,永远
不变;而活的变化着的,是会消逝的……但这是思想。在思想后面,又有一种产生思想、培
育思想、说不出的东西,公然强迫人去研究各种生活现象,要求对每一个现象,回答——为
什么?
“你知道,不久我会躺倒的,”有一个?
在人间 第 15 部分
育思想、说不出的东西,公然强迫人去研究各种生活现象,要求对每一个现象,回答——为
什么?
“你知道,不久我会躺倒的,”有一个雨天,后父说。“我衰弱得要命,什么事也不想
做……”第二天,晚上喝茶的时候,他很用心地拭去桌上膝上的面包渣子,从自己身上拭去
一种眼睛瞧不见的东西。老主妇怀疑地瞧着他,偷偷对媳妇说:“你瞧,他在自己身上抓抓
拭拭,弄得多干净……”过了两天,他不来上工了。老主妇拿一个很大的白信封给我说:
“这是昨天中午一个女人送来的,我忘记了交给你。很可爱的女人,她有什么事来找你,这
我就不知道了,真的。”
信封中一张医院用笺,写着挺大的字:
请抽暇来看我。在马丁诺夫医院。叶·马。
第二天早上,我坐在医院病房后父的病床边上。他的身体比床长,两只胡乱套着灰袜子
的脚搁在床栏外,一对美丽的眼睛模糊地望望黄墙头,落在我的脸上,又落在一位坐在床头
凳子上的女子的小手上,她两手搁在他枕头上。后父张开嘴,半边脸在她手上挨擦着。女子
穿着一件素净的深色连衣裙,胖胖的蛋圆形的脸上挂着泪水,湿润的碧眼一动不动凝视着后
父的脸、瘦削的骨骼、尖而大的鼻子、发黑的嘴唇。
“应该去叫个神父来,”她低声说。“可是他不答应……什么也不懂得……”她从枕上
收回两手,放在胸口,好象在做祷告。
后父苏醒过来了一会儿,望着天花板,好象想起什么,严肃地皱着眉头,后来把细瘦的
手伸到我身边:“是您吗?谢谢您。您瞧……我难过得很……”说了这话,又疲乏了,他合
上眼。我摸了摸他的发紫的长指甲的手指。女子轻轻地请求:“叶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
请答应我。”
“你们认识认识吧。”他用眼望着她对我说。“挺好的人……”他不作声了,嘴越张越
大,忽然,象乌鸦似的叫了一声,身子在床上动起来,他推开被头,赤l的两手在身边摸
索。女子把脸埋在揉皱的枕上大声哭泣。
后父很快地死了。一死,脸色就变得好看了。
我扶着那女子从医院里出来。她象病人似地踉跄着、哀哭着。她一只手里把一块手帕捏
成一团,交替着拿到脸上拭拭右眼,又拭拭左眼。她越来越紧地把手帕捏着,凝视着,好象
这是顶贵重的最后的东西。
忽然她停下来,倚着我责备地说:
“连冬天也没有活到……唉,我的天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说着,向我伸出泪湿的手:
“再见吧。他非常称赞你。明天落葬。”
“送您到府上吗?”
她向四下一望:
“不用了,现在是白天,不是晚上。”
我在巷子拐角处望着她的背影。她慢腾腾地走着,好象没有要事的人。
这是八月,树叶子已经开始黄落了。
我没有工夫去给后父送葬,从此,也没有再见到那个女子……
十七
每天早晨六点钟,我到市场去上工,在那边遇上几个有趣的人:木匠奥西普,灰白头发
的老头子,很象尼古拉圣徒,是一个灵巧的工人,幽默家;瓦匠叶菲穆什卡,是个驼子;笃
信宗教的石匠彼得,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也有点象哪一位圣徒;泥灰匠格里戈里·希什林,
他长着亚麻色的长胡子,是一个碧眼的美男子,脸色温文而和气。
我第二次在绘图师家的时期,已经认识了这些朋友。每星期天他们到厨房里来,认真
地,俨然地,愉快地谈论着使我感觉很新奇的有趣的话。当时,我觉得这一批庄重的汉子全
是十足的好人,每个人都有一种有趣的地方,同库纳维诺那班凶恶的、偷偷摸摸的和酗酒的
小市民完全不同。
那时我最喜欢的是泥灰匠希什林,我甚至要求跟他去当泥灰匠,但他用白白的手指搔搔
金色的眉毛,委婉地拒绝了我:“你还太早,我们这项手艺也并不容易,等一两年再说
吧……”随后,他抬起好看的脑袋问:“或许你生活得不好吧?唔,没有关系,忍耐点,好
好儿克制自己,一定可以忍受祝”我不知道这个善良的忠告对我有什么用处,但我很感激地
记住了。
现在,每星期天早上他们也到主人家里来,在厨房桌子边团团坐着,一边等主人出来,
一边谈着有趣的闲话。主人同他们热闹地快活地打着招呼,握着他们结实的手,在桌子的上
手坐下。桌子上摆着算盘和一叠叠的钞票。他们也把自己的账单和皱襞的工账簿放在桌上—
—开始算一星期的工帐。
主人打闹着,说俏皮话,拚命想克扣他们,他们也想算计主人,有时候大声争吵,但多
半是大家笑开了:“亲爱的,你简直是天生的滑头。”大家对主人说。
他赧然地笑着回答:
“唔,你们,老狐狸,也够油的。”
“有什么法子呢,朋友?”叶菲穆什卡承认了。面目岸然的彼得说:“只能靠偷来的过
日子,挣来的都敬上帝和沙皇了……”“那我也要榨你们一点。”主人笑了。
他们也和善地支持他:
“要行窃吗?”
“要诈骗吗?”
格里戈里·希什林两手把蓬松的长须按在胸上,用唱歌一样的声音向大伙儿请求:“兄
弟们,公事应当公办,不要骗人。做一个正直的人,多么愉快,多么太平,对吗,亲爱的人
们?”
他的碧眼y沉起来,发潮了。这时候,他显得出奇的善良。他的请求似乎多少把大家窘
住了,大家赧然地转过身去背向着他。
“乡下佬还有什么大骗术呀,”风采奕奕的奥西普,怜悯乡下人似地叹了一口气。
黝黑的石匠,驼着背伏在桌沿上,深沉地说:“罪恶象泥塘,走得越远陷得越深。”
主人应着他们的腔调,喃喃地说:
“我吗?别人怎么对待我,我就怎样对待他……”这样议论之后,他们又打算着互相欺
骗,算好了账,紧张得汗气涔涔的,好象很疲倦,邀请主人一起到吃食店喝茶去了。
我在市场里的工作,就是监督这班人,防备他们偷盗钉子、砖头、木板之类的东西。他
们在主人的工程以外,都有自己的私活儿,所以每个人都想从我身边偷摸些什么。
他们很和善地接待我。希什林说:
“你还记得想给我当徒弟的事吗?可是,现在,你瞧,你阔了,站在我们头顶当监工
啦。”
“对罗,对罗,”奥西普俏皮地说。“好好监视,好好管理,但愿上帝帮助你。”
彼得挺不高兴地说:
“派了只小白鹤来管老耗子……”
这个职务使我为难,我在这些人面前很害臊。在我眼中,他们都知道一种特别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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