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我很热心地观察聚在这条破旧肮脏的街上的人们,他们挤在象口袋一样的砖头房子里。
他们都是被生活遗弃的,但他们好象给自己另外创造了没有老板束缚的自由快乐的生活。他
们乐天而大胆,使我想起外祖父对我说过的容易去当强盗和隐士的縴夫。他们没有工作时,
常常不嫌弃地从木船上和客轮上偷点东西,但这行为也不使我不快,我看见生活就是彻头彻
尾的偷盗,象破衣服是用灰线缝的一样。同时我也看见有时候这些人也不辞劳苦,拚命地做
工,那种干劲在紧急装卸货物、在发生火灾,或在融冰期间是常常可以见到的。大致说来,
他们比别人生活得更快乐些。
可是奥西普见我跟阿尔达利昂有了往来,父亲似的警告我:“怎么啦,我的心肝,你这
个苦命的呆木头,你怎么同百万街上的家伙交起朋友来啦?当心点,不要害了自己……”我
尽我所能地对他说我非常惬意那些人——他们不做工而快活地生活着。
“象天上的飞鸟,”他打断我的话,冷笑。“他们流落到那个地步,因为他们贪懒、无
用,他们把做工当做受罪。”
“那么做工又怎样呢?大家都说规规矩矩做工,还是造不起砖头房子呀。”
我说这话,是很不费力的,我不知听到过多少这类的话,而且感到它是真话。但奥西普
很生气,喝倒了我:“谁说这种话?这是傻子和懒鬼说的。你这小狗崽子,不应该进耳朵。
唉,你这家。说这种话,是妒嫉人家的人,是倒运的家伙。你应该先长出羽毛来,然后向高
处飞。我要把你同他们的来往告诉你主人去,请你不要恨我。”
终于,他告诉了。主人当他的面对我说:“喂,彼什科夫,不许再到百万街去。那边是
小偷和窑姐儿的窝子。从那边出去,只有一条路,到牢狱和医院。不许再去了。”
我还是私下去百万街,但不久,也不能不同它断绝关系了。
有一天,我跟阿尔达利昂和他的朋友罗宾诺克,坐在一家宿夜店院内板棚的屋顶上。罗
宾诺克有趣地谈着他如何从顿河罗斯托夫徒步到莫斯科。他是一个工兵,瘸子,得过乔治勋
章。土耳其战争时,他的膝骨打碎了,他长得矮小精悍,胳臂的气力大得怕人。因为是瘸
子,不能做工,有了气力也没有用。生过一场什么病,把头发脸毛都秃光了,看他的脑袋,
就象一个刚出生的孩子。
他闪着红眼睛说:
“那是谢尔普霍夫市,一个神父坐在园子里,我说:神父,我是土耳其战争中的英雄,
请你布施一点……”阿尔达利昂摇着头说:“唔,你说谎……”“我干吗说谎?”罗宾诺克
并不生气地反问。我的朋友就用教训的口气慢腾腾地说:“你是不正派的人。你应该做一个
看门人,瘸子总是做看门人的。你却乱跑,乱撒谎……”“我不过叫别人笑笑,说谎玩儿
的……”“你应该笑你自己……”虽然是有太阳的干燥的天气,院子里却y暗肮脏,一个女
子跑进院里来,拿一条布片挥摇着叫喊:“谁要买裙子?唉,女朋友们……”屋子里走出许
多女人来,密密围住叫卖的女子,我马上认出这是洗衣妇纳塔利娅,我从屋顶上跳下去,不
料她已经照第一个出价把裙子卖掉,慢慢从院子里走出去。
“你好呀。”我在大门外追上她,快乐地叫。
“还有什么说的吗?”她斜了一眼问,但马上站下来,生气地叫:“天哪,你在这里干
什么……”她的惊叫使我又感动,又发窘。我明白她是关心我才惊骇的,在她的聪明的脸上
明显地现出惊恐的神色。我匆忙告诉他,我不是住在这里,不过有时来望望。
“望望?”她讥笑地又生气地叫。“你到什么地方来望望?
你望的是什么地方?是望过路人的口袋?还是女人的胸口?”
她的脸色憔悴,眼底下一道黑圈,嘴唇宽弛地垂着。
她在吃食店门口站下,说:
“进去,请你喝茶。看你衣衫挺整洁,不象这里的人,可是我有点不大相信你……”但
在吃食店里,她似乎相信我了。一边倒茶,一边乏味地告诉我,她还是一个钟头以前起的
床,此刻还没有吃过早饭。
“昨晚上床的时候,醉得昏迷迷的,在什么地方同谁喝的酒,已经记不得了。”
我可怜她,在她面前,觉得忐忑不安。我很想问她的女儿在哪里。她喝了伏特加和热
茶,讲起话来象往常那样活泼,也象这条街上的一切女子一样粗鲁。可是我问到她的女儿
时,她马上清醒过来,叫喊说:“你问她干什么,不行,亲爱的,你要转我女儿的念头不会
到手的。”
她又喝了一口,说:
“女儿,跟我没有关系。我算她的什么人呢?一个洗衣妇,不能当那女儿的妈妈。她受
过教育,有学问,所以说,老弟,她把我丢了,到有钱的女朋友家里去了,大概当教
员……”她沉默了一会儿,沉着声问:“原来是这么回事呀。你对洗衣妇没有兴趣吗?那么
窑姐儿要吗?”
我马上看出来,她就是“窑姐儿”,这条街里没有别种女人。从她的口里这样说出来,
我觉得害羞,同情她,眼里含了泪水,好象她的告白燃烧了我,在不久以前,她还是那么一
个勇敢、自立、聪明的女人。
“你呀,”她说着,向我瞥了一眼,叹息了。“离开这里回去吧。我请求你,并且劝
你,这种地方,千万不要再来。再来会失脚的。”
接着,她把身子俯在桌上,手指在托盘里画着,象在自言自语,低低地断断续续说起
来:“可是,我的请求和忠告对你又有什么用处呢?连亲生的女儿也不听我的话。我对她
说,你怎么啦?你不能丢开亲生的妈。她说:那么,我只好吊脖子啦。她到喀山去了,说是
去学产科。那也好……那也好……可是我怎么办呢?想来想去,就只有这条路……没有人可
依靠……就只好依靠过路人……”她停了嘴,长久地想着什么。嘴唇无声地动着,好象忘记
了我坐在对面。她的嘴角垂到了面,嘴唇象镰刀一般弯着,嘴唇皮微微发抖,在抖索的皱纹
里,好象发出无声的言语,那样子看起来真难受。她的脸象小孩一样,受了欺负似的,头巾
底下露出一绺头发,掠过额角弯到小耳朵背后。冷了的茶杯里,落下一滴眼泪。她察觉了,
把茶杯推开,紧紧闭住眼睛,又挤出了两颗眼泪,就用手帕去擦。
我不忍再同她坐在一起,我轻轻站起来:“再见吧。”
“啊?去,去,滚开吧。”她不向我望,做着赶人的手势,大概忘记了同她在一起的是
谁。
我回到院子里阿尔达利昂的地方。他本来约我一起去捉虾,而我却想告诉他这个女人的
事情。可是,他跟罗宾诺克早已不在那屋顶上。当我在乱七八糟的院子里四处找寻他们的时
候,街路那边发生了这里常常发生的吵架。
我走到大门外边,马上碰见纳塔利娅,她在哭,用头巾擦着受伤的脸,另一只手掠着散
乱了的头发,目不旁视地在人行道上走。她的身后走来了阿尔达利昂和罗宾诺克。罗宾诺克
说:“再给她一拳,让她再吃一拳。”
阿尔达利昂挥着拳追上她,她转过身来,向他们挺出胸脯,脸色非常可怕,眼里烧着仇
恨的火:“你打吧。”她叫。
我拉住阿尔达利昂的胳臂,他惊奇地瞧了我一眼:“你做什么?”
“不许动她,”我好容易才说出了这一句。
他哈哈大笑:
“她是你的情人吗?——啊,纳塔利娅,你勾搭上了一个小修道士。”
罗宾诺克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就脏嘴脏舌讥笑了我好一会儿,弄得我非常难
受。这时候,纳塔利娅走掉了。
我再也忍耐不住,就一脑袋拱到罗宾诺克的胸口,把他撞倒地上,一溜烟跑掉了。
从此以后,我好久没上百万街去,但又碰到了阿尔达利昂一次,是在一条渡船上。
“你躲到哪儿去了?”他高兴地问我。
我告诉他,他们打纳塔利娅,又侮辱我,想起来非常难受,阿尔达利昂和善地笑了起
来:“你当真了吗?我们是为开玩笑才逗你的。至于那个女人,她是窑姐儿,为什么不打
呢?老婆都可以扭来打,难道那种女人还要去怜惜吗。况且我们只是玩玩的。我也知道,拳
头是教训不了人的。”
“那么,你拿什么去教训那个女人呢?你有哪点比她强?
……”
他抓住我的两肩,摇着,带嘲笑地说:
“我们的糟糕正在于我们谁也不比谁强……老弟,我什么都明白,里里外外都明白。我
不是乡下佬……”他有点微醉而且快活,象和善的教师望一个蠢笨的学生一样,带一种柔和
的怜悯向我望着……有时也碰见巴维尔·奥金佐夫,他更加精干起来了,打扮得挺漂亮,跟
我说话时带着宽大的神气,动不动责备说:“你干什么去做那种没有出息的事呀。这些乡下
佬……”以后,他伤心地告诉我作坊里最近的情形:“日哈列夫还同那个牝牛一样的女人搅
在一起;西塔诺夫大概很悲观,现在喝酒喝得挺凶;戈戈列夫被狼吃了;醉醺醺地回家去过
圣诞节,就被狼吃了。”
于是巴维尔得意地笑着,讲他杜撰的滑稽话:“吃他的那几只狼也都醉了。它们得意起
来,象驯狗似的在森林里用两只后爪子走着,过了一天一夜,也都死了。
……”
我听了这话也笑了起来。但是觉得那个作坊和我在那里经历过的一切,好象变得对我很
生疏了,这使我未免有点悲哀。
十九
冬天,市场里差不多没有活儿干。我在家里,跟从前一样,担任各种打杂。这些杂务吞
逝了白昼,只有晚间才空闲,我重新念一些对自己毫无趣味的《田地》杂志和《莫斯科报》
上的小说给主人们听。到了夜里便读好书,学做诗。
有一天,女人们出去做通夜弥撒,主人身体不舒服留在家里,他问我:“彼什科夫,维
克托笑你啦,说你在做诗。这是真的吗?
你念首听听。”
我不好拒绝,就念了几首;这些诗好象不大合主人的意,但他仍然这样说:“好好儿用
功吧,也许你可以变普希金,读过普希金吗?
是家神鬼送丧,
还是女妖精出嫁?
在他那时代,普通人还相信家神鬼,他自己当然不相信,只是说着玩的。对啦,老
弟,”他沉思地拖长声调。“你应该去求学,可惜太迟了。简直瞧不透你,你将来要怎样活
下去。……你那本子得藏好,要不然给女人们拿去笑话……老弟,女人,顶喜欢这种东西—
—勾引心火……”从不久以前起,主人变成沉思冥想的人,常常胆怯地望着四周,听到门铃
都会吃惊。有时为一点儿小事冒火,向大伙儿发脾气,从家里跑出去,第二天晚上喝醉了回
来……可以看出他的内心好象发生了什么事,使他的心受伤了,可是除了他以外,没有人知
道到底是为什么。如今,他没有信念,也没有欲望,只是依着习惯在生活。
休息日,从午饭后到晚上九点,我到外边闲走,傍晚时候,坐在驿站大街一家酒食店
里。老板很胖,常在那儿流汗,非常爱唱歌。这是差不多所有教堂里的唱歌人都知道的,他
们聚在他这里。他们唱歌,老板就请他们喝伏特加、啤酒,喝茶。那些唱歌的都是毫无趣味
的酒鬼,他们只因贪嘴才勉强唱唱,喝的也都是教堂里的圣歌。有时候,店里来了信心虔诚
的酒客,认为在酒食店唱圣歌不大妥当,老板便把唱歌的叫进自己屋子里,因此我只能隔门
听到歌声。但在酒食店里唱歌的,还有许多乡下佬和手艺工人。老板自己走遍全城去找唱歌
人;赶集日乡下农民上城来,他打听了有会唱的,就请了来。
唱的人总是坐在柜台旁的伏特加桶跟前,脑袋映在圆桶底上,好象套上一个圆框子。
顶会唱、常常唱出最好的歌曲的,是个瘦小的马具匠克列晓夫。他有一张象被嚼烂了吐
出来一般的脸,一小绺一小绺褐色毛发,鼻子跟死人一样发光,小眼睛睡意蒙眬地一动不
动。他常常闭上眼睛,后脑靠在桶底上,敞开胸膛,用沉静而豪放的盖过大家的男高音,很
快地唱:大地罩满了雾气,道路迷蒙的时候……这时候,他站起身来,把腰靠在柜台上,上
半身向后仰着,面冲着屋顶,热心地唱下去:唉,我要往何处去呢,我在何处去找康庄大路?
他的声音小而有力,象一条银丝穿过酒食店嘈杂的混沌的谈话声,刺人心胸的歌词、音
调和叫唤,震慑了一切的人。
连喝醉酒的也变得惊人的庄重,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桌面。每次我听到好的音乐,心底
里就充满了一种强有力的感觉,它美妙地触动着我的心灵,使我的心好象要胀裂开来。
酒食店象教堂一样静,唱歌的就好象是一个善良的神父,他并不说教,而事实是捧出整
个的心,为全人类恳切地祈祷,为可怜的人类生活的忧郁的苦难,作发声的思考。一些胡子
面孔的人从四面八方望着他,兽形的脸上,儿童似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忽闪着;有时也有叹息
的人,这证明着歌的威力。在这样的时候,我总是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生活。而平时,所有
的人,都是过着虚伪的过于做作的生活。
在屋角落坐着面孔胖胖的女小贩雷苏哈,她是一个放荡的、不要脸的堕落女子;她把脖
子缩在肥胖的两肩中间,啜泣着,眼泪流出来轻轻洗着无耻的眼。离她不远把脸伏在桌子上
的,是y沉的男低声歌手米特罗波利斯基,一个潦倒助祭似的须发浓密的青年,醉脸大眼;
他望着眼前的伏特加酒杯,拿在手里,正要送到嘴边去,马上又重新在桌子上轻轻放下——
不知为什么不能喝了。
酒店里的人都出了神,好象正在倾听早已遗忘的、但对他们来说非常亲切非常宝贵的声
音。
克列晓夫唱完了,很谦逊地在椅上坐下,老板便敬他一杯酒,现着满意的笑脸说:
“吓,真好。虽然你是在唱,但更象在讲故事,你是名手,没有什么可说的。没有人会说别
的……”克列晓夫慢慢地把伏特加喝了,谨慎地咳嗽一下,轻轻地说:“谁都有嗓子,谁都
会唱,但是要表现出歌曲中的精神,这只有我才会。”
“嗨,不要夸口。”
“没有本领的人就不会夸口,”歌手依然那样平静,可是说得更有劲了。
“好大的口气,克列晓夫。”老板懊恼地叹息。
“我决不胡吹……”
屋角上的y沉的男低声歌手叫道:
“你们哪里懂得这个丑天使唱的歌,你们这些虫子,霉菌。”
他跟谁都合不来,跟谁都抬杠,闹别扭;因此,差不多每星期天都被人痛打。唱歌的打
他,会打人想打人的都打他。
酒食店老板喜欢克列晓夫的歌,但对于歌手本人,却很不耐烦,见人就抱怨他,而且公
然寻找机会侮辱这个马具匠,嘲笑他。这件事,那些常到的客人和克列晓夫自己也都知道。
“是一名好歌手,只是有些骄傲,再教调教调他才好,”他说。有几个客人表示同意:
“不错,这年轻人骄傲。”
“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嗓子由上帝赐予,并不是自己挣来的。况且他的嗓子也没有什么
了不起呀?”老板执拗地反复说着。
赞成的人附和他:
“不错,主要的不是嗓子,而是才能。”
有一次歌手完了事走了,老板劝雷苏哈说:“玛丽亚·叶夫多基莫芙娜,你跟克列晓夫
去搅一下,把他捉弄一回,好吗?在你说费不了什么。”
“要是我再年轻点儿,”女小贩笑一笑说。
老板急躁地大声说:
“年轻有什么用?你去试一试。我倒要瞧瞧他怎样在你周围团团打转呢。让他得相思
病,他就唱个没完没了了,不是吗?来一下吧,叶夫多基莫芙娜,我重重谢你,好吗?”
可是她不肯接受。又肥又大的她,低着眼皮,捻弄垂落胸边的头巾的缨穗,单调地懒洋
洋地说:“这要年轻的才行。要是我再年轻一点,唔,我就不会犹豫了……”老板差不多老
是想把克列晓夫灌醉,但这家伙唱完两三支歌,每唱完一支喝一茶杯酒,就仔细地用毛织围
巾包住脖子,把帽子在毛蓬蓬的脑袋上用力一戴,就出去了。
老板又时常找人同克列晓夫比赛,马具匠唱完歌,他称赞了之后,就兴奋地说:“这里
还来了一个歌手。唔,请你显显本领吧。”
歌手有时唱得很好,但是在这些跟克列晓夫比赛的人中间,我却记不得有一个人,能够
象这瘦小的五马具匠那样唱得朴素、真诚……“嗯,”老板不无遗憾地说。“这自然挺好。
主要是嗓子好,可是缺乏感情……”听众笑了:“不行,大概是胜不过马具匠的。”
克列晓夫在火红的长眉底下望着大伙儿,安静而客气地对老板说:“算了吧,比得上我
的歌手,您决计找不到,我的天才是上帝赐的……”“我们都是上帝赐的。”
“你尽管花了酒食,倾家荡产去找,也是找不到的……”老板的脸发了红,咕噜道:
“怎么知道,怎么知道……”但克列晓夫一定要说得他服输:“再同你说一句:唱歌跟斗j
不同……”“这个我知道。你老纠缠什么?”
“我不是纠缠,只是说给你听:倘若歌是一种娱乐,那就是魔鬼的东西。”
“好,算了,算了,不如再唱一个……”“唱,我是什么时候都能够,甚至在睡梦中也
可以,”克列晓夫答应了,小心地咳嗽一下,又唱起来。
于是,一切琐事,一切无聊的废话和意图,一切庸俗的酒食店里的事,便很奇妙地烟消
云散了。所有人们的脸上涌出一种完全不同的生命的泉流,充满着爱与悲悯的、冥想的、纯
粹的生命的泉流。
我羡慕这个人,羡慕他的天才和他对人们的权力,而且他也很巧妙地利用了它。我很想
同马具匠结识,同他长谈,可是没有勇气走过去。因为克列晓夫用他白洋洋的眼睛奇异地望
着一切人,好象对于自己跟前的人,一个也不放在他的眼里。在他身上还有一种使我讨厌的
地方,妨碍人去爱他,我很想不在他唱歌的时候去爱他。他象老头子一样把帽子戴在头上,
用红围巾缠住脖子,好象是故意给人看,那样子实在讨厌。关于这围巾,他自己说过:“这
是我那可爱的女子织了送给我的,一个姑娘……”他不唱歌的时候,便大模大样地用指头抹
着死人一般的长冻疮的鼻子,人家问他,他只简单地、不大高兴地回答。有一次我坐到他旁
边,问他话,他瞧也不瞧我一下说:“滚开去,小家伙。”
在这点上,还是那个男低声米特罗波利斯基比他可爱得多;他走进酒食店,便以肩负重
荷的人的步子,走进角落里,一脚踢开椅子,坐下,两肘靠在桌上,双手托住蓬乱的大脑
袋,默默地喝上两三杯,重声一咳。大家一惊,回过头来望他,他依然托着头,用挑战的眼
睛望着人们。没有梳理过的头发,象马鬃毛一样披散在肿胖的红棕脸上。
“瞧什么?瞧见了什么?”他忽然粗声粗气地问。
有时人家回答他:
“瞧见一个森林鬼。”
有些晚上,他只是默默地喝酒,又默默地拖步回去。有好几次,我听见他用先知的口气
责备人们:“我是上帝的忠仆,现在,我象以赛亚一样责备你们。灾难到了亚利伊勒城;这
里,一切黑心的人,偷盗的人,各种可恶的人,活在卑污的欲念之中。灾难到了这世界的船
上,乘上一些卑污的人,驶到大地的每一处。我很知道你们,只是一些酒囊饭袋,世界上的
垃圾渣滓。可咒诅的人,你们多得无数,瞧吧,大地不会把你们载在它的怀里。”
他的声音特别洪亮,把玻璃窗震得发响。这非常受听众的欢迎,他们称赞这位先知:
“叫得好,长毛狗。”
他很容易接近,只消请他吃点东西。他要一大瓶伏特加,一碟辣牛肝,这是他最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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