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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台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苍梧宾白
在大周,喜好男风并不是件特别出格的事,世人对此也格外宽容。但这种事出现在一个手握军权的将军身上,就不仅仅是“爱好”那么简单了。
前朝国号为“越”,国祚百余年,其中出了一位名垂千古的情种皇帝,庙号肃宗。
肃宗皇帝在潜邸时宠幸一韩姓美人,即位后,不但将韩氏封为贵妃,还将她的父兄幼弟统统加封。韩贵妃的弟弟名叫韩苍,史载其“姿容秀美,貌若好女,有明珠美玉之质”。韩苍因为姐姐的缘故进入鸾仪卫,在一次伴驾出游时到皇帝跟前露了个脸。肃宗对他一见倾心,回宫后迟迟不能忘怀,竟然不顾世俗伦常,将韩苍迎入宫中,恩宠有加不说,还在妃嫔名分之外,特意另设一“贵君”,位比贵妃,使姐弟二人同侍一君。
大越朝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上至朝廷,下至百姓,无不震动,文武百官苦谏不已,恨不能排队磕死在殿前。
虽然肃宗是个惊世骇俗的情种,但抛开这重身份,他首先是个皇帝,一国之主。他不能容忍自己因为一点私事而被一群咸吃萝卜淡操心的饭桶们指手画脚。一怒之下,这位颇有手腕的皇帝竟然下了一道中旨,准许公卿士大夫纳男妾,六品以上官员及勋贵宗室可娶男妻,例同正妻。
上有所好,下必甚之。此例一开,朝堂上观望者居多,许多文人却把断袖捧成了一件风雅之事,于是民间也纷纷效仿,南风自此长盛不衰。肃宗在位近三十年,大臣们竟无人敢奏请废去此令。
直到前朝日益衰弱,当时在位的宣宗感于南风盛行,有违天理伦常,致使人口不丰,丁壮锐减,稼穑艰难,这才下旨禁止民间男男婚配,诏令放男妾归家,给还身契,重新入籍编户。但男妻实际上并未被完全废止,宣宗不但允许有正妻身份的男子继续留在夫家,还特地留了一道恩旨:凡正六品官及以上、公侯勋贵、皇亲宗室,有自愿娶男子为正妻者,念其情实可矜,许其上奏天子,并赐婚配。
这道恩旨成了宣宗制衡权臣贵戚的杀手锏。尤其是对于那些有世袭爵位的勋贵而言,娶男妻意味着没有嫡子,爵位无人继承,死后会被朝廷收回。
大越灭亡后,这把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由于效果卓著,被沿用至今。大周立国以来,被皇帝赐婚的大臣有十几位,个个都是位高权重搅弄风云之辈。
北燕军统帅、靖宁侯、颖国公嫡长子,无论哪个身份,最怕沾上的就是“断袖”二字。
多少人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皇帝正愁没有借口收拢他手中的兵权,怎么偏偏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流言四起?
傅深闲居在家,不与亲朋故交走动,自然无从得知这些传闻;他手下的人则因为听了太多有关靖宁侯的不靠谱传闻,天花乱坠妖魔鬼怪什么都有,对这些流言早已见怪不怪。
但凡他们有点政治敏感度,都不该放任谣言这样肆无忌惮地流传开来。
布局者磨刀霍霍,而局中人耳目闭塞,一无所知。
等稍微警醒一些的严宵寒从飞龙卫口中听到这个传言时,他心里顿时“咯噔”一下,直觉要糟。
那晚他没等到傅深的回答,斯情斯景,再坚韧的人也该有所动摇。严宵寒占了上风,可惜他并不高兴。
东鞑使团遇袭案元泰帝没有交给飞龙卫,严宵寒只能选择私下调查。横亘在心中的疑惑并未消失,虽然傅深说是他把自己看的太高了,但一个能在沙场全身而退的人栽在了一场伏击上,就好像一只鸭子淹死在了水缸里一样古怪。
傅深的态度让他疑心这个案子或许另有隐情,而严宵寒需要它背后的真相。
无关公正,也不是为了道义,而是因为他替皇帝执掌着一把锋锐无双的妖刀。他要看清藏在水面下的汹涌暗流,才能控制刀锋所向,而不致被它反噬、或者被暗流卷走。
本朝历代天子极重禁军,皇城内设左右金吾、鸾仪、九门、骁骑、豹韬共十卫,称为“南衙十卫”。宫内设左右羽林、神枢、神武六军,专司护卫,称为“北衙六军”。此外,另设飞龙卫督察百官,巡行四境,长官为正三品钦察使,有密折直奏御前之权。
北衙各军上将军皆入飞龙卫,严宵寒领钦察使一职,位列众将军之上,已是实权意义上的北衙禁军统领。
给他传话的是左神枢军上将军魏虚舟,魏家家族庞大,姻亲众多,跟京中大部分勋贵都攀得上亲戚。魏将军得天独厚,全北衙禁军里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热衷于保媒拉纤、传播小道消息的老爷们儿。
严宵寒与傅深不合在飞龙卫里也是出了名的,魏虚舟幸灾乐祸地道:“这造谣的也太会恶心人了,你看靖宁侯平日里那个清高劲儿,我还以为他得自己的左右手过一辈子呢哈哈哈……”
严宵寒眉头深锁:“这话是从哪儿传出来的?”
魏将军道:“我二婶的娘家妹妹的夫君的表姐……就是留恩侯夫人。他家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这不相中了靖宁侯么,私下里一打听,才知道竟还有这等隐情。”
严宵寒以手扶额,完全不想跟他说话。
“大人,”魏虚舟绕着他转了两圈,奇道,“靖宁侯有那等爱好,他还没愁,你怎么先替他愁上了?”
蹊跷,太蹊跷了。
好几年不走背字的人突然倒霉到喝凉水都塞牙——傅深是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怎么牛鬼蛇神手段百出、一窝蜂地全来算计他?
“这事不对劲……魏兄,劳你去查一查靖宁侯断袖这消息到底是从哪传出来的——”他话还没说完,外堂里忽然进来了蓝衣小太监,正是御前伺候的秉笔太监田公公的徒弟,两人忙止住话头,上前见礼。那小太监道:“陛下宣严大人养心殿觐见。”
魏虚舟一听有事,便要自觉地避开,严宵寒却突然在背后给他打了个手势,一边道:“公公稍等,我几句公务要与魏将军交代。”
那小太监不近人情地道:“此为圣上口谕,严大人难道还想让陛下等您吗?”
严宵寒唇边露出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正是他平日里最常用的那种既温柔、又像要吃人的表情。
“严某身为飞龙卫钦察使,一举一动,皆奉上意,公公这么说,可叫我等难办了。”
那太监原本就是虚张声势,被他这么一笑,顿时想起宫中关于飞龙卫钦察使的恐怖传说,脸色一变,好不容易稳住心神,退让道:“既如此,严大人请便。”
莫名其妙的魏将军被他拉到书案前,严宵寒随手拿了几本卷宗搪塞,压低声音道:“你替我去靖宁侯府走一趟,把外面的消息告诉他,让傅深务必留心,早做准备。无论出什么事都先按下,不要轻举妄动。”
魏虚舟的八卦之心被他撩起了火苗,但见他神情严肃不似玩笑,忙点头道:“大人放心,只管交给我。”
严宵寒嘴上说的再理直气壮,到底不能让传旨太监久等,只得暂时撂下这摊子事,匆匆赶往养心殿。
秉笔太监田通与飞龙卫素来不对付,那小太监与他师父同仇敌忾,也不肯透露口风。直待严宵寒进了养心殿,才发现除元泰帝外,太子孙允良也在殿中。
“臣参见陛下,参见太子殿下。”
“爱卿平身。”
元泰帝身材高大,面貌威严,脸庞稍显丰满松弛,鼻侧有两条深深的纹路,唇角稍薄,是个严厉独断而薄情的面相。这位帝王称得上精明强干,向来不苟言笑,颇为严肃,可眼下看起来心情不错,脸上甚至有了笑意,一扫前日使团案带来的怒气和阴沉,居然显得慈和了许多。
看来不是什么坏事。严宵寒心中稍安,暗道自己实在是被这些天接二连三的花招手段搞怕了,有点一惊一乍。
太子绷着面皮,宠辱不惊地侍立在一旁,严宵寒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不带恶意,但藏着种针芒般的探究。
“太子回东宫去吧,”元泰帝欲留严宵寒单独说话,想了想,又难得地勉励了太子一句,“今日之事,你做的很好。”
太子得了这句夸奖,今日的主要目的便已达到,不再恋栈。他收回落在严宵寒身上的视线,甚至朝他笑了笑,躬身告退。
那笑容里似乎含着说不清的嘲弄和怜悯,令严宵寒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黄金台 7.探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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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心劳碌命的严大人在宫中备受煎熬,与此同时,被他牵挂着的靖宁侯府则是一片鸡飞狗跳。
前两天傅深一行刚安顿下来,他的亲妹妹、齐王妃傅凌派家人过来请安送东西,还传话说改日要亲自过来探望。傅深实在没力气应付她,又顾忌侯府到底不是她正经娘家,怕齐王多心,当场一口回绝:“用不着,让她照顾好自己得了。”
齐王府来的人是当年傅凌陪嫁带走的颖国公府下人,深谙他们大少爷说一不二的脾性,半个字不敢分辩,回去原话转告傅凌。
回话时恰好齐王孙允端也在,闻言不禁摇头,道:“傅侯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傅凌从得知傅深受伤的消息到现在,担心的整夜睡不着,背地里偷偷哭了好几场,这会儿听见熟悉的棒槌语气,居然莫名地安心下来,咬牙道:“让王爷见笑了。家兄一贯如此,死鸭子嘴硬。”
孙允端与她是年少夫妻,相敬如宾,感情很好,戏谑道:“现在又敢在背后编排他了?”
傅凌赧然:“我大哥面冷心热,对我其实很好。他就是嘴上不饶人,也不知将来什么样的嫂子能配得上他。”
齐王想起手下报知的传闻,故意岔开话题:“姻缘这种事谁说得准。傅侯刚回京,侯府上下想必忙乱非常,你现在去也不合适。”他拉起傅凌的手轻轻摇晃,“再等两天,等他安顿好了,你再登门探望,如何?”
傅凌眼前一亮:“王爷愿意允妾身出府?”
齐王侧首在她腮边吻了吻,低笑道:“那是你亲大哥,又不是外人,不妨事。只是你要答应本王,小心身子,万不可冒失了……”
傅凌脸上登时飞起一片红霞,更显得容色灼灼,明艳照人,她低头小声道:“知道了。”
今日天色阴沉,风比往日更凉,看起来像是要下雨。傅深的伤最怕这种天气,没完没了地疼得他心烦,正打算叫人将他推到书房,找点闲书转移一下注意力,下人来报,齐王妃亲自登门探望,车已经停在了门口。
傅深顿时头疼起来:“这个冤家……扶我起来。傅伯,让肖峋和亲卫回避着点,你约束好后院下人,免得冲撞了。请王妃先到正厅,找两个婆子或者小童儿服侍,我换件衣服就过去。”
正厅里,傅凌无心喝茶,紧张的不住绞手帕。片刻后,里间传来木轮滑过地面的“辘辘”声,她失态地猛然起身,一转头,恰好与坐在轮椅上的傅深目光相接。
傅深可能也没有做好准备,明显愣了一下。
傅凌呆呆地望着他,仿佛突然忘记了怎么说话,她记忆里顶天立地无坚不摧的大哥像是被折断了,委委屈屈地窝在一把简陋的竹制轮椅上,眉眼因过分清减而格外锋利,不太熟练地朝她露出一个微笑。
傅凌再也忍不住,泪奔着扑到他身上,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陪她前来的丫鬟婆子全吓疯了,傅深被她扑得向后一仰,双手却极稳地把她接进了怀里:“我的娘诶,轻点……小姑奶奶,还当你只有七岁呢?”
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崩断,傅凌哭成了泪人:“你吓死我了……爹娘不在,我就剩你一个亲人了……”
傅深呼吸一滞。
结在心底的寒霜化成了一汪温水,他的动作带着小心翼翼的笨拙,轻轻地拍了拍傅凌的肩背,低声说:“不哭,没事啊,哥哥在这儿呢,别难过了。”
倘若傅将军真是将星下凡,齐王妃恐怕就是雨神转世。靖宁侯府险些被哭倒,傅深好不容易劝住了妹妹,身心俱疲,按着太阳穴,无奈地道:“早说了别来,不听,非要跑来哭一场,也不怕伤身。你来这一趟。我们府里的园子三年不用浇水。”
傅凌正就着热水重新洗脸梳妆,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埋怨道:“快别取笑我了,你当我想呢。让我提心吊胆地等在家里才最伤身。”
傅深被她一句话噎死,悻悻地放下手。
傅凌收拾停当,重新坐回傅深身旁,看他盖着一层薄毯的双腿,不由得泛起愁容:“大哥,你腿上的伤……真的不能治好了?京城名医众多,不然我去请王爷帮忙……”
傅深言简意赅地道:“皇上已经派人来诊治过了。”
傅凌默然,脸上闪过失望之色,片刻后又强作欢颜,自我开解般道:“没事,治不好也……没关系,只要人没事就好。你以后就留在京城,哪儿也不去了,行吗?”
她殷殷的目光像把刀子,笔直地捅进了傅深的心底。
他不想骗傅凌,又不忍心让她难过,只好含混地“嗯”了一声。
傅凌这才有了点发自内心的笑意,跟他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又问:“对了,这些日子,家里派人来看过你没有?”
她不提,傅深都没想起颖国公府那一家人来,冷笑一声权当回答。
傅凌见状也无奈了:“我原以为她虽不喜我们,毕竟是当家主母,好歹面子上要过的去,没想到她竟如此不留情面。”
“咱们跟她哪儿来的‘情分’,早在分府时就断的一干二净了,你也不必因为她是长辈就委曲求全,”傅深道,“现在她眼里只有傅涯,且等着吧,看她那宝贝儿子何时能给她下出个金蛋来。”
这下子不光傅凌,颖国公府出身的下人全都抿着嘴偷笑。
他懒得纠缠这些家长里短:“好好的提这些糟心事干什么。倒是你,在王府过的如何?”
“很好,王爷对我也很好,”傅凌稍稍侧身,小女儿般拉着他的袖子摇了摇,悄声道:“我其实一直盼着你今年能回京。”
“怎么了?”傅深立刻问,“出什么事了,还是在家里受欺负了?”
不怪他多心想岔,天下做哥哥的大抵都是如此,体现关怀的方式就是给人撑腰。
“都没有,是好消息,”傅凌脸上浮起一小片红晕,“大哥,你要当舅舅啦。”
“哦,”傅深只听进了前半句,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数息后忽然反应过来后半句的意思,惊的差点当场从轮椅上站起来,猛地拔高声音:“你说什么?!”
傅凌抬手按在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笑眯眯地说:“已经有三个多月了。”
“怎、怎么……”靖宁侯难得失态,“你才多大?不是,什么时候有的?”
傅凌笑看他手忙脚乱,傅深一拍脑门,才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废话,也支着头笑了:“还真是……好,太好了。”
傅深其实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兄长,生母早逝,继母不慈,他自己早早地上了战场,每年连回家都难,更别提关心亲妹妹。兄妹俩只靠血缘连着,直到现在,傅深跟妹妹都没什么话可说。
而傅凌外软内硬,在秦氏手下也顺顺当当地出落成了大家闺秀,唯一一次求到傅深面前,是因为太子递了话,有意纳她为正妃。
那时傅深才忽然有了为人兄长的自觉,他把傅凌的眼泪擦干净,告诉她:“你不喜欢就不嫁。别害怕,凡事有我给你顶着。”
兄长心态作祟,他看傅凌,总觉得还是个哭啼啼娇滴滴的小姑娘,有话从不肯好好说,非要先伸手拉着袖子。
没想到,小姑娘转眼嫁作人妇,再一转眼,都要当娘了。
一听说她有孕在身,傅深反而不敢留她在府中多待。不信鬼神的人,居然也有一天迷信起来,怕自己和满府刚从战场下来的军士血气太重,对孩子不好。
傅凌简直是被他一路赶出去的,唯独到了门口,侍女扶她上车,傅深隔着窗,郑重地交代:“好生保重。我最近就留在京城,哪儿也不去。你安心养胎,不要委屈自己。”
傅凌的眼泪又要下来了,强忍着哽咽道:“瞧哥哥说的……谁还敢给我委屈受不成。”
“嗯,”傅深温和地应下,“凡事有哥哥给你顶着。回去吧。”
侯府大门重新关上,傅伯推着傅深回房,走到一半,傅深忽然道:“去库房里收拾些滋补药材和各色绸缎,改日派人送去齐王府。”
傅伯道:“这是给姑娘的礼?要不要再给王爷添一份?不算今日,前些日子齐王府那边也送了不少礼来。”
傅深:“我记得书房有一方金星龙尾歙砚,一会儿过去拿上,你再斟酌着添些东西。”
傅深临时起意要去书房,然而书房久封不用,老仆怕里面有积灰,命人先打扫了一遍,才敢让傅深进去。
却没想到,这一打扫,就打扫出事来了。
傅深找砚台时在书案上发现了一个眼生的长条木盒。那不是他自己的东西,却被摆在桌上,端端正正,倒像是有人特意要让他看见的。
木盒分量很轻,晃动起来有声音,似乎是根细细的棍子。傅深警惕心很重,翻来覆去地研究了好几遍,确定里面没有机关,才小心地将盒盖打开。
看清匣中之物的瞬间,他的手忽然僵在了半空,目光彻底凝固。
盒子里装着一支残破的黑色弩/箭,箭杆已堪堪要断为两截,箭尖卷刃,似乎曾撞上过什么坚硬之物。
眼熟的令人心惊,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比傅深对它更加印象深刻。
九月初九,青沙隘。乱石倾塌、生死一线的刹那,这正是那支来自身后,与他擦身而过的冷箭。




黄金台 8.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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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傅深心脏狂跳,耳边杂音纷乱,这支箭仿佛将他带回了那片噩梦般的修罗场,巨石当头坠落,残废的双腿似乎有了记忆,传来能活活把人疼晕过去的断骨之痛。
他深深地弯下腰,脊背弓起,这是个下意识的自我保护的动作,豆大的汗珠顺着他鬓角流下来,沿着瘦削的脸颊滑落的脖颈,苍白皮肤下筋脉突兀,似要破体而出。
“咔”地一声,坚硬的木头盒子没扛住他的手劲,被捏得裂了缝。破碎的木刺支楞出来,扎进了傅深的手心。
然而这细微尖锐的疼痛犹如一根金针,顷刻间透脑入骨,刺破重重迷障,一针定住了他摇摇欲坠的魂魄。涣散的神智被强行收拢,飞快地抽离了排山倒海的噩梦。
傅深冷汗涔涔地抬起头来,没有流泪,但眼睛里居然泛了红,血丝密布,浓黑的眼睫低垂如羽,透出仿佛沾了血的、困兽般的阴郁目光。
他的视线平平移到开裂的木盒上,忽然发现断口出露出一点纸边——这盒子竟还有个夹层。
傅深小心地从中抽出一张对折的纸笺。
小半个时辰之后,守在门外的肖峋听见傅深在屋子里叫人,他推门进去,皱起了眉头,总觉得屋子有股烧纸的烟味。
“侯爷。”
傅深坐在书桌前,面色平静无波,或许比平常更冷淡一点,手里来回把玩着一个长条木盒,盒子上沾着斑斑血迹,然而他仿佛感觉不到疼似的,神态如常地说:“三天之内,府里都有谁进过书房?都叫过来。”
肖峋想让他先把手包扎好,但傅深连眼睛都没抬一下。肖峋不敢违拗他,忙低头答应。正要出去,傅深忽然叫住他:“等等。”
肖峋:“您说。”
他沉吟片刻,道:“把亲兵也带进来。”
青沙隘遇险后,傅深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叫人去找那根钉进山石里的弩/箭,无功而返是预料之中。他以为这根箭早被埋在滚滚山石之下,却不料早有人抢先一步。这次刺杀做的十分隐蔽,如果没有今天这一出的话,说不定他的人还在无头苍蝇似的追查。
可究竟是谁有这个能耐,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个关键证物送到他眼前?
——戳破这层真相,又有什么居心?
没过多久,高矮不一,老少掺杂的下人们陆续在他面前站成一排,低头缩肩,一个个恨不得扎进土里。屋外站着一群杀气腾腾的北燕铁骑,表情像是随时要提刀进来砍人。
傅深嗓音微沙,听起来有种奇异的倦怠感,他顺手把盒子往紫檀大案上一扔,单刀直入地问:“这个盒子,谁见过,什么时候出现在书房的,谁放进来的?”
按时间顺序,最先进过书房的人上前辨认,都摇头说不知道,直到今早打扫书房的几个人有点模糊印象,说是进来的时候就见着书桌上有这么个盒子。他们还以为是傅深的旧物,没敢随便挪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前一天往书房送花瓶的小厮身上。
那是个十三四的孩子,穿一身灰扑扑的短打,父母早早过世,跟着他祖父在侯府做事,平日里都躲在后厨里不出来,从没见过这等阵仗,被傅深寒霜似的眼神一扫,顿时就慌了,扑通跪下,哭着边磕头边喊“老爷饶命”。
傅深揉了揉眉心,被他哭的脑仁疼,凉凉地道:“闭嘴。”
他声音很轻,可能是惯于发号施令的缘故,每个字却都很重,落在地上仿佛能砸出个坑来。那孩子顷刻消音,只是抖的更厉害了。傅深问:“这个盒子是你放进来的吗?”
“不,不,不是……”
“那是谁?”
“小的,小的不知……”
傅深阴恻恻地说:“我没耐心看你在这里筛糠,早交待早了事——再给你一次机会,想好了再说。”
小厮咬着下嘴唇,双手不住地揉搓衣角,最终扛不住傅深施压,小声地说了实话:“小的、真的不清楚,可能是王、王狗儿……”
傅深莫名其妙:“王狗儿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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