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台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苍梧宾白
“是、是城东杨树沟王家的小子,经常跟他爹来侯府送菜……昨晚傅爷爷让我来书房送花瓶,王狗儿说他也想看……看大户人家的书房是什么样的,我心想、侯爷反正也不会来,就、就带他一起进来了……”
傅深:“肖峋。”
肖峋:“属下明白。”
外人擅闯侯府书房,虽然书房里没什么重要物件,也是他们这些护卫出了极大的纰漏。肖峋立刻带了两个亲卫去追查这个“王狗儿”。傅深缓慢地扫视了一圈地下站立的诸人,忽然极轻地冷笑了一声。
“看来我这些年的确是疏忽了,以为这个‘后院’聊胜于无,没有引人放火的价值。谁知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漏洞居然比筛子还大。今日之事,算是给诸位、也是给我自己一个教训。傅伯——”
老仆战战兢兢地走上前:“请侯爷吩咐。”
“十天之内,遣散府里所有下人,让他们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以后侯府由北燕军接管,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在此逗留。就这样,去吧。”
地下呼啦啦跪了一片人:“侯爷!还请侯爷开恩……留我等一条活路!”
“别让我说第二遍,”傅深摆手道,“小丁,去监工。”
一个亲卫应声出列,拎起老仆的后脖领子把他提溜出去。事成定局,余下的人就像被一根麻绳穿起来的鹌鹑,缩着脖子跟在他身后,挨个离开书房。
傅深快刀斩乱麻地处理完这一摊子烂事,堵在胸口的郁气却分毫未消。他身心俱疲,烦的恨不得两眼一闭干脆蹬腿算了。这个念头还没定型,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侯爷,外面来了个禁军头子,说是有人托他传话给您。”
傅深正处在那木盒带来的惊疑不定中,对禁军二字格外敏感,立刻道:“让他进来。”
魏虚舟受了一路的注目礼,府中亲卫个个都是战场上下来的军人,看得他这养尊处优的禁军将军都有点遭不住。等见到坐在轮椅上的傅深,魏将军居然差点生出三分亲切感来:“下官左神枢军上将军魏虚舟,见过侯爷。”
傅深现在处于看谁都怀疑的阶段,不过北衙禁军在严宵寒的控制下,倒引不起他太多的疑心。说来奇怪,傅深与严宵寒为人处世的原则截然不同,彼此之间却有相当深刻的坦诚。他对这位在朝中恶名昭彰的鹰犬有种下意识的信任,因此面对魏虚舟时显得平和了许多:“不必多礼,魏将军请坐。倒茶来。”
魏虚舟不敢与他太过亲近,惟恐旁人猜忌,索性开门见山:“侯爷不用费心张罗,我说完就走。我们钦察使大人方才被陛下召见,走前托我给侯爷带话:近日京城高门显贵之家都暗中传言,说您有那个……龙阳之好。此事不可不慎重,侯爷须得及早处理。”
这个消息不亚于晴天霹雳,五雷轰顶,劈得傅深从天灵盖麻到了脚后跟:“你说什么?!”
魏虚舟:“大人还说,不管出了什么事,都请侯爷暂且忍耐,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嗯?”
魏虚舟无辜地回视:“就这些,没了。”
事情太多,桩桩件件,每件都坚硬的像石头一样,哽的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无数念头与疑窦如心魔飞速滋长,顷刻间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
无论出了什么事,都不要轻举妄动。
装在盒子里的铁箭,夹层里的纸笺,潜入书房的“王狗儿”……他指的是这其中的某一件,还是藏在黑暗里、他尚未察觉的更多阴谋?
严宵寒到底是未卜先知,还是早有预谋?
“侯爷!侯爷!”
正出神间,老仆气喘吁吁地冲进书房,打断了傅深走火入魔的疯狂思考。他从深陷的心魔中拔足而出,骤然惊觉自己已经太偏激了。
“什么事?”
傅伯兴冲冲地说:“圣旨,咱家来圣旨了!公公请您出去接旨!”
魏虚舟极有眼色,闻言立刻起身:“侯爷既然还有事,在下先告辞了。”
傅深与他眼神一碰,会意点头:“傅伯,送这位大人从角门出去。待我换上朝服,去见钦差。”
养心殿内。
“梦归。”
太子走后,元泰帝忽然改换了称呼。严宵寒一怔,随即恭敬应道:“陛下。”
“朕近日来常常夜半惊醒。”元泰帝道:“有时分明只有朕一个人宿在寝宫,却总觉得卧榻狭窄,似有旁人在侧酣睡。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严宵寒虽然是个武官,好歹也读过几本书。听见这话,冷汗当即就下来了。
他心念电转,反应奇快,二话不说立刻跪下请罪:“陛下是真龙天子,妖邪不侵,此事必定是奸邪宵小在背后装神弄鬼。臣等行宿卫之责,守护不力,致使宫闱不宁,圣驾难安,罪该万死!”
他请罪请的十分利索。元泰帝本意并非如此,一时分不清严宵寒到底是真傻还是在装傻,干脆把话挑的更明白一些:“京城之中,南北禁军、皇城兵马司、五大京营,兵士加起来近三十万,可朕仍时有四顾茫茫,虎狼环伺之感。
“朕有时甚至怀疑,大周的江山,我孙家的江山,到底是掌握在朕的手中,还是一任外人左右?”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剑拔弩张。严宵寒实在没法继续再装傻下去,道:“请陛下明示。”
元泰帝问:“还记得当年朕破格拔擢你为飞龙卫钦察使时,说过什么吗?”
飞龙卫前身为“御飞龙厩”,原本是宫中养马之所,由宦官主理。大周第三代皇帝淳化帝在位时,前朝文官势力坐大,一度控制了禁军,君权岌岌可危。为了打开局面,淳化帝改御飞龙厩为飞龙卫,通过宦官之手重新控制了北衙禁军。飞龙卫是天子心腹,权势极大,非帝王亲信不能涉足。此后北衙禁军一直由宦官把持。直到元泰二十年,前任飞龙卫钦察使段玲珑过世,元泰帝竟破格提拔了时任左神武卫将军的严宵寒为新任钦察使,才打破了这种局面。
严宵寒究竟凭什么上位至今仍是个谜,但不可否认,元泰帝对他确实倚重非常。严宵寒这些年也确实做好了一个孤臣,在他的调理下,飞龙卫变成了皇帝手中最锐利的一把刀。
“今命尔为飞龙卫钦察使,代朕巡行四方,监察百司。尔目之所见,耳之所闻,身之所至,剑之所指,皆如朕亲临。”
严宵寒道:“陛下殷殷期许,臣铭刻于心,至死不敢忘。”
“不枉朕这些年看重你,”元泰帝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朕要你去做一件事。此事也许要两三年,或者更长时间,但若能成功,朕便可安枕无忧矣。”
“——朕要为你和傅深赐婚。”
黄金台 9.威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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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宵寒的心脏蓦地跳错了一拍,甚至顾不上失礼,错愕地盯着元泰帝:“陛下?”
什么玩意!这也太荒谬了!
他跟傅深三个月前还在早朝上对骂,全京城都知道两人互看不顺眼,皇上为什么突然要把他们俩凑成一对?
“傅家一系,在北疆根深蒂固,已成心腹之患。”
这句话犹如当头一盆冷水,顷刻间让严宵寒从震惊中冷静了下来。不用多说,赐婚的前因后果自动在他脑海中连成一线:难怪京城中忽然有流言出现,难怪方才太子用那样的眼神看他,这一切早在他们的计划之中。皇帝对傅家忌惮看来已非一朝一夕……那傅深遇刺受伤回京这一系列事件,是否也是计划的一环?
不,不对。刺杀的首要目的是置于死地,傅深受伤未死才是意外。赐婚的不确定性太强,对傅深的控制作用更是微乎其微,这明显是个临时起意的决定,反倒更像是顺势而为。
但是也不能排除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的可能。最关键的是,“傅深是断袖”这个流言,究竟是谁传出来的?
“方才太子向朕献策,据说坊间传闻傅深爱好殊异,正好可以借赐婚的机会,将北燕军与傅家的联系完全断开。”
太子孙允良,他与傅深有什么深仇大恨?
严宵寒慢半拍地想起来,似乎太子当年想纳傅深的妹妹为太子妃,由于傅深坚持不让步,太子被傅家婉拒了。
这事他向元泰帝禀告过,元泰帝应该也明白太子这条计策中有多少私心。但是比起挟制傅深,这点私心在他眼里或许不值一提。
元泰帝话锋一转:“此计可行归可行。但傅深走后,谁能接替他坐北燕统帅这个位置?”
“太子举荐杨思敬,”他摇摇头,似乎觉得好笑,又有点无奈,轻飘飘地说:“到底是年轻,心思也浅。”
严宵寒简直要被这父子俩气笑了。杨思敬是杨皇后兄长的儿子,太子的表兄,因皇后之恩受封从三品右九门卫将军。傅深再落魄,也是颖国公府嫡长子,朝廷一品大员,战场上厮杀出来的靖宁侯。杨思敬算什么东西,一个恩荫上来的纨绔,真当北燕军二十万铁骑都是死人吗?
堂堂一国储君,竟然能想出这种下作手段残害功臣。一想到这样的人未来要成为皇帝,如何不令人心寒。
元泰帝继续道:“朕不愿让傅家坐大,但也无意自毁长城。北燕铁骑是大周的北境防线,鞑柘之患未平,贸然更换将领,恐怕会动摇军心,需得缓进。朕思来想去,你久居京城,也该挪动一下了。”
刚才还在心中暗讽“杨思敬算什么东西”的严大人顿时落到了同样境地——没办法,在大周朝最年轻的将军面前,比他官位低的同辈人都不算个东西。
他再次跪地请罪:“臣无才无德,不敢当陛下厚爱。请陛下三思。”
元泰帝:“你不愿意?”
严宵寒:“陛下恕罪。”
“梦归,”元泰帝脸色冷下来,“朕记得你告诉过朕,你不爱女色,朕曾许诺过为你找一门称心的亲事,傅深既然与你是同路人,家世才貌皆为上品,你为何不肯?”
严宵寒背上出了一层冷汗,正要闭眼瞎编一个“心有所属”糊弄皇上,元泰帝却一扬手,将一卷明黄圣旨掷在了他的面前。
玉轴在青砖地面上磕出“咚”地一声响,浮雕处断了半块,细小的玉屑溅入严宵寒袖间。
“看看。”元泰帝道。
严宵寒缓缓展开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国将军靖宁侯傅深,颖国公傅坚之后,筮仕六载,功勋累著,威震敌夷,克忠报国,朕视以左右,兹以覃恩。左神武卫上将军飞龙卫钦察使严宵寒,京城世家之后,宿卫忠正,宣德明恩,英姿俊朗,允文允武,朕甚嘉之。二人良缘天作,今下旨赐婚,责有司择吉日完婚,望汝二人同心同德,敬尽予国,勿负朕意,钦此。”
“朕已着人到靖宁侯府宣旨,”他冷冷地盯着严宵寒,“你若想清楚了,就拿着这份圣旨跪安吧。”
言下之意,如果没想清楚,就一直在这里跪到死吧。
严宵寒与傅深,一个是名将,一个是鹰犬,一个正直,一个虚伪,一个胸怀天下,一个汲汲营营,一个声威赫赫,一个恶名昭彰,两个殊途之人,却因为一桩荒谬无比的赐婚,生生落得了同样的归处。
比这张赐婚圣旨更荒谬的是,严宵寒看到它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冷冷的快意。
他心中不无恶意地想,傅深接到赐婚圣旨,会是什么反应?
这位肩上背满了责任道义,兢兢业业鞠躬尽瘁的朝廷柱石,被他所效忠的君主这样踩进泥里,还能继续平心静气地“胸怀天下”吗?他是忍气吞声地接下圣旨,还是披挂出京扯起北燕军旗,干脆反了呢?
这边严大人正在不着边际地满脑跑马,那边大太监田公公踮着脚溜进来,凑到皇帝跟前,低声说了几句话。
元泰帝正暗自气恼严宵寒不知好歹,听了田公公的回报,脸色阴沉的几乎滴水,咬着牙根道:“去,把刚才那番话再给严爱卿重复一遍。”
田公公谨小慎微地走到严宵寒面前,照本宣科地念:“靖宁侯不肯接旨,现正在宫门外长跪不起,请求面圣。”
元泰帝阴恻恻地问:“田通,外头天气如何,靖宁侯身子骨可不健朗,别给冻坏了。”
田公公会意:“回陛下,外头下雨了。先前还淅淅沥沥的,这会雨势正大。这……靖宁侯已在外面等了半个时辰,要不老奴给他送把伞?”
大殿里泛着雨天特有的淡淡土腥味,地砖冰凉,硌的膝盖生疼。严宵寒不用想象,也知道傅深只会比他疼上百倍千倍。
除了疼痛之外,还应当有比秋雨更凉的心血。
他终于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从一开始,元泰帝就没打算考虑严宵寒的意见,询问不过是虚与委蛇,在他这里,严宵寒没有说“不”的资格。
元泰帝要他答应的,不是这桩荒谬的赐婚,而是从傅深手中,一点点分走北燕铁骑兵权。
严宵寒如今是正三品,北燕统帅则是一品,只要他能走上那个位置,荣华富贵指日可俟。况且有皇帝在背后支持,踢掉一个残废主帅似乎也不算难事。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都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唯有傅深故辙在前,给这金光灿烂的未来镀上了一层晦暗血色。
时间的流逝忽然变得极度缓慢,不知过了多久,偏殿里西洋自鸣钟的钟摆连敲数下,敲碎了满殿静寂。
元泰帝已经有点不耐烦,正要再下一剂猛药,严宵寒忽然出声:“臣有一事不明,恳请陛下赐教。”
“说来听听。”
严宵寒:“傅家世代忠良,傅深守边数载,绝无二心,而且……他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了,在这个当口赐婚,不但容易招致朝臣非议,反而助长了傅深的声势。臣驽钝,不知陛下为何执意在此时为之?”
这话似有松动之意,元泰帝心中暗松了一口气:“傅深的确是个忠臣,可他忠的不是朕。”
“为将者,就是君王手中的一把神兵利器,傅深固然锋锐难挡,可一把刀要是想法太多,就不那么让人放心了。为臣者,有的忠君,有的忠天下。傅深和他叔叔傅廷信一样,是个忠天下的臣子。”
“傅深这把刀,总有一天会调转刀尖对准主人,你说,朕如何能放心将他传给子孙后世?别忘了,北燕铁骑虽然守在边境,可距京城也不过千里之遥。”
严宵寒再一次在心里暗骂傅深,这根棒槌八成是干了什么费力不讨好的事,得罪了皇帝,他那北燕军又严密的跟个铁桶一样,飞龙卫想挖点消息简直难于登天。若早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提前准备好对策,今日他何至于被皇帝和太子打的个措手不及!
“梦归,你跟在朕身边许久,是朕最得用的肱骨,”元泰帝道,“你与傅深不同,只要迈出这一步,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你若执意不肯,朕再给你个选择。”
严宵寒抬眼,望向高踞龙椅之上的帝王。
金口玉言,冰冷的字句染着森然杀意,一个接一个滚落金阶。
“要么接旨,同傅深完婚,要么,你去替朕亲手除掉傅深。”
时移世易,当年元泰帝有多倚重傅家,此刻就有多忌惮傅深,甚至到了不除不快的地步。
严宵寒捡起磕掉一角的圣旨卷好,他一直跪着,此刻深深俯身下去,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臣……叩谢陛下隆恩。”
微薄的天光照进殿内,落在高悬的“中正仁和”牌匾上。
这场秋雨来势汹涌,宫门外积水遍地,黄叶飘零。满目黯淡昏沉之中,被水打湿的红衣便格外显眼。
严宵寒目不斜视地走到那道笔直的背影面前,居高临下,冷冷地道:“陛下不会见你的,别白费工夫了,回去吧。”
傅深没抬头,只抬了下眼皮,平视着严宵寒的双腿,态度竟比站着的人还倨傲:“皇上让你来的?”
“此事已成定局,多说无益。别问了。”
“你答应他了。”
严宵寒仿佛突然被他激怒了,在宫内郁积的怒火冲天而起,劈头盖脸地朝傅深砸下:“是啊,不然呢?我今日的一切,权势地位,都是皇上给的,我有什么资格不答应?!”他一把拎起傅深的领子:“你还有脸来问我?你不是清高吗,不是一心为国、效忠陛下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现在怎么又跑到宫门前来跪着求陛下收回旨意了?不是该高高兴兴地领旨谢恩么!你跪在这儿给谁看?”
雨越下越大,严宵寒躬身靠近傅深,近的甚至贴上了他被雨水打的冰凉的侧脸。
嘶哑的怒吼压在嗓子里,淹没在滔天的雨声里,微弱的不敢落在任何人耳中,偏偏让傅深听清了。
“你是堂堂北燕统帅,为什么要在这受这种委屈?你为什么不反?!”
傅深眨掉睫毛上的水珠,忽然笑了。
他所有的愤懑无奈、心灰意冷、感同身受,漠然的洞察与刻骨的煎熬,俱在这一笑之中。
严宵寒似乎被这一笑灼伤,蓦地松开了手。
傅深闭了闭眼,脸色在雨水的浸泡下白的近乎透明,水珠顺着发梢眼角滚落,痕迹蜿蜒,过于瘦削的下颌和脖颈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易碎来:“其实我知道,就算在这儿跪断了腿也没用,只是到底意难平……我是不是又欠了你一个人情?实在对不住了。”
“可是严大人,君子立世,有所为有所不为,北燕铁骑守家卫国,数十年的英名荣光,如何能因我一己之私,变成千古骂名?”
“傅某或许做不了君子,但绝不做罪人。”
风急雨骤,乌云沉沉,天地间一片晦暗。
傅深说:“今日之辱,来日必还。”
严宵寒无话可说,无言以对。他从前以为自己了解傅深,于是轻视他那种过分天真的执着。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傅深远远不止他所了解的那些,他也完全无法轻忽傅深一以贯之的坚持。
他叹了口气,怒火被彻底浇熄。
严宵寒伸出手,打算扶傅深起来,总在这儿淋雨不像回事。谁知手还没碰到他,那人忽然毫无预兆地往前一倾,亏得严宵寒眼疾手快,伸手一捞,傅深一头栽进了他的臂弯里。
“傅深!”
黄金台 10.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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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傅深!”
耳畔传来模糊的呼喊,他还有意识,只是身体失去了知觉,雨声如影随形,一个人俯下身来抱起他,有种似曾相识的触感。
像是前几天摔到地上时被揽进的温热胸怀,又像是很久以前拍着他脊背的轻柔双手。
是谁来着?
他被送进了狭窄干燥的牢笼,被迫离开了那个触手生温、软硬适中的怀抱。他还没来得及仔细享受,一下子来了脾气,猛地伸手揪住了那人的衣领,狠狠地往前一拉——
咣当。
没来得及直起腰的严大人砸进了马车里,以一个十分伤风败俗姿势把靖宁侯压在了身下。而傅深也终于不负众望地被他砸醒了。
四目相对,严宵寒没料到这病鬼都晕过去了还能诈尸,刚要气急败坏,恰好对上傅深的目光。
他的睫毛上还挂着雨滴,眸光涣散,看起来竟然像是要哭的样子。虽然明知道是假的,严大人还是不由自主地熄了火,自己爬起来坐好,低声问:“先去我府上,让沈遗策来给你看看伤,行不行?”
他有点担心傅深的伤势,毕竟让一个残废在石砖地上跪一个时辰不是闹着玩的。傅深不知听没听懂,含糊地“嗯”了一声。
他疲倦地半阖着眼,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跟没骨头似的靠在车厢板壁上。马车向严府方向行去,京中道路平坦,傅深居然还被颠的左摇右晃。严宵寒凝神观察他许久,终于试探着把手伸向傅深。果然还没近身,闭眼假寐的人出手如电,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干什么?”
严宵寒:“你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傅深脸上闪过一丝迷茫:“哪儿都不舒服,怎么?”
他的手指冰凉,掌心散发着不正常的热意,严宵寒叹了口气,手腕反转,使了个巧劲挣开他的钳制,抬手在他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发烧了。”
烧得都烫手了。
傅深自己反倒没什么感觉,自己也抬手摸了一下:“不热啊?”
严宵寒:“你摸的是我的手。”
傅深以后脑勺为支点,翻了个身,侧身对着他,浑不在意地说:“没事……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只是从皇宫到严府这一路,没能根治的暗伤和淋雨所受的寒凉一股脑发作起来,病势汹汹,再加上精神透支与心力交瘁,傅深烧得有点神志不清,下车时彻底晕了,怎么叫都叫不醒。严宵寒无法,只得一路将人抱进去。
下人个个目不斜视,大气不敢出。严宵寒治下严谨,仆妇下人远比侯府那帮老弱病残手脚麻利得多,不过片刻便将浴桶热水准备齐全,还预备下了衣裳毯子,来请二人入浴。
严宵寒不放心假手于人,亲自替傅深宽衣解带。湿透的白单衣贴在身上,劲瘦修长的躯体几乎一览无余,可惜这会儿严宵寒生不出什么旖旎心思,他的全副注意力都放在傅深的双腿上。
层层叠叠的绷带已被鲜血浸透,方才有红衣挡着不明显,现在看简直是触目惊心。严宵寒俯身将他抱起来,曲折双腿,小心放进盛满热水的木桶里,被溢出来的水稀里哗啦地浇了一身,也顾不得狼狈:“侯爷……傅深?”
他的手指无意间掠过傅深颈侧,黑发全部被拨到另一边,露出动脉旁一道浅色伤疤。那位置凶险得令人后怕,倘若再深一分,恐怕这个人就不会好端端地躺在浴桶里了。
严宵寒今天才知道傅深身上有多少伤疤,陈旧的新鲜的,从未显于人前,落于史册,都镌刻在年少封侯、意气风发的岁月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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