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台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苍梧宾白
侍女早上得了严宵寒的吩咐,不敢怠慢他,忙提着裙子去找书。严宵寒也不是什么风雅的人,书房里诗书不多,侍女抱了一小摞给傅深,恭敬道:“侯爷,这些是书房里所有的诗集了。”
傅深拎起一本翻看,居然还一边看一边嫌弃:“不学无术。”
侍女低垂着头,肩膀可疑地抖了两下。
这摞诗集足足翻了一个时辰,傅深最终在一本落灰泛黄的唐人诗选里找到了那句困扰了他许久的诗句的出处,题为《为有》,全诗是:
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
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
傅深脸都绿了,险些岔气,火冒三丈地摔了书。
傍晚严宵寒下朝回家,进门时傅深正在窗前对着案上的文房四宝发呆。严宵寒有意放重脚步,傅深抬头一看,发现是他,那句可怕的“辜负香衾事早朝”立刻开始在脑海中不停回荡。他面色几变,一口气走岔,登时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严宵寒吓了一跳,忙过去给他拍背顺气:“怎么了?我吓着你了?”
这话问出来都嫌荒唐,傅深一边摆手,一边抓着他的小臂咳得停不下来,严宵寒观察片刻,见他不像有事,只是不小心呛着了,悬着的心才落回肚子里,忍不住挖苦道:“侯爷,您可真稳重啊。”
傅深把他的手甩到了一边。
两人一坐一立,修长身影映在花窗上,宛然如一对璧人。傅深的咳嗽好不容易平息下来,严宵寒随口问:“在府里住的还习惯么?有什么想要的直接跟下人说,别拘束。听说你今儿摔了本书,出什么事了,跟我说说?”
傅深面不改色:“一时手滑。”
严宵寒狐疑:“真的?下人若得罪了你,不用给我面子……”
傅深斜眼看他:“你当自己在我这儿有多大面子,值得我忍气吞声?”
严宵寒于是不再追问,心中暗笑自己或许把傅深想的太脆弱了。一个身在风刀霜剑中心还能说出“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人,承受能力远比他们这些随波逐流的人强。
这世间,热血会冷,壮志不复,英雄与小人最终同归尘土,赞美与骂声都会化作虚无,强求并没有意义,所以他只是希望,这个人的赤诚与傲骨,能消磨的慢一些。
“今天宫里有什么动静吗?”傅深随手收拾摊在桌上的纸笔。严宵寒道:“消息已经传开了,不过眼下都在观望。我听说御史台要为你上折子,毕竟昨天你在宫门前跪了许久。你的腿伤感觉如何?现在还疼吗?”
“有点,没大碍,下午沈先生来看过了,”傅深道,“赐婚毕竟是私事,你我不出声,别人不好说话。你觉得呢?”
严宵寒:“我已经在皇上面前答应过了,不能改口。”
傅深沉吟片刻,没有明说,只说:“行,我知道了。”
严宵寒余光瞥见桌上乱糟糟的字纸,上面都是傅深写的不知道什么玩意的鬼画符,他好奇地拿过一张,先问傅深:“能看吗?”
傅深不以为意:“随便。”
纸上那些鬼画符,细看才能看出是变体字,有点类似花押,傅深见他看得认真,随口问:“认识吗?”
严宵寒指着其中一个:“这个‘軍’字,是军器监的花押。凡军器监所造兵器,都有此印。你写的这个笔锋处有一对小钩,形似箭矢,应该出自军器监弩坊署。”
傅深一开始还漫不经心,待听到“军器监”三字时瞳孔骤缩:“北燕军中用的箭都是无标无款,从没见过这种花押。”
严宵寒道:“一般来说,大量的军用箭支都由各地杂造局制作,有的有款识有的无款。军器监则主要负责试制新兵器,兼制作京城驻军所用的各类兵器。因此只有京城军队用的弓箭上才会有军器监弩坊署的标记。”
傅深又翻出一张纸,上面画着一个野兽奔跑似的符号:“这个呢,你认识吗?”
严宵寒一笑,弯腰拾起笔,示意傅深替他按着纸,提笔在中间写了一个更为圆润肖似的符号。
“这是个一笔连的‘豹’字。”
“前朝禁军还没分家时,皇城禁军只有十卫,分别是左右金吾、豹韬、鸾仪、鹰扬、羽林,当时为了方便,每支禁卫都以一种动物指代,字形稍加变化,便成了特殊记号。”他一边讲,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像金吾就是三足乌形的‘金’字,豹韬就是我写的这个,鸾仪是凤形的‘鸾’字,鹰扬是‘鹰’字,羽林是鹤形的‘羽’字。”
“不过后来随着禁军分家,扩充为南衙十卫和北衙六军,这一套字符也就没人再用了。你为什么会忽然问起这个?”
黄金台 13.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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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豹韬……”傅深喃喃道。
严宵寒:“怎么了?”
“没什么,”傅深道,“严兄,我……”
他话还没说完,门外忽然传来下人通报:“老爷,北燕肖峋将军来访,正在门外等候。”
“找你的。”严宵寒抽出傅深手里的毛笔,说完转头对外面的人吩咐道:“请他进来,侯爷这就过去。”
傅深自己转着轮椅就想出去,被严宵寒一把拦住:“等等,急什么。”
他转身去里间拿了件披风,把傅深包裹严实了,这才从后面推着轮椅往外走去,妥帖细致自不必说,出门遇见门槛还能连人带轮椅一道搬过去,省了不少麻烦。
傅深心情复杂地被他照顾,有点尴尬,还有点窝心。
他和严宵寒的关系十分微妙,两人交浅言深时还勉强能做朋友,却被强行塞进一段再亲密不过的关系里,导致他们各有保留,心理上反而更见疏远。
可不管怎么说,至少面子上要过得去。人情世故这方面傅深自愧不如,倘若两人位置对调,他自问做不到严宵寒这样周全。
说的更深一些,他从没想过自己受了伤之后可以被人如此对待,有人半夜守在他身边,出门前记得替他拿一件披风。就像个突然被人塞了一大锭银子的穷孩子,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猝不及防地抱了满怀无所适从。
短短一天半,他已经快不认识“虚情假意”这四个字了。
正厅里,肖峋看到傅深被严宵寒推进正厅,表情当场就凝固了。
昨天他带人直奔城东杨树沟寻找“王狗儿”,却只找到了两间人去楼空破草房。适逢天降大雨,他们被困在村里,王家屋后养的一条大狗狂吠不止,肖峋觉得不对,便任由那狗叼着他们的衣服,在它的引领下来到村后寿华山上。三个人一直折腾到半夜,最终深山里发现了王狗儿一家的尸体。
等他们把尸首背回村子,报知当地官府,暂时安顿好那边后,肖峋立刻快马回城找傅深禀报,连侯府的大门都没进去,就被皇上赐婚,傅深宫门前长跪不起,严宵寒接人回府一系列消息打懵了。
今日严宵寒上朝之前,怕有人贸然上门、打扰傅深养病,特意吩咐来客一概不接待。肖峋在严府吃了好几次闭门羹,终于历经千难万险见到了傅深,此刻简直是身心俱疲。恨不得扑到傅深面前哭一场。
“将军!”肖峋“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傅深略一点头,气度沉稳,看起来十分波澜不惊,好像赐婚对他没有任何影响,甚至还有点……乐在其中?
肖峋眼睁睁地看着严宵寒把轮椅推到对面,俯身在傅深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姿态亲密,颇有点耳鬓厮磨的意味。
“……正厅地方大,烧着炭也不如室内暖和……穿着,别耍赖……”
肖峋闭上了眼睛,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娘的,好疼。
严宵寒主动退出,把这一处空间留给二人,临走前还替傅深倒了杯茶暖手,顺便似笑非笑地睨了面带菜色的肖将军一眼。
秋河璀璨,夜空晴朗如洗,严宵寒站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指尖拈着几粒细碎残花,半阖着眼想事情。
元泰帝想通过他转移傅深手中的北燕兵权,这种转移不是简单地把傅深干掉就行的。北燕铁骑在傅家代代相传已经成了一种默认的规则,倘若傅深不幸故去,兵权会重新落回颖国公府。现任颖国公傅廷义不擅兵事,未来世子傅涯是个纨绔草包,无论谁上位对元泰帝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这么一想,青沙隘刺杀的时机,实在是来的太巧了。
然而傅深命硬的很,元泰帝只能退而求其次。靖宁侯是绝不能有后人的,谁知道他儿子未来会不会像他爹一样出色?唯一的突破口是从傅深的婚姻上下手,严宵寒只要与傅深成了亲,就勉强成了半个傅家人。
这算是个和平过渡的方法,区别只在于严宵寒能不能让傅深将他纳入“自己人”的范围之内。
这两天他看傅深的态度,对方似乎有意分化他和元泰帝之间的同盟,却没有表现出更进一步的拉拢意图。傅深似乎另有打算,可他眼下这个全无行动能力的样子,又不像能搅动风云,翻天覆地。
更何况,他手足上还有一副名为“道义”的铁镣。
今日礼部已着手卜算婚期,下一步就要派人来核对生辰八字,准备六礼。也许互相试探该结束了,他需要跟傅深开诚布公地谈谈。
在元泰帝和傅深的博弈中,他不能只做一颗被人推来让去的棋子。
棋子也是有尊严的。
他裹着一身秋夜清寒,站在夜色里,像被一层屏障从人间隔开了,剪影仿佛有种难言的寂寥。
许久之后,正厅门被人从里面打开。肖峋看见他站在院里时明显一愣,脸上立刻浮现出狐疑之色。傅深分明隔得更远,但架不住眼神好,一眼就看到了严宵寒,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轻轻一碰,又像两尾游鱼一样各自滑开。
严宵寒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施施然越过肖峋走进房间,态度自然地问:“谈完了,要送客?”
脚步走动间,寒气扑面而来,傅深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你在外面站了多久?”
严宵寒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轻轻一笑:“北燕军两位高手在此,严某焉敢冒犯。”
“我看你是冻傻了。”傅深嗤道,把桌上热茶往他那边推了推。
严宵寒从傅深面前把他的杯子抄走,笑道:“多谢侯爷体贴。”
傅深皱眉:“……那是我的杯子。”
“暖手而已,我又不喝,”严宵寒脸上满是真切的无辜,“侯爷以为呢?”
傅深:“……”
肖峋心情复杂地看着他们俩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不,针锋相对,要不是凭着对傅深多年的了解,知道他没有那方面爱好,差点都要以为他们俩假戏真做了。
“将军,”他上前对傅深道,“此间事既已暂了,请将军回府休养,马车就在门外等候。”
“不行。”
两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说话的人,傅深还挑了下眉。
严宵寒:“侯爷身染风寒,腿伤尚未痊愈,侯府缺医少药,反而容易耽误了病情。侯爷不如先安心在我这儿住着,等沈遗策把身体调理好,再做下一步打算。”
“什么打算,”傅深笑问,眼中却没有半点笑意,“跟你完婚的打算吗?”
严宵寒:“否则呢,侯爷以为自己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傅深脸上的笑容彻底褪去:“你想软禁我?”
严宵寒摇了摇头,道了声“借一步说话”,把傅深带远一些,俯身在他耳边悄声耳语几句。
傅深听完后久久不语,定定地盯着他,沉默片刻后忽然扭头对肖峋说:“你都看到了?”
肖峋一脸茫然地点点头。
傅深:“那就这样吧。”
“什、什么?”肖峋懵了,“将军……”
傅深不怎么有耐心地说:“你也看见了,严钦察使垂涎本侯美色,强抢民男,将本侯扣押在他府中,不许外出。所以这段时间有人找我,就说我被留在严府养病了。”
肖峋:“……”
他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严宵寒。
严大人被从天而降的一口大黑锅砸的眼冒金星,都快站不稳了,即便如此,他还是勉强挤出了一个咬牙切齿的微笑,道:“就按侯爷说的办吧。”
肖峋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严宵寒在朝中的名声会那么差了——据说他跟傅深每一次吵架,无论是输是赢,第二天全京城的风向都是“朝廷走狗又在残害忠良了”。
黄金台 14.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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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肖峋后,两人回到卧房,傅深道:“你刚才到底是什么意思,解释一下。”
“没听懂就敢让肖峋走,”严宵寒弯起眼睛,“不怕我真的软禁你?”
傅深真想给他一脚:“别扯淡。”
严宵寒:“你这段时间留在我这里,我帮你争取一次回燕州的机会。我说的已经很清楚了。”
“我不是问这个,严宵寒,”傅深一字一顿地说,“我是在问你,你到底是站在哪边的?”
你是皇上最青睐的臣子,最得圣宠的心腹,离登天只有一步之遥,为什么要帮一个天生立场敌对的人?
严宵寒依然弯着眼睛,可刚刚眼神里那种温柔的揶揄已经不见了,他仿佛瞬间披上了一层刀枪不入的铠甲,浑不在意地道:“这世上既然有不二臣,当然也就有二臣。”
傅深:“你不必妄自菲薄……”
“我的侯爷,别天真了,”严宵寒笑道,“你早就知道我是什么人,还费心替我遮掩什么?你我虽然同在朝堂,但你是治国平天下,而我仅仅是为官而已。不为名,只为利,不为天下人,只为我自己。”
“逐利而往,择木而栖,这就是为官之道。”
“所以,”他说,“我没有站在你这边,我站在了对我最有利的一边。”
他是棋局中的一颗棋子,也是第三个执棋的人。
他可以为一方所用,冲锋陷阵,也可以一言不合就掀了整片棋盘。
既然元泰帝不喜欢手中的兵器有太多想法,那就干脆让他当个手无寸铁的孤家寡人好了。
因为棋子不高兴了。
“行,好啊,难为你能坦坦荡荡承认自己不是个东西,”傅深气极反笑,“那你还把我带回来干什么,怎么不让我干脆淋死在宫门口算了?”
严宵寒无所谓地道:“当然是因为垂涎侯爷你的美色。”
傅深:“……”
他这种杀伐决断的一方将领,最讨厌京城官场中东拉西扯虚与委蛇的风气,严宵寒也知道他的脾气,轻飘飘地笑了一下,赶在他爆发前安抚道:“傅深,别再找理由替我开脱了。”
当他不再叫“侯爷”,而改为直呼其名时,身周那层铠甲仿佛脱落了,露出一个遥远又熟悉的侧影,那是傅深最初认识的严宵寒。
“在兵权与君权之间选一边,和随手帮你一把是两回事。你我相识数载,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你陷在那里。”
真像他自己说的,严宵寒把朋友间的“道义”和朝堂上的“道义”分的太清了。
傅深终于也哑口无言了一回。他不喜欢靠动嘴皮子来说服别人认同自己的想法,今天三番两次的诘问已非常态,他耐心告罄,也不悦于严宵寒的“自暴自弃”,沉着脸道:“说完了吗?”
严宵寒一听就知道他要发火了。傅深先当少爷,后当将军,惯于说一不二,有时发起脾气来真的是很……不讲理。
即便如此,严宵寒还是顶着满头的阴云坚持道:“一会我让人送药过来,你记得……”
傅深冷冷道:“滚出去。”
严大人不愧是俊杰中的翘楚,立马乖巧闭嘴,圆润地滚了。
当夜傅深被他气的睡不着,腿伤隐隐作痛,他在床榻上翻来覆去,脑海反复回荡着严宵寒那几句话。
他其实想问,如果换做别人,出于朋友之间的道义,除了拉他一把,你也会把他带回家里精心照顾、衣不解带地守夜、不厌其烦地叮嘱他喝药吗?
你也会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地问“你为什么不反”吗?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风声渐起,雨打窗棂,叮咚声催出刻骨酸痛和微末睡意。傅深阖着眼养神,耳尖忽然敏感地一动,听见门外传来压的极轻的脚步声。
是严宵寒。
他把呼吸放平拉长,装睡功夫一流,完全闭上眼睛,只靠听声分辨对方动作。同时心里转过许多念头,却都如浮光掠影,一个也抓不住。
傅深不想承认他其实在紧张。
严宵寒轻手轻脚地走近床前,傅深只觉得腿上一重,紧接着脚边的被子掀开一角,一个暖呼呼的东西被塞进被子里。做完这一切,他没有多做停留,又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等门板无声合上,傅深睁开眼睛,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看清了自己腿上多出来的一床被子。小腿碰到坚硬的热源,他把手伸进被子里摸了一下,是个银质的汤婆子。
窗外雨声淅沥。
受伤的腿脚血行不畅,盖着被子也暖不过来,他本来不太在意疼痛,可一旦尝到这个小汤婆子带来的暖意,方才的冰冷忽然变得无法忍受起来。
你对“别的人”也这么无微不至吗?
傅深仰面躺回床上,望着床顶发怔。他想自己或许真的不适合朝堂,北燕统帅可以挥刀斩断来犯之敌,却被一床被子和一个汤婆子轻而易举地绑住心神,温柔乡尚且挣脱不开,日后还怎么面对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
“真操蛋啊。”他心想。
也许是睡前想的太多,一会儿是严宵寒一会儿是元泰帝,很少做梦的傅深居然梦见了自己少年时。
十六岁,他第一次遇见严宵寒。
元泰十八年寒食节,皇城的夕阳辉煌壮阔。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这天元泰帝外出祭陵,禁军随行。恰好傅深与相熟的一群公子哥外出踏青,日暮时分方归城。
正值初春时节,城中士女游人如织,一群英俊潇洒的年轻公子策马入城,引来无数注目。更有大胆女子将手中绢帕或是斗百草所用的各色花朵掷向众人,声势比“掷果盈车”不遑多让,盛况空前,百姓驻足,城门处一时热闹非凡。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阵阵马蹄声,披坚执锐的禁军当先冲进城中,人群自动让路,为首者高喊:“御驾出行,闲人退避!”
人群在傅深面前汇集,前面的连连后退,后头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时拥堵不已。眼看禁军就要冲到跟前,傅深急忙拨转马头避让。谁知他这一侧身,恰好避开了一朵掷向他后脑勺的花。
那花长了眼睛一样,绕开傅深,直飞向策马经过的禁军面门。扔花的人不知用了多大力气,傅深甚至觉得自己听见了破风声。
完球了。他生无可恋地心想。
向年轻公子扔花叫风流,向禁军扔花那叫老寿星上吊——嫌命太长。
那禁军扬手截住了飞来的花,诧异地往这边看了一眼。傅深反应极快,立刻拉起袖子遮住脸。
禁军:“……”
来不及多说一句话,御辇已进了城门,禁军开路,百姓跪拜。傅深这一行人都是勋贵子弟,其中两个身上还有恩荫的武职,好巧不巧地跪在了最前方。
元泰帝也注意到了这群鹤立鸡群的公子哥们,还特意停下询问。武官一系,数颖国公府风头最健,因此傅深不可避免地被皇帝单独拎出来勉励了几句。他在石砖地上跪的腿都疼了,皇上才大发慈悲地起驾回宫。
御辇继续前行,接着是禁军们鱼贯而过,傅深规规矩矩地跪着等皇上走远,马蹄忽然在他面前停驻了一瞬。
他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深邃含笑的眸子。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春风深处。
傅深的视线从他的眼睛滑落到他执缰的手上,注意到他掌心里握着一朵粉白的花。
……是刚才那个禁军。
傅深再想扯袖子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浅色唇角一勾,策马扬长而去,随手将那朵花丢回他怀中。
而且手劲非常寸,花朵正好卡在领口。简直就像是……故意的。
尚且青涩的傅深就像个被狐狸精勾了魂的书生,满脑浆糊地站起来,眼神空茫,那一笑仿佛融进了晚照,还残留在他的视线里。
“哎,傅兄弟,还看什么呢,走吧?”
鬼使神差地,他没扔掉那朵花,而是拿在手里,翻身上马,假装不经意地问旁边的人:“刚才那个禁军……易兄认得吗?”
与他并辔的是陈国公世子易思明,已授了正四品金吾卫中郎将,闻言目露轻蔑:“你说那小子?贤弟,可别怪为兄没提醒你,那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值当我等费心结交。”
傅深:“此话怎讲?”
易思明:“那个人是左龙武卫中郎将严宵寒。”
傅深一听就明白了,金吾卫为南衙禁军之首,龙武卫则属北衙,两处素来不对付,难怪易思明对他没有好脸。
易思明又道:“你不知道,他是段玲珑的义子。别看长的不错,那有什么用?谁知道是怎么爬上来的……”
在大周,勋贵看不起清流,清流看不起普通文官,文官看不起武官,而他们全都看不起的,就是宦官。
段玲珑正是当今宦官中的第一人。
可想而知,认宦官做义父的严宵寒,在他们眼里可能比宦官还不如。
不知怎么,傅深听了易思明的话,并不觉得厌恶,反而有点莫名的惋惜,就像看见一朵刚刚盛放就被摧折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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