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台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苍梧宾白
他忽然明白了傅深所说的“意难平”。
如果他不曾信赖过帝王,不曾将天下放入胸怀,又何必背负着沉重的铠甲一次又一次走上战场——三位国公的余荫,难道还庇护不了一个养尊处优的富贵少爷吗?
严宵寒从外面叫进来一个小厮,一指浴桶里的靖宁侯:“看着点,别让他掉水里。”
浴房里放了一架屏风,隔出两处空间。严宵寒绕到另外一边,三下五除二冲洗干净,用手巾拧干长发,拿簪子挽在头顶,换好衣裳便回到傅深这边来。小厮还没见他对谁如此上心过,暗自纳罕。
傅深烧得脑海中一片混沌,只有一部分意识还清醒着,感觉自己从冰冷的雨天一下子落进温暖的水中,舒服的昏昏欲睡,可过了一会儿,忽然有人把他扶了起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说:“手伸出来,抱紧我的脖子。”
沉水香的味道徐徐飘散,有点说不清的勾人。
傅深像被蛊惑了一样,朝他伸出双臂。那人扣着他肩头的手微微用力,随着“哗啦”的水声,他被人抱出了水面。
躯体脱离温水的那一刹,寒意从四面八方袭卷而来。傅深仿佛又被人扔回了凄风冷雨的荒凉天地间,他含混不清地呻/吟了一声,下意识地挣动起来,试图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严宵寒差点因为他的猛然发力栽进水里,来不及恼怒,先看清了他的动作,忙抖开一张毯子将他裹起来:“没事,别乱动,还冷吗?”
傅深咕哝了一句什么,严宵寒没听清,凑近了一些:“嗯?”
傅深不再说话,手脚在温暖的毯子里慢慢舒展,眉头却依然紧蹙,仿佛在极力忍耐。严宵寒揣摩着他的表情,试探道:“是不是哪里疼?”
傅深从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声音,严宵寒原本想替他穿上衣服,这下彻底不敢乱动了,生怕碰到他哪处暗伤。恰巧此刻有人来报沈遗策已到,严宵寒便连毯子带人一道搬去了卧房。
沈遗策见他抱着个人进来,还是披散头发没穿衣服的,险些瞪掉了眼珠子:“这,这,这……”
“别这了,是靖宁侯,”严宵寒将傅深放在自己床上,“在雨里跪了小一个时辰,刚才烧晕过去了。你看看,还能不能救活?”
沈遗策觉得最近靖宁侯出现的频率有点高,但没往深里想,一边替傅深把脉,一边道:“怎么回事?他走都走不了,好端端地跑到雨里跪着干什么?大人,你刚才也淋雨了?叫他们煎碗姜汤来。”
严宵寒心烦地一摆手,不想提那件破事。
沈遗策十分有眼色,不再多问,专心地给傅深两只手都号完脉,又掀开毯子看了看傅深的腿,写了三张令人去配药,自己用烈酒洗过手,替傅深更换腿上的绷带。
严宵寒皱着眉问:“他刚才喊疼来着,会不会还有别的伤口?”
沈遗策怀疑钦察使大人被秋雨泡坏了脑子,耐心地解释道:“在地上跪一个时辰,就是铁打的膝盖也受不了,更何况他的膝骨已经碎了,再者伤口泡水也会红肿疼痛,还有——”他指了指窗外,“靖宁侯他们这些战场下来的人最怕外面这种天气,我猜他身上有不少旧伤。说实话,这种疼法,换成是一般人,这会儿早满地打滚了。”
严宵寒跟着轻声感叹了一句:“一般人也成不了他。”
没加冠就披挂上战场,拼下一身赫赫战功,守卫北疆数年太平,躲过了无数明枪暗箭,却没躲过来自背后的一刀。
说实话,当元泰帝提出可以让他接掌北燕铁骑时,有那么一刹那,严宵寒的确心动了。飞龙卫虽然位高权重,但几乎收获了满朝骂声,禁军再清贵,终归不是建功立业的好去处。
当世男儿,谁不曾想像傅深那样手握北燕铁骑,驰骋沙场,荡平来犯之敌?谁不曾想过“如果是我”,会如何施展抱负,建立何等功业?
可北燕军统帅这个位子,是单凭命好就能坐稳的吗?
严宵寒知道自己无法取代傅深,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傅深,可惜元泰帝不明白。
万里长城,不曾毁于外敌之手,先被自己人拆得砖瓦飘零。
“大人,”沈遗策在他出神沉思时麻利地替傅深换完了药,起身道,“虽然您未必愿意操这份心,不过我是个当大夫的,还是得多说两句。靖宁侯这伤,恐怕要落下一辈子的病根,两次发热,一次比一次危险,他的身体已经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虽然您不待见他,但他毕竟是个……英雄,能帮他一把,就别让他自己一个人挣扎。至少像今天这种在雨里跪一个时辰的事,不要再发生了。”
严宵寒面色上看不出喜怒,只问:“我记得你跟傅深并不熟,以前也没见你替哪个病人说过话。”
“就当是我多管闲事罢,”沈遗策将摊在桌上的器具收回药箱、合拢,“我跟侯爷的确没有交情,只不过有时候会觉得,只要靖宁侯好好地活在世上,京城里就是安全的,我等汉人,不至于在蛮人铁蹄下挣扎求生。”
严宵寒这才想起来,沈遗策出身宣府,此地当年曾为东鞑占据,后来又被北燕铁骑收复。
他没再答话,起身送沈遗策出门。两人沉默着走过曲折的回廊,到正院庭前,沈遗策顿足,朝严宵寒拱手告辞:“大人留步。”
“继之,”严宵寒叫住他,眸光沉沉,“傅深的伤……你有几成把握能让他重新站起来?”
沈遗策苦笑:“大人,您也太高看我了。”
“有一说一,”严宵寒道,“不必保留,我要听实话。”
沈遗策犹豫了半晌,才慎之又慎地道:“只有一两成。接续断骨容易,可筋脉受损,尤其是他的膝骨碎了一半,调养起来或许要三五年的工夫,所耗的钱财药物不必说,关键是要有人随身照顾。但就算这样,也未必能成功。”
可有一线希望,总比束手无策要好。
严宵寒点点头,下了决断:“既然如此,从明日起,靖宁侯的伤就交给你了,需要看伤用药,都到我府中来。”
沈遗策讶然:“大人?!”
“不必惊讶,此事你早晚要知道,”严宵寒淡淡地道,“就在刚才,陛下已发下圣旨,为我和靖宁侯赐婚。”
一道天雷滚滚而下,沈神医僵立当场,呆若木鸡。
片刻后,严府正院里爆出石破天惊的一声呐喊:“皇上疯了?!”
黄金台 11.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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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烧从傍晚一直烧到半夜,直到子时末,傅深方才彻底清醒过来。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室内昏暗,床榻帘帐都与他熟悉的布置不大相同,桌上只留了一盏灯,迷蒙轻纱般地照着周身方寸之地。他捕捉一丝细微的呼吸声,扭头一看,发现床外还摆了一张矮榻,严宵寒蜷身背对着他,和衣而睡。
昨天的事流水般涌入脑海,却再也掀不起滔天巨浪,水面下暗流涌动,一直沉入不可测的海底。
人心本来澄澈如镜,它们却把浅水变成深潭。
傅深躺的浑身难受,想翻个身松泛一下僵硬酸痛的腰背。没想到刚一动严宵寒就醒了,他翻身坐起,伸手来扶他,因为还没彻底清醒,一开口竟意外地低沉轻柔:“怎么了?要水还是要解手?”
他双手扶着傅深,于是便自然而然地俯身与他额头相抵,试了试温度:“好像退烧了。”
傅深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有这么好的待遇,起初差点没反应过来,意识到不对时立刻往后一躲:“没事……什么都不要,你……扶我起来坐一会儿。”
惺忪睡意逐渐褪去,严宵寒眼神终于清醒了起来,气氛陡然尴尬。他让傅深倚着床头坐好,随即后退三步,坐回矮榻上,拉开一段守礼而生疏的距离。
二人好像同时从失心疯里清醒过来,不约而同地想起他们中间还横亘这一桩荒谬的赐婚。
无论它的政治意味有多强,不管它是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乱点的鸳鸯谱,哪怕点成了“鸳鸳相抱”,其本质不改,仍是一桩姻缘。
刚才还一脸麻木心如止水的靖宁侯又有头疼发作的趋势,他其实是个很能扛得住事的人,但这会儿只想失忆,只想重来,假装无事发生过。
“你继续睡吧,不用管我。”
严宵寒胡乱挽了一把头发,拎起床边一件外袍丢给他:“夜里冷,披上。我让人把粥端上来。”
傅深这样的男人,世家出身,年少成名,从赞美和崇拜堆里长起来,见得太多,就很容易对“别人对他好”异常迟钝。然而也许是被那天杀的赐婚影响,也许是大病之中人心格外敏感,在这一系列动作里,他最先感受到的竟然是严宵寒不动声色的体贴,心中讪讪暗道:“还……挺贤惠的。”
一朝想歪,接下来所有的思路就不由自主地全歪了。
单看脸,严宵寒比他还强上三分,他换下了飞龙卫那身黑漆漆的袍子,披着浅色广袖的家常旧衣,起身挑亮灯盏时,黑发流水似地从肩背滑落至胸前,倦倦地低垂着眼帘,仿佛睡意未消,不笑时唇角也微微翘着,灯光照出的轮廓温和又柔软,能让人短暂地忘记他的身份,全然沉溺在晕染的光影里。
傅深眯着眼睛,浑然不觉自己这样多像个不怀好意的流氓。
严宵寒转身出去的时候随手掩上了门,在廊下边走边笑。傅深可能是烧糊涂了,盯人的时侯毫不收敛,他大概没意识到自己目光的侵略有多强,严宵寒感觉衣服都快要被他给盯化了,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只好落荒而逃。
守夜的下人见他笑容满面地房中出来,还以为傅深一命呜呼了,要不然他家老爷怎么能高兴得跟失了智一样。
等热粥送上,魔怔了的两个人才恢复正常。傅深和严宵寒捧着碗相对而坐,热气把苍白的嘴唇和脸颊烫出一点血色,也强行捋直了他的脊梁骨。他们终于可以平心静气地审视遍地荆棘的坎坷前路,琢磨该从何处下脚。
严宵寒吐掉漱口的茶水,把茶碗放回桌上,道:“侯爷。”
傅深仍在慢条斯理地喝粥:“嗯?”
严宵寒:“我有几个问题,还望侯爷为我解惑。”
“我说严大人,”傅深放下勺子,漫不经心地一勾唇角,“咱俩现在已经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就别‘侯爷侯爷’地叫了,多见外啊。”
隐含着心照不宣的调侃,严宵寒不得不承认,虽然傅深在某些方面比较死心眼,但大部分时候还是相当坦诚灵透,跟这种聪明人打交道,不需要太多弯弯绕。
“既然你这么说,那好吧,”严宵寒妥协道,“敬渊,昨天我听皇上的意思,似乎对你不满极深,你最近是不是做了什么,惹恼了皇上?”
“咳咳、咳……也别喊得这么亲。”傅深呛了一口,无奈道,“你直接叫我名字不行吗?”
严宵寒笑容款款:“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就当提前适应。”
傅深让他麻的倒了胃口,随手把粥碗搁在一边,叹道:“小孩没娘,说来话长,皇上登基时你出生了吗?”
严宵寒瞳孔微微一缩:“刚出生,怎么?”
“这事的起源还在此之前,”傅深道,“先帝膝下有九子,当年最受先帝宠爱、也是最有望登上大位的是五皇子英王殿下。英王与三皇子,也就是如今的肃亲王,是同母兄弟。”
“你可能不知道,我二叔曾是肃王殿下的伴读,他们两个……嗯,关系很铁,因此与英王也十分亲近。说句不见外的,真把他当亲弟弟一样。”
严宵寒觉得他中间的迟疑有点奇怪,但没有追问。傅深继续道:“先帝在行宫时突发急病,当时随驾的只有大皇子和陛下,先帝遗诏由太傅杨巩宣读,出乎所有人意料,遗诏竟将皇位传给了陛下。”
“皇上践祚之初,有不少人质疑遗诏的真假,因为杨巩与当今皇后是同宗。也有人私下里联络肃王、英王,意图谋朝叛乱。陛下似乎有所察觉,因此在登基的第二年就把英王派去了封地。”
“元泰二年,东鞑阿拉木部入侵大周,首当其冲的就是英王的封地宁州。当年边军怯弱,蛮人长驱直入,英王带王府亲兵抵抗东鞑骑兵,力战数日后失踪。肃王和我二叔派人多方寻找,一无所获。在那种情况下,他活下来的可能性很小。久而久之,这件事慢慢被人淡忘,现在也没人再提起。”
“不过我二叔一直没有放弃寻找英王,他过世之后,这件事落在了我身上。”傅深笑了一下,“谁能想到,天无绝人之路,英王的后人,居然真的被我找到了。”
严宵寒愕然。
“英王战死之时,府上一个侍妾已有身孕,她被东鞑人掳走,因为貌美圆滑,竟然保住了性命,后来还成了东鞑部落权贵的宠妾。她保住了英王最后一点血脉,曾想带孩子逃回大周,可惜半路被乌珠部牧民掠走,只得隐姓埋名,谎称自己是被略买的汉人女子,委身于乌珠部首领哈图。
“更幸运的是,她逃走后没多久阿拉木部就灭族了,从此世间再也没有人知道她原本的身份。这位奇女子熬死了乌珠部的前任首领,现在是东鞑数一数二的大贵族,我这么说,你应该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东鞑前任首领查干和现任首领鄂尔齐的……妻子,”严宵寒喃喃道,“……哈诗可敦,竟然是她?”
傅深道:“英王讳‘珲’,‘哈诗’在东鞑语里是‘玉’的意思。”
严宵寒:“那英王的后人呢?”
傅深:“西秋关之战,我本来不想插手,是哈诗可敦先派亲信来北燕找我,请我将英王的血脉带回大周。我将传信给肃王,五月时他亲至北燕,与来使见了一面,确定哈诗可敦确系英王府出身。”
严宵寒:“所以你答应了?”
如同扣上了最关键的一环,前因后果霎时自动串联成一线,过往种种,忽然都有了清晰的脉络。
“你答应了可敦,而她给你的报酬是……乌珠部乞降。为了能名正言顺地留在大周,她把英王后人塞进了陪伴小王子入京的东鞑使团,是不是?”严宵寒盯着傅深的双腿,“可是东鞑使团在青沙隘遇伏,无一生还……”
傅深轻声道:“你猜这事,皇上知不知道?”
飞龙卫是天子耳目,帝王鹰犬,严宵寒都不知道的事,皇上怎么可能会知道?
可如果皇上不知道,为什么会恨不得将傅深除之而后快?
“皇上或许很信任你,”傅深眼中嘲讽之色一闪而过,“不过可能并没有把全部信任都给你,严大人。”
这才是他今晚讲故事的真正目的。
严宵寒原本要探傅深的底,却没想到傅深反手就是一个挑拨离间。
他们谁也不清楚对方的真实目的,严宵寒怀疑傅深另有后手,傅深提防严宵寒站在皇帝那边。两人嘴上说着坦诚,暗地里却一重接一重试探不停。谁也不敢全盘托付信任,哪怕已经站在了同一条岌岌可危的破船上。
严宵寒不怎么诚恳地随口恭维:“侯爷好谋略。”
“不及严大人思虑周全,”傅深回敬。他淡淡道:“我还可以再告诉你一件事。”
“我离开燕州回京城,不全是因为腿伤,还因为使团的行程经过我的人重新安排,与东鞑人所知的略有出入。其中一个‘出入’就是青沙隘。而东鞑使团中也确实有一个二十二岁、汉人血统的使臣。”
严宵寒:“侯爷是在暗示,北燕军中有皇上的眼线?”
傅深:“东鞑人不知道我们改变了路线,而安排行程的北燕军也不知道东鞑拿到的是不一样的路线。这个双面计划是我和肃王为了保险起见私下敲定的,说白了,只有我们两个知道东鞑人和北燕军拿着两条不同的路线。”
最初做这一系列安排的目的,其实是为了防止东鞑人暗算,却没想到居然在只有“自己人”知道的路线上栽了跟头。
青沙隘的一箭射穿了粉饰多年的太平,也洞穿了隐藏在背后的真相。
傅深笑了笑:“你知道北燕军中,能参与英王这件事的都是什么人吗?”
有资历,有地位,有话语权,至少是将军级别以上的人物。
“皇上给我赐婚,惦记的无非是北燕兵权,然后矬子里面拔将军,挑中了你,对不对?”傅深大言不惭地说,“严大人,这个破位置虽然我早就坐烦了,但我还是得劝你一句,别看皇上现在信任你,等你坐上这个位置可就不一定了。”
“北燕军大部分是我的亲信,一小部分是皇上的眼线,这个眼线跟你还不是一伙的。如果我的亲信全都投靠了你,你就是下一个傅深。如果我的亲信不肯投靠你,你就被彻底架空了。而皇上是永远不可能让你和那条眼线成为同伙的——”
“他不只是防备我,他防备的是所有人。”
黄金台 12.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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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陷入死寂,气氛陡然冷了下来。严宵寒正垂眸沉思,余光瞥见傅深侧过头去打了个小小的呵欠,似乎是困了。
他这才想起这人还病着,大半夜的勾心斗角,明天被沈遗策知道了肯定又要唠叨。
“先睡吧,有事明天再说。”严宵寒过去扶他躺下,放下帘帐,傅深睡意浓厚地“嗯”了声,轻声说:“辛苦你了。”
坐回床边矮榻上,严宵寒却彻底没了睡意。傅深的话在他脑海中翻来覆去地打转。怪不得元泰帝会这么亟不可待地打压傅深。私下与敌国可敦往来,将英王后人接回中原,哪一件看起来都像谋反的前兆。当年夺嫡之争更是元泰帝心头的一块逆鳞,谁碰谁死。
傅深简直就是拿命在玩,断腿赐婚都算走运了。
为了前人的遗愿,干着掉头的营生……傅深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事一旦败露,他会是什么下场。
可他似乎总是在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为什么呢?
“这世上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傅深道。
严宵寒从沉思中猛然惊醒,被他吓了一跳:“你怎么醒了?”
傅深揶揄道:“严大人,你再这么盯着我看,死人都要被你盯活了。”
严宵寒方才光顾着出神,没意识到自己的目光一直落在傅深身上。傅深一看他那一脸惋惜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啥,忍不住心头发软,又很想撩拨他一下。
“找到英王后人,是我二叔和肃王殿下的愿望,所以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去做,没什么可遗憾的。”
严宵寒反问:“你身受重伤,工夫白费,不值得遗憾吗?”
黑夜里响起傅深的一声轻笑。
严宵寒一怔,突然茅塞顿开。
“两条路线是第一重障眼法,东鞑使团的汉人使臣是第二重障眼法……其实你和肃王早已把真正的英王后人送走了,对不对?”
“嗯,”傅深煞有介事地点头,“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前功尽弃,我现在估计早就上吊了——实在没脸苟活于世。”
他强忍着笑意,抬眼看严宵寒:“严大人快别拉着脸了,我都不知道你居然这么怜惜我,真是惭愧。”
严宵寒不知道他哪只眼看见自己脸上写着“怜惜”,但知道他是在调戏自己,于是凉丝丝地说:“不客气,应该的,毕竟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傅深:“……”
“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哭笑不得地质问,“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那么愿意跟我成一家子吗,啊?!”
“侯爷,你得想清楚,”严宵寒耐心道:“你是正一品,我是正三品,我们如果真的成了一家,我其实不赔,反而还赚了。”
傅深哑口无言。
看得出他正在运气准备朝自己喷火,严宵寒见好就收,适时地退让一步,息事宁人道:“好了,再说一会儿天都要亮了,别走了困,睡吧。”
傅深一身炸起的毛立竿见影地顺了下去,他明知道严宵寒是在哄人,可还是不由自主地被他温柔的语意催生出了一点睡意。
两人絮叨着有的没的,说了半宿的话,直到四更才躺下休息片刻。黎明时分,外头响起更漏数声,严宵寒侧耳听了听,轻手轻脚地从矮榻上起身,却没想到他一动,傅深立刻就跟着醒了,迷迷糊糊地问:“你要走了?”
“嗯。”严宵寒走到他床边,先摸了摸额头,确定没有发烧,又把翻起一角的被子拉平,弯腰时散落的长发滑到枕畔,轻轻蹭过傅深的侧脸:“我今日要入宫轮值,你睡你的。”
傅深闭着眼,发出一声含糊的鼻音。
那绺长发轻柔地拂过他的面颊,一阵小风带得床头纱幔飘动,他听见脚步声远去,转过了床前的屏风,外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对于五感灵敏的人来说,哪怕是隔着几道门,这些细碎声音还是非常扰人,傅深不得不支楞着耳朵听外面的水声,脚步,人语,东西拿起放下时碰出的轻响,还有严宵寒刻意压低的吩咐:“……别去吵他,下午沈遗策过来……按时吃饭用药……”
也许是因为被人惦念,也可能是由于同僚们都要去上朝而他可以在家里睡回笼觉这种对比带来的愉悦感,这短暂的吵闹没有破坏他的好心情,傅深一边等着严宵寒出门,一边不着边际地瞎想,从蒙尘的记忆里扒拉出一句熟悉的诗来——“凤城寒尽怕春宵”。
傅将军虽然是世家公子,但学识实在有限,以前读的书早还给了先生,这句诗的上下句居然想不起来了!
他模糊地记得这首诗好像是写不愿起床的,诗句里恰好又有严宵寒的名字,因此翻来覆去的嘀咕了好几遍,直到外面声息平静,他再度沉沉入睡,在梦里似乎还念念不忘。
等他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严府的侍女进来伺候梳洗用膳,又捏着鼻子喝了一大碗苦药汤后,傅深仍然没想起那首诗的全名。他是那种一旦想不明白,就会刨根究底直至钻透牛角尖的人,坐在窗前思考了半天,干脆对侍女道:“去你家大人书房给我拿几本诗集来,要七言绝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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