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衾灿兮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蓬莱客
他的颅内如有针刺,而他浑身的血液成了一头来自地火深处的炽烈猛兽,它咆哮在他的四肢百骸里,肆意蹿走,没有方向,仿佛那尖牙利爪随时便能割裂困住了它的那层薄薄的血管皮肤,喷炸而出。
他正经受着他此生前所未曾有过的痛楚煎熬,而这煎熬的来源,只是因为那一股在猝然间喷向了他的滚烫鹿血。
……
事情要从数日前的那场秋狝说起。
对于他来讲,秋狝能猎多少野兽,并不是目的,目的在于操练士兵。
久不淬血,钝的便不只是戈戟,还有士兵的杀气。
秋狝进行的酣畅而淋漓,尔后顺利结束,按照预定,此刻他本应当和兴高采烈的士兵们一道,已经回了丘阳。
但是就在预备动身离开的那日清早,他改变了主意。
一头罕见的白鹿进入了他的视线。
发现它的时候,它站在远处一道高高的丘岗上。
初升的朝阳,正从丘岗后的荒野地平线上慢慢升起,当那轮火球跳跃出地平线的那一刹那,天地间仿佛染了一层瑰丽的色彩,它沐浴在朝阳里,一动不动地,仿佛正被这造化的神奇一幕给吸引住了。
这牲畜的四蹄修长,躯干健美,姿态高贵,尤其是头顶的一双巨大鹿角,折射着朝阳变幻的光晕,美丽异常。
他立刻就被打动了。
如此硕大的一头白色雄鹿,实属罕见,既然此行是为狝猎,它又恰巧自己撞了上来,不如顺道猎了它,将鹿首割下带回,倒也不失为一件值得收藏的战利品。
他当即命大队按照预定计划先行开拔,只留了亲随丁厚和成足二人,但将军祝叔弥却死活要和他同行,称此处边境,这几日的田猎,必定已经引起了楚国人的注目,绝不能叫他落单于此。
庚敖知道他一向固执,便也随了他的意思。
在庚敖想来,猎杀这头白鹿,应当不算难事,得手后再一道追上大队便是。
但他没有想到,白鹿竟极其警惕,没等他靠近,撒开四蹄已经跑的无影无踪。
庚敖追踪着它,此后数次得以靠近,却屡屡总是被它逃脱。
如此一个耽搁,数日转眼便过去了,这头白鹿总似就在前方的不远,他却始终不能得手。
他更被激出了必要猎到手的强烈念头。
终于就在今日,他再次追踪到了白鹿的踪迹。
几番交道下来,他知这头白鹿异常机敏,为了避免它再被惊走,命祝叔弥和丁厚成足等待,自己单独猎它。
一番迂回曲折,他终于追上,发出了一箭。
箭簇力透弓背,一箭就穿透了白鹿的脖颈,奔逃中的白鹿栽倒在地。
追它数日,终于得手,但在庚敖检视猎物的时候,才发现这头体型比寻常公鹿还要大上几分,又生就了一副大角的白鹿,竟是一只母鹿。观它腹部微鼓,乳,头胀起,似还怀有胎孕,只是因为时日不久,加上它体型硕大,所以并不显腹。
他感到有些意外。
它被一箭贯喉,必是活不成了,但并未立刻死去,此刻只倒在地上,发出断断续续的呦呦哀鸣,声含痛楚。
倘若一开始,就知道它是头怀有孕身的母鹿,他应当不会追猎它的。
但是此刻,它已被射倒了。
庚敖略一沉吟,也就抽刀,一刀割断它的喉管,结果了它。
就在那一刻,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意外。
他割断鹿喉的瞬间,一股滚烫的鹿血,从被割破了的口子里喷涌而出,笔直地溅在他的面门上,灌入了他的口鼻。
他下意识地吞咽下一口鹿血。
其腥其稠,远超他的想象。
白鹿既已气绝,他以唿哨唤祝叔弥等人前来。他们围着白鹿啧啧称奇的时候,他到近旁的溪流边清洗脸上被喷溅上去的血污。
那时他便觉得腹内异常,从那口鹿血下去后,便暖洋洋地发热。
鹿血自然是样好东西,除养生健体,他也曾听说过,公族里有亏虚的男子,常以饮用刚刚割放而出的新鲜鹿血来助闺闱之兴,有时为求得一头精壮雄鹿,往往不惜千金。
他身后的不远之外,祝叔弥和丁厚成足几人,也正在谈论着没能集到鹿血,因他们赶来时,血已流失殆尽了。
他们自然不敢埋怨自己不等他们赶到再割鹿喉,但语气带了些惋惜。
他此刻腹内发热,应就是无意下去的那一口鹿血所致。
看来所闻倒也并非全是虚言。
只是他并不在意。
不过区区一口鹿血罢了,能将他如何。何况,他更不是不能自制之人。
但是很快,他就知道,自己轻看了那一口鹿血。
这头被他杀死的非公非母,既雌又雄的诡异白鹿,如此快的便在他的身上施加了来自于它的报复。
回去的路上,他就已经感到非常不适了:腹内炙燥更甚,全身血液滚烫,如针一般地刺着他周身皮肤,又心跳如同擂鼓,热汗不停外冒。
但他不想让祝叔弥和两个随从看出端倪,忍着体内的不适之感,面上依旧若无其事。
回到驻地,因天近黄昏,决定先过一夜,明早再上路,他们便割下了鹿头,又剥皮架火烤肉。
他胸间却已气血翻涌,喉头阵阵发甜,几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
不愿叫他们看到自己的狼狈,他便起身,避入毡帐。
纵横于千乘万军里的他,最后竟还是败在了那一口鹿血之下。
鹿肉烤熟,祝叔弥入内唤请他,才发现他已晕厥,双目紧闭,浑身皮肤滚烫,如同烧起了火。
祝叔弥大惊失色,更不知他怎突然就晕厥不醒,眼看唤不醒他,情状危急,命丁厚成足原地守护,自己纵马入了秭国边境寻医。
便是如此,阿玄才被挟带到了这里。
……
庚敖虽然苏醒了,之前身体里折磨着他的那种痛楚灼烧之感也渐渐地消去,但人依旧感到很不舒服,身体里的那种莫名炙燥,依旧在煎熬着他。
他实在不解,不过区区一口鹿血而已,何以竟就放倒了他。
身边这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丑陋医女,应当就是在他昏迷的时候,祝叔弥从秭国找来的。
刚才苏醒的一刹那,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这个少女。两人对视的时候,在她投向自己的目光里,他清楚地感觉到了憎恶。
她必定猜到自己是穆国人了。
秭人不喜穆人,这也没什么奇怪,何况,她想必应是被祝叔弥给强行带来的。
故他也并不在意。
庚敖闭着眼睛,依旧躺在那里,让这少女在自己的身体上继续施针放血,偶能感觉到她手指不经意地碰触到自己滚烫的身体皮肤。
那种冰凉而柔嫩的触感,分外的清晰,如雪片轻沾于火,带着凉意,无声无息地融散入肤。
他感到十分舒适。
锦衾灿兮 3.王姬(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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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玄的目光,慢慢地落在了面前这个男子的脸上。
这张面庞虽还是泛着醉酒般的醺红之色,但比起她刚到时所见的血色,此刻已经显得没那么骇人了。
他闭着双眼,低覆着一双睫毛,凭她在他的身体上施着针,毫不设防,如同睡了过去。
阿玄的神思,渐渐变得恍惚了起来,眼前再次浮现出了刚才看到的一幕。
白鹿的头就那样被割了下来,孤零零的一只,放在了地上。
它再灵慧,于她再怎么特殊,在其余人的眼中,它不过就只是一头鹿,和那些被猎人们猎杀的野兽,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样的道理,她不是不明白。
她只是不能释然,也做不到释然,心里再次涌出了一股浓重的悲伤和愤怒,捻着针的那只手,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针头便偏了过去,斜斜深刺入了皮肌的深处,针尖抵骨,应力从中一下断成了两截。
一滴殷红的血珠,慢慢地从胸膛皮肤里冒了出来。
庚敖吃痛,一双剑眉微牵,睁开眼睛,便对上了她的视线,见她神色漠然地看着自己,仿似什么都没发生。
两人这般对视了片刻,庚敖微微皱了皱眉,不再望她,瞥了眼那枚还刺在自己胸前的断针,抬手拔了出来,坐起身,掩上衣襟道:“我无事了,你可出。”
阿玄却不动,只道:“我来之前,你的随属曾许我金帛为赏,我不取,只索外间的鹿头鹿身。”
庚敖一怔,转脸望她:“为何?”
阿玄垂下了眼眸。
白鹿已被猎,她亦不能要猎它的人偿命,能做的,或许也就只是收它归土,免它那颗美丽头颅被人制为标本用以炫耀,更不愿它的肉身再成肉炙。
阿玄慢慢地坐直了身体,望着他的深邃双目:“外间那头被杀的白鹿,幼时曾为我所救。我今日入林,本是为了寻它。”
“它已怀胎,原本明年春末,便可诞下幼鹿。”
她一字一字地道。
庚敖仿佛再次怔住,对上她的目光,迟疑了下,终于道:“原来如此……它生就了一副雄角,我猎它时,倒不知它已怀胎……”
“我可收回它?”
阿玄打断了他。
“然。”他点了点头。
“你若令有所求,只管道来,我必补偿于你。”他又道。
“并无别求。”
阿玄淡淡道。
帐门微动,忽被祝叔弥掀开,他那一颗生满了乱糟糟毛发的头颅探了进来,见庚敖已坐起了身,看似已经无恙,面露喜色,对着庚敖恭敬地道:“公子大半日未进食了,糗粮恐难下咽,我可割取鹿腿嫩肉为炙,公子稍候便可。”
庚敖迅速望了一眼阿玄,见她目光落于地上,神色淡漠,微咳一声:“不必,我不食鹿肉,尔等也勿再动,将鹿头鹿身悉数存放,明日由她带去。”
祝叔弥一愣,虽觉这道命令来的没头没脑,但公子既吩咐了,自也照办,望了一眼秭女,诺诺而出。
……
半夜,阿玄身畔的那堆篝火已经熄灭,只剩零星的火星子在夜风中忽明忽灭。
深秋原野里的寒意,逼人而来。
那个穆公子虽然看起来无事了,但祝叔弥自然不会立刻就送她回去,要她再留下过了这一夜。
他们只有两顶毡帐,穆公子一顶,剩下的一顶,自然不会轮到让她这个地位低下,命贱若泥的平民来过夜。
阿玄便侧卧在铺了张兽皮的地上,用兽皮将自己的身体裹住,紧紧地蜷成一团,用以抵御慢慢浸渗入肌肤汗毛孔里的重重寒气。
她醒了很久,终于闭上眼睛,不再去看月光下的白鹿。
耳畔静悄悄的,只有轮到值夜的护卫成足在近旁来回走动时发出的轻微的窸窣脚步声。
对面那顶毡帐里忽然起了动静,庚敖现身在帐门口,成足看见了,急忙跑过来,庚敖似乎低声吩咐了他什么,他转头看了眼阿玄的方向,快步走了过来。
“公子吩咐,许你入他帐内过夜。”
阿玄睁开眼睛:“不必了。”
成足一愣,仿佛有些不信自己的耳朵:“此为公子恩赐。”
阿玄翻身背对。
庚敖听完成足回报,瞥了眼月光下那个背对着自己蜷成了一团的身影,放下帐门,躺了回去。
……
那一口鹿血,性竟烈至如此地步,即便到了此刻,他依旧感到身体很是不适,某个部位始终无法得到纾解的那种胀痛,令他根本无法睡得着觉。
但方才他让成足传话许秭女入帐,倒不是要拿她纾缓不适。
此女貌陋自不必说,性子也不为他所喜。
便是裸,身呈献,他也绝不可能看上。
不过是在方才辗转之间,想到这秭女对自己也算有功,一时起了恻隐,这才许她入帐过夜。
没想到她竟不领情。
他知这秭女应是责怪自己杀了那头白鹿。
只是,他不过是误猎了一头畜牲而已,莫说本就是林间野物,便是真如她所言,乃她豢养,又能如何,杀都杀了,何至于引她如此的不满?
庚敖感到了一丝被冒犯的不悦,但很快便释然了。
不过一乡鄙之女罢了,何须与她多计较。
他闭上了眼睛,极力忽略身体的不适,慢慢地调匀呼吸,想引自己入眠。
忽然,旷野的远处,仿佛隐隐地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马蹄声越来越清晰,连成了一片。
他很快就辨听出来,似有七八轻骑正纵队从国都丘阳的方向往这里而来。
田猎大军回师之前,他已告知过带队的白驷将军,自己一旦事毕,就会自行回往丘阳。
这才几日而已,国都里出了何事,竟会有轻骑这般漏夜赶来这里?
他的心里掠过一丝不祥的预兆,蓦地睁开眼睛,在黑暗里翻身而起。
……
来人是从丘阳赶到的信使。
阿玄从地上站了起来,看着庚敖一行人迅速地上了马背,连毡帐也不收,立刻便朝北向疾驰而去。
如同一阵风,转眼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荒野夜色重重,从四面八方向她压了下来。
一阵夜风吹过,吹散她脚边的一团篝火余烬,她打了个寒噤,在原地茫然立了片刻,终于迈步,正要往帐子里走去,月色之下,一匹快马又迅速地驰了回来。
成足回来了。
“公子令我送你回去。”
他如是说。
……
阿玄后来才知道,那天的信使,带来了一个凶信。
穆国国君在去往朝觐周天子的途中,于毕地遇刺,身受重伤,提着一口气回来后,急召王弟庚敖归都。
……
洛邑。
昏黄的残阳,斜照在通往王宫大朝之殿前的那条笔直的长长跸道上。
在四合民众仰望的远眺目光和遐想里,这座居于王城中央的王宫是那么的巍焕:高耸宽阔的百尺夯台、雄飞的檐宇、镂饰郁金的凌空巨栋,以及传说中皋门旁那需数名侍人合围才能抱住的高达数丈的丹楹……
燕廷的一间宫室外,寺人和女使们在低垂的帐幔角落间屏息静候,不敢发出半点多余的声音。
宫室里,一个年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正坐于一张卧榻之旁。
他已经这样坐了许久,眉睫低垂,目光落在对面的一扇透雕槅窗上。
有暮色正从槅窗里射入,照在他清秀而略显苍白的一张面庞之上,在他笔直的高挺鼻梁侧覆了一层暗影,将他身后的影子,也拉的愈发孤瘦了。
这个少年,便是周天子的儿子姬跃,卧病于榻的那个妇人是他的母亲息王后,
息王后在睡梦中也眉头紧蹙,忽然不安地动了下,仿佛做了什么噩梦。
跃从冥想里回过神,靠过去握住她的一只手,唤道:“母后醒来!”
灵王后宫美女众多,但论容貌,无人可比年轻时候的息后,容可倾国,从前一度极受灵王的宠爱,如今虽年长色衰,灵王早有另宠,她又缠绵病榻许久,但面容里,依旧能看的出年轻时代的美貌痕迹。
息后挣脱了跃的手,胡乱在空中摸索,似要抓住什么似的。
姬跃再次握住息后的手,转头命寺人去唤太医。
息后终于醒来,慢慢地睁眼:“跃,我方才又梦到你的王姊了……她若还活着,如今也当有十六岁了吧……”
“母后放心,父王已遣使四处寻访,想必很快就有消息。”跃安慰着母亲。
但是息后仿佛没有听到,目光渐渐又迷离,自言自语般地喃喃:“我的女儿……她刚出生,头发便漆黑似墨,肌肤如同白雪……她身上还有一处花朵似的朱砂胎记……她是那么的美,又那般惹人怜爱……可是你父王却听信司巫的话,非说是她带来了灾祸,他要杀她……我不忍心,才将她悄悄地送出了王宫……”
她的神色变得激动了起来。
“跃,你要找回她!一定要找到她!我知道她一定还活着!我总是梦见她的样子……”
眼泪从息后的眼眶中滚了出来。
她本已虚弱不堪,但是忽然间,身体里仿佛又被灌注入了新的力量,死死地用力抓住跃的手。
姬跃不断地安慰着息后,向她保证着。
息后终于慢慢平静了,再次陷入了昏睡。
跃望着病榻上母亲充满忧愁的脸容,眉头微锁。
他的父王如今虽然后悔了当年所为,如今已经遣使知照诸国,命国君助王室寻访当年的公主,只是,人海茫茫,即便他的王姊真的还活在人世,又能找的回来吗?
锦衾灿兮 4.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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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过去,次年春又来了,阿玄再次入林,经过鹿冢前时,看到去年秋天她埋下的那个土包已经长满了萋萋芳草,她在鹿冢前驻足了片刻,除去冢包上的野草,回到赤葭,隗嫫正在村口翘首等待,看到阿玄和儿子的身影,匆匆迎了上来,告诉她一个消息。
国君来拜望僰父了。
阿玄听了,颇为惊讶。
荆楚一带的民众畏惧鬼神,崇尚巫觋,国君也不例外。
僰父是个很有名望的巫,秭王知道他,从前曾数次遣人来此,请他入宫掌管巫司,但均被僰父拒绝。秭王虽不悦,但忌惮于他,并不敢勉强。
秭国不算大,但从国都来到这里,坐马车也要三两日,也不知道秭王到底何求,今日竟不辞劳苦亲自来到这个偏僻的地方来拜望僰父。
阿玄便匆匆赶回家。
她和僰父住的庐舍距离村人的房子有些远,位于山脚之下,阿玄赶到,见庐舍外的空地上停了几辆马车,其中一辆朱盖四驷,装饰华丽,应该就是秭王的座车,车下站着骖乘和官员,村民不敢靠近,远远在旁围观。
阿玄知秭王此刻应在舍内和僰父会面,不敢贸然进去,和村民一样停在路边观望,片刻后,一个翠衣鲜冠的肥胖男子从庐舍里走了出来,他的面色阴沉,显得很是不快,登上了马车,车轮辚辚,卷起了一堆黄尘,很快便消失在视线里。
村民知这服饰华丽的肥胖男子便是国君,方才他一出来,便悉数跪拜于道边不敢抬头。等一行马车离去了,方接二连三站了起来。
一生或许也就只有这一次的机会才得以见到国君容颜,村民有些激动,又感到好奇。但平日对僰父敬畏有加,此刻也不敢贸然进去问询,看到阿玄回了,于是向她打听。
阿玄自不知内情,在村民的注视之下跨入了家门,放下药篓,来到僰父日常居住的北面玄屋,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屋里光线昏暗,僰父闭目盘膝坐于一张蒲席之上,面前的地上,撒了一副刚烧过的龟壳。
阿玄到他身畔,跪坐了下去。
僰父睁眼道:“秭王向我问卦,我便烧了一卦,你看主凶主吉?”
阿玄低头,看着龟壳:“问何事?”
“战。”
……
龟甲背隆如天,腹平如地,正合天圆地方之说,龟也就被认为是天命灵物,殷商人起,便以炭火烧烤龟壳,用龟裂的纹路来预知吉凶兴衰。
阿玄只向僰父学医,但时日久了,耳濡目染,她慢慢也学了点占筮皮毛。
“如何?”
僰父微笑问她。
阿玄仿佛知道了,片刻前秭王出来时为何面带不快。
“我言战凶。”
僰父说道。
……
穆国那位去年继位的年轻的穆侯,认定王兄的遇刺身亡和楚人的谋划有关,而楚人对穆这个近邻之国的日渐崛起,也感到了莫大的威胁,连境之国积累多年的矛盾,终到了爆发之时,最好的解决方式,便是一场战争。
穆楚开战,夹在中间的秭王原本依旧可以保持他的中立,但楚王要借秭国的地利,于是遣使说秭王同战,允诺以三座城池、一车珠宝为谢。
珠宝倒在其次,那三座城池,对于秭王来说却是一份极大的诱惑,一旦获得,秭国将国力大增,从西南诸小国中脱颖而出。
秭王心动,再三考量之后,终于还是决定将宝押在楚国身上。
穆国这个从西北的边塞苦寒之地脱化而出的邻国,它虽然也很可怕,如同一头盘踞在秭国头顶的虎狼,但在秭王看来,当世能与强大楚国相争的,只有晋国了。
所以这一战,他押楚人胜出,做了这个决定。
但他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身边那些巫司占出吉卦之后,他又想到了从前只听闻过名声的赤葭巫僰父,便不辞劳苦地赶了过来,恭敬地请他再为自己的这次出战卜上一卦。
僰父以龟壳卜卦,言凶。
秭王大为扫兴,心中不快,拂袖而去。
……
“义父,卦象既然兆凶,国君可会改变主意?”阿玄问。
僰父缓缓摇头:“他心中贪利,来此不过是为求个心安罢了,又岂会因我一卦而止?”
阿玄沉默了片刻。
“义父,卦象是否真的能够预兆世事,断人吉凶?”她终于问。
僰父一双因了年月沉积而变得浑浊的双目里,目光微微一动,看向她:“你说呢?”
阿玄摇头:“玄愚钝,实在不知。”
僰父叹了一口气:“阿玄,以你之慧,又岂不知天地玄妙,焉能凭一龟壳而妄断未知之吉凶福祸?战即是凶,凶便是战。秭王为利所驱,如跳虎笼,我秭人从今往后,将再不复有安乐了。”说完缓缓闭目,良久不再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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