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则鸣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宋昙
徐挽澜见二人身后,只远远跟着两名内侍,便压低声音,轻轻说道:“你一去就是三五个月,待你回来时,便是寿宁节,官家的六十大寿。我为你备好了礼,再教你一番说辞,你到时候依样画葫芦便是。”
宋祁微微颔首,温声说道:“不知乃是何物?”
徐三笑了笑,低低说道:“金银珠宝,古董字画,轮不着你送,送了反倒招致非议,惹人攻讦。我这儿有一匣独花兰的花种,稀世罕有,百余年来,世上只得三五株。官家乃是爱花之人,你送的这花种,既名贵非凡,又能使龙心大悦。”
独花兰在现代都被视为濒危植物,被称作植物中的熊猫。而这一匣独花兰的花种,乃是魏三娘当时为了盐商之事,特地搜罗来送给徐府尹的。
她本想让徐三来送,在寿宁节上出一番风头,不成想徐三一心辅佐宋祁,却是将这风头转让到了他头上。
宋祁垂眸道:“那我又是得到这花种的?”
徐三面上带笑,一张嘴,就编了个故事出来:“殿下率畿县官员,奔波于各州府间,推广种植御稻米,偶然之间,听村民说深山之中,有此稀世名花,便决心趁闲暇之时,亲自探看。那兰花生于山谷荫蔽之处,殿下不畏艰险,忙中偷闲,连续去了几日几夜,总算是找着了这稀世名花。”
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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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微微翘起唇角,接着又听得徐三凝声说道:“因那兰花长在山中,不便迁移,殿下亦甚是怜惜,不忍动它花根,因此便将这花种带了回来。”
这个故事好在两点。
其一,表现出宋祁仁民爱物,宅心仁厚,一个连花都不忍心动的人,又怎么会是一个残忍暴虐之人呢?
其二,宋祁忙中偷闲,连续几日,都不忘了寻访名花,这自然不是因为他也是爱花之人,而是因为他身为人子,孝思不匮,忠孝两全。
宋祁细细听着,见她如此为自己着想,还为自己编出了这样一个完满的故事,不由微微勾起唇角来。
他又低低问了徐三几句,问那独花兰长得何等模样,怎样播种,何时开花,又问这独花兰,可有什么药用价值。
徐三回想着魏三娘之语,微微蹙眉,缓声说道:“送花种的人倒是提过,说这花可以入药,能治疮毒及蛇伤。具体该怎么治,怎么入药,我也是不明不白的。”
她言及此处,稍稍一顿,随即勾起唇角,含笑说道:“你要是想知道,可以去问周内侍。他莳花弄草,谙熟此道,没甚么他不知道的。我养的那碗莲和通泉草,若没有他帮我侍弄,哪里能养得这样好?他还会把脉,还能给人开方子,你去问他入药之事,他肯定比我明白多了。”
宋祁眸色微冷,瞥了她两眼,只觉得她面上笑容愈发刺目。他面上不显,只淡淡唔了一声,接着便找了个由头,大步辞别而去。
在政治斗争上,徐挽澜想的法子,往往都是如何提升己方实力,如何让自己这边表现更好。而宋祁,无论表现得多么温文尔雅,谦恭下士,他的骨子里,都是那只狠戾乖张又记仇的小野兽。他心中想的,更多是该要如何将薛鸾踩到脚底下,让那女人世世代代翻不得身。
譬如说这独花兰之事,徐三想的是如何通过这花,表现出宋祁的优势,加深朝廷内外对他的好感。而宋祁更为上心的,却是这独花兰可以医治蛇毒之事。他已经开始暗中筹谋,打算日后引薛鸾入局,在此大做文章。
这两个人,一正一邪,一明一暗,本是殊途,却因时局之故,不得不并肩而战,相依为命。可等到大权在握,尘埃落定,两个人的路,势必是要岔开来的。
徐挽澜倒是不曾想到此处。她初次见山大王时,那小子才十一二岁,几乎是在她眼皮子底下长起来的,她连他那被打肿的屁股都瞧见过,向来当他是个无知孩童,自然不会对他生出戒心。
宋祁去后,转眼已是八月。桂子飘香,芦花飒飒,这日里半晌午时,开封府衙内,徐府尹才审完了一桩大案,正歇在后衙,轻抿茶水之时,忽见梅岭柳眉微蹙,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这女人向来淡雅自若,徐三还不曾见她露出过如此神色。她心上一凛,搁下茶盏,才一站起身子,便听得梅岭轻声说道:“官家来后宅了。”
官家来了?
今儿又不是甚么大日子,徐三先前也不曾听过风声。而且官家不是从前门来的,而是从后门进的,徐三一听,心上不由生出不好的预感来。
她眉头紧皱,沉声问道:“后宅出了何事?”
梅岭跟在她身后,一边随着她跨过门槛,往后院走去,一边低低说道:“似是罗五娘不好了。她差人给官家送了信儿,让人请官家过来,说是即将撒手人寰之际,还有些事放心不下。罗五娘还特地拦住了身边伺候的人,不许他们给娘子送信,说要等官家来了,才能知会娘子。”
徐三一听这话,当此停住脚步。
她心下一叹,知道罗五娘临死之时,仍是信不过她,对此实在有些无奈。
她负手而立,眼睑低垂,口中缓缓说道:“先前不是请了好几个御医来看吗?方子也开了,药也抓了,大夫都说瞧着要好了,怎么这人,说不行就不行了?”
梅岭见她面色憔悴,知道她心中也很是不好受,赶忙柔声说道:“这人上了岁数,可就不是药能救回来的了。罗先生如今脑子还清楚着呢,等到官家出来了,约莫还能再跟三娘说几句话儿。三娘别急,咱先去院子里瞧瞧再说。”
徐三点了点头,心上沉重,步子也愈发的沉。从后衙到罗五的住处,不过数百步,她却觉得自己好似走了几个时辰一般,心力交瘁,疲惫不堪。
她当年拜罗昀为师,一是因为李知县之举荐,二来,则是因为对于出身微末的她来说,疑似从京中来的罗昀,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她认同罗昀的为人吗?认同她的政治主张吗?认同她薄唇上方,那两抹古怪的假须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她不愿用谎言欺骗罗昀,所以无论是对她发誓也好,平常说话也罢,总是爱玩些文字游戏,将自己的本心,模糊成不清不楚的一团。她没有骗,却一直在瞒。
听到罗昀将死,徐三在悲恸无奈之外,甚至暗暗松了口气她也会害怕,害怕有那么一天,她真的将朝纲颠覆,将罗昀极为厌恶的宋祁推上了权力的顶点,罗昀会失望,会愤怒,会指着她的鼻子,对着她破口大骂。
在为人处事上,在为学为官上,徐三自觉问心无愧。但是面对罗昀时,她却常常觉得自己虚伪。
徐三深深吐了口浊气,候在院中,等了许久,方才听见吱呀一声,却是罗昀的房门被人从内推开。她眉头一皱,急步上前,立在檐下,便听得官家坐在屋内床侧,沉声说道:“三丫头,进来罢。”
徐三微微低头,掀摆入内,只觉屋内黑沉沉的,一点烛火也无,透着极为压抑的气息,竟让她略有些喘不过气来。她站在账前,稍稍抬眼,就见罗昀躺在榻上,面容干枯,眼中白多黑少,两侧颧骨好似小山一般,十分突出,很是吓人。
徐三微微一惊,知道罗昀,确实已经油尽灯枯了。
她鼻间微涩,赶忙克制住泪意,接着便听得罗昀用那嘶哑的声音,低低说道:“三儿,跪下。”
徐三一掀衣摆,毫不犹豫,直直跪下。
罗昀见状,似是有些宽慰地一笑,口中则缓缓说道:“好徒儿,虽说为师平日,对你颇为苛待。但是我活了一世,最得意的,就是三儿你啊。你是大宋最年轻的状元,二十岁就能当上开封府尹,干得像模像样,没出过岔子。你比师父厉害,我能你为徒,是我今生的福分。”
徐三一听这话,当即重重磕了一个头,接着挺直脊背,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罗昀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若是言来语往,只怕要再多占些工夫。思来想去,还是不吭声的好。
罗昀的视线逐渐放远,口中轻声道:“只是我最担心的,也是你。少年得志,可不是甚么好事。”
她话及此处,忽地厉声说道:“三儿,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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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当着官家的面,我要你答应我几件事。你要是没做到,就是不忠不孝,你对不起我对你的殷殷教导,也对不起官家对你的如此看重!”
妇人那一双冷厉的眼,紧紧地盯着徐三,接着缓缓说道:“你发誓,你只要活一日,就做一日的忠臣,势必要对我大宋,忠心耿耿!无论旁人如何,你必须利国利民,无愧于心!”
这几句话,倒还在徐三的承受范围内。她毫不犹豫,当即沉声复述一遍。
扶持宋祁登基,在可行的范围内,做出一定的革新,这与忠心耿耿、利国利民,都并不冲突。至少在她看来,二者并不是必然矛盾的,便是有矛盾,也可以用心化解。
哪知罗昀对她的管束,却不仅仅局限于为官之道。那妇人卧于病榻之上,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口中则嘶哑说道:
“周文棠,他与为师有血海深仇,你不得和那贼人走得近。姓唐的役夫豚犬,你不能给他买平籍,再将他抬成正夫。至于你的正夫,我已经替你寻好了,连月以来,很是下了番苦工。薛家那小郎君,叫做薛菡的,德荣兼备,品德贞淑,有大家闺范,宜为正夫。薛家先前就与我交好,你娶了薛菡,也算是女才男貌,亲上加亲。”
她紧紧凝视着徐三,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对她哑声说道:“三儿……答应我。”
作者有话要说:之后的剧情,确实基本没什么日常了……捂紧小心肝儿吧哈哈哈
第159章晦日忽惊雪堕空(三)
晦日忽惊雪堕空(三)
“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在这女尊男卑的古代,师父的地位极高,几乎可与生身父母并列,毕竟再造之恩,不可不顾。由师父指婚,倒也并不少见。
但是对于徐三来说,她绝不会任由罗昀插手她的婚事。
哪怕罗昀行将撒手人寰,她也绝不会答应下来!
徐三紧抿薄唇,稍稍抬眼,看向坐在一旁的官家。那妇人却是耷拉着脸,面上没甚么多余的表情,一言不发,看也不看她一眼。
徐挽澜缓缓回视线。她眼睑低垂,盯着地上砖纹,也跟着沉默了下来。四下门窗紧闭,屋子里黑沉沉的,愁云惨淡,压抑得几乎让人喘不上气来。
徐三平日里能言善辩,巧舌如簧,素有徐巧嘴之名,然而此时此刻,面对将死的罗氏,她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她又能说甚么呢?
罗昀是她的恩人,如今已是气息奄奄,命不久矣。旁边更还有官家坐阵,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有官家记在心中。她当然可以像平常那般辩解,说些俏皮话儿,胡乱搪塞过去,但是官家又会如何想她?罗昀又要如何看她?
此时此刻,言多必失。有句话叫做大辩无言,或许沉默的抗争,反而是最有力的方式。
她眼睑低垂,沉默良久,罗昀自是看明白了她的态度。那妇人目眦欲裂,双眼赤红,死死地瞪着她,颤颤巍巍地指着她,声音嘶哑,重又唤她的名字:“徐挽澜!”
徐三眉头紧蹙,才要说话,官家却微微皱眉,转过头来,沉声说道:“徐卿还不赶紧应下?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师父替你如此打算,自然不会害了你去!”
徐三心下一叹,知道躲是躲不过去了,便抬起头来,清声说道:“臣知道五娘与周内侍,早些年有旧仇宿怨,但是五娘也好,周内侍也罢,都是臣的恩人,对臣多有指教。臣若是厚此而薄彼,岂不成了忘恩负义之辈?臣可以为五娘披孝送终,亦可以与周内侍交淡若水,此二者并不矛盾,因此臣不能应下,亦不愿应下。”
她这番言辞,说的滴水不漏,甚是周全。官家听着,也觉得罗昀这条,着实过分了些,不由微微蹙眉,瞥向罗昀。
罗昀沉默半晌,自嘲似地笑了。她笑容惨淡,微垂着眼,口中沉沉说道:“好。也罢。也罢。”
稍稍一顿,她又很是无力地低低说道:“那姓唐的呢?这一点可得应了我。那小子生得一副狐媚相,又是个缠人的性子,若是让他当家做主,你这府邸,可就彻底毁了。”
徐三见她神色缓和,心上一松,含笑说道:“徒儿绝不会让他当正夫的,这点倒是可以应下。”
罗昀扯了下唇角,随即缓缓说道:“那薛菡之事呢?你是认得他的,知根知底,才貌双全,品行贤淑,没甚么可挑剔的。”
徐三心上一沉,赶忙抬起头来,巧声笑道:“狸奴嘛,我自然是认得的,只是我跟他,也就远远见过那么几回,连他的模样都没瞧仔细过。再说了,人家比我整整小了七岁,不过还是个半大孩子,我若是娶了他,岂不是老牛吃嫩草,糟践了人家孩子?”
薛菡小字狸奴,便是那长得像猫儿一样的小男孩。他先前乃是宋祁的侍读及玩伴,与他向来十分亲近,只可惜自从宋祁生出夺嫡之心后,他打从心底厌恶薛氏子弟,便随便找了个由头,打发了往日的好友狸奴。
狸奴虽年岁不大,却也是个美人胚子,五官俊秀,韶颜稚齿,模样自然不差。他小小年纪,便能做宋祁的侍读,可见论起才学,在同辈兄弟中也是极为突出的。他样样都好,但是徐三确实对他没有男女之情,又如何能娶他为夫?
再说了,薛菡姓的可是薛,和薛鸾一模一样的薛。就算徐三愿意答应,难道官家真就任由她与薛氏结亲吗?
徐三话音落罢,忍不住抬起眼来,再度看向官家,而那妇人却是淡淡移开眼来,看着罗昀,沉声笑道:“瞧三丫头,说的这是甚么话,分明是想逗你开心呢。俗话说的好,女大七,抱金鸡。大七岁正合适,乘龙配凤,天配的好姻缘,怎么就成了糟践狸奴了?”
徐三见她如此笑言,心中不由暗暗一惊,一时竟拿不定主意,想不通她为何非要促成自己与狸奴的亲事。
她是要哄骗罗昀,还是说,她真有此意?
徐三微微蹙眉,又见官家挽起罗昀的手,低着头,温声说道:“五娘啊,依朕之见,亲可以定,但不必急于礼成。三丫头年纪还小,当官儿没几年,以后还要高升呢,可不能在这时候怀了孩子。而那小狸奴,虚岁才十四,虽说是个知书达理的,但他要想当徐府尹的主夫,还得再练练手腕,可不能急着凑合。五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官家所言,确实在理。徐三初入仕途,绝对不能怀孕,似先前与徐三同批的何采苓,多嘴多舌的那个,就因为一当官就怀了孩子,妊娠反应很是强烈,连本就不高的七品官也丢了这就是身为女性天生的不便之处了,欲登高位,必然要有所牺牲。
罗昀听着,沉默半晌,扯了下唇角,哑声说道:“官家所言极是,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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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子太急了。不如这样吧,就请官家先降下旨,给两家定亲,至于何时礼成,就再等上三五年,等到三儿这官当得稳了,等到薛家郎君会持家了,再接三换九,花烛洞房。”
官家温声笑道:“五娘想通就好。朕对三丫头如此爱重,她的亲事,当然得朕来赐婚。”
罗昀见她应下,心上大为宽慰。她扯着唇角,稍稍一笑,眼神却是愈发涣散起来。
待到官家出门之后,罗昀便唤了徐三近身。那妇人用极为冰凉的一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腕,随即叹了口气,断断续续,低低说道:
“三儿,我知道你在怨怪师父。方才你一声不吭,我早就明白过来了。但是你听我说,俗话说三岁见老,山大王我早些年是见过的,生来就带着戾气,绝不会是明君圣主。你啊,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他扶上了那位子,他也当不长久。他一没了,还得让薛鸾接替不是?你若能跟薛菡成亲,日后说不定,还能因此,保全一条性命。”
她方才态度强势,咄咄逼人,实在让徐三心中不大舒坦。可此时此刻,听了她这番解释,徐三不由得鼻间发酸,想她待自己倒是真心实意,自知命不久矣,也要为她打算。
罗昀稍稍一顿,又长叹道:“近二十年前,为师熟读兵书,只想亲上沙场,领兵作仗,但最后,只打了几场小仗,不咸不淡,未能一展身手,实为此生大憾!那姓周的阉竖,常讥讽我,说我是纸上谈兵,坐而论道。我问心有愧,无可辩驳。”
她握着徐三的手,骤然紧了些。徐三缓缓抬眼,只见罗昀直直地盯着她,沉沉说道:“为师已经跟官家求了,日后若是还要打仗,一定得让你去当大将!你就替为师试试,到底师父的这套兵法,能不能解困救围,八攻八克,无往而不胜!师父不拦着你跟那阉人往来,但是你记好了,你不能依附于他,你是罗昀的徒儿,你要让他知道你比他更强!”
徐三骤然明白过来了。
方才她才一进屋,罗昀让她发誓,说此生忠于大宋。这个誓言,并不是她想听,而是她想让徐三亲口说出来,也好让生性多疑的官家暂且安心。
毕竟,若是以后她真能上战场,多半是要立下军功来的。可她若是出将入相,文武兼济,难保不会功高震主,惹来官家忌惮。罗昀逼她发誓,反而算是一种特殊的保护。
徐三心间一热,反手将那妇人的手紧紧握住,口中平声说道:“师父放心。徐某今生今世,绝不会依附于任何人。我或许会借别人的势,或许会乘别人的东风,但我绝不会做任何人的从属之物。我是师父的徒儿,我自然有我的本事。”
罗昀缓缓笑了。她胳膊无力,垂下手来,只默然望着面前女子,便见她身着紫绮官袍,腰围玉带,头戴官帽,当真气派得很,就和她当年想象的一模一样,毫无差分。
罗昀微微眯眼,薄唇微动,似是说了甚么。徐三赶忙低头,凑近她唇畔,便听得罗昀有气无力地道:“阿翠是个好丫头。你啊,带一带她。”
罗昀所指,自然是徐三的师妹,从前的吴阿翠,如今的吴碧琼。徐三本就对那少女有几分喜欢,自是不会苛待于她,赶忙点了点头,轻声应道:“我已在我开的那驿馆里,给她安排了住处,师父放心,自然是分文不取。那屋子旁边,都是科考的书生,阿翠若是有心,或也能广结善缘。”
罗昀微微颔首。她笑了一下,眨了两下眼,瞳孔涣散无焦,徐三看在眼中,心上一惊,赶忙握紧她的手腕。
然而时至此刻,便是握得再紧,也是无济于事了。
黑沉无光的厢房中,竹窗一点,日影交晃。徐三无言之中,只见罗昀那眼皮愈发沉重,最终紧紧闭上,再不会睁开,而那妇人的手臂,也再没有一丝力气,沉甸甸的搭在徐三膝上,动也不会再动一下。
徐三叹了口气,好生将她手臂掩于锦被之下。她缓缓起身,垂袖而立,迎着晕黄日光,心间怅然,竟有些回不过神来。
第160章晦日忽惊雪堕空(四)
晦日忽惊雪堕空(四)
崇宁十二年,夏末秋初之际,罗昀病逝,撒手西去。她死后隔日,官家就降下旨来,对她赠官封墓,追封其为正二品的开国郡公。
而随着追封的圣旨,一同降下来的,还有一卷赐婚的圣旨。开封府尹,徐挽澜,与左都御史之子,薛菡,良缘天作,今下旨赐婚,望自此之后,同心同德,忠君敬国。
徐三自是百般不愿,但这是一个封建王朝,皇权高于一切。按着官家的示意,她终究是服从了这样的安排,身着一袭惨白孝服,于遍布丧幡的灵棚中,跪下接旨,结下了这门婚约。
她心里清楚,罗昀想让她和薛氏结亲,是希望危难之际,她能因此保全性命。然而官家想让她与薛氏联姻,绝不可能是抱着这样的目的,这一纸婚约背后,定然有她想不到的政治考量。
徐三跪于蒲团之上,眼睑低垂,只见双膝前的铜盆之中,火光舐动,焰心赤红。她在官袍外套着孝服,手中将罗昀生前爱读的书,常穿的衣,一一都扔进了火堆中去。
浮生幻化,犹如灰烬,到头来,都不过是冢内埋身,黄土一。
赤红火光,映照着徐三的面容。五官虽与从前无异,但那气质,却和往日又有些不一样了。一旁的吴阿翠看在眼中,敬服钦佩之外,心上不由多出了几分惧意。
少女咬了下唇,捧着旧书,跪坐于徐三身侧,随即轻声说道:“三姐,我,我唤你一声三姐,你莫怪我没规没矩,只是我,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唤过你的,也不显得身份。三姐,我,我有话要跟你交待。”
徐三淡淡一笑,点了点头,并未多言。阿翠心上稍定,赶忙低声说道:“先生去之前,也给我留了几句话,说日后三姐若是成了贪官、奸臣、叛国贼,就让我想方设法,哪怕同归于尽,也要,也要杀了三姐!”
徐三微微一顿,缓缓抬眼,定睛看向吴阿翠。
少女将罗昀遗言,和盘托出,显然是为了向她表忠心。果不其然,吴阿翠一边细细打量着她的神色,一边轻声说道:“三姐,我跟你说老实话。我小时候,你救了我爹娘,那时候我在堂上,就觉得你实在有本事。后头你让我去伺候五娘,我想你竟还惦记着我,实在让我高兴坏了。”
吴阿翠满眼憧憬,凝视着她,唇边也生出了一丝笑意来:“我对五娘,伺候得如此尽心尽力,都是因为有三姐你的遵嘱,我记在心中,不敢怠慢。三姐,我不信你会成为贪官、奸臣、叛国贼,便是你成了,又或者是别人觉得你成了,我也依旧坚信,你一定有你的理由。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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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对你下手的。”
徐三听到这里,稍稍勾唇。她摸了摸吴阿翠的头,轻声说道:“你放心,我啊,无愧天地,不负百姓。至于谁觉得,谁不觉得,是非功过,千秋之后,自有后人评说。他们爱说甚么就说甚么吧,反正到那时候,我早已作古,听也听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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