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则鸣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宋昙
官家但觉得,宋祁还年轻,近几个月也被徐三治得老实多了,知道看书习字了,待人也不似从前那般没规没矩,整个人都好似脱胎换骨。试想日后,若有徐周二人从旁辅佐,他说不定要比薛鸾靠谱多了。
薛鸾姓薛,不姓宋,这是官家心中最大的芥蒂。她那亲生父亲,也就是官家的弟弟,更是个有野心的,官家放心不下。从前她八面玲珑,倒也没出过甚么岔子,近来却是愈发的瞎胡闹,不干正经事儿,官家心中,已然对她颇为憎恶。
那妇人靠在龙椅之上,闭目深思良久,之后缓缓睁开眼来。她挥退宫人,只留了徐三一人近身,接着将她手儿牵起,微微摩挲。
眼下正值寒冬,外间虽风雪大作,金殿内却是妍暖如春。只是官家这手,却是冰凉的很,徐三被她这样抓着手,胳膊上愣是激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她抿了抿唇,强忍不适,只听得官家缓缓说道:“朕有心立宋祁为储,只是他年少轻狂,顽劣异常,不但朕放心不下,满朝文武,更是啧有烦言,载道怨声。有言道是‘众怒难犯’,悠悠众口,不可不顾。”
徐三心上一紧,赶忙低低说道:“大器晚成,大音希声。三大王如今尚还年稚,正在长成之时,谁敢断言他绝无治国理政之能?臣近来闲暇之时,常会指导三大王,他相较自身而言,已然是竿头直上,突飞猛进。依臣之所见,只能他勤学肯练,日后必会进不休。”
官家却沉沉说道:“倒也不必太过进,朕只盼着他,安安分分,做一个守成保业之君。三丫头,你记好了,这大宋的江山,只能姓宋,张王李赵,统统不行!”
安安分分,守成保业。
官家之言,蓦地给徐三心上泼了一盆冷水。她之所以属意宋祁,也不过是因为他是自己唯一活在世上的子嗣罢了。只要她还有别的女儿,她就绝不会考虑宋祁。
遽然之间,徐三忆起了官家先前颈上的吻痕来。
依照目前的局势来看,绝不能让官家再怀孕。
徐三紧抿薄唇,低头细思,而官家却是话锋一转,忽地又问起了罗昀之事来。徐挽澜一听,心里清楚得很,知道官家已然听说了她们师徒二人争吵之事。
徐三敛心神,故意摆出苦笑,将那吵架之事,添油加醋,讲得十分逗趣儿。官家听后,只当她是个风流种,招惹了别家公子,反倒让罗昀怨她行为不端,只顾美人,不思进取。
官家不由一笑,复又提起毫笔,口中轻声说道:“回去告诉你师父,三丫头忧国奉公,勤于政务,朕可以替你作证。人不风流,枉为少年之身。官事之外,穿花蛱蝶,偎红倚翠,倒也无妨。”
她稍稍一顿,又凝声提点她道:“只是你记好了,找乐子就是找乐子,甭管是甚么花甚么蝶,都别牵扯到正经事上来。还有,顾惜着点儿身子,别像前朝那位似的,落了个脱阴而亡,写到史书上都脸上无光。”顿了顿,她又扯了下唇角,“罢了。三丫头向来拎得清,朕对你又何需多言?”
第156章华如梦水东流(四)
华如梦水东流(四)
官家倒还有脸讽刺前一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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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宋文宗,说她沉湎酒色,以致于脱阴而亡,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可徐三入朝为官之后,却是隐约听着了风声,说是文宗之死,与官家脱不了干系。
当初驻军漠北的瑞王,天时地利人和一个不占,却还铁了心造反,徐三那时候有些不解,可如今却是想明白了不争馒头争口气,瑞王这是在报仇呢。
官家以仁爱治世,非要在历史上留下明君之美名不可。她登基为帝,看似是群臣推举,顺理成章,可藏于花团锦簇之后的,却又是数不尽的倾轧纷争,血雨腥风。
如今的左右二相、罗昀、周文棠等人,之所以能得官家如此爱重,便是因为在她最为艰难的时候,是这些人为她苦心筹谋,将她一手推上了权力的顶峰。
成者王,败者寇。官家作为后来人,夺得了权力之争的旌旗,那么文宗便成了昏聩无能之君、沉湎酒色之辈,而官家,便是仁惠爱民的明君圣主。
徐挽澜静静凝视着那妇人的侧颜,视线缓缓下移,心中则如那外间风雪一般,冷丝丝的,甚是肃重。她渐渐意识到,皇权之争,绝非儿戏,这场仗既然打了,就只能赢,不能输。
离了官家这金殿之后,徐三立于檐下,便见玉楼金阙,风雪飘零,烟深露重,令她不禁凉意满襟,罗袖生寒。她呼了口气,只见口中白雾,茫茫升腾,倏忽间飘然不见。
一旁候着的宫人见状,赶忙将她的连帽斗篷捧了过来,伺候着徐府尹转身穿上。因是过年,徐府尹穿得也有几分喜庆,这绛红色的斗篷罩到她身上,覆上落雪,倒衬得她那小脸儿更添几分俏丽。
徐三虽然听官家说了,说周文棠正忙于公务,但她难得入宫一回,怀中还揣着想要亲手给他的随年钱呢,自然想要亲眼见他一面。
她稍一思忖,便唤来宫人,向他低声询问周内侍如今身在何处。话出口的同时,她面上含笑,掩住袖子,将一个小银稞递到了那人手中。
这宫苑内侍,大多都听周文棠的号令,对于顶头上司在哪儿、在忙甚么,心里多少都有数。眼下了徐三的钱,他自然喜笑颜开,忙不迭给徐三指了路,说是周文棠正在先农园内,与几位京畿知县,共同商议御稻米之事。
先农园乃是周文棠在宫中开辟出来的一块园地,用来植稻种蔬,栽树培果,以显“国以农为本,农以种为先”。当然,这开辟先农园之人,对外说的是官家,自然不会是这位声名狼藉的奸宦贼臣。
至于这御稻米,也是去年六月,周文棠重回宫苑,培育国花似荷莲之余,在先农园发现的一株异种水稻。这株稻穗远比其余水稻长得快,熟得早,可以说是一枝独秀,旁人未曾留心,周文棠却是将它的种子仔细好,上禀官家。
徐三清楚,眼下已是年节,等到二三月份,就到了插秧的时候。如今看来,该是官家想要在京畿一带试种新稻,所以才召了畿县知县入宫,让周文棠告知他们详细事宜。
她披着斗篷,冒着风雪,走到那先农园一看,却见周文棠才和那几位知县议事罢了,知县们三两成群,议论交谈,缓步而出,而周文棠半蹲于苑田之间,不知在做些甚么。
徐三抿了下唇,抬眼一扫,见园中只有稍远的地方,立着几名宫侍,周文棠身边却是没围着甚么人。她一时起了玩心,挑起唇角,大着胆子,手扯来斗篷一角,隔着那绒绒红布,悄悄握起一团积雪,在手里团成了个雪球。
徐府尹蹑手蹑脚,紧紧抓着那雪球,一步两步,悄然靠近男人身侧。她的视线,分外专注地凝在男人那雪白后颈处,只想着趁他不备,将这雪球塞入他的后领口,冻他一回,吓他一跳。
毕竟这男人,向来为人清肃,好整以暇,从容不迫,徐挽澜还真没见过他受惊的模样,心底实在有几分期待。
哪知她这只攒着雪球的贼手,悄没声的,才靠近周文棠的后背,遽然之间,便见周文棠稍稍侧身,猛地一下,便将她那手臂死死擒住。男人的力气大得很,徐三稍一倏忽,抬眼一惊,便见自己的手臂拐了个弯儿,那团冷冰冰的雪全都摔到了自己的脸上。
啧,这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徐三皱眉蹙眼,赶紧抬袖,将脸上嘴上的雪拂去。周文棠静静凝视着她,忍不住稍稍勾唇,抬起那骨节分明的手,替她轻轻拭去鬓边风雪。
那动作无比轻柔,透着浓浓暧昧,徐三却是无知无觉,只嗔怪似地瞥他一眼,故意卖弄可怜,与他玩笑起来,挑眉说道:“好啊,小的我好不容易捏了个雪人儿,想要拿给中贵人瞧瞧。中贵人倒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将我的心血全都砸碎了!”
周文棠见她无理取闹,勾唇一哂,嗤笑一声,接着紧紧扯住她的胳膊,一把拉着她立起身子,随即淡淡说道:“恩师入京,病体难支,你这做徒儿的,不好生随侍,怎么入宫来了?”
徐三笑了一下,知道他这家伙,表面看似风淡云轻,心里头却是介怀甚多,疑人疑鬼的。她赶忙将怀中那装着随年钱的小荷囊掏出来,献宝似地塞入周文棠的手中,口中含笑说道:
“大过年的,本官也做一回散财童女。中贵人便是不待见我,也得待见这金锭银稞吧?”
周文棠眼睑低垂,望着掌心之中,那墨绿色的锦纹荷包。他轻一掂量,随即抬起指尖,将那抽绳扯了开来。
徐三裹着绛红色的斗篷,不经意间,望他那手心一瞧,却见周文棠已经将那荷包里的小东西都倒了出来。那一颗一颗的,不是小金锭,亦不是银元宝,而是包着各色致糖纸的甜果儿。
徐三一惊,拈起一颗细看,却见那糖纸之上,绘有极为细的画,不用展开也能瞧得一清二楚。
这个是张生与崔莺莺共读西厢,那个是玄宗与杨妃长生殿里互诉情衷。更有甚者,画的是唐人所写的《任氏传》中,韦欲与狐仙强行一度春风,罗衫半解,宝乳初露,香艳到了极点。
徐三眨了两下眼儿,立时明白过来了。
她今日出门之时,顺手将昨夜韩小犬送的那荷包兜入袖间,反倒忘了那自己给周文棠特地准备的随年钱。韩小犬的这荷包里,装的不是银钱,而是他不知从哪儿搜罗来的糖块,淫画秘图,真是没羞没臊。
徐三一下子红了脸,两颊烫得不行。她急急抬袖,罩住周文棠的手心,抬头就要解释,可却又不知该说些甚么才好。
天晦大雪,松树阴寒。男人裹着黑色大氅,细密睫羽,在眼下笼出一片阴影。他唇角轻勾,似笑非笑地把玩着那几个糖块,甚至还将画着狐仙解衣图的那个挑了出来,拈在指间,细细玩赏。
徐三伸手,面上如火烧火燎,赶紧欲要将那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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块夺回。周文棠却是遽然手,静静望着她,轻声问道:“谁送的?”
徐挽澜心上一跳一跳的。她清楚,就算她说了谎,周文棠也能查个底穿。
她笑了一下,却仍是打算撒谎,故作漫不经心地道:“谁知道呢。我那小屉子里,堆了不知多少装着随年钱的小荷包。许是有人送错了,我又恰好拿错了。”
“送错了,又拿错了?”男人扯了下唇,眸色却是分外阴沉。
徐三却是一下子回过神来。
官家都说了,人不风流,枉为少年之身。只要不耽误正事,倚红偎翠,也是无妨。罗昀也好,周文棠也罢,都不该对她的私事置喙。
可是即便如此,她也只是笑了笑,点头说了一声嗯。
周文棠眯起眼来,缓声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妨错上加错,了这错送的荷包,毕竟,也是徐府尹的一番美意。”稍稍一顿,他的语气骤然冷了下来,“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徐府尹请回罢。”
言罢之后,他便头也不回,足蹬靴履,沉步而去。徐三心下一叹,哈了口气,暖了暖手,心上空落落的,却是有些无所适从。
她久久凝望着周文棠的背影,殊不知矮墙花窗之外,那如意纹的格子背后,也隐着一双阴沉沉的眼,正在紧盯着她。
一听说徐三进宫,宋祁就兴奋得不知天南地北,忙不迭地将这个月的读书笔记赶完,小心揣在袖中,冒着风雪来殿前候着她,想要告诉她,她送来的书,自己都认真读了,甚至还提前写完了。
徐挽澜出殿之后,宋祁本欲现身,可谁知却瞧见她拉来宫人细语,之后方向一转,便朝着先农园行去。他隐于如意窗棂之后,只见在他心中,厉害而又强势的徐府尹,到了周内侍的身前,却是笑靥盈盈,暖融粉沁,与平常的模样截然两样。
他看见她团了雪球,去和那人玩闹。他看见周文棠抬手,为她拂去鬓边落雪。他更还看见二人两手交叠,徐三将甚么东西递到了他手里去。她眯着眼儿,笑呵呵的,好似雪中红梅,丽无双。
宋祁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
少年隐在宫墙之下,睫羽之上满是飞羽落雪。他握紧了袖中笺纸,心中蓦然生出一种极为古怪的感受,沉甸甸的,叫他不知如何自处。
半晌过后,他缓缓抬首,望着头顶之上,雪堕枯枝,眼眸幽然,再无少年的稚涩。
第157章晦日忽惊雪堕空(一)
晦日忽惊雪堕空(一)
崇宁十二年,快得如同飞梭一样。
徐挽澜埋首公务之时,忽而出神,怔怔然提笔,只觉得给周文棠送错荷包之事,好似就在眼前,就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事儿,可她再一侧首,望向菱花窗外,却见庭竹骄阳下,清风偶过之竟已是夏末秋初的时节了。
春种而秋,周文棠三月时命京畿诸县种下的御稻米,如今已然早早成熟,结出了微红色的米粒来。这御稻米成熟得快,一岁可以两种,味道也不差,嚼起来香气满满,民间亦是传之为异宝,称之为“胭脂米”。
京畿的胭脂米成不错,眼下朝廷正打算派遣几位有经验的官员,前往北方其余州府,将这御稻米推广试种,福泽北方百姓。
自打年节过了之后,这大半年来,大宋的国运很是昌顺。一来,有周文棠发掘出来的御稻米,在夏秋之交的当口儿成熟,一岁两,利民非小,绝对是可以载入史册的功绩。
二来,便是西北战事,势如破竹,节节连胜,西夏境内只剩下十余城池仍在苟延残喘,最多再过上三两个月,西夏这两个字,只怕就不复存在了。
眼见得战事即将落停,远在北方的徐阿母也很是高兴,近一个月里送了两封信过来,又是畅想进京之后的快活日子,又说行李已经打包得差不多了,只等仗一打完,郑七平安归来,她就立马坐上马车,来京城享女儿的福。
她这人说起话来,带着活泼泼的气息,生命力十足,徐三每次读她的信,也忍不住被她感染,轻轻勾起唇角来。
虽说母女二人,一见面就吵架,但那也算是她们特别的相处模式。有段日子不吵,倒还有些想念。
徐三忆起徐阿母即将进京之事,也忍不住生出几分期待来。她稍稍搁笔,望着窗格子外,竹影花香,掩映于菱窗之上,正兀自发神之时,忽见梅岭捧着衣物,缓步入内,说是差不多到时候了,让她莫要误了进宫的时辰。
自打过年之后,常缨也不知领了甚么活计,常常不在京中,至于唐小郎,一来为了驿馆经营,二来,则是为了躲住在府衙中的罗昀,只在大清早和深夜这两个时候,伺候徐三更衣洗漱,至于其余时候,却是基本不在府衙。大多时候,徐三身边,只有梅岭及几个官奴随侍。
徐三自案后起身,在梅岭的侍奉下,穿好官袍,扶正官帽,接着就坐着马车,往宫城驰去。待到她下了车马,由绣衣宫人引着,走到那金殿之前,便见宫门浩荡,两道大开,一阵话语声自殿内缓缓传了出来,却是官家与宋祁正在细细交谈。
这大半年以来,若说有甚么变化,一要说周文棠对徐三的态度,二就要说这宋祁在为人处世上的惊人转变。
自打徐三那次送错了荷包,还对周文棠东遮西掩,随口扯谎,想要敷衍过去,这男人待她便远不如从前亲近了。无论甚么时候见了面,无论是在官家跟前,还是私底下独处相会,周文棠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只当她是政治伙伴,至于从前那相依相靠的感觉,却是烟消云散,无处可觅。
徐三对此,自是心中空落落的,找了好几次机会,想要和他重修旧好,可要么就是她说不出口,要么就是周文棠顾左右而言他,对她所言置若罔闻。
再说宋祁,更是跟变了个人似的,不但读书习字,极为认真,至于定省温,孝悌忠信,更是做得面面俱到,无可指摘。久而久之,山大王这个诨名,无论是当着他的面儿还是背着他,都再没有人提起了。
宫人内侍,满朝文武,都渐渐对他起了恭敬之心,而宋祁待人接物,更是谦恭下士,不矜不伐,实在让人大为改观。
为了宋祁之转变,官家还特地夸了徐三好几回,说她尽心尽力,教导有方,还真将这个混世魔王给牢牢治住了。徐三受着这番夸赞,心中却是有些发虚,她总隐隐觉得,宋祁的性子变得这样快,前后相差如此之大,多半不是她送他那几本书的功劳,定然是受了甚么不得了的刺激。
眼下徐三缓步入殿,稍一抬眼,便见那少年足蹬黑靴,一袭锦袍,立在龙案一侧,正面上含笑,给官家亲手剥着小橘子。瞧那副场景,倒是母慈而子爱,骨肉私情,其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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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见那脚步声渐行渐近,宋祁不用抬头,都知道是来者何人。他唇角轻勾,眼睑低垂,面上笑容依旧,指尖却是骤地一用力,将指甲深深陷入了橘皮之中。
少年垂眸而立,一边轻轻撕开橘皮,一边佯作漫不经心,对着官家笑道:“反正周内侍不在,儿臣就说他几句玩笑话。儿臣瞧他那模样,身强力壮,人高马大的,怎么看都像是个阉人,也不知当年到底割干净了没。”
官家看似对他格外严厉,实则对他甚是宠信溺爱。若是旁人像这样开周文棠的玩笑,问起这不该问的旧事来,官家定然是要发脾气的,但说话的人若是换成宋祁,官家却是无心追究了。
那妇人坐于龙案之后,一边拾了一瓣橘子入口,一边眉头微蹙,漫不经心地应道:“朕当年亲眼瞧见的,如何做得了假?那物就搁在银盘之中,血肉模糊,甚是粗长的一段,不止朕瞧着了,旁边的王公大臣,也都看了个一清二楚。”
宋祁听着,心下稍定。他暗暗冷笑一声,接着缓缓抬眼,不动声色,瞥向立在殿中的徐府尹,只见那女人身着官服,垂手而立,面上笑意轻浅,仿佛完全不曾听见二人提及周内侍之语。
宋祁见状,暗自不忿,低低嗤了一声,心上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恨意来就连他自己都不甚明白,那古怪的恨意,到底从何而来。
无论如何,他就是瞧不惯周文棠,更瞧不惯周徐二人相处。等他有朝一日,大权在握,定要叫那怪模怪样的阉人狠狠吃瘪!
官家见徐三来了,轻声唤她近身,问了她几句京中要务,又给她安排了几样差事,接着便命宫人给她看茶,口中则沉沉笑道:
“虽说不曾过到明路上,但你到底算是祁儿的师父。年前的时候,祁儿还是个半大小子,懵懂无知,可这才一入秋,他就要去外地给朕办差了,真是好大的长进,勉强算是出了师,所以才召你入宫,让你给他吩咐几句。”
一听说宋祁要去外地办皇差,徐三心中也有几分诧异。她先眯眼而笑,拍了几句官家和宋祁的马屁,接着才挑眉含笑道:“却不知三大王这一回,领的是甚么好差事?”
官家那皱纹愈深的脸上,竟多了几分罕见的慈爱。她缓缓抬袖,轻抚着宋祁的后脑勺,口中温声说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京畿诸县的知县,要去北方各地,传授经验,推广御稻,祁儿也要跟着去了。朕不求祁儿立下甚么功绩,只求你安安生生的,长些见识便好。”
从前宋祁不争气,顽劣成性,恣意妄为,官家每次见着他,都对他恨铁不成钢,心中自是气得不行。可如今宋祁长进了,知书达理了,官家对唯一子嗣的拳拳爱意,可谓再也遮掩不住,亦不想遮掩了。
徐三一听说宋祁要去北方诸府,跟着推广御稻米,心中也不由有些欣慰,赶忙顺着官家的意思,叮嘱了他几句,叫他吃饭防噎,走路防跌,千万要爱惜身子,安然归来。
宋祁默然而立,听着她那花言巧语,知道她又是在随口敷衍,可他微微抬眼一看,又见她满眼真诚,双眸明亮,好似是真的在关心自己的身体一般。少年嗤笑一声,移开眼来,心中却有丝丝暖意,轻漾开来。
真话也好,谎言也罢,他已然全不在意了。
他只要结果,只看重结果。
就好像,哪怕她对自己并无风月之思,儿女之情,他也浑不在意,全然不放在心上。他只想有朝一日,光明正大,无所顾忌,紧紧抱住她成熟的女体,叼住她肚兜儿的带子,一把将那小衣咬得扯去,至于她心底是否愿意,全不在他的考量之中。
宋祁微微垂眸,把玩着手中那一小瓣甜橘,想着那快活光景,手上忍不住微微用力。
待他回神之时,那掌中甜橘,已然化作一团稀烂。
宋祁微微眯眼,望着那稀烂橘肉,忽地抬起手来,将那不成形的橘瓣缓缓送入自己口中。他细细品着个中味道,忍不住微微翘起唇角来
便是没了形状,烂成一团,这橘子的味道,依旧是格外香甜诱人。
橘子就是橘子,烂了也是橘子。能吃就行,至于别的,倒是无须顾忌了。
第158章晦日忽惊雪堕空(二)
晦日忽惊雪堕空(二)
因官家还要与六部官员议事,徐三便与宋祁一同退出殿外。时值夏末秋初,天清日润,二人行于斜桥曲水之间,隐隐可以听见蛐蛐的叫声,此起而彼伏。
宋祁听着那蛐蛐鸣声,一时竟有些出神,不知忆起了何事来,徐三连唤了他两声,他才微微蹙眉,转过头来。
十五岁的少年,望着眼前二十一岁的女人,稍稍一顿,随即眉眼柔和许多,口中温声说道:“三姐有何吩咐?”
他还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山大王时,叫过她姓徐的,叫过她徐老三,后来他转了性子,一副温文做派,便开始亲切地唤她为三姐,实在让徐三有些受宠若惊。她甚至还怀疑过,宋祁是不是也被人占了身子,为此而试探了他几回,却都没有捕捉过任何破绽。
十五岁的男孩子,正处于青春期,性子说变就变,似乎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至少对于徐三来说,如今温和谦逊的宋祁,远比从前横行无忌的山大王,更适合成为一国之主。哪怕是装出来的,那也要他装得像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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