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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朝圣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乔伊斯蕾秋
那女孩还不打算停下:“你是好样的。我真这么觉得。如果我 们都不趁着现在偶尔疯狂一下,日子就没什么盼头了。”她轻轻拍 一下他的肩,又回到那扇禁止闯入的弹簧门后面。
哈罗德又一次觉得自己无可奈何地成了焦点,连拿起茶杯都变 成了一个刻意的动作,还咣当一声撞上了碟子,着实把自己吓了一 大跳。那气味,如果有任何改变的话,只能是更难闻了。他责怪自 己前一晚没有把袜子放到水龙头下冲一冲,如果是莫琳就一定会这 样做。
“那您这个神秘的计划,到底是什么呢?”坐在角落里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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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问。他穿着一件短袖夏威夷衬衫,胸前、臂上都卷着浓黑的体毛。他大大咧咧地仰躺在椅子上,两条腿蹬着地面,椅子只留两条 后腿着地,颤颤巍巍地晃着,正是莫琳最见不得戴维做的动作。那 男人保持平衡的同时,还张开两手环着自己的妻儿。
现在哈罗德不得不作出解释了。如果他把这个计划说足够多次 的话,说不定真的可以渐渐变成能把这件事做成的人。
“我要走路,”哈罗德回答,“走路去贝里克郡。”餐厅里所 有的人再一次集体回头,将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特威德河那个贝里克郡?”夏威夷衬衫男问,脸上浮起一个 无声的笑——看起来其实更像是张了张嘴——并且环视大厅,好像 在邀请其他人加入,“但那可是最北的地方,横跨整个英格兰呀。 都要到苏格兰去了。一定有——多远呢——几乎有五百英里那么远 吧?”
哈罗德完全不清楚。他还不敢去弄清楚这个问题。“是吧,” 他说,“但如果要绕过m5号高速的话,可能还不止。”他伸手去拿 茶杯,却举不起来。
“您是说认真的吗?”衬衫男笑着问。 “我是昨天开始走的。” “要走多久?”
“恐怕我也不知道。” 衬衫男瞟了生意人一眼,两人目光相遇,嘴角同时翘起来,咧成一个笑脸。哈罗德情愿自己没有去注意,但偏偏又看到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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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是对的。
“这么说,这位先生是位徒步旅行者喽?”衬衫男的妻子突然 说。她的卷发柔柔地抱着脸,看起来挺和善的。“亲爱的,他知道 自己在做什么。他肯定一直有训练。现在好多人都这样,你看到处 都有人慢跑。”
生意人折起报纸向前倾,等着哈罗德回应。哈罗德不知道自己 该不该撒谎,但内心深处他明白不应该。
“我不是什么徒步旅行者。这个决定有点突然。我是为了别人 才这么做的,她得了癌症。”
所有人都死死地盯着他,好像他说的是外语。 “你是说带宗教性质的徒步吗?”穿灰衣的女士终于开口了,“像朝圣一样?”她转头面向另一个灰衣女士,那女士轻轻唱了一 句:“他就像武士一样英勇。”她的歌声高扬纯净,透着坚定,瘦 削的脸也红润起来。哈罗德又一次犹豫起来,这是唱给她的女伴还 是唱给所有人听的呢?不过反正打扰这歌声应该是不妥的。女士唱 完后又沉默下来,脸上带着微笑。哈罗德也笑了,但这是因为他完 全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她知道您的计划吧?”夏威夷衬衫男突然问道。 “我在电话里留了一个口讯,还寄了一封信。” “就这样?”
“没有时间做别的了。” 生意人用他那讽刺的眼神盯着哈罗德,很明显已经把他看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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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信佛吗?还是信别的什么?”衬衫男又问。
他妻子在椅子上动了一下,挂着笑脸,想悄悄叫丈夫别再说了。 “我不是说信佛有什么不好,”他接着说,“我只是觉得这听 起来像是他们干的事。你也见过他们在牛津街上走,他们一天到晚就是做这个。”
“有两个年轻人是从印度赶来参加的,”没唱歌的灰衣女士 说,“1968年的和平游行,他们聚集在四个有核力量的国家,呼吁 他们的国家元首在按下红色按钮那一刻应该先停下来,喝杯茶,再 三思一下。”她的同伴欢快地点头附和。
“我们好像还从来没亲眼见过朝圣者呢。”那个友善的太太说。 厅里又热又闷,哈罗德真想透透气。他抚一抚领带,想坐得有 风度一点,却觉得怎么都不对劲。“你就是太高了。”他的梅阿姨曾 经这样说过他,好像长得高和水龙头漏水一样,是一件可以修理和矫 正的事情。哈罗德真希望自己没有和这些顾客讨论他的计划,更希望 他们刚才不要提起宗教的话题。他并不反对别人信奉上帝,但对他来 讲,宗教信仰就像是一个和他格格不入的世界,里面所有人都有一套 相同的宗旨规则,唯独他没有。曾经他也有过需要信仰的时候,但宗 教并没有帮到他什么。而现在,这两位好心的灰衣女士却在说什么佛 教徒、世界和平,这其实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不过是个退休老人,收到了一封信,为了一个愿望而上路,如此而已。 他开口了:“我和我朋友很久以前在一家酿酒厂工作,我的职责是确保那些小酒馆经营得当,她在财务部。有时候我们都要去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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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办事,我就顺带捎她一程。”他觉得心跳得越来越快,几乎要蹦 出来了。“她曾经帮过我一个忙,现在她患了重病,我不能让她就 这样死掉。我要帮她继续活下去。”
这番赤裸裸的坦白把他自己吓到了,好像脱光了衣服站在众 人面前。他低下头,餐厅又一次陷入沉默。既然提起了奎妮,哈 罗德真想继续回味一下过往,但又实在没法忽略周围或好奇或怀 疑的目光。终于那些零星的回忆片段逐渐消逝,一如奎妮多年前 悄然退出他的生活。他还隐约记得自己站在奎妮空空的座位前, 良久无法相信她已离开,再也不会回来。哈罗德觉得自己一点都 不饿了,他正打算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女侍应又风一般从厨 房里蹿出来,手里端着一份满满的早晨全餐。他尽了自己最大的 努力,却还是吃不下太多,于是将培根片和香肠切成小小的碎块 排成一排,藏在刀子和叉子下面,戴维从前也是这样做的,然后 起身离开。
回到房间,哈罗德试着学莫琳把床单和被子铺得平平整整, 就像要抹掉自己在这里躺过的痕迹。接着他到洗手盆那里将头发弄 湿,拨到一边,又用手指将牙缝清干净。镜中人脸上可以找到不少 他父亲的痕迹,除了那双一模一样的蓝眼睛,和同样微微突出的下 唇,好像嘴里总是含着什么东西,还有那宽宽的,原来覆着刘海的 额角。他凑近一点,试图找到一丝母亲的影子,但除了身高,他们 实在没有什么别的相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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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罗德已经是个老人家了,别说是朝圣者了,他平时连路都不多走几步,还能骗谁呢?他一生都是坐在小小的办公间里度过的, 松弛的皮肤皱巴巴地挂在身上。想想自己和奎妮之间路途迢迢,又 想起莫琳说的他走过的最远距离不过是从家门口到车里,还有夏威 夷衬衫男的讪笑、生意人的怀疑。他们是对的。他对运动、对地 图、对郊外,都一窍不通。他应该乖乖拿出零钱坐公车回家。哈罗 德轻手轻脚地关上门,感觉自己像是对一些还没有机会开始的东西 道别了。他慢慢走下楼,留意着自己的脚步,鞋子踩在厚厚的地毯 上,一点声息都没有。
哈罗德正将钱包换到后面的裤袋里,餐厅门一下子打开,从里 面走出刚才那个侍应,后面紧跟着那两位穿着灰衣、脸颊泛红的女 士和生意人。
“我们还担心您已经走了呢。”侍应理理自己的一头红发,轻 轻喘着气。
“我们想说,一路顺利!”唱歌的那位女士突然开口。 “我真心希望您能成功。”她的朋友接着说。 生意人将一张名片紧紧塞进哈罗德手心:“如果你经过赫克萨姆,记得来找我。” 他们都相信他。他们都看见了他的帆船鞋,听过了他说的话,却用心说服了理性,选择忽略一切证据,去期待一种比不言自明的现 实更大、更疯狂,也更美好的可能性。哈罗德想到自己一刻钟前的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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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自愧不如。“你们太好了。”他轻轻呢喃,逐个握过他们的手, 谢谢他们。那个小侍应还凑到他耳边,隔着空气轻轻亲了一下。
兴许哈罗德转身的一刻,生意人笑了一下,甚至做了个鬼脸, 也可能餐厅里有人正忍着吃吃的笑声,但他都不介意了。他是如此 感激,即使听到了,他也会和他们一起笑。“那我们就在赫克萨姆 见啦。”他答应着,一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外面的马路。
泛着银光的大海在身后铺展开来,眼前是通向贝里克郡的康庄 大道与另一片海洋。旅途终于开始了,就从这一步开始,他的目的 地历历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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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朝圣 5.哈罗德、酒保与没有孩子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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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一个明媚的春日。空气甜而柔软,蓝天高而澄澈。哈罗德发誓他上次透过窗帘观察室外的时候,福斯桥路的乔木、树篱还像 一堆暗沉沉的骨头和纺锤指向天际;但如今站在这里,他无论看向 哪儿,那草地、那花园、那树、那篱笆,都散发着藏不住的生机。 新发的枝叶蓊郁厚重,覆在树顶聚成一片华盖。一云云黄色连翘, 一道道紫色南庭霁,都叫人惊诧不已。嫩绿的杨柳风中微摆,流光 溢彩。第一批马铃薯芽冒出了头,矮矮的醋栗丛上挂满细小的苞 蕾,就像莫琳戴过的耳环。充盈丰盛的新生命一下子把哈罗德弄得 眼花缭乱。
旅店已抛在身后,零星的车辆从身边呼啸而过,哈罗德突然意 识到自己有多渺小,孤零零一个人,连手机都没有带。如果不小心摔 倒,如果有人袭击他,谁会听见他呼救?突然听到一阵碎裂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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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惊,紧走几步回头一看,才发现是树上一只差点失去平衡的白 鸽,他心脏犹兀自急促地跳个不停。过了一会儿,他定下心来,才找 回一丝把握。英格兰的土地在脚下铺展开,那种自由自在,探求未知 的感觉振奋人心,让他忍不住漾起一丝笑意,但觉苍茫世界我独行, 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让他回到小花园里除草去。
简直难以置信,他真的要走路去贝里克郡了。 树篱那头,草地延伸开去。一丛矮矮的灌木被长年累月的风吹得歪向一边,像一些男人的鸡冠头一样。哈罗德想起自己少年时也 有一头浓密的头发,他每天都要用发胶将这撮头发高高立起。
接下来就要往北,朝南布伦特方向进发,晚上也许随便找家 小旅馆应付过去。然后沿着a38国道走到埃克赛特,不记得到底有 多远了,但从前慢慢开车的话大概要开上一小时二十分钟。哈罗 德继续顺着小道走,一旁的树篱又高又密,将小道弄得像战壕一 样。身边的汽车呼啸而过,哈罗德惊讶地发现,原来不坐在车上才 能意识到这些车跑得有多快。他脱掉身上的防水外套,叠起来夹在 手里。
他不知道开车和奎妮走过这段路多少回了,路旁的风景却还 是一点都没记住。一定是脑子里塞满了那天的日程,总想着一定要 准时到目的地,总以为前头最多不过又是一片绿地,靠着一座貌不 惊人的山作背景。但真真正正地走过一遍后,他发现原来完全不是 那么一回事。田埂间的土地高低起伏,被划分成一个个方块,周边 围着高高低低的树篱。他忍不住驻足遥望,自觉惭愧:深深浅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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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原来可以有这么多种变化,有些深得像黑色的天鹅绒,有些又浅得几乎成了黄色。阳光一定是不小心捕捉到了远方一辆经过的汽 车或是一扇窗户,因为有个亮点远远地穿过层叠的丘陵映入眼帘, 如一道忽明忽灭的星光。从前怎么没注意到这些呢?几近苍白的不 知名小花,带着一抹浅紫淡黄,簇拥在树篱脚下。不知道那些年, 副驾驶座上的奎妮可曾透过窗口看到这一切。
“车里闻着有股甜味,”莫琳有次深深嗅着车里的空气说道, “紫罗兰的香味。”从此哈罗德晚上开车回家总是开着窗户,解决 了这个问题。
到了贝里克郡一定要买束花。他想象着自己大步流星走进疗养 院,奎妮坐在洒满阳光的窗台边上,等着他出现;护理人员通通停 下手上的工作注视着他走过,所有病人会鼓掌甚至欢呼起来,因为 他走了那么长的一段路;而奎妮接过他手上的花时,一定会安静地 笑出来,以她特有的方式。
莫琳从前会在裙子扣眼里插一簇小花或一片秋天的黄叶,那时 他们肯定才刚结婚。如果裙子没有纽扣,她就会将小花穿过头发, 让花瓣落在秀发之间,几乎有点可笑。他已经好多年没想起这个画 面了。
一辆车突然减速停下来,逼得哈罗德把身体贴向了一旁的荨麻 丛。车窗摇下来,里面传出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却看不清车上人的 长相。“老爷爷,去看你的女朋友吗?”哈罗德竖起大拇指,等这 群陌生人离开。被荨麻刺过的地方火辣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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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又一步,继续走下去。当他接受了这种缓慢的前进,反而 开始惊讶自己走了多远。视野尽头只是淡如水的一抹蓝,有屋子, 有树,但有时天和地的边缘渐渐消融,仿佛相互渗入了对方,成为 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经过两辆僵持着的货车,两个司机在争吵到 底谁应该退后把路让出来。他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呼唤食物,一想起 自己没吃的那份早餐,胃就狠狠扭动起来。
在加利福尼亚十字路口的小酒馆,哈罗德停下来提早吃了一顿 午餐,就是从篮子里拿的两个即食芝士三明治。三个鬼一样的男人 身上积着厚厚的灰尘,讨论着他们正在翻新的一幢房子。零星几个 喝酒的人抬头看了他一眼,但这里并不是他常混的地方,幸好他也 不认识那些人。他将午餐和柠檬汁端到外面的露天茶座,眨着眼适 应突如其来的强光。他举起杯子,口腔里满是渴望美食的唾液。一 口咬下三明治,芝士的丰盈和面包的甜美一下在味蕾上爆发,仿佛 这辈子从来没有吃过东西一样。
小时候他努力练习吃东西时不发出声音。父亲不喜欢这种声 音。有时他什么都不会说,只是捂起耳朵、闭上双眼,仿佛这孩子 是他的眼中钉;其他时候他会直接说哈罗德是个肮脏的小乞丐。 “只有乞丐才能认出自己的同类呢。”母亲听到了就会边拧烟卷边 回答。爸爸是精神太紧张了,他听一个邻居说过。战争会把人变得 十分滑稽。有些时候,还是个小男孩的他会有触摸父亲的愿望,想 站在他身旁,尝尝被一个大人的双臂环绕的感觉是什么样的。他也 曾经犹豫着问爸爸自己出生前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爸爸将手伸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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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子时,那手总是颤抖着的。
“那孩子又在盯着我。”父亲有时会这样说。母亲就会拍一拍 他的小手,力度不重,仿佛在挥一只苍蝇,说:“去去,小家伙。 到外边玩去。”
他还记得这些事情,真吓了一跳。也许是这一路走出来的。也 许当你走出车门真真切切用双腿走路的时候,绵延不绝的土地并不 是你能看到的唯一的事物。
太阳仿佛在哈罗德的头上、手上洒下一层温暖的液体,他将 鞋子、袜子都脱了,细细观察自己藏在桌子底下的双脚。指头是湿 的,红得像火,鞋子一碰脚后跟上的皮肤就像烧起来一样,水泡涨 得鼓鼓的。他将双脚放在柔软的草地上,闭上眼睛,十分疲累,但 心底清楚绝对不能睡着。一旦停下来太久,就很难继续了。
“趁还有机会多享受一下。” 哈罗德转过身,害怕会碰上认识的人。只有一个酒保的身影,和太阳的影子重叠了一部分。那酒保大概和哈罗德一样高,但是更 壮实,穿一件橄榄球衫,一条垮垮的短裤,还有莫琳口中“像康沃 尔的馅饼一样”的凉鞋。哈罗德飞快地把脚放回帆船鞋里。
“别理我。”店主人没动,只是大声地说了一句。根据哈罗德 的经验,即使周围其实一片沉默,这些酒馆老板也老觉得自己有义 务弄得好像对话正在进行一样,真的非常好笑。“这么好的天气, 让人忍不住想干点什么。拿我老婆来说,太阳一出来,她就会把橱 柜都清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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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琳好像一年到头都在搞卫生。屋子又不会自己搞卫生,她会 这样喃喃自语。有时候才刚清理过的东西,她又再擦洗一遍,让人 感觉他们并不是真的住在这幢房子里,而只是短期借住的过客。但 他没有这么说出来,他只是在心里这么想了一下。
“你很面生,”老板说,“来这里玩的?” 哈罗德解释自己只是路过,告诉他自己六个月前从酿酒厂退休了,还是老日子比较适合自己,那时销售员天天一早就开车出去, 也没有那么多高科技。
“那你一定认识纳比尔喽?” 这问题让哈罗德吃了一惊。他清清喉咙,说纳比尔从前是他们老板,直到五年前那场车祸夺走了他的生命。 “我知道不该说死者的坏话,”酒馆老板说道,“但他真是个混账。有一次我看到他把一个人打得几乎半死,我们好不容易才把 他拉开。”
最好不要继续讨论纳比尔了。哈罗德转而开始解释自己怎样 在收到奎妮的信后突然决定出发,然后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足够的准 备。在酒馆老板开口发问前,他就老老实实地坦白了自己没有手 机,没有登山靴,也没有地图。他自己也知道这样听上去很荒唐。
“现在不怎么听到这个名字了——奎妮。”酒馆老板说,“是 个老名字了。”
哈罗德表示同意,说她的确算是个很传统的人。非常安静,总 是穿一身棕色羊毛套装,即使在大夏天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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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馆老板双手交叉叠于胸前,正好放在软软的肚腩上,打开双腿,仿佛摆好了长篇大论的阵势。哈罗德暗暗祈祷他不是要强调 德文郡和贝里克郡的距离。“我以前认识一个女孩,非常可爱的一 个女孩,住在汤布里其。我亲过的第一个女孩,还有一些其他第一 次,你懂的。那女孩会为我做任何事情,但我当时就是不明白,净 忙着出人头地去了。一直到好多年以后,收到她的喜帖,才反应过 来那个娶到她的家伙有多幸运。”
哈罗德觉得自己应该说明他对奎妮并不是那种情感,但现在打 断别人又太莽撞了。
“我彻底垮了下来,开始喝酒,还惹了大麻烦,如果你明白的 话。”
哈罗德点点头。 “最后在监狱待了六年。出来以后就做做手艺活。我老婆老取笑我,其实就是餐桌装饰,从网上买些小篮子、小玩意什么的。事 实上,”说到这里他用手来回搓弄自己一边的耳朵,“我们都有过 去,都有遗憾,希望有些事情当时做了或者没做。祝你好运,我希 望你能找到你的那位女士。”他将手放到眼前,皱着眉头仔细研究 起来,“顺利的话,兴许今天下午你就能到了。”
没什么必要更正他的话了。你不能指望每个人都能弄懂这趟 旅程的本质,或者是贝里克郡到底有多远。哈罗德道了谢,重新上 路。他想起奎妮原来会在手提包里放一个小笔记本,记录他们走过 的确切里程。她天生不会撒谎,至少不会蓄意撒谎。一丝罪恶感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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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他继续往前。
到下午,脚上的水泡更疼了,他发现了一个把脚趾大力往前 挤,避免鞋后跟狠狠蹭到脚踝的方法。脑子里既没想奎妮,也没想 莫琳,他甚至没有去看身边的树篱、经过的车子和远处的地平线。 他已经变成一句话:“你不会死的。”这句话就是他迈出的每一 步,只是有时句子语序会错掉。他突然意识到是自己的脑子在兀自 唱着“死、你、不会”或“不会、你、死”,甚至只是“不会、不 会、不会”。头顶上和奎妮分享着同一片天空,他越来越相信奎妮 已经知道他正在赶过去的路上,她一定在等他。他知道自己一定能 到达贝里克,他所要做的只是不停地把一只脚迈到另一只脚前面。 这种简单令人高兴。只要一直往前,当然一定能抵达的。
周围静止了,只有呼啸而过的车子轧过地上落叶的沙沙声不时 打破这片宁静。这声音几乎让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海边。哈罗德突 然发现自己已经深深陷入了变戏法一般纷纷浮现出来的回忆。
戴维六岁的时候,他们一起到班特姆玩,戴维越游越远。莫琳 拼命叫着:“戴维!回来!你给我马上回来!”但是她越喊,小家 伙的身影就越小。哈罗德跟着莫琳来到水边,停下来解开鞋带,正 要把鞋脱下来,突然冲出一个海上巡逻员,边跑边脱掉身上的t恤衫 往后一丢,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衣服还没脱。小伙子猛地一冲,一下 就到了齐腰深的水里,一头扎进去,穿过起伏的海浪,直到一把抓 住戴维,将他环在臂弯里游回岸边。戴维的肋骨都鼓了出来,一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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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像手指一样,嘴唇都紫了。“他算幸运了,”巡逻员对莫琳而非哈罗德说道,哈罗德往后退了一两步,“刚才外面的水流很急。” 他脚上的白色帆布鞋湿淋淋的,在阳光下闪着光。
莫琳从来不说,但哈罗德知道她在想什么,他自己也在想同一 个问题:为什么当唯一的儿子溺水的时候,他还停下来解鞋带?
多年以后,他问戴维:“在海滩那天为什么不停下来?你没听 到我们在叫你吗?”
戴维那时候肯定还只有十几岁,他淡定地看着父亲,用他那美 丽的、一半孩子气一半大人的棕色眼睛,耸耸肩说道:“我也不知 道。反正已经出大麻烦了,就这么待着好像比回来还容易一点。” 接着哈罗德叫他最好不要骂脏话,特别是妈妈在的时候,戴维好像 回了一句“走开”。
哈罗德奇怪自己怎么会想起这些事情。他唯一的儿子,冲到 海里寻求解脱,然后在多年以后叫他走开。记忆中的画面全部都回 来了,拼凑在一起:海面上闪烁的光点,戴维盯着他的那种强烈眼 神。他当时是害怕了,这是事实。解鞋带,是因为他害怕用光所有 借口以后,他最终还是没法成功把孩子救回来。更重要的是,他们 全都知道这一点:哈罗德,莫琳,那个巡逻员,甚至戴维自己。哈 罗德逼着自己继续往前迈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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