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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梦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长安一颗蛋
说到最后一字时,屈起的食指猛地弹起,在洞箫上,像振翅的蝶。
他拂袖回首,眼底洒然激烈如白日虹光,沉声道:“阿清,即便如此,你仍要与我为敌?”
苏易清眼光一闪,笑容薄得近乎脆弱,“对你而言,那是手中天下,可对我而言,百姓流离,赤地千里,才是你会带来的东西。”
他想到什么似的,身子微微一震,微叹道:“二十年前,天下刚平定,我生在平州附近的草里。那儿离长安太远了,流民抱着树皮,和野狗争食。那些吃多了土的人,死时肚皮胀得近乎透明,仍不停啃吃自己的指头。我原以为,我就这么死在平州了,直到八岁那年遇见了师父。”
苏易清看着楚云歌,有点感慨,“我看见的长安,实在是辉煌。过了二十年,它也从昔日的战乱中重新醒过来了。可我常常看着那片城池,始终无法忘记这片富贵下的千里饥民。秦顾说得没错,任何繁华都是需要代价的。而一整个帝国的繁华,是要用数不尽百姓的性命和白骨撑起来的。可这些你们这些豪门弟子的眼睛里,何曾看得见过?”
楚云歌手指疾动,长剑破箫而出,带来青天碧地白日冷焰的粲然清光。
“代价,世间任何东西,从来都是血海尸山铺就的。冀州牧、徐州牧,天下百姓,我自看他如刍狗野草。何为民?何为牧?如牛羊猪狗于世间生存繁衍,用血肉躯体撑起一方天地繁华,这本就是帝王与百姓的云泥区别。你道这世间百姓流离,可万载基业,哪一次不是要死人的?况且,生民枯荣,黄河奔流,他们终有再度生息的一天。”
血脉和生存的力量,从来比任何武器更强,也最卑贱。
只要有一口水,一捧土,就如春草挣扎着,拔节生长。
苏易清苦笑一声,手指轻轻扶上了刀。
“楚云歌,你和我看见的,永远不是同一样东西。你看见是民,而我看到的,是人。”
楚云歌微微眯起眼睛,不知在想什么,手中的剑却猛地回了袖中。
“我当初,不该救你。”
“你救我一命,封我三穴,我一路送你前往封州,算来也还清了。”
“所以……”楚云歌有些惊异地挑了挑眉,疏离地笑了起来,“苏大人,今日是要取我项上人头么?”
苏易清顿了顿,转身回头,走了几步又停下,“你当初,究竟是想封我记忆,骗我上路,还是……”
背后的声音萧索又漠然,“苏大人,切莫多想。在下本就不择手段冷血无情,又何必多情一问?”
苏易清想了想,点了点头,大步往回走。
他走回枫桥镇上的时候,山水间一阵惊天动地山崩地裂的巨响。
一直拿在手上的刀,晃了一晃,几乎掉回地上。
他几乎不可置信地慢慢慢慢扭过头去往回看山间火海滔天,烟飞雾起,黑甲连绵成片,在水边穿游。
更有一人游动如龙,在山火间仗刀而行。
苏易清浑身一震,后肩被秦顾拍了拍,才回过神来。
“赵怀恩这个老不死的,意外么?当初楚云歌差人刺杀他,引得陛下召将军回宫可惜,赵怀恩,本就是陛下手边最大的棋子啊。”
秦顾懒洋洋抱着双臂,剔了剔





碎梦 分卷阅读48
眉,道:“现在,只差一件事……”
苏易清霍然抬头,眼底雪亮一片,一字一顿道:“我要回江南。”
是梦里江南有流云缱绻,淡色的雪,从高楼上一拂而过。
旧色的车马,从青石板上粼粼而过。苍灰色的鸟羽飞散在千万碧树中。
那是,楚家的江南。
也是一个,再也难见风骨的江南。
当苏易清再次走在子规山的无边茸绿中,已经过了正月了。
江南的大雪早已消融成无数浅淡的绿意和红粉,一片一片映上来。
他站在那座石碑前,脚下的荒枝扯着新芽,力在土中生长。
苏易清想,楚云歌说的,或许当真是没有错过的。
生民如野,是最卑贱而顽强的力量。
可他始终想不起来,那盏油灯下,手持金针的白衣公子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慢慢蹲下身子,在石碑上轻轻拂过。
疏阔飞扬的字迹,到了最后一笔,蜿蜒出流丽的意韵来。
楚云歌,楚云歌。
当初他亲手造立的石碑新坟,再也见不到主人了。
他的手指在凹槽中慢慢游下来,咯哒一声。
石碑上弹开暗格,露出金锦檀盒中的,碧盈盈一方玉玺。
苏易清愣了愣,握住了那方冷冰冰惨淡的东西。
为它象征的天地,生生死死,流离颠沛。
他从小就在这个天下受尽苦难。
而后来,又眼睁睁看身边人为了那方天地,愈行愈远。
他站起身来,糅蓝衫子在长风中舞动不休。
咚的一声,那枚不知沉睡了多少年的老玉,闪动着莹润的光,从山崖坠入寒潭,再也见不到了。
第37章第37章
二月初二龙抬头。
秦顾在宫中转了半圈,缩了缩身子,往太史局去了。
一身官袍正在写字的太史令惊了惊,礼道:“大公子……”
秦顾挑了挑眉,弯了弯眉眼,笑道:“却有一事劳烦小叔。”
黑压压的柱子,覆在沉沉的屋上。
光从半透明天窗上漏下来,无数的粉尘在飞,落在书卷和宣纸上,落了一层明晃晃惨淡淡的霜似的。
“楚家……死在景和三年的冬天吧。”
他望了望天窗,有些受不住似的眯了眯眼。
很多个夜晚,他睁开眼睛,眼前飞舞着江南的碧雪。
雪从树上飘下来,楼前的白衣公子,手持一把利剑,眼神宁静又清寒,说,“下辈子,不需要了。”
那是他,仅剩的一点回忆。
也是他唯一珍而重之不愿示以他人的东西了。
一剑赴死的楚云平,记忆散乱的苏易清,一身傲骨宁死不服的楚云歌。
那些大雪中的后事,残余的繁华和风流,一并在厚厚史书中消失不见。
景和三年,江南楚家,犯上作乱,凡三百八十三口人,尽数伏诛。
天空微凉,有南风徐来。
走出门的一瞬间,他仿佛闻到了风中,来自江南的氤氲水汽,葱茏风岚。
“父亲……”他从深宫走进秦家的大宅,恭恭敬敬跪下,道:“我和楚云歌的交易把燕久的命给了他,得到了一句话。”
“小寒山的销寒剑法,若叛山而逃,十年内,必将反噬消解,使人尸骨无存。”
他抬头,微微一笑,“萧宁还有,两年的时间。”
黑色的眼珠在黑暗中微微的动。
黑压压的心思,千缠百绕。
他提起衣摆,站了起来,笑得十分顺从,“父亲,我和王家女儿的亲事,提前把。”
苏易清站在桥上。
桥是江南的桥。
小村庄,人少,水多。
乌篷船悠悠荡过,带着一条好长的银光。
刚下了学的书童,拿着书往桥上走,不当心跌了个跟头,眼见着就往水里掉,被苏易清一把拽了上来。
后面气喘吁吁上来一个布衣的书生,朝他道了声谢,拍了拍书童的脑袋。
苏易清的脑袋嗡了一声,被雷劈了一般,僵在当场。
黑发润眼,一笑如月。满身风流骨,双肩衢州雪。
“楚……楚云歌……?”
被他帮了一把的书童扭了扭头,刚道了谢,又忙不迭解释道:“先生?先生认错人了,这是我们书塾的吴先生。”
那名书生歉然地笑了笑,朝他拱了拱手,拎着书童缓缓走下了桥。
温暖的早春飞驰而来,灵秀的水汽在天中飞舞。
一场来自江南欲断未断的梦,飞絮柳花一般。
上穷碧落下黄泉。
相见是梦,相别,也是梦。
他忽地想起江南大雪中洒金的信笺。
愿江南江北,竹屋山窗,一笑相逢。
一笑相逢,不复相识。
你我布衣相逢,一拱手,一相视,前尘往事皆如梦,此后不复再相识。
苏易清的头嗡嗡响了几声。
无数的画面飞速流淌,最终停留在晕黄的烛灯下。
白衣公子手持金针,飞挑、横抹,眼神温柔又复杂。
他说,“阿清……从此,你就忘了吧。去江湖也好,去朝廷也罢,别再回来了。”
从此,江南江北,竹屋山窗,若有幸相逢,一笑而别。
布衣书生走在江南春柳下,慢悠悠朝书塾走去,手中的书卷在空中灵巧地打了个旋,口中念道:“当年弹铗五陵间。行处万人看。雪猎星飞羽箭,春游花簇雕鞍。”
继而声音一荡,冷澈如积冰飞雪:“飘零到此,天涯倦客,海上苍颜。”
春柳在发芽,春水呼呼地流淌。
天上的飞鸟在啁啾欢呼。
一整个花红柳绿的江南,在苏醒。
布衣书生走至桥头,忽地侧身回首,温颜一笑,微微弯腰道:“多谢江南苏小,尊前怪我青衫……”
苏易清站在桥上,春天的太阳,温暖得让他发晕。
他们中间,隔着二十步。
十步。五步,两步。
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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