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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幕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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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绒那几天奇怪地注意到,晋金存一反往常那种对她视而不见的态度,y鸷的目光总在她身上晃;而且白天黑夜,只要她一在大院子里走动做事,她身后就总有一个衙役也假装要办什么事似的跟着。她先是以为自己做错了啥事,引起了主人的气恼,看看不像;又担心主人怀疑自己偷了东西,在跟踪查找,后揣摸揣摸也不像。她正这么疑惑着,有天黄昏将尽,一个男仆突然来通知她,让她带了女儿去老爷的客厅一趟。她忐忑不安地拉着女儿枝子去了,她原以为见了晋金存会遭一顿训斥和辱骂,她已做好了辩驳的准备。没想到一进门,晋金存倒和颜悦色地迎上来给她娘俩让座,并说:“你们来府中这么些年了,我关照不够,请多多包涵!”弄得草绒也一时有些愣住。她们娘俩落座不久,晋金存又温语说道:“今日晚上,我们要去办件事,这件事需要你来帮帮忙,希望你能答应。”草绒闻言,便急忙说:“老爷要俺们下人办事,只管说就是。”晋金存便又含了笑讲:“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帮我们喊几句话罢了,至于喊什么话,他们待一阵会告诉你,你现在跟他们走就行。”说着,指了一下站在门后的几个带刀的衙役。 草绒见晋金存的态度很平和,又听说只是去帮助喊几句话,虽然心上还有些怀疑和不安:为啥偏叫我去帮喊几句话?但终还是爽快地拉着女儿跟那几个衙役走了。出得晋府大门,天已经黑定,草绒这时才发现,府门外边站着一队带刀枪的清兵,那队清兵见她们母子和那几个衙役出来,都悄无声息地尾随在他们身后,她吃了一惊:这些兵要干啥?但她不敢再问,只能随了那带路的几个衙役沿街向前走。走着走着,她发现街两边都站有兵,那些兵都正无声息地进入街两边的人家。出了啥子大事?她拉紧女儿的手,预感到今晚要有大事发生。 她和女儿被领到一处临街的大门前站定,在衙役们敲门的当儿,她凭着自己认得的不多几个字,辨出了这门框旁边挂着的木牌上写着:“尚吉利大机房”。来这儿干啥?她越发有些不明白。门开后,她看见人们把梯子靠在房子后墙上开始爬上房顶,她更加吃惊;当几个衙役推她和女儿向梯子上爬时,她真正有些害怕了,她不过刚问了两个字:“这是——”便被衙役低声而严厉地喝止:“不许说话!”衙役们先捂了枝子的嘴把她抱上房坡,后推着她爬上梯子,她爬上房坡时汗已顺脸而下,她知道那不是累的,而是因为慌和吓。她拉紧女儿的手刚在房坡上站稳,身旁的一个衙役便压低声音说:“待一会我们叫你喊什么话你就喊什么话,如果喊错一句,小心你和你女儿的性命!”说着,霍地抽出腰里的刀,那刀锋在黑暗中一闪,如萤火虫样一掠而过,骇得草绒差点软倒,枝子被吓得刚抽了一下鼻子,后边的一个人便急忙伸手捂紧了她的口鼻。 草绒最初的那阵惊恐过去后,开始利用自己的判断力来判断眼前究竟要发生什么事,她注意到站在房子后坡的兵丁们,都手握着刀枪隔着房脊直盯着下边的街道,于是断定:他们是在等什么人来到!黑夜里,谁会来这街上呢?大官?不会!大官不会叫咱来喊啥子话!普通百姓?值得这么多人如此来迎?她正这么猜想,黑暗中只听旁边一个人低叫了一声:糟糕!跟着就有另一个低音问:咋了?先前的那个人便弱了声说:驴道口那儿忘了派兵守住,北城根的那个豁口派的人也太少,万一他们往这两个地方跑了咋办?另一人接口:可不,那赶紧调人吧!先前的那个声音便又说:时辰快到了,这阵子再派兵走动,怕惊动他们,也罢,未必他们就真能想到那两个小口子!记住,知府大人要那个人的头,不管他降与不降,只要抓住,立刻就杀,谁提了他的头谁得头功!草绒听着这话,明白自己刚才的猜测没错,他们果真是在等人,而且是想捉杀要等的人!她的头皮禁不住一阵发麻。那么是等谁捉谁杀谁呢?草绒正待要再猜想下去,忽听邻家的房顶上传来一声猫叫,这边的人便都弯下腰睁大眼直往下边的街道那头看,草绒也瞪眼看去。凭着星光,草绒忽然看见街道那头的城墙上,有几十个黑色人影在晃动,那些黑影像壁虎一样悄无声息地从城墙上攀下来到了街道上,黑影们在街上小停后,便飞快地沿街向这边走来。 等的大概就是这些人们,草绒刚这样猜着,猛听的一声枪响,这响声把原先笼在四周的寂静一下子碰得粉碎,几乎在这枪响的同时,街道两边的房顶上突然亮起了许多灯笼火把,原先埋伏在各处屋顶上的兵丁们都把枪刀亮了出来。草绒这才看明白,整个这条街已经被团团围住。街上的那群黑影们这时全暴露在了灯光下,原来他们也都带着刀枪,而且人人胳膊上缠了一块白布。这群人一定也是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呆了,因为有一霎之间他们竟然谁都没动。这当儿,一个得意而y沉的声音已从对面的一个屋脊上响起——草绒一听头两个字便辨出了是晋金存的声音:“诸位从伏牛山上下来的英雄,我们在此恭候你们多时了!我知道你们的头儿叫栗温保;也知道你们今晚的目的是袭击官府,抢劫粮库和钱庄;更知道你们正筹划占领本城,企图永叛大清朝廷。现在我要告诉你们,大清朝廷江山永固,你们面前的道路只有两条:一条,立刻投降,归顺朝廷;另一条,死,就死在这条街上!我还要特别警告栗温保,我们虽然还没认出你,但我知道你来了,你如果不命令你手下的人立刻投降,我便即刻杀了你的妻子、女儿,现在我让你看看她们母女!” 晋金存的话音刚落,草绒和女儿身旁突然亮起了四盏大灯笼,两把雪亮的砍刀几乎同时放到了她俩的脖子上,枝子几乎立刻便被吓哭了,哭声尖利地打破了晋金存住口后留下的静寂。 草绒双眼直盯住站在街边y影里的那个熟悉的人,几乎在晋金存叫响丈夫名字的同一刻,草绒的目光也在街上那被惊呆了的人群里认出了丈夫。呵,温保,是你!是你!只是到这一刻,她才完全明白了晋金存何以今晚要她们母女来这里。温保,你瘦多了!草绒的目光在抚摸丈夫的身躯,一晃十年过去了,十年间,草绒只在那个傍黑和丈夫见了一面,此后,因为晋府把守严密,因为晋金存和盛云纬很少准她出府,她再也没见到日思夜想的丈夫。有一次肖四摸进城给她捎了一封栗温保的信,还险些被晋府的人抓住。 “听着!”一个冷峭的低音在草绒耳畔响起,“立刻面朝街道大声这样喊:‘温保,为了我和女儿,叫人放下刀枪吧!’快!” 草绒觉出脖子上那冰凉的刀锋动了动,她的嘴张了张,但没有出音,那一霎,她记起了她刚才无意中听到的那句话:知府大人要那个人的头,不管他降与不降,只要抓住,立刻就杀,谁提了他的头谁得头功!草绒现在知道,那个人肯定就是指温保了。倘自己一喊,软了他的心,他也许真能让手下人放了刀枪,那样,他便必死无疑了。不,不能!我为什么要害他?几年的夫妻,家里虽穷,但他打一只兔子,r也总要叫我先吃,我怎能为了自己活命反来害他? “快,喊!”那个森冷的低音又一次在草绒耳边响起,而且她分明感到,有一丝丝血顺着脖子往胸前左乃子那儿流了。 既然老天爷非要我们家死人不可,就让我死吧!女死死一个,男死死一宗,罢了!草绒突然张开了嘴,但声音却是:“温保,快往驴道口那边跑!那儿没兵!你们就是放下刀枪他们也要杀——” 草绒的声音骤然停了,她和女儿四周的灯笼也即刻熄了,这同时,栗温保手中的枪也响了,接着便是奔跑、喊叫和刀相碰枪互打的一团搅混在一起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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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纬翻了一个身,片刻后又翻了回去,褥垫仍如往常那样软和,缎被仍和过去一样轻柔,但云纬就是睡不着。前半夜在世景街看到的那一幕幕景象总在眼前不停地闪。当栗温保带的人在街上被围住时,云纬就站在晋金存身后看。晋金存执意要拉她去看那个场面,并在去的路上就告诉她:“你待一会就可以看到栗温保的人头,你不是要报仇么,这下子我为你报彻底了!”云纬当时惊得眉毛都几乎弯折要断,她是恨栗温保,她是在想雪恨,但她每次想到的雪恨方法也只是把栗温保绑到树上或柱子上,她要上前猛他嘴巴,边边骂他几句畜生、坏种;她从来也没想到要杀他,毕竟他没犯死罪,他当初抢劫她家时,既没有伤害她也没有凌辱她。当她看到他们把刀架在草绒母女脖子上时,她想要雪恨的念头已全被对晋金存的气愤所取代:怎能如此对待一个女人和孩子?她当即就向晋金存低叫:“快让他们把那母女放开!”但晋金存淡声说道:“放心,我不会杀她们,她们只是钓饵!”  幸好,栗温保逃掉了。当晋金存的部下来屋顶上报告说栗温保带了十几人跑掉之后,云纬非但没有感到失望,相反还轻轻地释重似地舒了一口气。 但云纬看得出,晋金存肚里的怒气只差一点点就要爆炸,他下了房顶之后,先走到负责今晚派兵的一个头目面前,抽出对方的腰刀,一声不吭地在那人的脸上划了两个竖道,血即刻顺着那人的下巴向下滴嗒;随后,他走到双手被反绑的草绒面前,冷笑着说了一句:“看不出,你还挺喜欢男人!” 草绒母女一押回府,就被关进了离云纬卧房不远的一间房子。 那间房子好像没有床,那母女咋睡觉?云纬闭了眼躺那里想,她第一次开始关心起那母女来。 哐!好像是什么东西响,后半夜了,府里还有人在干活?“啊呀——”什么人在叫?云纬疑惑地坐起身来。啷!又一响,云纬这一下听清了,响声就来自关押草绒母女的房子。呀!又一声短促的抑得很低的人叫。怎么了?那母女出啥事了?云纬一骨碌下床,边披外衣边拉开门往外跑。 云纬一推开关着草绒母女的屋门,眼珠就因为吃惊和气恼几乎要蹦出眼眶:屋里,两个衙役正边捂着草绒的嘴边猛撕着她的衣服,她浑身的衣服被撕得只剩下了一条内k,草绒正死命地挣扎着;小枝子恐骇无比地缩在一个墙角。 “畜生!放开!放开!来人呀!”云纬叫着冲进去,使劲向那两个衙役各打了一个耳光。那两个衙役见是云纬,都吓得不敢再动,站在了那里。府里巡夜的闻声来了,云纬命他立刻去叫晋金存,她要让晋金存立刻惩办这两个坏种。 晋金存晃晃悠悠地走进门,还没容云纬开口,就冷冷地说:“干啥这样大惊小怪?是我叫他们来的,草绒不是挺喜欢男人吗?不是为了男人可以舍掉自己的命?!” “老爷,你杀了我吧,杀了吧!”勉强用破衣遮着身子的草绒哭着向晋金存叫。 “想死?”晋金存不动声色地问,“没那么容易吧?你死了,栗温保怕就不会来了!不捉住他,我的云纬怎么报仇?”他的眼斜向了云纬。 云纬没再说话,只是直直地盯着晋金存那开始秃起来的脑门,她听到了自己的目光在和那脑门相撞时发出的一声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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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志心疼至极地收拾着店堂后房坡上的瓦片,半坡瓦几乎全被踩坏,天呐,换成新瓦,至少又得花去五六两银子! 左右邻居们也都在清理自己临街房上的碎瓦,瓦片相撞的声音一时充满街道,腾起的灰尘带着一股陈旧霉味在四周弥漫。唉,这一场意想不到的灾难! 晋金存,我为啥就摆脱不了你?达志昨晚虽然没有出门,但对争斗双方是谁已听得一清二楚。当他最初听到被官军围在街上的是栗温保和他的手下人时,他心里一阵快活,该把你抓住惩治你了!达志当年很晚才知道是栗温保抢了云纬的家,自从知道那刻起,他就一直在心里暗暗诅咒栗温保,你个不得好死的,有本领去欺负一对母女?!但昨夜后来听明白率兵来捉栗温保的是晋金存,达志心里的快活又一点一点收了回去,在晋金存和栗温保二人中,达志更恨前者,是晋金存把云纬从他手中夺走的,又是晋金存把尚吉利大机房到了倒闭的地步。特别是当达志隔了门缝看见晋金存的手下人用刀去栗温保的妻女时,达志更有些不平,不知不觉间已把同情转到了栗温





第二十幕 第 8 部分
当达志隔了门缝看见晋金存的手下人用刀去栗温保的妻女时,达志更有些不平,不知不觉间已把同情转到了栗温保身上。 栗温保果然跑了,也许这是天遂人意! “达志。”一声招呼上了房坡。达志扭脸,见是卓远家嫂子雅娴,以为是叫他过去帮忙收拾房上碎瓦,便应道:“嫂子,我马上就过去收拾。”他知道卓远哥不在家,卓远有个叔叔,在汉口一所学校教书,早些天捎来信说重病在身。叔叔没有结婚,无子无女,须亲人照料,卓远便搭马车去了,这一去已近一月。 “不是干活,嫂子有事给你说。”雅娴向他招手。 达志跳下房坡。 “你卓远哥托人从汉口捎来信说,叔叔的病已无希望治好,最多再拖延十天半月时间,他正为叔叔预备后事,叔叔的心愿,是想把自己埋在故土里,你卓远哥打算待叔叔咽气后,装棺拉回来,让我在这儿雇一辆马车去,说汉口那儿的马车礪有的嫌干这事不吉利,不愿出车;有的愿干,要价太高。你卓远哥在信中顺便说,他走时你交待他去机器行问问机动丝织机的价钱,他已经问了,一台织机一百三十两,一台动力机一百九十两,一台动力机可带动两台织机。他说,你这次要买,就随了马车去,把银子带上,不买就罢了。” “哦?”达志的眼霍然一亮。 “你想不想买?” “让我想想。”达志搓了一下手,买机动织机的事他几乎是日思夜想,但此刻他仍要想想,事情来得太突然。 “车我已经雇好,是后天早上走,你要买就快点准备。” “好,好。”达志又搓了搓手,双眼看着卓家嫂子走,心里却已经在飞快地盘算:这次买不买?买?钱不够,家里这些年积存的,也才百多两银子。不买?失去这个绝好的机会太可惜!去时不用雇车,省了盘缠路费;回来时有棺材拉着,别人以为是送灵柩的车队,也安全;而且回来时有卓远哥跟着,他人聪明有见识,遇见事也由他出面交涉,会省去自己许多麻烦!况且,机动织机早买一日,机房就会早一日发达! 咋办? 买,无非是背点债;可不买,失去这个机会,何年再有? 机会难得! 买!借债不怕,只要有了机动织机,尚家机房有了发展希望,债要不了多久就会还上! 达志又搓了搓双手,握起右拳,在空中发狠地挥了一下…… 不大的王府山一下子上来了这么多身着华丽服装的夫人、小姐,就好像山坡上骤然移来了许多盆花,从远处看去,真是花团锦簇灿烂一片。这座明代藩王府花园中的假山,如今成了知府衙门诸位官员的夫人小姐们登高眺望街市的游乐之处。 达志远远望了一眼那山顶,见那些夫人小姐都还在山上,便推了木质独轮车向山脚下快步走去,他要赶到她们下山之前把绸缎在山脚下摆好,好在她们下山时吸引住她们的眼睛,或许能卖出几匹,但愿能卖出个好价钱。 尚吉利大机房的产品原是不必这样推销的,过去都是坐等买主上门,达志今天破例推车来这王府山下推销,实在是因为急着凑钱去汉口买机动织机。昨日后晌和晚上,为了凑钱,达志先是四处告借,可这年头因为时局不稳,人们都准备应付万一,不论是个人或是银号,一听说借钱就都婉言相拒,达志跑断了腿才借到一百多两银子,加上家里原来的那百多两,也才三百来两。接着又跑当铺,达志把家里凡是可暂时不用的东西,都当了出去,但也仅当了六十多两银子。跟下来是卖,房子不能卖,买回织机后这些房子都要用上;木织机不能卖,这些木织机也还要用;能卖的也只有织出来的一点绸缎,可这些绸缎就是全卖出好价钱,也只能收四五十两银子,剩下那几十两银子去哪里弄? 咯咯咯。一阵珠落玉盘似的清脆笑声飞进耳朵,达志抬眼见已到了山脚,不敢再去苦想,急忙支了车子,在车旁的两棵榆树上拉起一根麻绳,把带来的那些彩绸锦缎一匹匹向绳子上搭去,立刻,五颜六色的绸缎在东天泼来的阳光下耀出绚丽的光斑。  “哟,快看哪!”山顶上响起一声姑娘的尖叫。 达志不用扭头,就知道自己的举动已经引起了注意,他在独轮车旁蹲下,边擦汗边默等着那些买主的到来。微风轻摇着那些绸缎,偶尔有一匹被风从绳上撩得太高,会折回来轻拂一下达志那已有皱纹的额头。 随着一股香风的流动,十几位夫人小姐已飘然来到了摊前,达志急忙起身介绍:“夫人,小姐们,这是线缎,合经合纬属炼货,面宽二尺二寸,长一丈六尺,似湖绉,很薄,用于做裘服……这是‘大茂中’,提花……” 到这里来推销的主意看来没错,女人们见到衣料和蜜蜂们见到花一样,不采一点很难罢手,而且因为互相怂恿暗中比赛,买得也格外快格外多。不大工夫,达志带来的绸缎便已卖得只剩了两匹,价钱也比在机房里的柜台上卖时稍高一点。“夫人,你不买一匹?”达志见有一位夫人和女仆站在山脚的一丛木槿树旁没有过来,急忙捧了剩下的两匹迎上去,边走边高声解释:“这是龙纹绉,也叫龙抱柱,纬用双线搓成,一个正经,一个倒经,织成后加炼,面宽一尺二寸,长五丈二尺,一匹可做四个大料,而且——” 达志的声音突然停下。因为那夫人扭过脸来了,云纬!是你?他猛地止步,失措地望着那张他在无数个梦里见过的仍然娇艳无比的脸,他的双唇急剧地抖动,却无话出来。十年了,他有多少话积在心里一直想对她说,他暗中多少次盼望着能见她一面,但此刻一瞥见那双幽深冷然的眼,所有的话就都忘光了。他只是双脚倒踏了一下,不知所措地喃喃道:“那就罢了,罢了……”他捧了绸缎转身,逃也似地刚走了几步,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冷而叽嘲的声音:“拿走干啥?怕我们出不起银子?” 达志被这话砸得身子一晃,他停下脚,把头垂了。 云纬其实早就看见了达志,几乎在他推着独轮车刚出现在她的视界里时,她的目光就抓住了他,对于这个日思夜想的身影她几乎不用辨别,她只用触一眼就明白是谁了;那身影对她的目光也有一股神秘的吸力,一出现便最先把她的目光吸了过去。十年了,十年间,因为那股挥之不去的对尚家的恨意,她把内心里想见达志的那股欲望死死扼住,她决心忘掉他,但越是想忘的东西却越忘不掉!达志的身影执拗地活在她的心里,为了把他的身影从心里驱走,她让自己千方百计去找他的弱点、短处和毛病,但可惜找到的却都是最初相识时那些愉快的让人心颤的回忆。她最后只好屈服,只好把那股恨意放到一边,只好任那个影子在她的心里肆无忌惮地活动,且常和那个影子亲密地相拥相吻,常向那个影子倾述自己心中的一切秘密。刚才,她第一眼看见达志时,心中的那股高兴简直要蹦出喉咙,她真想一下子就奔到他的面前,把她平日对他的影子所做的那些爱的举动全做出来,但她抑制住了自己,她知道这种场合自己的任何一点不慎,都会立刻传到晋金存的耳里。她想待别的夫人小姐都走了之后,自己再上前同他见面,再向他说那些她对他的影子早已说了多少遍的话。没想到的是,达志会先捧着两匹绸缎向她走来。在看见达志向自己身边走来时,她的心跳得多么厉害呵!她猜想着,达志到她身边时,一定会轻轻叫上一声:“云纬——”,会柔柔地问一声:“你身子好吗?”会歉疚地说道:“当初,我真对不起你!”但料不到的是,达志竟根本不抬眼去先看她是谁,只一个劲地介绍他的绸缎如何绸缎如何。绸缎!绸缎!滚远吧你们尚家的绸缎!你们尚家人从来都是只看绸缎不看人,只要绸缎不要人!滚!滚!在那一刻,被云纬堆在胸腔一角的对尚家的恨,又一下子滚了过来,她的玉牙又倏然咬起,声音变得冷利非常: “草绒,给他钱,两匹我们都要,买回去撕了给小孩做n布!” 达志没敢抬头,他只是感觉到手上的绸缎被拿走了,感觉到有银子扔到了怀里。 “你尚达志织绸缎织得可真排场,你爹死了也只有钱买张苇席包包埋掉,你一个心眼织绸缎吧,织吧!你会织得你死了连一张苇席也买不起,让你的儿女把你光身子埋到土里!”云纬咬牙发狠地说罢,转身就走。 噔噔噔的脚步声响在空气里,达志像骤然挨了几g似地呆立在那里。 天开始转y,刚才还红艳艳的太阳,这会儿已钻进云团歇息;街面上有风旋过,带得纸屑乱飞。达志从云纬那阵冷嘲和怒骂所带来的痛苦中勉力挣出身子,推着独轮车沿街边慢腾腾地往家走。绸缎是都卖出去了,可买机器的银子还差三四十两。咋办?能借钱的人家都借过了,可以“当”的东西也都“当”了,值得卖的物品都卖了,还上哪里去弄钱?明儿早上就要启程,还有啥法子? 独轮车的轮子转得越来越慢,达志愁得连步子都不想迈。他强制着自己不去想云纬的那张脸和那些话,而只去想眼下最紧迫的问题:怎样筹够买机动织机的钱? 街边一个卖锅盔馍的小贩,见他的样子,以为他是饿了,便朝他高叫:“掌柜的,吃一块博望锅盔吧,俺这博望锅盔是按当年卧龙岗上诸葛孔明他夫人的做法烙成的,你瞧瞧,盾牌形,厚二寸,吃着酥香爽口,耐嚼耐饥,回味绵长,久放厨内,不烂不霉,来一块吧!”天已近晌午,他的食欲被这话叫醒,顿时觉出肚饥难忍。从昨儿头晌定下要买织机到现在,他为筹钱忙得还没顾得吃几口饭,真该往肚里填点东西了。他伸手去怀里摸钱,刚触到一张小银票又即刻缩回,罢了,家又不远,花这钱干啥?不过,腿真有些酸了,他在一家小茶馆前停下车,喘息着坐到了茶桌前的一只矮凳上。 “哟,这不是尚吉利的尚老板嘛,出去卖货了?”小茶馆的老板认出了达志,过来招呼,同时把一个放了茶叶的茶碗放到达志面前。 “不,不要茶。”达志急忙摆手,可是晚了,那老板另一只手上的铁壶已经向碗里注起了开水。达志有些后悔,不该往这茶桌前坐的,又要花钱了。他不甚情愿地伸手去衣袋里摸银票,不料那老板断然地摆手叫:“尚老板,你要是给钱可是打我脸了,工商是一家嘛,你来,我连碗水的照应能没有吗?” “那就谢你了。”达志也就不再坚持掏钱,端起茶碗,垂了眼一口一口地喝着,没喝几口,一直缠住他脑子的那个问题又在茶碗里浮了出来:缺那三四十两银子咋办?屋里的东西也当了,也卖了,难道再半途罢手不成?…… “哇——放开我——放开我——”一阵尖利的女孩的哭声突然由隔壁传来,把达志的苦思苦想一下子打断,他抬头看时,只见一个男子抱着一个女孩从隔壁出来,径向另一条街走去,那女孩在那男子怀里哭叫着挣扎,而隔壁的屋里,有一对男女也分明在抽泣。 咋着回事?达志拿眼睛去问茶馆的老板,茶馆的老板苦笑了一下说:“卖童养媳的,如今,这也是穷人活下去的一个法子。” 噢。达志知道这种婚俗。 “唉,如今是啥样东西都涨价,就是人掉价呐!”茶馆里的一个老年茶客这时叹道,“听说隔壁这家的丫头才卖了四十七两!” “这倒是,”另一个瘦瘦的老年茶客接口,“我们年轻那阵,谁家卖童养媳,就是四岁的,也能卖个五六十两银子哩!” “还有比这便宜的呐,”又一个中年茶客接口,“你们没看那棵桐树上贴的启事?”那茶客边说边指了一下茶馆前靠近街边的一棵桐树,达志这才看见,那树干上贴着一张红纸。“那是一户姓董的人家贴的买童养媳的启事,开价只有四十五两!” 唉。又是一阵叹息。 四十五两。达志却不由得重复了一句。 碗里的茶喝完,达志又谢了那茶馆老板一句,便起身去推车预备回家。在推起车经过那棵桐树时,他的眼竟禁不住又去看了一下树干上的那张红纸,不过,他的目光里仿佛带了恐慌,只触了一下就闪开了。 他推着车沿街边慢腾腾地走着,脚步迈得沉重而机械,双眼散漫地在街两边晃。又走出半条街的样子,他那散漫的目光再次碰到了街边的一棵树干,那树干上也贴着一张相同的红纸。他似乎犹豫了一下,但随后他向那树干走去,把半眯着的眼睛睁大了: 吾姓董号续脉字贺朝,本城万良街明伦巷人,戊戌年秋膝下得一子,名万露,承上天垂爱,十二岁之万露额阔口方、茁壮非常,然金无足赤人无百好,稚子自十岁起左眼生疾,后求诸仙人得一方:娶幼媳以冲灾,早完婚可得愈。故今求告四方,谁家若有六岁左右宝女愿许做童养媳,请拨冗相告,董家愿即刻登门相聘,并呈官银四十五两为聘礼;日后合房,礼当另送。男大六,家和睦,此一娃娃婚上合天意下符世理,成则大吉大利,新郎新娘必能神安体康,白头偕老…… 达志把目光收了回来,索然地将眼睛对准街边一个叫卖烧饼的小贩,一霎,便转身推车预备走,可在转身的那一霎,两眼却又一次溜回到刚才的那个启事上,盯住了“四十五两”那四个字。 小绫是六岁。他忽然没来由地想。但刚一想到这儿,他就拍了下自己的头,快步推车朝前走。 女孩儿终究是要出嫁,早嫁和晚嫁还不一个样?好像突然有一个人站出来在同他辩理,耳旁分明响着那人的声音。 孩子太小,到人家家里怕要吃苦。他的嘴唇抖动着,却无声音。 孩子们小时候吃点苦,倒未必就是坏事,再说,到那边她的公公婆婆见她幼小,总也会心疼她。那个声音依旧在响。 那倒也是。只这把女儿卖人做童养媳的事,名声终不好听,好歹我们也是有点产业的人家。 失小保大是古理!只要我们把机器买回来,机房兴旺起来,让尚吉利大机房的丝绸再称起霸王,国内国外的客商不断涌到咱尚家门前,哪个于尚家名声有好处?再说,到那时有钱了,把女儿赎回来也不是不可,她今年不是才六岁? 那就—— 达志回了一下头,远远地又看一眼贴有启事的那棵树。 回到家,达志蹲在锅台前喝顺儿给他盛的包谷糁稀粥时,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身旁的女儿,六岁的小绫正拿着一个旧梭子玩,她把那梭子放在一块木板上,左右两只小手把它来回扔,显然是学娘平日在机上的动作,她玩得十分专注,根本没注意到爹的目光。 “小绫,”达志停了喝粥,声有些发抖地喊,“想吃糖人么?” “想!”小绫抬起那双极像达志的眼睛,意外而惊喜地答。她还特别看了一眼娘,小脸因为高兴而变得通红。 “给,拿钱去大门西边刘爷爷的摊子前自己买。”达志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小票,向女儿递去。 “他爹,不年不节的,给她买糖做啥?”顺儿在一旁低声阻止。 达志没有理会顺儿的话,聪明的小绫大约怕娘的阻止能够生效,从爹的手上拿过钱便向门外跑,边跑边撒一路笑。 “银子,够了么?”顺儿从锅上拿了一个红薯面饼,边递给丈夫边轻了声问。 达志摇了摇头,低下眼喝粥,呼噜噜,喝得很响,好像在跟稀粥赌气。 “还有法子么?”顺儿仍低低地问。 达志停止喝粥,目光缩回到粥碗沿上,弱了声答:“万良街明伦巷有一家,想娶一六岁童媳,允官银四十五两。” “这与咱家有何相干?”顺儿不解地问,“他家——”但是陡地,她双眸极高地一跳,满脸罩上了惊慌,“你是说小绫——?” 达志的目光缩回眼眶,木木蹲在那里。 “不,不!”顺儿突然扑通一声跪到了达志面前,“不能卖她,她太小,要卖就卖我吧!卖我吧!看在我进了尚家从没求你的份上,答应我吧!她长大了好给咱尚家织绸缎,我反正是个残疾人,活长活短都没大用处,再说,我身上红的已有年把总是来得断断续续,恐怕也已经不能生了,求你留下个闺女,日后你老了她也好给你端汤送药,卖了我吧……”她扑上去摇了下丈夫的胳膊,达志手中的粥碗啷一声落到了地上,稀粥即刻在地上蛇一样分头爬开。 达志没动,也没吭,仍木然蹲在那里。 屋里只有顺儿的低声啜泣。 “买到了,买到了,大糖人!”大门那儿传来了小绫喜极了的叫声。 “起来吧,她回来了。”达志低微地说了一句,伸手把烂碗拣开。 顺儿强抑住啜泣,站起了身。 “爹,看,买来了,大糖人!”小绫这时举着糖人已奔进了门,达志勉力在脸上浮一丝笑说:“买来了就快吃吧。” “爹,你先吃,来,你咬糖人这只胳膊,咬,咬呀!”小绫把糖人举到了达志嘴前。 “爹不吃,你吃吧。”达志去推女儿的手。 “咬,咬呀!甜得很哩!”小绫硬把那糖人朝达志嘴里塞去。 达志只好轻轻地咬了一点。 “甜吗?”小绫忽闪着眼睛问。 “甜。”达志几乎是哽咽着答出这个字,当小绫转身向娘身边跑时,两滴豆大的泪珠猛蹿出他的眼眶,急切地向地上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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