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船去中国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简妮垂下头,许宏语气里的中国腔震动了她,她醒悟到,许宏到底还是与自己不同。
“我敢说,你想有一天与挪顿一决雌雄的。”简妮说。
许宏居然并不否认,他说:“要是政策允许的话,我总有一天会成为挪顿在上海真正的对手。你知道从前在上海,有些中国企业就是打败了洋行。”
“我知道。”简妮说。她心里有什么东西阻止她提到曾祖父的事,阻止她提到曾祖父的船队怎样用宁波人坐宁波人自己的船回乡的口号,瓜分了原来这条航线上英商航运公司的客源,又用祖上做买办时积累的社会关系,利用法利洋行已的码头和货栈,将节省下来的钱贴补到班轮的船票上,在票价上再次与英商竞争,最后将英商挤出局,并收购了英商的班船。王家的船队就是在挤跨英商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用的策略,一是民族大义,二是利益驱动。在例会上,简妮听着中方与美方计较,心里就想到过,要真的救花露水的话,曾祖父的经历是现成的教材,在例会上搞大批判有什么用处!
简妮在许宏脸上看到一闪而过的踌躇满志。那是她在自己祖先的照片上看到过的神情。只是,他的踌躇满志马上就被狡诘的浅笑掩盖起来,而自己祖先的踌躇满志却在宁波人宽大的脸上汪洋恣肆。简妮想,这就是1949年以前的人与1949年以后的人的区别吧。
“你就不怕?”简妮问。
“我爸爸开过一个肥皂厂,算是民族资本家。”许宏说,“我也算是屋檐下的洋葱吧。”
他们一起笑了起来。笑声朗朗,但里面有种古怪的被掩饰着的紧张。
许宏领简妮来到一栋旧房子的底层,餐馆很小,只有一个开间。它门前暗淡的街灯下,三三两两站着些人,里面还有几个外国人,他们都是在等座位的食客。简妮见到好几个穿长羽绒衣的女人和穿短羽绒衣的男人,因为办公室里有暖气,很热,女人常常需要穿裙子,但外面有很冷,所以他们拿羽绒衣当外套。简妮想,他们也应该是在合资或者独资企业里工作的人。许宏告诉简妮,这家餐馆很有名,将街对面宾馆里的客人都抢过来了。人多,店面小,客人宁可在外面等座,也要在这里吃饭。
女老板开门出来招呼客人,那是细长利落的一个人,穿着一件米色的对襟毛衣,一条粗呢长裤。女老板又客气又热络,很是得体。她对大家打招呼:“今天大概店堂里会有点吵,我们将楼上的房间也盘下来了,正在装修。”
正在等座的那些人好象都认识她,都夸奖她的餐馆生意好,她喜盈盈地说:“都是大家帮衬的。”对外国人,她也用简单的英文寒暄两句。
看到许宏,她笑着走过来,就叫“嘟嘟哥哥。”简妮立刻想到,大概许宏在小时候是个白净规矩的小男骇,象爸爸小时候的照片那样,柔软的头发,和着水,梳了一个三七开的小分头。
许宏向简妮介绍女老板:“我小时候的邻居,一起长大的。现在我是乡下人,她是上海最好的餐馆老板,有家传的。”
“我们不过做点小生意,经不起你这种大话的。”女老板笑着说。
许宏笑着打趣女老板,“我不问你借钱,你不要紧张。”
正说着,楼上的冲击钻突然大吼起来,突突突的,简直象是机关枪在开火。女老板笑着皱眉头,说:“真没办法,房子老了,本来想只装修一下,但墙皮也酥了,地板也烂了,又是日本人来的时候造的房子,不比三十年代初的房子,它本身质量不灵。”
第十一章 你的袜子都抽丝了(15)
他们一起看着楼上,灯光里能看到工人们在批墙壁。许宏说:“你索性做大它,将一栋楼都吃下来。现在是个机会,等将来大家都醒过来了,生意就不会这么好做。”
“我也是这么想。后面马路上那?
慢船去中国 第 30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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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这么想。后面马路上那家兄弟俩,在汽车间里开餐馆的,他们也做得好,现在也将邻居家都吃下来了,准备自己翻造房子。”女老板说。
简妮忍不住说:“等共产党醒来了,连日子也过不下去了呐。”
许宏和女老板都没有接她的话茬。
一时,他们三个人都不说话了,静听那冲击钻兴致勃勃的尖利叫声。
简妮晓得自己点到了他们的痛处,她不满他们对此视而不见的逃避态度。也许他们能这样做,而她不能,她也不敢。也许,她这句话,也点到了自己的痛处。她自己也冷不丁地在沉默中劈头盖脸地难过起来。
不一会,他们被招呼到餐馆里。一开间的小馆子只有六对火车座,紧紧挤着。茶色玻璃的吊灯,照亮了桌子上红白朝阳格的桌布,简妮侧着身体,坐进椅子里,脚却被桌子脚和椅子脚绊住。店面虽然局促,但这小馆子里的菜果然好吃,茄子煲,白蟹豆腐,红烧划水,浦东咸j,样样都很清爽新鲜,马上就比出国营大馆子菜式的马虎与粗鲁。小店的空气里暖洋洋的食物气味和殷勤的笑脸,让人十分舒服。简妮和许宏的心情渐渐舒展起来。
“为什么你刚刚说她有家传?”简妮问。
“她家从前在静安寺那里开广东餐馆,老上海的人都知道。现在这个馆子,是她家自己开出来的。她弟弟和她丈夫做大厨,她爹爹管柜台。到这个馆子吃饭,有点到她家吃饭的意思。”许宏说,“这里公道,又殷勤,又有质量,是规规矩矩,巴巴结结做生意的样子。”
正说着,女老板亲自为他们送脚爪黄豆汤的沙锅来,然后,她拿出一本黑色封面的小书,递给许宏看:“你看,我们的店上了那个犹太人编的上海指南,听说都是发给外国人的。那犹太人将我们店算是,在上海的外国人认为可以吃到上海家常菜的地方。”
简妮要过那本小册子来看,里面都是在上海可以去什么地方吃,可以找到怎样的酒吧,可以到哪里去买中国古董,每个地方,都附送两张折扣券,可以打到至少八折。看上去,那本书十分体贴,也有权威性。“真没想到,上海也有了这样的书,我在纽约见到过。”简妮说。
“他是真正发了,我听说他已经在虹桥买别墅了,就靠每年做这样一本书。”女老板说,“他刚到上海来的时候,连工作也没有的,住在浦江饭店青年会大统间里。他才叫聪明。”
“就是那个上次我在这里碰见的犹太人?”许宏问,“连上海下流话都会说的那个人?”
“就是他。”女老板遮着嘴唇笑,她的样子让简妮突然想起了范妮,她也喜欢遮着嘴唇笑的。“你晓得他姓什么,居然他也姓沙逊。我猜他是骗人的,沙逊家根本没后代。他想做大亨呢。”
又一桌客人要结帐,女老板起身去照顾他们,然后,去招呼新的客人进门。
许宏摇着头笑:“这店里的生意,真算是做出来了。”
简妮说:“你将来也一定会这样的。”她说这话的初衷,是为了挽回自己刚刚的唐突。但说出来以后,她心里就难过起来,简妮想,这种沉闷的难过,大概是自己的嫉妒。她知道自己断断做不到象他们这样。他们的潮头已起,而她还搁浅在远远的沙滩上。这时,楼上突然响起了冲击钻的声音,强烈的声浪盖住了所有的说话声,好象连这沿街面的老房子都在这声音里震动了,墙皮也在簌簌发抖。简妮觉得,那简直就是上海在长啸。她闭上嘴,等待冲击钻声音过去。但她看到,别的桌子上的人,都提高了声音,大声喊着将话说完,并没有停下来。冲击钻突然停了,简妮听到一声吼叫从后面的桌子上冲出:“我不会同意这样低的折扣的!no!”
许宏也正对她喊:“你说什么?”
简妮说:“我说,你也会这样的。”
“苟富贵,勿相忘。”许宏笑着拿起自己的杯子与简妮的杯子碰了碰。简妮在大学语文里学到过这句话,那是陈胜吴广起义时,一班草莽英雄的约定。
“你要是想做自己的事业,不是只为人打工,也许上海的机会更好。上海人到底吃外国文凭。”许宏说,“你可以到我这里来,你会大有作为的。”
“我吗?”简妮吓了一跳,连连摇头。
这时,女老板将客人领到他们桌边,那是个胖胖的美国女人,她也跟着女老板,叫许宏“嘟嘟哥哥。”
许宏将简妮也介绍给了她:“我在公司的同事,简妮。”
然后将那美国女人介绍给简妮:“福特汽车的首席代表,凯西。她是这家饭店的老客人。”
“你已经下海了?”凯西笑着做了个游泳的姿势,“去那个新的化妆品厂了?”
“是的。”许宏说。
“希望你成功。”凯西说。
“你的中文真不错。”简妮说。
“哪里哪里,我是自学的,还不够好。”凯西说,她连中国式的谦虚都懂得。她脸上的得意之色表示,她知道中国人认为外国人根本不会懂,中国人会为她的谦虚吓一跳。简妮笑了,“你在上海一定很久了。”简妮说。
第十一章 你的袜子都抽丝了(16)
“在上海的老外里面,我就算是元老。”凯西说,“上海很有意思,不舍得走。前几天,我回美国出差,看电视里播上海的记录片,叫《慢船去中国》,那是一首老爵士乐曲的名字,因为他们拍了和平饭店的老年爵士乐队的演奏,还有一个叫吉米彭的老先生,跳老式摇摆舞。听说他是从前一个买办的后代,那个买办叫盛宣怀。上海的历史很有意思。美国没有这么有意思的地方。”
“吉米彭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简妮说。
“真的?”凯西惊叫一声,“他跳舞跳得太好了,简直不可思议。”
“是的,我也听说过。”简妮说,“但我自己从来没看到他跳过。”
“那个记录片真的拍得不错,他们采访了好几个老人。按照他们的看法,上海才是条正在苏醒的巨龙。”
“你认为他们说得对吗?”许宏问。
“我希望是对的。我希望上海好。它好,我也好。”凯西直率地说。
这时,楼上的冲击钻又排山倒海地响了起来。它简直太响了,店堂里的人不得不停止说话。玻璃在震动里咯咯地响着,狭长的店堂,一时如同失控的,飞奔的火车一样抖动着。
等再次安静下来,许宏不甘心地问简妮:“刚刚你为什么摇头?你就这么肯定?凯西他们不是也在上海工作?那犹太人还发了财。”他不相信简妮为了满足虚荣心,才只在外国人手下工作。
简妮只是笑着摇头,毕卡迪先生在静安宾馆的餐桌前摇着头笑的样子浮现在她的眼前。
新年一过,简妮便按照毕卡迪先生给的那张名片上的电话号码,顺利找到nancy collins,约定了去送简历的时间。简妮提前到了,于是,在锦江饭店的花园里闲逛。
小礼堂门上的玻璃里遮着白色窗纱,象上海人喜欢在汽车和门玻璃上做的那样,在玻璃两端安了固定的窗纱,遮挡外来的视线。美国人的礼堂,从来不会在玻璃里遮这样的东西,简妮想,这就是地道的中国。但是,这地方却是周恩来与基辛格当年签署中美联合公报的地方,爸爸在报纸上看到这条消息,激动得脸都变了。简妮能记得他那巨大的,扩张的鼻孔。他那时以为,只要中美一解冻,他们全家都会马上被妈妈接到美国去。妈妈为此特意炸了猪排。那时唯一的一次,家里为报纸上公布的事情庆祝。简妮慢慢经过小礼堂,无论如何,它还是让她感到亲切的。就象对周恩来的感情那样。她看到玻璃上映照出的自己的脸,为了怕别人看出自己的紧张局促,自己脸上竟是一副气呼呼的倒霉样子。简妮赶快揉了揉自己的脸,让肌r活动起来。她知道,没人要看这样哭丧的脸,她也没资格将这张脸带到collins的办公室里去。现在,她是自己留在上海最后的希望。
简妮路过一间草地边上的平房,那里是外国航空公司的机票售票处。有些外国人在那里进出,柜台里的小姐都长得不错,满脸都是上海小姐温柔的傲慢。在售票处的玻璃门上,贴着西北航空公司的广告。她回美国的返程open票,也是西北航空公司的。挪顿给简妮办了一年的工作签证,一年之内,她必须要回到美国本土,去延长工作签证。签证是简妮最头痛的事,要是不能找到工作,她就得马上考虑在签证有效期内回美国去,她听说,美国移民局已经停止办理将工作签证转为学生签证,这就意味着,要是她不能找到工作,找到为她申请新的工作签证的公司,她就没有美国的合法身份了。简妮紧握着放在透明文件袋里的简历和推荐信,经过西北航空公司的宣传画,她想起自己当时离开美国飞机时,手里紧握的加有有效签证的护照。
售票处的斜对面,就是一家卖进口食物的超市。一个高挑的金发女人领着她的孩子在买东西,要不是她拖着个嘴里塞了奶嘴的孩子,简妮几乎以为自己遇到tim的太太了,她家喝的所有的水,都是从这里买的。简妮本能地往边上一闪,她不想让tim的太太看见自己,她觉得羞愧。发现那人并不是tim的太太,简妮松了口气。她走进去,深深吸着那些外国日用品散发出来的气味。在那气息里,她想到了“自由”这个词。简妮一向喜欢在超市的货架间流连,喜欢看到世界各地五颜六色的东西整齐地排列在一起,日本的方便面,韩国的泡菜,英国的红茶,瑞士的巧克力,德国的水果茶,美国的麦片和薯片,美国的tang,美国的kit…kat,新西兰的黄油,法国的n布,法国的肥皂,它们在中国奇货可居,贵得离谱。虽然它们的价钱让简妮不舒服,但她还是喜欢它们在昂贵里传达出来的优越。简妮用外汇券买了一小袋哥伦比亚咖啡。付钱买东西,此刻,对简妮来说,是种奇妙的放松。从皮夹里抽出淡棕色的外汇券时,简妮突然在心里对自己喊,为什么就不相信collins会带来好运气呢?事情还没开始,倒自己将自己吓疯了!
站在锦江办公楼的走廊里,准备按collins办公室的电铃前,简妮不由自主地弯腰抚摩了一下自己的丝袜,检查自己的袜子是否完好。这次,她穿了婶婆留下来的红色旗袍裙,黑色上衣,她想留给collins一个精通中国,并爱好中国文化的印象。但她也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太隆重,太想来开晚会,所以她只是解开大衣扣子,用大衣遮着。
collins是个棕色头发的美国女人,长着一张和善的脸。她为简妮拍了拍靠垫,说:“请坐。”然后,她马上就将简妮的简历拿过去,看起来。
第十一章 你的袜子都抽丝了(17)
屋子里只有collins翻纸的声音,如同裂帛。心惊r跳中,简妮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或者是自己耳朵上血管的声音,她想起在挪顿面试的情形,简妮想,自己当时真的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呀。接着,她又想起挪顿公司那条长长的,天光暗淡的走廊,走廊的尽头,是办公室里克利斯朵夫的桌子,他平扁结实的后脑勺,他白蓝相间的耐克球鞋,简妮想,自己其实可以做得更职业化,而不是那样感情用事的。她相信自己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好助理,在tim为她写的reference里面,她看出来tim的惋惜之情。tim花了不少笔墨来称赞她的忠诚和能干。她想起,刚刚到挪顿时,tim就曾告诉她,他希望她能当一座桥梁。现在,简妮体会到了桥梁的含义。首先,她就得掩盖起自己的感情。
这时,collins抬起头来,简妮永远都会记得她脸上的笑容,那笑容深深地从她高耸的鼻翼两边展开,象船头推开的波纹那样美丽。她说:“我刚刚从美国带回一张单,我想,他们要找的,就是你。”
简妮瞪大眼睛,用力看着她,她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但她还是被吓住了。
collins对简妮笑着点头:“我想你是合适的。”
那是一家想在上海建立合资工厂的美国化工公司。他们需要一个人做business development manager,参加谈判的翻译工作,能将所有的文件翻译到中文,或者英文,但这还算一般的工作,更重要的是,这个人要有与政府部门打交道的能力,也有与国营批发销售渠道沟通的能力,能为将来的市场建立关系。这个人,应该有经济学方面的学业背景,有在上海的工作经验,最好是在美国的合资公司工作过,但需要这个人在美国受的教育,接受美国的价值观,忠实于美国公司的利益。但最重要的,是这个人有很好的上海背景,当地人并不把他看成外人。“你看起来几乎符合他们所有的要求。” collins用手指轻轻弹了弹简妮的简历和推荐信,“你离开上海不过才几年,还不至于陌生。”她说,“我也面试过一个从挪顿出来的台湾人,台湾人的教育背景够了,但对上海的认同程度几乎没有,这会给工作带来麻烦的。”
简妮很轻地点了点头,好象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你一定知道这家公司吧,monsanto,很不错的美国公司。” collins却以为简妮在为business development manager这个职位犹豫。在成熟的市场中,这并不是一个规范的职位。它是外国公司在进中国市场初期,为困难的前期工作特地设立的职位,类似高级助理。现在,有美国背景,又有上海经验的人,在外国公司的人才市场上,一年比一年吃香。collins 也正在为百事可乐的上海公司挖人,她的对象是毕卡迪先生。但象简妮这样的人,有时比毕卡迪先生那样的高级雇员更难找,中国出去的人,常常不愿意回中国来工作,象从奥斯维辛出去的犹太人不愿意回到波兰一样。她知道那些中国人心里多少都有动荡时代留下的y影,倒是真正的外国人,高高兴兴的就来了。要找到一个有culture fit,又能让美国人信任的business development manager,几乎象找高级管理人员一样不容易。“他们的工资待遇,也会按照挪顿的给你,就是说,你也能算是美方雇员,享受15%的hardship。” collins说。
简妮暗暗用手掐痛自己,来控制住眼泪,她知道不能流泪。她是那样用力,以至于拉破了腿上的丝袜。悉悉索索的,她感到袜子在大腿上抽了丝。
她尽量平静地说:“我相信自己会成为沟通双方的桥梁。我知道,这是这个工作最核心的部分。”
“你说的很对。” collins说。
尾声:王家花园的世界主义
上海1996年暮春的黄昏,熏风阵阵,那是沉重的暖风,又软又重地打在身上,夹着上海那种躁动不宁又暗自感怀的气味,梧桐树上的悬铃籽在随风飞舞。十九世纪住在上海尚未扩张的窄小租界里的外国人,海外不列颠人,犹太人,印度人,美国人,安南人,法国人,在休息天,集体为租界种下法国的梧桐,荷兰的郁金香,英国的玫瑰,以美化他们在上海的住所。如今,只有梧桐树在上海的大街小巷生了根,成为上海的行道树。每到暮春,悬铃爆裂,那些如同金黄色小针的悬铃籽随风飞舞,在人行道和柏油路之间的下水道上堆积,如同日本四月的樱花落英。每当悬铃落尽,夏天就跟着来了。
1996年,上海经济正在起飞,人们将“再现上海辉煌”常常放在嘴边。上海菜,终于战胜了十年前风靡上海的广东海鲜,成为时髦菜式。一些旧时代遗留下来的老洋房,被渐渐改造成新式餐馆。那些已凋败了将近五十年的院落,被铺上进口的新草皮,重新种上玫瑰和郁金香。那些多年未曾修剪整理的恣肆大树,也被小心地修剪整齐,在大树下放了遮阳伞和桌椅,晚上,桌上的蜡烛放在喝威士忌的酒杯里防风。老房子班驳肮脏的墙面,用意大利黄的涂料粉刷一新,它们污脏的马赛克,在工人反复冲洗下,奇迹般地展现出带着纽约四十年代风格的黑白图案,或者南欧马赛克绚烂的颜色,让人不敢再认。那些被整修一新的老洋房,象梳洗打扮以后,正在等待南瓜马车的辛德瑞拉一样,展现出失而复得的,令人惊喜的光彩和深长的,隐忍的期待。
第十一章 你的袜子都抽丝了(18)
1947年就被卖出的王家老宅,在这一年被一个餐馆女老板从国家手里重金租下。她从做一开间的本帮餐馆起家,到将邻居楼上的房间也吃下来,渐渐做大了。做大以后,她的心愿,就是开一家带花园的精致的餐馆,象画报上看到的法国餐馆一样,草地上撑着白色的遮阳伞,客人穿着镶拼皮鞋,象她爸爸从前穿过的。这是她私心里的爱好,她想,也是许多上海人的爱好。
她听说,这房子所有的材料,当年都直接外国海运到上海,门上的把手是新英格兰那些旧房子差不多的铜把手。楼梯上的铸铁彩色玻璃的楼梯窗,是tiffany的风格。地板和壁炉,是南洋的好木头。灯泡则全都是德国的,甚至现在,留在底楼客厅吊顶里的彩色灯泡,都是德国非利普的新产品。灯泡上积满陈尘,可细心的女老板在工人拆除以前,让人接上电源试了试,通电以后,那些灯泡竟然大放光彩,一个也没坏,只是连接灯泡的电线被剪断而已。半个世纪以前的灯光如幻梦一样笼罩着整个客厅,女老板心中欣喜而惆怅。她决定要将这栋老房子全部恢复原状。工人复原的时候,在底楼起居室的墙壁里,发现了一幅用油漆画在墙壁上的巴洛克风格的油画,她保留下那幅墙上的油画,并让设计师将电路改过,为这幅油画特地增加了一组s灯。
她听说原来这老宅里的家具都是年代久远的,正宗的欧洲巴洛克式的家具。要重新找回来,是不可能的。但她的丈夫找遍上海西郊那些在倒闭的旧工厂里开出来的古旧家具市场,一桌一凳地找来租界时代上海的西式老家具,江海关里的雕花并嵌骨的靠椅,西班牙式带镜子的柚木壁炉,维多利亚风格的餐具橱,当年从徐家汇教区里流落出来的,可以供十八个人吃饭的柚木长餐桌。古旧家具商为他们清洗修复了那些家具,再按照老家具的式样,仿制了需要配套的家具。虽然那不是真正的巴洛克式样,也远远不象格林教授的书里那样豪华,但无论如何,它是洋派的,古色古香的,象泡力斯漆散发的气味那样,散发出只有租界时代的老东西才有的惆怅。对女老板来说,那就是她心目中的老上海。本来餐馆用不着,但她还是额外为窗子配了宽条的木头百叶帘,用来配合热带殖民地的气氛。她和许宏一样,在新中国出生,并没见过旧上海的样子,家族中也没有外国的背景,但她心里,却对此有着深长的乡愁。她将那张张柚木大餐台放在从石灰里刮出来的旧油画前,大餐台主人座后面的墙上,安放着一条意大利进口的描金镜框,里面陈列着从格林教授书中复制的,王家带有照片的家庭树,那里是整个大堂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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