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船去中国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做成树状的家谱上,第一代的王筱亭没有照片,只有一张线描的肖像,是点石斋画报式的。第二代王崇山的照片有些呆板和紧张,第三代王佩良和第四代王甄盛,就能看到他们眉眼之间的风流,如同秋天的雾气那样沉浮流转。王甄盛以后,跳过一代,接着的,是王简妮的照片,家庭树里唯一的一张彩色照片。她穿着白色镶金边的旗袍,强硬地微笑着。在她的照片下,注明她在美国法亚洋行工作。王家的家庭树上,从王筱亭开始,就在美国的法利洋行做买办,直到王甄盛,一直世袭下来。到王简妮,转成法亚洋行。因为法亚和法利的名字相近,所以,看上去好象也是世袭下来的一样。
这家上海餐馆,名字就叫“王家花园”。
餐馆的墙上,还装饰着不少旧时代的旧照片。那是一批最早重现在上海市井中的历史照片,直接从历史研究所的上海近代史研究人员手里翻拍下来的。有清末上海滩上的名妓合影,有大华舞厅灯光璀璨的内景,还有旧式邮轮启航时,漫天飘扬的握在旅客和送行者手中惜别的纸带。那些影象模糊的翻拍照片,散发着一个被遮蔽了的旧时代的神秘。这些照片后来成为年轻人想象上海最结实的材料。当然,在这里大放异彩的,是那些王家过去的照片。从格林教授的书上翻拍下来的,放大了的照片象电影一样,给来吃饭的客人一种重返过去的幻觉。等待上菜时,客人们常常以参观墙上的装饰和房子的细节为乐。他们透过照片表面那一层印刷品遗留的网线,细细看着照片上那些神秘遗传的大嘴和额头,心里浮沉着某种渊源的幻想。
王家花园的菜式,是从纽约华埠的上海餐馆借鉴来的,有什锦暖锅这样的私房菜,有更地道的苋菜杆蒸臭豆腐和虾露臭冬瓜这样的家乡菜,还有蜜汁火方,松鼠黄鱼,水笋红烧r这样的传统上海菜。但是,王家花园的酒水却是地道的洋酒,餐具也是西式的,在乌木筷子边上,必摆一副刀叉。
因为这些老照片,这座死灰复燃的老宅子,这口味重油腻的老菜式,王家花园给人一种源远流长却一脉相承的安慰,在1996年的上海,这种安慰因为暗暗与上海人心中的期待与茫然契合,而大受欢迎。它很快成为上海最时髦,最热门的餐馆,每天晚上都需要预定,才能坐得下来。到上海来的外国人,更是把这里当成了一个旅游点,就象到巴黎要去圣日尔曼大街上的那些咖啡馆喝咖啡一样。日本的旅游杂志上介绍了女老板的发家史,她如何在短短五年时间里,从一家深受外国人欢迎的小餐馆业主,做到提到上海便不可缺少的风云人物。
在王家花园的墙上,唯一一件全新东西,是一张奖状。这里的装潢,获得1995年上海市建筑行业的年度装潢最有创意奖。
第十一章 你的袜子都抽丝了(19)
这个黄昏,王家花园的晚市就要开始,花园门口的洋铁皮广告牌上,s灯大放光明,照亮暮色中广告牌上餐馆的标志。那是一个用电脑修理过的女人的旧照片,梳着四十年代两鬓如蝴蝶般隆起的发式,深色大花的旗袍,领口用粒tiffany四十年代式样的胸针紧扣着,带着点上海旧女人烟视媚行的样子。那是卢夫人年轻时代的照片。她是王佩良最后一任姨太太,跟王家去了香港,但她在上海时,从没住进过王家在上海的老宅。如今,她却成了王家花园餐厅的店标,印在餐馆的贵宾卡和定座卡片的左上角。
门厅里领位的小姐已等候在写满预定客人的包间牌子下。她们穿的是月白色的改良旗袍,短到小腿上,温良而利落,没有一般餐馆和酒店里领位小姐那种拖到脚背上的高叉旗袍的俗。脚上穿一双尖头浅面的小高跟皮鞋,带着五十年代的香港风格。王家花园的每间包间,都以旧上海街道的名字命名,霞飞路,洋泾浜,金神父路,花园弄,棋盘街,十六铺,四明村。店堂里灯火通明,乌木筷子顶端上一寸见方的仿银包铁,擦得锃亮的西餐具,玻璃杯和酒杯,都在灯光下闪烁着优渥的晶莹的光芒。穿黑色中式衣服的侍应生们,让人想起大公馆里温良的佣人们。
一切都准备好了,通往屋外露台的门敞开着,露台上放着白色的桌椅,从前,王家的甄字辈在露台那里搭台唱戏的时候,从露台到草坪,有浅浅的两级石阶。现在,那两级石阶已经沉入地面,露台现在与草坪一样平了。要是不对照着照片仔细看,还真的看不出来。
原先被王家的年轻人挖过一个小湖的花园,现在早已不是玫瑰园了,而是啤酒花园。今天有一个来自新泽西的大学修学旅行团在这里晚餐,花园里架起了好几个bbq的烤炉,那是为美国学生特意准备下的。
柚木大餐台上放了“reservation”的小牌子。在餐台的中间,按照客人的吩咐,侍应生准备了一个在红宝石预定好的栗子蛋糕,蛋糕很大,能c下73根生日蜡烛,这是机械进出口公司特地为两个商业英文顾问的生日准备的。机械进出口公司预订了这张桌子,为两个73岁的英文顾问庆祝生日,也算答谢两位老人一周三次,舟车劳顿,到外滩上班的辛苦。那只蛋糕和几包蜡烛下午时分被一个年轻小姐送到餐馆,她对鲜奶油裱出来的一圈粉红色玫瑰花十分得意,再三言明是给重要客人的礼物,警告领班要小心。现在,红宝石漂亮的栗子蛋糕被众多的蜡烛c得满满的,不得不将裱花都破坏了。c蜡烛的小姐一方面不忍心将漂亮的裱花破坏,另一方面不耐烦这么多工作,她负气地想,那个寿星,无论如何不可能一口气将这么多蜡烛吹灭的,所以他们对蜡烛许的愿,再好也是白搭。
客人已经陆续到来。要是本地人,就是一些穿着精致的中年人和青年,他们散发着淡淡的法国香水气味,身上的西装大多是日本的,手里的提包是意大利的,而领带和丝巾更多是欧洲各地的名牌。将钉在袖口的商标不肯撕去的暴发时代已经开始退潮,他们已经懂得含蓄的炫耀了,女人脸上的妆也越来越淡,年轻女人更用淡棕色的唇膏来掩盖上海女人脸上常常因为化妆而突现出来的风尘气。
要是外国人,除了衣冠楚楚的商人们,还有一些完全休闲打扮的旅游者,晒得通红的,脖子上吊着装护照的小袋袋,背着照相机,手里握着一本“孤星”丛书中的《中国》卷,封面上是北京皇宫的黄色琉璃瓦顶,还有一本黑色封面的《上海》,那是在和平饭店,或者希尔顿酒店的大堂里可以找到的,为外国旅客提供的上海指南,比“孤星”的上海介绍详细有趣得多。
店堂里有了这两种人,就象没加盐的菜里放了盐,已经放盐的菜里加了味精,立刻变得有滋有味,要全是清一色的外国人,或者中国人,那就太乏味了。他们大多已经了解了王家花园的希奇之处,所以一旦坐定,将外套和手提袋放在自己的座位上,就开始去参观房子,家具和墙上的图片。他们仰着头,在那些镜框面前唏嘘,就象美国爱尔兰的后裔,到爱丽丝岛上的移民局遗址博物馆的姓名墙上去寻祖的样子。外国人在那里看到自己的家乡,上海人在那里找到了自己的过去,外国人和上海人站在同一张照片前面,好奇而欢喜地看着,然后彼此笑一笑,算是打了招呼。这样礼貌而舒服的微笑,在上海的其他地方还真不容易找到,所以双方的心都一下子松弛下来。很容易,就交谈起来,会英文的上海人说英文,会中文的外国人说中文,双方都热心而真诚地恭维对方:“你说得真好!”华洋杂处,本来就是上海的特色,在王家花园,这失落了多年的特色,重新焕发出它的魅力。然后,常常有人在照片前停下来,在胸前抱着双臂开始交谈:“你从哪里来呀?”常常这就是第一句上海人的问题,用英文。美国,德国,法国,卢森堡,荷兰,西班牙,日本,韩国,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乌克兰,伊朗,瑞典,冰岛,印度,从世界各地来的。虽然说的都是英语,但可以听到各种希奇古怪的口音。“上海真是个奇妙的地方,没想到中国有这样的地方。”这常常是外国人的感慨。这个城市与他们想象中的中国不怎么相干,但是与他们的家乡,也不怎么相干,但却又能看到非常相似的地方,简直让人迷惑不解。在这里,美国人认出了他们的tiffany,西班牙人认出了他们的壁炉,德国人认出了他们的灯泡。“因为这里从前是外国租界。”上海人这样解释,有时,他们将租界和殖民地这两个词混淆起来,其实,它们是不同的,殖民地是被一国侵占,而租界却是被多国租借,中国也保有主权。“啊!难怪这样国际化,与香港和孟买以及西贡又是不同。”外国人恍然大悟。然后,他们也懂得了王家花园旧主人作为买办的奢华。
第十一章 你的袜子都抽丝了(20)
来上海修学旅行的美国学生到了,出国修学旅行,在美国学校里也算学分,学校请当地的专家和教授为学生上课,讲授当地历史。这次,新泽西大学政治学专业的学生旅行团,请到一个被《纽约时报》称为上海文化保护者的美国老太太上课。她已在上海侨居多年,致力于研究和整理上海的租界历史,她将租界遗迹用幻灯片拍下来,保留了整整一个书柜。下午,在她上海的家里,她已经为他们讲了一个小时三十分上海作为一个全球化背景下成长起来的都市,与西方交往的历史。接着,她带领学生来参观王家花园。此刻,她指点给他们看墙上的那些镜框,里面有些照片,是下午讲座时已经放过幻灯片的。她认为,从前,上海是在西方背景下,才能从一个小渔村发展成二十年代世界上最繁荣的世界主义色彩浓郁的大都市。现在,西方人因为没有对殖民历史的屈辱感,又是上海历史真迹的保护者。
她领着学生们到那个陈列着王家历史年表的镜框前去,“这是很重要的家庭树,对已经流失了的这个买办家族来说。请大家注意,这不是爱丽丝岛上我们都看到过的移民树,那是由政府作为强有力的支持者。对上海历史的保存和发现,在这里更多的是由民间完成的,常常还是在外国人的帮助下。这个美国洋行世袭买办家族的家庭树,就是在一位美国学者的著作里发现和保存下来的。”她说。
“王筱亭:1850年从宁波到上海,粗通英文,入买办穆炳元门下,学习经纪。遂入美国法利洋行,从事签约劳工和鸦片贸易。1860年时,从跑街,跑楼升致买办,同年,长子王崇山出生。
王崇山:1861年出生在宁波,成年后作为世袭买办,成为法利洋行的买办,同时任美国利邦洋行买办。正值第二次鸦片战争后上海的迅速发展时期,洋货大举进入中国并迅速向中国内地扩张,王家父子大展身手,成为旅沪宁波人中的巨富。
王佩良:1887年出生于上海,庚子赔款的留美学生,学习机械制造,王家的第一个留美学生。学成归国后,继承美国法利洋行买办,并成为王家的第一个实业家。在中国资产阶级发展的黄金时期,他开办宁波轮船公司,并沿途自建码头和仓库,后开办精良修船厂,除修船和拆船以外,也承接造船。后大部被毁于太平洋战争时期。但在买办方面,仍借战争时期,海路阻断,化学原料飞涨之机,发了大财。他是王家,也是中国的最后一代买办。随租界废止,时代变化,买办业衰微。1947年,他迁往香港,大败于投机香港股市。1964年,在香港逝世。
王甄盛:1918年出生于上海,王家主要继承人,mit工商管理硕士。香港法利洋行总代理。
王简妮:1967年出生于新疆阿克苏,美国新泽西州立大学经济系毕业,美国法亚洋行驻华雇员。”
老太太将镜框里的中文恢复成了英文,念给美国学生听。
“他们家当中断了一代人。”有学生指着王甄盛和王简妮中间的空挡,说。
“大概在1949年革命以后流散到世界各地去了。”老太太解释,“这在上海,是很普遍的事实。1949年的前后对上海来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上海文化在1949年因为意识形态的转变,被完全切断。上海的红色政权并不珍惜自己城市独一无二的历史和面貌,你们知道,1949年以后的上海人把english叫什么,叫‘y沟里去’。殖民地的解放浪潮以后常常会发生这样的事,由于仇恨,由于屈辱,也是由于无知。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破坏这土地上最有价值的遗留物。”
“如果是这样的,为什么在你的家里,仍旧可以看到这么多老上海的东西呢?”另一个学生问,她在上海兴国路上租借的一栋西班牙式的老洋房里,到处陈列着老上海的生活遗迹,挂在她家门厅窗边的,是1931年上海童子军的队旗。傍边的镜子,是1920年代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礼品,镜子下放着100年前海运到上海的singer缝纫机,仍旧可以用。而在窗下的椅子,则是赫德时代的海关财产。她的房子,是消息灵通的外国旅游者到上海必游之地,在上海的外国人里有时流传着,老太太可以用这样的生活挣钱的闲话。
“它们都是我一点一滴从民间收买来的,都是中国人觉得无用,但是也舍不得扔掉的旧货。”老太太说,“我从他们手里买来时,大多数人为能将这样的旧货变成钱而欣喜不已。”她说着将在餐馆里陈列的家具一一指出,“慢慢的,在上海的外国人有了这样的需求,一些心里亲近西方的上海人也开始学习到这种方式,这个餐馆就是很好的例子。这些由中国工匠根据欧洲的图纸,在上海制造的西洋家具,都是上海人为满足这种需求,自己建立了旧家具市场,并雇佣工匠修复的。原先,它们都已经残破,并且肮脏不堪。现在,因为中国经济不得不渐渐加入全球化,上海的历史被翻了出来,上海人也开始靠这些东西恢复自己的记忆,了解自己城市过去的宝贵之处。这家餐馆在修复前,老板到我家来过好几次,我一直是她餐馆的客人。”
“她不为被殖民的历史而愤怒吗?”一个美国学生问,“这些镜框,这些陈设,”她转身向四周指了指,“似乎是沾沾自喜的。”
老太太耸了耸肩:“也许最初的时候,会觉得伤自尊心的。但不可辩驳的是,那时是他们的黄金时代,中国未被租用的城市都远远没有脱离中世纪的水平。的确是与西方的联系,将上海成功地带入世界。”
第十一章 你的袜子都抽丝了(21)
“上海人本身也这么认为的吗?”那个面容严肃的学生追问道。
“大家看这个王家花园,它是上海最昂贵的餐馆之一。但到这里来吃饭,仍旧需要预定,这说明了它受欢迎的程度。它的陈设,努力再现当年一个买办家的情形,也是上海当年的面貌,他们将它当成一种怀旧的象征。餐馆的主人与王家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他这样做了。这也许可以解释一些你的疑问。”老太太说。
“你与他们交谈过吗?”学生又问。
“很少,她只能说最简单的英文,而我也只能说最简单的中文。”老太太诚实地说。
美国学生被老太太引领着,去看另一个镜框,那里面是一张在爱丽丝岛上的移民博物馆里展出过的唐人街照片。那里面就有通过法利洋行送去美国的中国劳工。然后,他们转去另一个镜框,那里面是一个洋行办公室的内景,中国人和外国人正坐在写字桌前忙碌。还有一个镜框里,是某一处货栈,一个洋人和一个光头的中国人,正在清点成箱的鸦片,旁边,是几个赤膊的苦力,正在搬运那些新到货的鸦片。最后,美国学生停在一张照片前,那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在一栋有两个尖顶的大房子前的合影。远远的,可以看到花园里的玫瑰园,玫瑰树的枝条,被花朵压弯了,还有在阳光下泛出白色的草地。
老太太指点着照片说:“这就是这栋房子。大家可以看到,那个远处的露台,就是我们将要吃晚饭的地方,在照片里,还有两级台阶,但现在,这两级台阶已经看不见了。上海的土地松软,房子很容易下沉。那两级台阶已经沉?
慢船去中国 第 31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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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驳的老照片,如今被细心地镶在巴洛克式的描金镜框里,镜框是那样大,豪华得那样夸张,而黑白的旧照片是那样小,那样模糊,好象一个从钥匙孔里窥视到的世界。
从院子里,随风飘来烧烤的香味,那是美式的烧烤,里面有新奥尔良地区出产的烧烤盐含有桂皮的特殊气味。美国孩子们立刻被那来自家乡的气味吸引,不由自主向花园移动,对遥远过去远东殖民地的担忧和好奇,被新奥尔良盐在油汪汪的r块上的气味冲散。
他们使得寂静的花园里充满了欢声笑语,以至于整个餐馆都跟着活泼起来。
“他们让我感到好象回到了纽约。”鲁坐在靠窗的两人座上,看着窗外的学生们说。是的,他是鲁,范妮的前男友。他并没有欺骗范妮和他的父亲,他的确是去环球旅行了。此刻,他从越南到了中国,将要从上海飞去西藏,然后,从西藏去尼泊尔,然后,印度,缓慢地回国。他的脸因为长期旅行而变得黝黑消瘦,但比从前读书的时候健壮多了。
“你怀乡了吧?”回应他的,是他在西贡遇到的越南女孩,她本来是他雇佣的导游,后来他们自然而然地成了情人,她就随他一起来到中国。她披着一头黑色的柔顺长发,皮肤柔软得常常让鲁想起范妮。他想,也许亚洲女孩个个都有柔韧的好皮肤。
在外面旅行了几年,千山万水,鲁已经记不真范妮的脸了。刚刚在家庭树的照片上看到简妮的照片,他突然想起范妮的脸,这家老宅的主人与范妮是一个姓,鲁心里动了一下,但是他想,世界上没这么巧的事。在他看来,东方的女孩长得都相象,就象他的越南女朋友告诉他,在东方人看起来,洋人也都长得难以分辨。
“并没有怎么想家,而是想起了我在纽约时的女朋友,她也是上海人。”鲁说。
“这里?这个上海?”越南女孩点点地下,她说了一口清晰的美国英语,是从小跟留在西贡的美国人学的,那个美国人为联合国工作,很多人却说他实际上是间谍。
“是的。但是我们分开了。她现在住着我当时租下的公寓里。也许我回纽约时,没有落脚的地方,还得再住回去。”鲁说。他没意识到,那越南女孩柔和的脸开始y沉下来了,她没想到他会回到另一个东方女孩的公寓里去,那她怎么办呢?她想,她难道只是他旅行中的伴侣吗?但她什么也没说。
“她也有一头黑色的长发。”鲁看着夕阳里那些晒成棕色的健康的学生们,说。
这时,爷爷来到大堂门口。他的淡蓝色的的确良衬衣和淡灰色的的确良长裤,在店堂里寒酸得很扎眼。他一眼看到从挑顶的缝隙里s出来的彩色灯光,便楞住了,好象被吓了一跳。他年轻的时候,在父亲离开上海谈重要生意的时候,兄弟姐妹们有时会带同学回家开舞会,那时他们将顶棚的德国彩灯都打开。他还记得姐姐的一个中西女塾的同学,模仿美国黑人唱爵士,声音妖娆。他能认得那彩灯的颜色,那是太平洋战争前大红大绿夸张的风格。
大堂里那个高挑的女服务生及时迎上去。将他堵在门口。她穿着月白绸子的中式小褂,黑色绸子长裤,将头发盘了一个法国髻,c了一排用细铅丝缠过的茉莉花,是公馆里本分佣人的打扮,只是神情有些粗鲁的势利。她以为又遇到了没眼色的客人。
王家花园刚刚开张的时候,常常有这样的客人闯进来。他们坐下了,也把餐巾抖开了,等到看菜单,才惊叫起来:“这么贵?!”常常,他们的脸也随着涨红了。服务生心里明白,那种红,一半是着急,一半是生气。她就不出声地在一边站着,等着。心里骄傲地反问:“你难道以为此地是饮食店吗?”要是他们够胆量站起来走人,倒也爽快。但这种客人,常常又是最抹不开脸的那种人。他们要是硬撑着在这里吃饭,铁定就是最难服侍的客人。他们一定不喝法国波尔多的进口红酒,也不喝日本进口的啤酒,只点些最便宜的菜。但一会嫌菜少了,汤又嫌凉了,其实,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就是嫌太贵了。
第十一章 你的袜子都抽丝了(22)
王家花园的餐桌,就象放大镜一样,将客人的背景放大得纤毫毕现。而这里的服务生,就象站在放大镜后面那样,掂量着客人的份量,然后决定自己的态度。在明亮的灯光映照下,女人的首饰和修得闪闪发光的指甲,男人干净的皮肤和真正烫过的白衬衣,都被照亮了,富有的脸,带着挑剔和精明的样子,还有一点点的骄横与得意,也被浆烫过的雪白桌布和镀银的餐具衬托出来。服务生们都喜欢看到那样的客人。而这些迫不得已坐下的客人,总是吊着苦瓜脸,即使有高谈阔论的,也能看出他们磨毛了的的确良衬衣领子,发黄的指甲,在雪白桌布前的拘谨不安。要是冬天,他们已经在暖气里热得红头涨脸,却死死捂在厚毛衣里,不肯脱掉,一定是里面穿的衣服不能见人。服务生们是从心里鄙夷他们的,服侍这样的客人,连自己都不那么体面了。但是,他们是不会表达出来的,他们会表现得更加彬彬有礼,满脸假笑,着意衬托客人们的寒酸。客人不得不草草用了餐,赶紧落荒而逃。慢慢的,王家花园的高门槛在周围传开了。王家花园服务生被熏陶出来的乖巧与势利,在有钱客人和外国客人里面也是有口皆碑。他们的态度使这些受到礼遇的客人,在心里滋生出微妙的满足,犹如爽利的奉承。
渐渐,不识趣的客人少了。她在大堂服务,也很久没看到过这样的客人了。
“先生预定过吗?”她问。
“是的。”甄展回答说。
“我们这里的规矩,要请领位小姐将你领进来的。”她引着他往外走,“你说预定过,请问是用谁的名头呢?”
甄展却并不随她往外走,脸色也强硬起来。从前他家的用人的确也穿月白色的衣服,他对她们都客气,有时,他还愿意教年轻的用人写字,给他们些钱接济家里。这样让他心里舒服,领受到下人的感激,觉得自己是个好少爷,不浮华,有悲悯之心,象俄国的知识分子。他在这个宅子里,还没看到过如此刁滑的神情。他冷冷地看着她,看她眉眼之间那年轻的愚蠢的势利,挑剔她上海话里明显的安徽口音。“好没有眼色。”他心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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