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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船去中国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范妮看着婶婆,简直不能够相信她的话。这一切,仅仅因为乃乃面子上过不去,也就是虚荣心?乃乃她知道上海的家里人是怎样渴望要逃出来的吗?大家将她当成救命稻草。而她仅仅因为她在美国混得不那么好,就这样一避了之?
“我相信范妮会这样。她是这种小姐脾气。”婶婆说。
范妮摇着头:“那她也太自私了。”
但婶婆说:“这是她的权利。她不愿意自己的生活敞开给别人看到,这样并不过分。”
“但是我们在上海吃了那么多苦,”范妮说。
婶婆说:“这并不是范妮造成的,这是命运,她是没有吃到你们的苦,这是她的幸运,你们是不幸的,但你的乃乃不能因为住在纽约,就要为你们在上海吃的苦承担责任,对不对?她并没有责任。”
这是范妮所没有想到过的。但是,还是感到不能接受这样冷酷的解释。
“那你知道乃乃住在哪里吗?”范妮不甘心地问。
“不知道。好象是在唐人街里住着,或者附近。她不愿意多说。”婶婆说。
要是这样的话,乃乃也太自私了。范妮想。
她们沉默下来。
婶婆家里也有种香水和咖啡以及忌司混合在一起的外国气味,和着强烈的暖气潜来,范妮的头晕和恶心再一次席卷了她整个发软的身体。范妮的英文在舌头上打着滚,好象控制不了它的发音,时态的错误滚滚而来,让范妮深深感到羞耻。她还是尝试着说上海话,但婶婆却说着说着就回到英语上去了。这短暂的沉默,让范妮松了口气。她的心里突然感到有一点惘然:新生活是真的来到了范妮面前,但是,处处都是意外,这种意外,处处都在提醒着范妮努力想要假装不知道的陌生感,那是对自己信心的打击。
婶婆说:“托尼打电话来过。告诉我,将你送到了。托尼还问起,你是不是个munist,他说中共现在不让学生出国,能到美国来的,都是munist。”
范妮想起托尼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还在过第五大道的时候跟她说什么“这就是资本主义啊”,她恍然大悟,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我是munist?我连想都没有想到这辈子还有人看我象一个munist。我从小学一年级到中学毕业,所有的评语上都说要注意资产阶级思想的腐蚀,刻苦改造世界观。”
托尼简直疯了。
“他太不懂得看人了。”范妮摇着头。
婶婆将手按了按范妮的胳膊,表示安慰,“他在美国长大,连中国话都不能说了。”但范妮感到婶婆也显然是松了一口气。这是她第一次碰范妮的身体,表示亲热和接受,范妮想,也许婶婆也怕自己真的是个国家派出来的munist吧,只是她借了托尼的问题来问自己。“太可笑了。”范妮怨恨地想。她忍不住说:“爱丽丝你也会这么猜我吗?”
婶婆耸起肩膀来:“我不知道。其实在我生活里所见,左倾的都是精英。但是左倾和中国共产党之间的关系我不晓得。和我实际上没有什么关系。”婶婆好象并不关心这个在范妮看来很严重的误会,她伸直她矮小精致的身体,将手在膝盖上轻拍一下:“anyway; you arenew york city now; whatyour plan then?”
范妮被问得一愣:“总要先读书咯。”其实,她还真的还没有来得及想,自己真的到了美国以后,会怎样,要怎样。到美国,就是她的目标。要是不读书才可以到美国,她就不读书,要是非得读书才能到美国,那她就读书。象童话故事写到最后一句,总是“于是公主和王子结婚了,在他们的宫殿里渡过幸福的一生。”一样,它们也没有说结婚以后的事情,范妮也没有想到美国以后的事情。范妮意识到婶婆是对的,她现在已经在纽约了,新生活已经开始了,用不着老是纠缠在过去的是非里。她说,“我总是先读书再说吗。拿的就是学生签证。”
“我也进过三个月的language collage,其实我当时的程度用不着去,在中西学的英文已经够用,我还演过莎士比亚的戏呢,在中西的时候。我只是在家里烦闷了,一天也不想多待下去。又没找到短期大学。然后我还是去大学读书的,我读儿童心理学,读master; 再读doctor。”婶婆告诉范妮。
范妮心里算了算,需要好多年才能读完这些书。她有点怕读那么多年书,准备那么多次考试。她不敢告诉婶婆,自己是个怕考试,怕不停地学自己不会的东西的人。或者说,自己根本就是一个不想读书的人。
“要好好读书,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美国人,走到美国的生活中去。”婶婆看着范妮说。范妮隐约觉得这话象是个警告。这个已经有几十年没有生活在上海的婶婆,她知道什么,她以为范妮是什么,是盲流吗?是邮寄新娘吗?还是来发动美国革命的munist?她有点恼羞成怒,可装做什么感觉也没有的样子。婶婆用外国人才用的那种顶真的眼神盯着范妮看,接着说,“要真正爱美国,才能在此地生活得快乐。人的一生,快乐最重要。不管生活在哪里,都要快乐才好。”范妮对婶婆点头,她心里想,只怕自己是一生下来就热爱美国的那种人,这?





慢船去中国 第 5 部分
心里想,只怕自己是一生下来就热爱美国的那种人,这才拼死到美国来。
范妮的脸上努力堆着笑,和婶婆喝茶,吃小点心,糖纳子甜得辣喉咙,加了牛奶的红茶有一股牛奶的腥味,头越来越重了,又恶心。
“我不想当王家的少乃乃,我想要自食其力,想自由,想随时可以出发去世界各处旅行,你知道我去了多少国家?除了东非洲,东亚的朝鲜和日本,欧洲的冰岛,我其他地方全都去过了。我去到了我所有想要去的地方。有时候我想,我的style,大概不合适有丈夫和孩子。”婶婆告诉范妮说。
原来婶婆和叔公离婚以后,一直是一个人独自生活。叔公说起过他和婶婆的事,婶婆到纽约去,开始只是去探亲。婶婆从中西女塾一毕业,就结婚,象她那些家里没有供她们去美国留学的同学一样,纷纷嫁入有钱的人家,当起少乃乃。婶婆家是个古董商人,不如王家有钱,叔公又在美国名校读商科,准备好要继承王家越来越大的家业的,叔公本人风流洋派,算得上是桩十全十美的好姻缘。但是,到底不能白头到老。
婶婆总结说:“我想,我是度过了自己满意的一生。”
她说了这么多老话,一定是范妮问了什么,但范妮却不怎么能清楚地想起来。她睁不大眼睛,她觉得自己已经睡着了。她奋力回应着婶婆的话,她说:“爷爷说他自己是栋梁变朽木啊。”
婶婆答应要把乃乃的照片,还有爷爷年轻时代的照片,凡是和上海从前的事情有关的照片都找出来,给范妮看。
从婶婆家告辞出来,握着婶婆给的一本曼哈顿导游书,范妮摸到了自己的家里,胡乱脱了衣服,她在梦中把自己放到被子里,她感到有西晒的阳光爬在自己的脸上,眼皮上一派通红,然后,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她再次醒来,又是半夜,是上次醒来的时间。范妮这次感到的是饿。
她起床,用开水泡饭吃。豆鼓小鱼酱一泡进米汤里,就浮出一些金红色的油花,很香。范妮这时开始后悔自己带得少了。妈妈当时为范妮买了两瓶,而范妮觉得妈妈把她出国,当成她自己回新疆处理,很不耐烦。“已经到美国去了,为什么还要天天吃这种东西!”她那时对妈妈说。于是爸爸拿了一瓶出来,爸爸顺着范妮说,美国什么没有啊。那时,范妮想过,到了美国,就要象一个真正的美国人那样开始生活,说英文,吃面包和黄油,与一个金发碧眼的人恋爱,每个礼拜天早上都去教堂做礼拜。范妮想起来婶婆的警告,要不是自己多心的话,婶婆也希望自己从此可以做一个真正的美国人,她们的愿望其实是一样的。温软的米饭落到胃里,范妮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了点力气,头也不那么昏了。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背,合谷上的皮肤上有淤血,是自己掐出来的。
想起来在回来的路上,她看到了满街的咖啡馆,小店,画廊,还有一家墙全用大玻璃做起来的透明的商店,里面满目奇异的水果,范妮从来没有在上海的商店里见到过,它们的颜色比做梦还要漂亮。那是一家无污染的水果店。格林威治村的街上,空气那么自由,有人在街上弹着把吉他卖唱,是范妮熟悉的歌,只是不晓得名字,范妮甚至还站下来听了一会。外面很冷,范妮用羽绒衣的帽子暖着头,在歌声中,她也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象熟睡时一样的细长与安稳。虽然是站着,但身体已经真的睡着了。那阳光明亮的格林威治村,却象梦里一样飘忽而隔离。有时差的身体,象一个误入阳间的鬼魂。
寂静昏黑的深夜里,范妮听到了格林威治村西面,哈德森河上的短汽笛声。她独自坐在陌生厨房的桌子前,空空的冰箱在启动时发出很响的声音,鲁的留条还在冰箱门上,用一只塑料的唐老鸦吸铁石吸着。鲁的童年时代大概是看滑稽的唐老鸦长大的,而范妮是在高中时才看到它的,每个星期天下午六点半,中央电视台播《米老鼠和唐老鸦》,爷爷,郎尼叔叔,范妮,维尼叔叔,统统围在电视机前看。弄堂里家家的窗户里都传来唐老鸦的“啊——呃”声,在范妮还不晓得这个声音,是英文里面表示对不好的事情的语气词时,已经和千万在电视机前看唐老鸦的人一起学会了唐老鸦式的啊——呃。
范妮吃饱了,身体也完全醒了,舒服了。她将桌子上的碗筷小菜都收拾起来,她突然想,自己在这纽约的深夜里睡不着,白天想睡得要吐,在这格林威治村的老公寓里吃着上海泡饭,闻到咖啡味道也要吐,别人说话听不懂,将三明治与汉堡包搞错都不算,连自己的身体居然也这样与纽约格格不入。
范妮躺回到自己的床上去,即使是睡不着,她也一直躺着。她翻开婶婆给她的曼哈顿导览书看,希望自己能看酸了眼睛睡着。她满心都是不服气,不服气自己是个纽约的外人。
那本关于曼哈顿的书里,有不少生词,但范妮还是颠颠簸簸地读懂了一个大概,范妮原来的美国知识也帮上了忙。这个从印地安土著手里廉价买来的岩石小岛,现在是摩天大楼林立的地方,是寸土寸金的世界中心。从格林威治村渐渐往上走,华尔街是世界金融中心,中央公园是世界上最大的都市公园,百老汇是戏剧中心,第五大道是世界上最贵的商业街,全世界最有名的名牌都在那里开店,那里的大店减价时,英国女王都开了专机来买鞋子,百老汇大道上的剧院里夜夜笙歌,领位员都穿着黑色礼服,那里最好的座位要半年以前预定,音乐区的边上就是世界钻石中心,全世界85%的钻石和钻石交易是在这里完成的,在那里几个街区的首饰店里,可以看到全世界款式最全的钻石制品。再往上走,中央公园边上,是世界四大艺术博物馆之一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在那里可以看到米开朗琪罗,达芬奇,拉菲尔,凡高,塞尚,贝尼尼,透纳,毕加索,罗丹,莫耐的作品,范妮的心跟着那些名字扑通扑通地跳,从前,维尼叔叔偷偷将他们破旧的画册带回家来,偷偷地看,又当夜就还回去的情形范妮还历历在目,瘦高的维尼叔叔穿着黑色的粗呢短大衣,将书包背在大衣里,将画册藏在书包里,象一只乌鸦一样,骑着一辆旧蓝铃车,无声地经过弄堂那盏暗黄色的路灯。等他还了画册回家来,总是一脸沮丧,象刚被抢过一样。维尼叔叔说过,要是他有一天有了自由,他要将全世界的博物馆全都一一看过,四大世界博物馆,一个也不漏。现在,看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自由来到了范妮的面前,书上说,只要坐上从世界贸易中心底下出发的地铁,就直接可以到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下,只要一个token; 就可以站在博物馆的大门口了。
范妮的眼睛酸了,她闭上眼睛准备睡觉,但她的脑子清醒极了,这正是上海的下午四点钟,太阳光浮白地照在灰色的墙上,象影子一样,冬天的梧桐树干上,黄得旧旧的。那样的情形,回想起来,除了感伤以外,还有一点y郁的浪漫。冰凉的室内,就是手里握着的一杯热茶是暖的。那时候在上海,是这样的盼望着美国啊,象一个流浪的人盼着回家。在婶婆那里,证实了维尼叔叔的说法,爷爷当年留在上海,没有响应乃乃,带着全家申请去香港探亲,借以逃离大陆,是因为当时妒忌压制爷爷的那个造船厂总工程师跟着国民党逃亡台湾,爷爷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有用武之地了,不肯轻易放弃。这是命运。乃乃消失,这也是命运。“怎么不好的命都摊到我们家里呢。”范妮忿忿地想,托尼就可以连句上海话都不会说,他对范妮的客气,其实是对穷亲戚加上munist的敬而远之。
第二天的上午,范妮真的按照婶婆给的旅行书上的线路,去了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门厅里熙熙攘攘的,到处都能看到兴奋的参观者。
范妮将展厅一个一个地看过来,一一回忆起维尼叔叔漏夜送还的那些画册上的世界名画,许多的l体女人,健壮到肥胖。许多的耶稣,在许多的十字架上流着血。范妮开始的时候还努力辨认画家的名字,回忆它们翻译成中文以后,大概会是谁,但很快,范妮就放弃了,她的心里一直很紧张,怕时间不够用,怕自己漏掉了好看的,著名的东西。那是在上海看借来的画册时的心情,匆匆的,含含糊糊的,总象是没有看懂。维尼叔叔有些总是在晚上悄无声息地走进家里来的朋友,他们都是学画的人,那些画册就在他们中间传来传去。有时还有一个斯文的中年人,也一起来,香烟抽得很凶。他象个老师一样,给他们讲世界美术史。中世纪,文艺复兴时代,印象派,他管那些画册上的画叫masterpieces。维尼叔叔让范妮在一边听,其实范妮也听不久,就睡着了。她的头发里总是粘满了一角三分钱的阿尔巴尼亚香烟干燥的臭味。在大都会博物馆,范妮依稀回忆起被翻得象布一样软的画册。看到拉菲尔甜蜜的圣母和圣子像,找到了凡高画的法国乡下卷曲的松树,还有法国印象派画的色彩缤纷的客厅,海滨,街道和咖啡馆。她一时以为,自己是走进了那些维尼叔叔借来的画册里。那些画册是维尼叔叔的命根子,他后来和那个斯文的中年人萧先生绝交,因为维尼叔叔实在不舍得把一本画册如期还给他,于是,维尼叔叔谎称,将画册放在脚踏车的书包架上,在路上丢了。其实,那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维尼叔叔是个不会吹牛的人。
在那里,范妮看到了一个为抽象派画家办的特展,广告上说,那里有特地从全世界各地著名的博物馆里借来展览的抽象派杰作。她看到了康定斯基,克利,在那里颜色鲜艳,但是却看不出来到底在画什么的画前面慢慢地走过,范妮想起了贝贝的脸,他像女孩子那样的清秀的脸,像是莫迪阿尼画里的脸,在她的上海记忆里浮现出来,范妮第一次为自己童年时代的一个熟人感到痛心,她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感到自己是在为这个长年住在疯人院里的人看这个从世界各地的大博物馆来的最好的抽象派画展,原来没有一个花瓶像贝贝画的那样,那是上海1970年诞生在贝贝想象里面的抽象派画。
范妮看到一幅白底子,上面画着两道蓝色直线的画,一个学生参观小组站在那里,她正要绕过去,突然听到带队的老师说,这是美国抽象派作品的杰作。范妮于是停下脚来,回过身去,在展厅中间的沙发凳子上坐了下来。她眺望着那两条象用尺画出来的蓝色直线,那是美国画家1968年画的,1970年的时候,贝贝的脸瘦得发青,细长的手指上老是有洗不干净的颜色,听说他画画从来不用调色板,怕浪费颜料。但他还是画了那么多花瓶和方方的像盒子一样的玫瑰花。后来,被维尼叔叔都剪碎了,扔掉了。他还是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画两条直线,蓝色的,才是抽象派。
一个孩子在那张画前面起哄,范妮听不清楚他说的英文,可是听懂了他的意思,他是说,这样的画他也可以画出来。老师随口就给了他一个great,但范妮却讨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讨厌老师这样鼓励他,她想自己是妒忌了。
范妮一直不停地走着看着,实在走不动了,就找一张展厅中间的沙发凳子坐下,面对画坐着,这样可以歇歇脚,而不歇眼睛。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西洋油画的原画,走得很近的话,还可以看到画家在颜料上留下的笔锋,还有刮刀的痕迹。这些痕迹表示着它们的真实性。范妮想起了维尼叔叔房间里永远散不去的松香水气味,那是维尼叔叔画布上散发出来的。范妮又想,自己也是在为维尼叔叔看这个博物馆的。参观的人们像水一样地在她面前流过,那队来参观的孩子又来了,有点肠肥脑满的。她想,自己大概可以算得上是整个博物馆里面最应该受到欢迎的那个人,她是经过了千山万水那样无尽的痛苦,才到达这里的。
到了下午的时候,她累得实在想吐,于是就找了个厕所进去,关上门,在里面吐掉一直不停从胃里翻上来的早餐,一片吐司面包,一片烟火腿r,悉数从胃里吐出来,好象它已经停止工作了,吃进去的东西动都不动,只是多了一股酸味。范妮吐了以后,人也清醒了些,她走出去,洗了洗脸,接着看画。
她其实是累极了,不光是身体累,而且是脑子累,她象一个快要饿死的人,突然有一桌酒席可以偷吃那样,只管一个一个展厅看过去,一层层楼看过去,停不下来。
直到她离开美国19世纪油画大厅,来到外面的走廊上,她才基本上把大都会的展厅走了一圈,她的脑子里塞满了看到的东西,但是它们已经全都混在一起了。站在走廊上透气,她这才发现天已经暗下来了,窗外中央公园那黑色的树林,象花边一样围着深蓝色的天空。大厅里有咖啡的香味,还有加了奶油的面粉被烘烤的香味,还有音乐,巴洛克风格的音乐,范妮望下去,发现博物馆的大厅里放着一些桌子,烛光摇曳,坐在那里的人都穿着黑色的礼服,女人们露着整条后背,即使是隔着这么远,她也能看到她们脖子上那闪光的,一定是钻石项链。范妮想起来,婶婆的书上写到过,大都会博物馆会定期举行优雅的音乐正餐,那是纽约最令人赏心悦目的文化活动之一;everyonedressed up,书上这样描写。大都会博物馆的晚上,那么香甜,那么优雅,范妮靠着栏杆,象望画一样望着楼下正在享受的人们。
范妮这时渐渐体会到,自己的心里除了又满又累,还有奇怪而固执的失落。这种失落象大水一样,静静的,但不可阻挡地从不显眼的地方湮来,角角落落全都不放过,范妮连鸵鸟都当不成,更不用说退路,真教她不知所措。
“wow; super!”两个金发的游客从范妮身边探头望下去,赞叹说。
范妮生气自己为什么不能象他们那样高兴和简单。
范妮缩回头,走了。
那一晚正好是大都会博物馆延长关门时间,许多人别着在博物馆买票时发给的小圆章,离开博物馆,到外面吃点东西,凭那枚小圆章还可以回到博物馆才接着参观。博物馆外面的台阶上站满了出来透气的人,小贩们在那里卖热狗和烤栗子。范妮也买了一个热狗,一杯热咖啡,站在台阶上吃,她一点也不习惯吃热狗里面的芥末酱,靠咖啡将它们冲下喉咙去。她还是舍不得离开,她怕自己是因为一下子看到那么多好东西,被吓住了,才有这种恶劣的感伤心情,她不愿意自己糟蹋了看masterpieces的机会,她知道这机会来得太不容易,所以,范妮的肩膀都累得塌下来的,还是不能拿着手里的热狗就走。
范妮四周的人都兴高采烈的,有一对男女紧靠在一起,在路灯下研究大都会博物馆的导揽图,他们手里还有书,两个人对照着书,那个女孩长着一张像拉菲尔画出来的古典的脸,她总是激动地叫:“ithere;is just geous。”她看到她梦想看到的东西,怎么就可以高兴得这样正常呢。见到范妮看他们,他们朝范妮笑笑,解释说,看到这么多masterpieces,真的象梦一样。范妮说:“我也是。”
范妮想,大概她也真的应该再回去看,仔细地看一看。
范妮又回到二楼的展厅里,那里有一进一进又一进的展厅,挂着她在萧先生的画册上认识的那些masterpieces。范妮看着波提切利的天使,拉菲尔的圣母,莫耐的苹果,她望着它们,心里想,在金色大镜框里安置得妥妥帖帖的它们,实在是太完美了,完美得让她喘不上气来。在展厅里范妮又遇到了那对男女,他们手挽着手,一起欢天喜地看着那些画,让范妮为自己难过。
那天晚上,也许是太累了,范妮半夜里没有醒,当她睁开眼睛,看到天已经放亮的时候,为自己终于开始过了时差而轻松了一点。可是,第二天晚上,她又在后半夜的时候醒来了。室内的暖气那么热,那么干,她的心里那么着急,那么吃惊,范妮觉得自己象是根木头一样,就要被烘焦了。她越来越体会到,不可思议的是,自己其实不高兴。
范妮的学校要到一月二日开学,所以,范妮还是整天在曼哈顿游荡。好几次,她沿着第五大道一直走,走到大都会博物馆的门前,她看到那卖热狗的小摊贩,看到在领口上别着写着一个“m”的小圆徽章的人们,站在石头柱子前透气,看到门厅里金色的灯光,但她再也没有进去过。范妮总是一拐,再走几步,到87街的中央公园门口,进公园去。在诺大的中央公园里,她每次都会发现上一次没有到过的地方,每次都再也找不到上次见到过的地方。有一次,她看到一块地上为纪念列农,用彩色的马赛克嵌出来的圆圆的图案。图案的中央嵌着《imagine》,范妮不记得它的曲调,但是依稀能想起列农清朗的声音,维尼叔叔,甚至爷爷都不那么喜欢列农的歌,认为它的taste还不够合他们的理想。还有一次,她见到一些绿色的小湖,它们隐藏在灌木丛中,就象《珍妮的肖像》那个电影里所拍摄的那样,湖面上结了冰,象绿玻璃似的。在电影里,那个穷画家黄昏时路过公园,在树林里遇到了一个小姑娘,她是个鬼魂,带着过去的事情,在冬天无人的公园里显形。他们在公园里散步,在小湖上滑冰,在心里渐渐长出了爱情。范妮在中央公园里走来走去时,总是回想起电影里的情形,黑白的老电影,沙沙地响着,闪烁着,中央公园里的树林成了黑色的。在路上走着,也常能听到孩子的喧闹声,远远的,从动物园,或者放着安徒生铜像的讲故事区传来,安徒生铜像前面,是个绿色的水池,书上说,春夏的时候,纽约的男孩常在那里举行船模比赛。范妮有时希望自己也能遇到一个过去的鬼魂,象《珍妮的肖像》里写的一样。也许,那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男人,象格里高利。派克那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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