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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嫁作商人妇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玉胡芦
秀荷只得替阿爹代答道:“回王爷,早先几批酒被梅家三姑姑酵酸了,卖不出去,退回来叫赔偿损失,阿爹一气之下大病,后来便一直反反复复不好。”
“呵呵,这梅家倒是做了不少‘好’事,弄巧成拙,反把关师傅的酒炒热起来。”老桐接过话茬,给秀荷舀了一小碗兔肉汤端至面前,叫丫头吃了补气固体。
秀荷还不及说话,关福却忽回过神来,吭哧道:“我丫头她不吃兔肉。她属兔。”
属兔么……哦,眼看十七年了,莫非属兔嚜。老桐动作一顿,将年岁在心中迅速过滤,面上便显露歉然:“看我疏忽,那便给丫头换碗鸡汤。”
个狗-日的,自个主子爷不去招呼,一晚上尽围着老子闺女瞎忙。关福闷闷地瞥了一眼,把烟斗在桌上一放,又喝起酒来。
庚武正被红姨缠着说话,见状忙道:“不劳烦桐伯,晚辈自己来便可。”接过碗勺,亲自盛了一碗,又习惯性地将鸡肉剔去皮,方才递至秀荷的手心。
个三郎,人前也不把恩爱遮掩,只怕旁人不晓得他疼自己。秀荷不由羞红,嗔了庚武一眼:“我也不要你来,我自己又不是没有手。”
“桌子太大,你够不着。”庚武清隽面庞带笑,偏不肯让她自己来。
红姨眯着眼睛看,不由捂帕吃吃笑:“哟啧啧,瞧小夫妻俩这恩爱的。要说过日子啊,就要这样简简单单才实在,那大风大雨今朝富贵明日离散的,听起来可美,实则伤人,光好看不中用……”
“红老板所言极是。”铎乾蓦地打断话茬,暗暗阴凉地瞪去一眼,面上却笑得儒雅温和。
那眸中阴冷只叫人骨头打颤,红姨帕子一缩,卯着嘴儿不甘不愿地把言语消泯。
老桐见宴席已进行得差不多,便咳了咳嗓子,立于铎乾身边正色道:“茫茫人海中相识便是一场缘分,趁今日大伙都在,我们王爷有件事想要征询众位意见。”
四周忽然安静下来。
“砰。”关福酒盏在桌上一扣,摊开袖子抹了把脸,好像只待老桐开口,他便要走了。
连红姨也都难得的默然。
秀荷凝着主座上端王爷俊逸的脸庞,那容色无风无波,猜不透将要说出的是甚么话,不由紧了紧庚武的袖摆。
庚武把秀荷手心一握,用眼神暗示她别多想,又对老桐打了一拱:“桐伯伯但说无妨。”
“好。”老桐顿了一顿,忽而朗声启口,那说出来的话,却是叫有心之人讶然,又都默默舒了口气。
老桐道:“这数月在旁观测,我们王爷对庚公子的品学才干颇为赏识,前番在山中更是得庚公子英勇相助,方才在箭下夺回一命。今次把众位家长聚在此处,原是欲认庚公子为端王府义子,不知各位可有疑义。”





老大嫁作商人妇 第柒柒回执念终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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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魏朝贵族与平民之间泾渭分明,一般百姓想要跃身皇亲可畏难于上青天。这样大的荣耀,那是求也求不来的。然而无缘无故忽然临到头上,却未免叫人惶恐和疑虑。
庚夫人着一袭淡紫色镶兔毛领大褂,妆容浅淡而端庄,闻言谦然笑道:“承蒙王爷抬爱,我儿才得如今顺遂。然庚家当年历经变故,原有过一段不好的历史,又怎么能够攀得上王爷这样的身份。王爷公正廉明,得百姓景仰爱戴,救王爷乃是我儿应当,只这样大的恩赐,实在让人受之惭愧。”
铎乾俊朗面庞上笑意温和,不急不缓地打断话茬:“呵呵,当年那场港口之乱,如今想来许多细枝末节尚须再度推敲。何况罪也已经赦了,此事倒无妨碍。”
短短一二句便把庚夫人的婉拒推挡,只叫人明白此时并无商量余地。四周复又静默下来。
老桐立在铎乾身旁,一双深眸把众位容色扫量,末了落在红姨身上。
早知道这对主仆造访春溪镇,就应该早点把二蛋藏起来,免得凭白遭他威胁。
那被人揪了短儿的滋味可真不舒坦,红姨只得讪讪地咧了咧嘴角,张扬招呼道:“看看,看看这都是怎么了?寻常人家这可是天塌下来的好运气,瞧一个个木讷的。敢情人家王爷主动开了口,你们还想推拒了?这要是传出去,叫王爷的脸面往哪儿搁,亲家的生意还做不做了?是吧,关瘸子?还不快叫你女婿应下。”
关福一只酒盏在手中攥磨,见红姨又是挤眉弄眼,又是在桌下踢自己,默了一默,终于嘿嘿应道:“是,叫你认,认就认吧,左右是干亲……哎唷。”
话音还未落,就被红姨狠拧了一把:“什么话?认下来就是亲。”嘴上刻薄着,自己也笑起来。猜都知道这破酿酒的心里憋闷,舍不得闺女被领走呢,认了义子倒是叫他松了一口气。铎乾还是会做人,这一点红姨服他。
又催庚武:‘快啊,这小子,听你红姨的没错,红姨看人最准。”
一张大红木圆桌把人遥遥隔开,庚武隔空睇着铎乾深邃的眼眸,铎乾亦在与他对视,那眸中光影幽幽,似要将无声的言语逼进人心里。
庚武脑海中忽又现出当日在堇州府长平大狱的一幕,那场院空空荡荡,冷风把沾血的素白中衣嗖嗖吹拂,李宝财推他离开:“小子好运气,过关了。”
他狐疑回头一看,看到偏堂里铎乾昏蒙不清的脸庞——“那是个好丫头,她对你一心一意,回去须得好好待她,莫叫她随了她母亲的命运。”
把这一连串事情想下来,便知道铎乾所为的是何目的。便不再叫父母长辈为难,蓦地拂开袍摆站起来,双手持杯打了一拱:“义父在上,请受晚辈一礼。”
正值二十一风华的清隽男儿,那薄唇轻抿,神清骨秀,举止间萧萧洒落,只叫人心生赏识。
“呵呵哈,小子可教也。”老桐慈祥地笑起来,霎时间雅间内的气氛便又复了先前和乐。
按的是福城人的礼俗,屋堂正中的茶几上摆一对儿猪脚与红糖果饼。老桐站在铎乾身边,铎乾端坐于正中堂高椅之上,夫妻二人双膝跪拜行认亲礼,齐齐叫了声“义父”。
义父……怎生得听得这样刺耳,不似“爹”,清清脆脆。
“……好,都是懂事的孩子。”铎乾默了良久,忽而才沉重地答应一声。又伸手把秀荷扶起,给小两口儿一人发了一个红包。
秀荷抬起头,看到铎乾虽笑得和蔼释然,那桃花眸子莫名竟似有苍凉。她不知他苍凉所为何来,便敛下眉目不再细看。
关福坐在一旁吧嗒吧嗒抽着水烟筒,亦跟着点头应“好,好。”
红姨拍他,叫他别抽太猛了,秀荷肚子里的小丫头嗅着不好。
关福便站起来,转身欲往后院一个人坐着。自从铎乾出现,关福闷声吃烟的时间越来越长。
老桐看过来,语气一贯的客气而有礼道:“关师傅得此一对女儿女婿,真是好生福气。他日若有空闲,可带小小姐前去京城听戏。”
小小姐……那是闺女的小丫头,他还指望留着小丫头老来取乐呢。混账儿子也不肯好好成家立业,好容易闺女日子安稳,那不该来的又来惦记。
关福听着心里有点酸,又想起子青清透寡言的旧日容颜。
“那玩意儿我听不懂,孩她娘不爱唱,我也不爱听。”关福头也不抬,答得魂游象外。
孩他娘……
铎乾眉宇微微一蹙,似有什么一瞬掠过。
秀荷隐约捕捉,再想看,却又什么都不剩下,便抬起头笑问道:“王爷可是闻这酒味儿不适?”
“不然,关师傅这酒酿得好极,本王不喝却亦是醉了。”铎乾俊朗面容顷刻又晕出温和笑颜,看一眼天井旁昏蒙的小窗,踅步走出屋堂。
……
铎乾是十二月中旬走的,走之前说要买下那座二进的宅子送给小两口,庚武一意拒绝,庚武说:“男儿汉应以自立为重,莫因认了皇亲便从此懒散依附。义父一世清正廉明,更不能因此而破了规矩,免得他日落下闲人话柄。”
铎乾默然赞许,后来便打消主意。
秀荷知道庚武背着自己一定曾与铎乾有过谈话,但具体说了什么,她却没有问。怀孕的时候人总是懒懒的,本能的不愿叫自己想太多太复杂的事。
庚武在清江浦的分店年前开张了,因为庚家男丁只剩下他一个,身边无人相佐,平日里忙得分-身无力。常在两地往返,在家的时候便缠她。彼时三个月已满,有时候忍不住了难免破一回戒。冬日的被褥暖暖的,两个人耳鬓厮磨完,紧拥在床上说话,秀荷也会故意问庚武:“你可觉得那个端王爷莫名其妙,好好认你做义子,不认还不高兴了。”
庚武便噙住她红润的唇儿,笑应道:“顺其自然便是,你若是不喜欢他,就只当做这件事不存在,依旧像敬一个普通的官员。”
秀荷想想也是,民间也有拜干爹,身体不好的小孩都拜,平时也不打交道的,只过年过节送两篮子鸡蛋或炒几盘菜端过去。后来就也不再问。
庚武没有告诉秀荷,庚武在私下里和铎乾有过一番对话。
东水街上的两间门面,一间叫“雲秀酒坊”、一间叫“庆春行”。庆春行二楼的会客厅里,庚武对铎乾道:“无论你与她母亲有过怎样故事,但请王爷不要将她拖入旧恩怨。我只望她今生过得富足平淡,倘若谁人对她有威胁,我亦不会轻易容那人好过。”
分明生得清隽英挺,气场却道不出的霸气阴冽。他知道铎乾认自己为义子,其实不过只是面上的一层遮掩,所以背后依旧是叫他王爷。
铎乾心里对这样的女婿其实是满意的,人就是要如此,太实诚的叫迂腐,太阴险的又防不胜防。在善与恶之间过渡、且收敛得恰到好处,方才是成大事业者。
铎乾只说了一句:“过二年让本王再抱一个外孙,本王也就膝下孙儿双全了。”
庚武眼神稍一亮又沉淀,立刻便明白了那背后故事。双手打了一拱,便将周身的狼气敛藏。
铎乾说:“本王那一代的恩怨计较,你们晚辈不懂。你是局外之人,本没有权利阻扰我与她相认。我欠她太多,心中只想补偿,但亦知适可而止,必不会叫她为难。”
庚武释然,便吩咐伙计采买来丰盛礼物,将铎乾三人送至码头客船。
——(2)——
日子过得飞快,一忽而就到过年。
关长河在梅家瓷窑伤着后脑,躺在床上昏迷了半月不醒,阿爹走不开,秀荷便同庚武一道回镇上过年。庚武在富春楼把三家人请来,热热闹闹办了好一大桌。早先的时候家里没有男人,逢年过节尤为冷萋,如今小叔子回来,娶了新媳妇、人气旺了,生意也越做越好,走出去邻里乡亲间也有脸面,嫂嫂和孩子们都很高兴,一个年过得好不热闹。
正月一过,那肚子里的小肉儿便也似枝头的萌芽,一忽而之间就舒展开来。夜里把衣裳褪下一摸,圆圆的拢起来一个小西瓜大,包都包不住。
回镇上看嫂嫂,大嫂说秀荷肚子的形状像梨儿,小丫头一定生得清清秀秀,这下可得叫小叔子好好赚钱,咱家小丫头的嫁妆可不能比别人少。
堇州府的分店二月里也开张了,如今庚武越来越忙,除却三餐,一日几不见人影儿。秀荷心疼庚武,嘴上却倔硬:“可不是。他要不出去赚钱呀,闲在家里也是闹腾人。”
闹腾人……话一出口,还不及二嫂眼神暧昧,自己的脸就先红了。庚武也是坏,每一回到家把门一关,还没等阿檀走远,那里的嚣张就起来。假装没看见、不知道、不理他,他却偏生抓着她的手往腰带下探,热得不行了,硬-杵杵-顶得人手心疼。想骂他喂不饱,偏生他个儿又高,清宽的肩膀把她在阴影下笼罩,那下颌上的青茬又看得人心疼,心疼他一个人养一大家子的辛苦,一不小心就又被他得逞去一回。
人都说过了四个月,身子就渐渐开始浮肿,许是因为庚武常疼她,竟然除却少腹隆起来,其余反倒比姑娘时候更加娇好又美艳。
美娟来看秀荷,看得好不羡慕。哦,还忘了告诉你,美娟的肚子也大了,和秀荷的月份差不多,但肚子却要稍稍小一些。小黑家里兄弟多,底下几个弟弟妹妹还未成年,美娟便依旧还在绣庄上做着。听她说,年前的时候梅老太太和叶氏亲自去了一趟凤尾镇,把张锦熙接了回来。张大拿本来不放人,无奈闺女非那孽障不肯改嫁,另一面又贪图梅家绣庄的红火,最后还是让了步。但却放出话来,要那孽障半年内必须和闺女重新再怀上骨肉,否则怎么弄出来的依旧怎么把他弄进去。
宫中老太妃久久不吭气,梅老太太有求于人,忍气吞声。
后来由张大拿牵头,梅家据说花了大几千银子,到底是把梅孝廷放了出来。听说梅孝廷出狱的时候瘦得不成样,俊秀的脸庞容色惨白,眼神空洞洞似没有魂儿。叶氏去堇州府接人,唤他几声“孝廷”,他竟似不曾听进,勾着嘴角讽弄一笑,一袭素白囚服只顾缱风独走。叶氏讶然得张大嘴,忽而喊一句:“我苦命的儿啊,那偷了你魂的小妖精。”当场就晕了过去。
秀荷知道叶氏说的是自己,她们梅家人总是这样,早先的时候设陷阱算计她,不想她脱身而去,最终算计的却成了自己儿子。后来就又把什么冤债都推到她身上了,儿子但有不顺都是她害的。
从始至终,她可什么都没做。
但一想起庚武昔日在长平大狱那一身斑驳的红,还有梅孝廷自小养尊处优的少爷身骨,心尖儿还是悸了一悸。小宝儿保住了,她便不想再去恨他,其实还是不想在心中残留记挂。到底屡屡劝过他不肯听,得来的结局也是他咎由自取。
三月里阿爹咳嗽加重,炖了药草回去探望。那金织廊桥光影蒙蒙绰绰,一个人揩着药罐从桥头走到桥尾,神龛前似与谁人擦肩而过,淡淡熟悉的熏香,似游离在梦中也似旧人神魂飘渺,却忘记了回头,像被梦魇住,控不住身。走到桥尾树墩,忽而才有力气回头去看,那黑漆漆的暗影里却没有影子,便只当做是一场幻觉。
后来听美娟说,梅孝廷有曾回来修养过一段时间,但日子不长,又一个人只身去了京城。秀荷才知道那天遇到的真是他。但他与她默默擦肩,如同半生素不相识,那么他对她的执念,应该终于是死绝了。但愿他去了京城能好,毕竟少年相依,她也不想他余生萧条。
因为梅家绣庄势头迅猛,在宫中颇受贵人们器重,二老爷梅静海短短半年内便在蜀州、两广、西晋还有京城都开设了分店。叶氏见儿子魂不守舍,也想叫他换一块地儿养养心,便干脆叫梅孝廷去了京城管理分铺。又去口信与凤尾镇告诉张大拿,只待三月天暖了,再把儿媳张锦熙也一并送过去。
但还来不及送走,三月初的时候忽然一桩大案却让梅家一夜之间陷入困局。




老大嫁作商人妇 第柒捌回富贵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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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等辅国公的孙女儿姜贵妃忽然滑了胎,那姜贵妃娘家势力可了不得,都巴巴指望着这个龙嗣呢,哪里肯善罢甘休。硬说是着了后宫嫔妃陷害,查来查去,查不到线索,后来发现是宫装出了问题,好好的彩凤竟被绣成了不吉利的绿眼红瞳,那阴森森不是诅咒是甚么?
又听说老太妃的表侄女魏娘娘和姜贵妃不太和,江南梅家与老太妃私交甚密。这一连串下来,梅家的罪名就昭然于众了。皇上盛怒之下,一旨圣令发下来,不二天就把梅家绣庄贴了白条,正在京城营生的梅家父子当夜也被下去了监里。
其实谁人都知道这事儿梅家吃瘪。圣上登基前是个不得宠的皇子,母家后方没有甚么大势支撑,倘若姜贵妃得了子嗣,外戚的风头可就不好管控。但为要给辅国公一个交代,好赖总要找个替罪羊不是?怪就怪梅家自己倒霉,正好触了这个霉头。
这事儿可大可小,一不小心或许就人头落地。
老太爷今岁没回来过年,黄金满担没挑过镇子,本来大家就在猜测那边的生意只怕是不行了。如今看二房的父子两个又被抓进去,一大宅子就剩下一群女人,这会儿想起去年五月梅家祠堂掉灰的事,那梅家要倒的谣言便算是落定了。
古话云“树倒猢狲散”,忽而之间,早先在绣庄订了货的掌柜便四面纷涌而来要账,其余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也迅速要求撤股。
自去年夏秋梅家绣庄风头大盛,定金不知道收了多少,老太太除了把这笔银子挪去修了祠堂、粉了家宅,一大部分都用作绣庄的扩建、成本的采购,还有各地分店的铺张。如今生意被查封,付出的本儿全部打水漂,再加上朝廷的罚款,少则几万、多则一二十万两银子,一时半会哪里能拿得出来?
三月中旬老关福去梅家退房契,听说花厝里弄那间上百年的老宅院越发死悄悄了,大白天也紧闭着门儿不敢开。关福在门前扣了大半天,差点儿都要骂祖宗,房门老张才别开来一小条缝——为什么?怕工人来要账呢,工钱也支不出哇。
从前梅家富达的时候,各个巴着捧着当爷爷供,如今不走运了,一个个不帮忙就算,竟还逼着几个妇人讨债。缺德呀。气得叶氏和老太太接连大病了一场。
强撑一口气叫人去信给老太爷,去了几封信却都石沉大海,无望之下,后来只得擅自做主,把米仓、乡下的地和瓷窑全都抵押出去,好说好歹,先把欠人家的窟窿堵上。
这世情之轨迹也甚玄妙,你若贫乏,便越发叫你艰难;你旦一翻身走运,便越发给你助运,谁人都帮着你往高处捧抬。去年三月初庚武从大营回来,那时人们只当他起家无望,去铺子里给秀荷买个手镯,十两银子都怕他买不起;如今见他一忽而之间身价倍增,山货铺子、跑船、酒庄……生意做得好不红火,又求着巴着他在自个钱庄上借贷。
庚武也是胆大,便凑了大笔银子,把四年前抄家时被梅家趁机买走的、连带梅老太太抵押出去的百亩好田,全部都买了回来。
清明落雨纷纷,夫妻二人去乡下给阿娘扫墓。路过那一大片水田,看庄户们卷着裤腿在水中插秧,那绿油油生机盎然,只叫人心中希望满满。
看见田边置着一张小竹轿,老太太穿一身铜钱褂子,盘着三寸金莲坐在轿椅上吃烟。那吞云吐雾间,昔日保养白胖的脸容灰灰黄黄的,不甘与阴郁在苍老的眼眸中流转。
生意是活的,地才是大户人家的根本,没有了地,老太太对梅老太爷一生的怨与等待便也空了,不知道再能寄托何处。
“起吧,今岁再看这最后一眼,明儿起地就改姓了……以后也不来了。”长长叹一口气,叫脚夫把轿杆抬起来。
“细雨中踏青,老太太好兴致。”庚武上前打了一拱,隽逸面庞上含笑如春风。
梅老太太微一顿愕,这才睇见小夫妻两个撑着油纸伞站在几步开外——
那媳妇儿双颊粉盈盈,娇挺挺地托着腰肢儿,肚子得有七个月大了吧,怎生圆鼓鼓的,总不会一胎就被她生下来两个;
那后生不过二十一岁才俊,体贴地护在她身畔,清梧身躯将一袭玉青绸袍撑得笔挺有致。看起来真是斯文呐,暗里的手段却叫她老太婆防也不胜防。
早先二老爷差人去京城打听,梅老太太早就听说了,这丫头的娘只怕和端王府渊源不浅。如今外面又纷纷传说庚三少爷认了京中一个大人物做靠山,那靠山还能是谁?外头人不晓得,老太太猜就是端王爷铎乾。梅家今遭的落难、老太妃的一声不吭,绝对就与这些脱不开干系。
一辈子抓不住男人的心,却把家中产业攥在手中运筹帷幄,叫梅老太爷即便是没有爱情、也须得因为这些另眼敬自己几分。如今却被一对儿小夫妻玩得团儿转,那滋味怎生叫人好受?手中烟杆才叼进嘴里,一股薄烟在鼻尖徜徉,却久久忘了吸将进去——
“后生心眼狠呐,庚老太爷当初的厚道在你身上哪里去了?”梅老太太阴冷地瞥过视线,磕磕烟斗,催脚夫抬轿开路。
“吱嘎吱嘎”声擦过耳际,庚武对着老太太道了一礼:“在商之人讲究你来我往,厚道也须因人而异。这道理,还要感谢梅世伯四年前给晚辈上的一课。”
四年前……四年前庚家被抄,一时大意,方把那最小子弄去大营听凭生死,怎料他四年后化身狼崽归来,一步步把债孽收回……
老太太肩膀一滞,末了拖长声音冷笑:“好个你来我往,这生意还叫你做上瘾了。”
一垛斑白发髻把前额脸色遮掩,忽而一抬小轿便湮没进山间层层雾霭之中。
听说后来又带着叶氏,婆媳两个亲自去了趟凤尾镇,求张大拿帮忙在场面上通融通融,要能拿钱抵罪最好,实在不行,好赖先把案子暂搁着,等老太爷从南洋回来再做计议。
“还回来?回不来了!南洋那边闹乱党,如今海上不给走。你去问问镇上大伙,如今谁还信你家老太爷挑黄金回来?”张大拿是甚么人?说穿了就是个有钱有势的无赖,翘着短胖的二郎腿,根本无视老太太在跟前低声下气。
让闺女与梅家一刀两断,闺女死耗着不肯回来,他心里已经足够生气,还想叫他帮忙通融?通融个屁。不帮,他还准备和梅家划清界限呢。叫老太太回去,“您老人家神通广大,我这暴发户土老帽儿帮不上忙”,硬生生就把亲家往大门口推。
梅家算是破落了,四月初美娟去讨要工钱,听说那后宅里静悄悄的,连个人声儿也没有。走到屋檐下,听断断续续嘤嘤嘁嘁,还以为是谁人在哭,透过窗棱往屋里一看,黑蒙蒙一片哪里有人?原来是瓦片下滴着隔夜的落雨,连雨声也鬼萋。美娟连呆都不敢多呆,从叶氏那里得了银子赶紧就跑路。
春雨也似姑娘出嫁的眼泪,但哭起来就刹不住,没完没了。庆春行门外积了一摊子雨水,怕客人进来出去不方便,秀荷便叫伙计去河边捡来一堆碎石子填。那新雇佣的小伙计,干活儿不仔细,一簸箕石子哗啦啦倒下去,激得水花乱溅。溅到台阶下一抹淡紫色裙裾上,把客人的脚面沾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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