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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爹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香小陌
孟建民怔住,麻绳快要嵌进通红的手指……
贺少棠一脚踩上河滩淤泥,立住了,军装外套都被水卷走,白衬衫前扣扯开,露出半边胸膛,脖颈上青筋因为用力过猛而暴凸,像肌肉上狰狞的蛟龙。
这人自己知道能爬上来、没有大碍,人当时还在水里泡着,眼皮撩上岸边的孟家父子,嘴角竟暴露一丝笑意,很的那种笑。
少棠斜搭着那箱奶粉,奋力扛到肩上,头就只能歪向一侧,尽力稳住平衡。他顽强地拽住绳索,慢慢地,一步一泥,走上了河滩。
孟建民是挺感性的人,那时隔着滔滔渭河水,远远地看着那个人,也不知怎的,眼眶里的泪水“哗”得就流了下来。
而孟小北是从来不流泪的,不爱哭鼻子,只觉得眼前模模糊糊。某种完全陌生的湿漉漉的东西坠着他,从他的眼眶流入喉咙,再坠入心间……
或者,小北是尚未到达知觉感悟的年纪。
有他哭的时候,只是时候未到。
渭河几条大的支流,水量丰富,泥沙淤结,沉重的泥沙能迅速吞噬掉进河里的几吨重的生铁大家伙。
又是一声骇人的轰鸣,刚才那辆陷在河道中的卡车,被洪水冲刷得彻底分崩离析,车头、车帮与轮胎四散分解,荡着黄褐色的雄浑的波涛,沿着这一代人苦难岁月的洪川,顺江而下……
第十三章探病
发水的河畔匆匆一别,又是数日没机会见着面。
少棠他们部队当日集结回营,休息两天之后约莫又去附近蔡家坡等地的镇甸帮忙抢、救灾,部队士兵守卫的大门每天进进出出满载官兵的大卡车,尘土飞扬。
孟家父子皆沉默数日,各自怀揣一肚子心事。
孟建民是回想起前一回在厂门口与持砍刀的农民对峙的情形。他当日心情极为糟糕,受到打击,撇下贺少棠掉头就走了,相当的不尽人情,没有礼貌。现在想想有些后悔对不住对方,没有对少棠更加上心。当时甚至没机会察看对方身上,这会儿才回忆起贺少棠当时衬衫上满都是血迹,后膀子好像被人砍了一刀。
孟建民再有修养一个书生君子,也终归有人性的弱点,多年来情绪郁结,多愁善感。他自认是有才有貌具有大好前途的一名青年,这么多年就窝在穷乡僻壤,虚度掉十年青春,郁郁而不得志。面对贺、段那两名背景深厚的干部子弟,面对巨大的难以跨越的身份上的鸿沟,有那么一刹那,孟建民心理无法找到平衡,也有恨意……
这都俩仨月过去,才惦记起这一茬儿,人家毕竟救过自己儿子!孟建民本质是个厚道人,又优柔寡断,思前想后开始放不下,这时真想给自己一嘴巴,少棠整天风里来水里去,也不知道后背的伤好了没有?
大院里的孩子王孟小北同样心情寡淡,心不在焉,打鬼子“敢死队”都集体闲散萧条了。
一群孩子围着他们的首领。跟小北关系最铁的那个小胖子,名叫申大伟,说:“小北,你说那天那个解放军,怎么这么帅啊!帅毙了!我们在楼上都看见怎么回事了!”
孟小北坐在红砖墙上,一条腿蜷起,另一条腿潇洒地垂下来晃荡着:“你没见过帅的吧。”
申大伟这活宝逗乐,跟大伙绘声绘色描述那天人群甩成一条长龙,怎么把贺班长从泥水里拽出来,又学少棠怎么从洪流漩涡里歪脖扛着箱子游出来。
孟小北说:“申大伟你瞅你,我少棠叔叔是你这熊样吗。”
申大伟下巴双层肉一颤:“我不像解放军吗?!”
孟小北眼一横:“再粘两撇小胡子,你像座山雕。”
申大伟:“孟小北!你狗日滴!”
孟小北:“少棠是龙出水,你要是掉河里,就是肥猪出水了,没人捞得动你,我可不去捞你。”
申大伟:“孟小北你、你、你!!!”
孟小北小窄眯眼儿一眯缝,嘿嘿一乐:“小爷也不用捞你,你就是吹了气儿的大浮标,肯定能自己在漩涡里漂起来。”
用院里大妈们的话说,孟小北在外人面前就是一张小贱嘴,一副小欠样儿,这娃可糟心了。
孟小北才不在乎院里大妈大爷的待见不待见他,他还懒得招呼外人呢,也从不讨好大妈们,不拍马屁不爱来事儿。
他身上穿的衬衫是少棠摞给他们家的旧衣服。那时各家小孩都穿由大人衣服改小的旧物,极少买得起新的,也买不到好料子。部队军装的料子就是最上档次的。少棠的浅绿色长袖衬衫洗旧了,下摆被划拉个大豁口,补都补不上,就攒给孟小北。马宝纯给剪掉缺口、肩膀、改短,正好孟小北能穿。
孟小北心里特咨儿,每天都穿这件浅绿衬衫,因为好像家里只有这件衣服所有人默认是完完全全只属于老大的!不用跟弟弟争着抢着调换着穿。孟小京那个瓜货,根本瞧不懂军装的帅气和档次!
孟小京小小年纪,已经起了臭美的心思,本来就长得漂亮,眼睫毛长,每天在洗手间偷偷抹马宝纯的蛤蜊油护肤脂,散发一脖子浓浓的劣质油脂香气。
孟小北就没这心思,正好相反,疯起来脸都懒得洗,护肤脂是什么东西?
马宝纯教育哥俩每天早起睡前要刷牙,孟小北懒,两遍俭省成一遍,早起刷。
马宝纯说:“你晚上睡觉前也得刷啊!”
孟小北说:“晚上睡觉又不见人,早起要见老师和小伙伴,嘴巴臭才刷呢。”
马宝纯哭笑不得:“这傻贼傻贼的孩子,你睡前才更要刷,保护你的牙啊!”
孟小北迅速龇出一口整齐白净的牙,给他妈妈看,狡辩道:“啧,咱家哪个的牙最白最好看?!”
……
几天后,穿军装的贺班长终于来访。
贺少棠是从他们隔壁医院出来,拎着一塑料袋药,另只手拎着给孟家带的东西。
孟建民一开门,看是少棠,怔怔得,都有点儿说不出话。
少棠更黑更瘦了,脸庞下巴都现出瘦削的棱角,双眼微凹有神。这人衬衫风纪扣总是少扣一个,露出锁骨,孟建民甚至能从少棠凸出的锁骨形状判断,天灾人祸的年景,他们部队真不把小兵当人使,都当成牲口。
少棠也不用客套:“你们家小北呢?”
孟建民说:“大院后面跟一群孩子玩儿呢,可能去煤堆玩儿了,要不要叫他回来?”
少棠:“哦……算了不用了,找你就行。”
贺少棠爽快地一递手:“给你们家小北带的。”
孟建民其实已经知道带的什么,由衷地说:“千万别,少棠,好东西你自个儿留着,不用给那孩子。”
俩人在门口推推让让,掰扯了半天。贺少棠说这就特意给你们家孩子带的,孟建民说那熊孩子他都不配吃这么高级的东西!你不用这么疼他!
贺少棠眼底黑黑的,显出真心:“孟小北正长身体呢,他不是爱喝牛奶么,平时喝不着,这奶粉和麦乳你们合作社没卖的。”
孟建民说:“那你自己不用补了?你拿回去吧。”
少棠突然严肃,淡淡说了一句:“建民我说实话,我小时候没少吃这些东西,我又不缺嘴。”
孟建民:“……”
少棠转瞬又轻松笑道:“再说我都老大不小的了,我个儿都不往上窜了,我现在再补钙也忑么不赶趟了啊!”
“给小北补吧,瞧他那小矬个儿!”
“还他妈整天在大院里给一群孩子当头儿呢,傻了吧唧的,这院一群秃小子里面就、他、最、矮!”
少棠笑声爽朗,转身一挥手,声音仍然回荡在楼道里,人已经奔下楼走没影了……
孟小北错过少棠来访,回家就急了,跟他爸吼了。
孟小北说:“少棠叔叔来咱家,爸你不去喊我?”
孟建民瞧着他:“你爸我还去煤堆那头喊你去?”
孟小北:“少棠叔叔是找你来的还是找我的?”
孟建民:“他是你爸还是我是你爸?”
孟小北嘴里咕哝:“那就不一样么……”
孟小北然后跑到部队去要求探营。传达室站岗小兵都认识这小子。这要是大人来,一准儿不许乱入,一看是这孩子,通融通融,登记名字,就让他进去了。
孟小北熟门熟路,一溜小跑直奔连队宿舍,有人就在楼道里喊,“棠棠,快滚起来,你儿子都来看你了!”
贺少棠窝在被窝里,看书呢,脸色略微发红。
孟小北打小可没少得病,折腾习惯了。他这还是头一回,见到少棠生病了!
大人病起来比小孩邪乎,尤其平日里身体结实健壮的,病来如山倒。少棠之前还走着去孟家送东西,回来就歇菜趴窝了,浑身发热。
少棠睡的下铺。孟小北倒也不客气,哧溜钻上床,猴在少棠床铺的蚊帐里面,像坐轿子似的,隔着被子一屁股坐对方大腿上,好像那条大腿就是给他的腚准备的。
少棠说:“爷传染你啊。”
孟小北说:“我有疫力,我金刚不坏身。”
少棠笑,掰过孟小北的脸:“让老子瞅瞅你满脸的疫力。”
小北一双眼睛笑起来,直接就眯得没有了,两腮笑出两溜特别逗的褶子。贺少棠下意识地,数这小子鼻子上有几颗水痘疤痕。
贺少棠难得病一回,胸膛枕上去发软,声音也轻,喉音略哑。
抗洪奋战数天,铁汉也撑不住这么折腾,生生累病了。两条腿在麦田泥水里淌走,泡烂一块,涂了药膏,用纱布包着。
同屋战友取笑:“啧啧,饿说贺黛玉,半天都没下床了吧,瞧这病怏怏的,连咳带喘的呦!”
睡上铺的小斌也跟着嘲笑:“小手帕一捏,大鼻涕擤着,刚才孟小北没来的时候,我都听见这狗日的在被窝里娇喘来着!这会儿他儿子来看他了,他又装成老子了!”
贺少棠一拳捶向上铺床板:“滚吧。”
孟小北从兜里掏出他皱巴巴的手绢,递过去,大声道:“棠棠,我要听你娇喘。”
全屋哄笑。
贺少棠拿脚一拱,笑骂:“喘你二大爷!”
孟小北颇有求知欲与研究神,在桌上倒腾那些药丸。
少棠从被窝伸出头,低声道:“嗳别乱吃。”
“小北臭孩子,快给我吐出来,老子的丸药你也吃。”
少棠把大药丸子从孟小北嘴里抢回来,自己捏成两瓣嚼吧嚼吧吞了,吃完中药满嘴呼出的都是微苦微香的味道。
楼道里一串雄赳赳的脚步声。
门口床位的兵低声道:“嗳,排长来了!”
一个班的兵迅速拉桌搬凳,围坐在桌旁,打开书本装模作样,这是晚间业余的政治学习时间。
孟小北明的小眼一转,少棠已经掀开被窝。俩人心有灵犀,无需语言交流,孟小北迅速钻入被窝,把头蒙住……
排长穿军绿色胶鞋的一双脚在少棠床前转悠了好一圈儿,隔着蚊帐往里寻么。
小北捂得都快要窒息了!心内腹诽,那厮怎的还不走!
排长缓缓低下头,瞄着贺少棠,冷笑:“还藏?”
“老子看你俩还藏?!”
“小混蛋,滚出来!”
排长猛一掀蚊帐帘,从被窝里张牙舞爪滚出一头狼崽子……
第十四章剖心
再后来,那年农历年年尾,政治环境日渐宽松,改革的前哨吹来东风。那年春节,是厂里职工与部队官兵一起,在大操场上搭台子开联欢会。
贺少棠他们队伍出个列队散打、对练擒拿的节目。少棠上台表演,还站第一排正中间,拳打得漂亮,人也长得神帅气。这人每回飞起来空中飞踢、然后重重摔到地上,台下皆一片惊呼。孟小北一哆嗦,就好像摔的是自己身上,都疼着了,下意识揉揉自己膝盖。他然后又看到少棠动作矫健从地上蹿起来,那眼神可酷了。
厂里几名老职工在台上和着伴奏唱秦腔段子,台下官民群众拼命拍巴掌,一片叫好。
工会组织象棋比赛,孟建民拿了全厂第二名,决赛唯一输给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棋迷。别的二三十岁的人,全部下不过孟建民,三两分钟就被将死。人家都说,还是孟师傅脑子好使,本来就特聪明,又好钻研书本,当年就是个好学生。
……
当晚,少棠是在孟家过的大年夜。
用孟建民的话说,少棠,你在西沟里没有家,我这一家四口,好歹还像个家的样子,以后都来我家过年吧。
你年纪比我小十余岁,就当我是你大哥吧。
这是孟建民当时说的。
俩男人把小桌搭到床上,对桌喝酒,那晚都有点儿喝高了,说了许多“胡话”。
孟建民越喝脸越红,贺少棠是越喝越热,狂出汗,先脱了军装,而后又脱掉毛衣,最后就剩一件敞口的衬衫在身上。
孟建民是心里琢磨少棠会不会介意自个儿一个平民老百姓上赶着巴结人家高干家庭的子弟;贺少棠是心里琢磨建民会不会介意自个儿一个所谓的高干子弟整天往人家里跑进跑出还带高级东西原本身份有异对方会不会哪天就隔膜疏远他了。
孟建民是歉疚这些日子连累少棠为孟小北那猴孩子操不少心,还受伤遭罪;贺少棠是惭愧那天村里出事他还对孟小北发脾气,还吼那小子,自己偶尔脾气不好,如今比以前已经顺溜多了。
少棠劝慰道:“你别太着急那件事,中央政策近期可能要变,可能要恢复考试。”
孟建民说:“即便现在再送一批学生进大学,我们这拨老的也不赶趟了,谁还管我们?”
贺少棠:“你老了吗?”
孟建民:“你们部队征兵还有年龄限制,我现在念大学都超龄了!”
孟小京低头抠手指,咬手指。这孩子从小这毛病,把自己十个手指甲边缘啃烂。说白了这就是从小嘴亏,饿的。
孟小北则用手指蘸酒,在桌上画小人儿。
孟建民用筷子点着小北:“以后我就指望你们哥俩有出息了。”
少棠说:“小北这孩子性格活泛,喜欢学新知识,脑子灵,而且爱好一件事就特别投入,肯钻研。他以后肯定有出息。”
孟建民说:“少棠





干爹 分节阅读10
,你对我们家孩子的好,大哥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别说我不记恩情。”
少棠道:“这话不用说出来。”
孟建民那晚是有点儿醉了,眼圈发红:“得说!咱得把这话都说明白喽。”
“小北,你喝的那袋奶粉,那是你少棠叔叔在发着大水的渭河里,给你顶在头上抢出来的!你得记着!”
“孟小北,认少棠当你干爹吧,你小子以后长大了知恩图报。”
孟建民一字一句,带着酒气。
那个片刻桌上的人都安静了,没想到孟建民会这样说。
孟建民都没跟他媳妇打商量,马宝纯一愣,也不好表示反对,感到十分意外。
少棠也有一丝震动和不适应,两手往裤子上狠命抹了抹,脸因酒意而发红:“可别,我没这资格。”
孟建民:“你没这资格谁有资格?这孩子认不认你?”
少棠语塞,看着身边的小北,忽然有奇怪异样的感觉。平时经常跟部队战友面前发骚,说“这是我儿子”,可是,跟小北俩人闷头瞎逗乐的时候、山上赶羊唱歌追跑的时候,自己真把孟小北当“儿子”了吗……怎么有一种身份瞬间错位的异样感?
孟小北当时还歪在少棠怀里瞎揉呢,当时就反问:“为什么要叫爹啊?”
孟建民特严肃:“以后不许再没大没小,正经点儿,叫干爹。”
孟小北口齿敏捷:“爸爸您是我爸爸,少棠他是少棠,就不是一个人,怎么就都变成我爸爸了?!”
孟建民脱口而出:“因为他比谁都对你更好!”
孟小北:“……”
孟建民指着他家老大后来若干年里反复提及的一句话:“孟小北,你记着你少棠干爹的恩,当初是他在洪水里拿脑袋顶着你那袋奶粉,被水卷走了都不撒手!咱说句心里话,换成你亲爸我,对你也就能做到这样儿了。”
“你吃进嘴里,还得记在心里,这是拿命换来的。”
……
一屋人沉默半晌,个个面红带喘,浓烈的酒意在桌边涌动,心情都过分冲动了。孟小北低声道:“好了嘛……干爹。”
孟建民说:“给你干爹敬个酒。”
孟小北倒了一杯白的,贺少棠接了,顿了一下,这杯被逼着不喝都不行了,一饮而尽。
孟建民放心地点头,又提醒少棠:“以后啊你们连队里小兵再笑话你,你就直截了当跟大家伙说,这就是你儿子!”
“家里孩子两个,有时忙不过来。小北以后有个冷暖,麻烦你个心,帮我多照应着他,就当是你亲生亲养的。”
贺少棠眼底愕然,震动,表面平静,内心暗起波澜,半晌都说不出话。无形中跟眼前这孩子就有了辈分上的界限隔膜,心口又像压上了一块大石头,肩膀上这责任可大了!
而孟小北,以那时年纪,他不会对这些称谓有太多概念与内涵上的理解。在他眼里,管少棠叫什么不过是给这人换一张皮,扒了那层皮,这人不还是少棠啊?小爷闻味儿都闻得出哪个是他。
等到若干年后,等到将来某一天,当他认识到“干爹”这称呼给两人带来的身份辈份上、家庭亲缘上难以逾越的鸿沟,恐怕已经晚了。
……
少棠离开后,晚上被窝里谈心时,马宝纯赶忙就问丈夫:“你今天怎么想的啊?”
孟建民说:“我就这么想的。”
马宝纯:“少棠人家才多大年纪,比你小十岁都多,也太小了,他能给孟小北当爹?当个干哥哥还差不多,顶多叫一声‘小叔叔’,你都给弄乱了吧。”
孟建民:“你是妇人之见。看人不在年纪大小,彼此谈得来,又对咱儿子真心实意好,我看就他最合适。”
马宝纯:“人家少棠家里什么成分?他将来肯定是要回北京,就不会在这山沟里留一辈子!”
孟建民在黑暗中笃定道:“就是因为他肯定要回北京,他家里有背景,小北正好也跟着一起出去,这个爹一定要认。”
马宝纯蓦然惊诧:“……你原来是这么想的?”
孟建民目光平静,仰望天花板上一丝微亮的反光,仿佛黑暗中最后一丝代表着希冀的光明:“我这辈子是没什么指望了,算是让时代给废掉了,我不能让我儿子也毁了。”
“我儿子聪明,脑子活泛,从小又能吃苦又能拼命又敢出去闯,他缺什么?他就缺个背景,缺个‘靠’,缺一个出去的机会!跟人拼亲爹他是没指望了,永远也拼不上……将来走到社会上,就拼干爹吧!”
马宝纯语塞,在黑暗中凝视:“你是这么琢磨贺班长的?你这是,这样,好像咱们合伙算计人家似的……”
孟建民冷冷地说:“我算计他了吗?”
那天在渭河边上流的两行泪,也绝非虚情假意。
“我会看人,不会看走眼。”孟建民露出一丝表情,那时真是千般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少棠这个人真的不错,外表好像什么都不吝的,骨子里纯良有心……别人我反正够不上,我就巴结这个了……不为我自个儿,我是为我儿子的将来。”
……
第十五章天堂
这年的春天渭河水风调雨顺,西沟里一片欣欣向荣。
孟家哥俩都上小学一年级了,就在他们岐山兵工厂的附属小学。浑浑噩噩从幼儿园就混入小学,孟小北心里也没多余想法,照样每天吃饱混黑,大院里胡玩儿,然后每晚被他妈妈用笤帚疙瘩驱赶着,回家去写积压的作业。
他正式拜过的干爹少棠,每次回营部只要有空就来家里小坐,瞅一眼孟小北在干什么,俨然已是自家人的感觉。
像是被一根绳牵着,心里莫名就有了牵挂人家能白喊你一声“爹”啊?
孟小北自从上学的第一天就显露出来,并不是一块念书的好料,丝毫也没遗传他亲爹的书生头脑,他就看不下去个书。
他亲爹在车间里加班,妈妈在厂电话室接电话,都忙,管不住他,于是他干爹过来检查作业。
贺少棠刚一进屋,孟小北用眼角瞥见,迅速用算术课本压住作业本。
贺少棠眯眼威慑:“干什么呢?”
孟小北:“我写作业呢。”
贺少棠:“抬起来我看看。”
孟小北开始三十六计耍赖大法:“哎呦我还没有写完呢我写完你再看你快出去出去!”
贺少棠:“哼,等你折腾完我再来查你这一晚上就荒废了!”
孟小北倒打一耙:“你打断我解题思路了!我算术题都解不出来了!”
贺少棠笑骂:“瓜怂……解不出来,哼,每次算个题就跟便秘似的,你一小时解出几道题?!”
贺少棠突然出手,手段敏捷刁钻,直捅小崽子的胳肢窝!小北嗷呜一声发出狼叫,手就松开了,被抢过作业本。
这小子的作业本上,题目没写出一道半,大半张纸画得都是各种小人儿!
连同算术课本上,每页记得全不是笔记,上课听讲全部都在画小人儿!
贺少棠瞠目结舌,却又饶有兴味,一页一页翻看,眯起眼琢磨:“你这画得都谁啊!”
孟小北小秘密暴露,开始给贺少棠一一讲解,透出深厚兴趣与得意。
“这个画我们语文老师,戴大眼镜,我们班主任,每次上课喝水,一抬头嘴唇上挂一片茶叶!”
“这是教数学的那个男老师,特讨厌,每回我忙着画画他非叫我起来回答问题,说我名字好念,他就记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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