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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王梦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沈石溪
毕竟,卡鲁鲁从胆魄到体格都是一匹优秀的大公狼,对母狼来说,具有极大的诱惑性。
紫岚只在坡下停留了几秒种,便一头钻进茫茫草原。它没有勇气继续听下去。它的神经虽然坚强,却也受不了如此巨大的刺激。它的心已经破碎了。
六、血洒碧空

一晃就是两个月过去了,自打离开石洞后,紫岚饱尝了一匹孤独的无家可归的老母狼所能得到的全部辛酸。
它失去了栖身的巢穴,也失去了狩猎领地。它原打算离开石洞后去占据吊吊那个石窝的,吊吊已经被它咬死了,石窝空闲着。但它连夜赶到吊吊的石窝一看,一匹名叫麻麻的刚成年的公狼已比它抢先一步占据了吊吊的石窝,当然也同样接受了吊吊遗留的狩猎领地。它既没兴趣也没力量从麻麻的爪和牙下把吊吊的石窝和领地抢夺过来。它也没有能耐到荒蛮的草原尽头从雪豹、豺狗或老虎那儿去开拓自己新的狩猎领地和建立自己新的巢穴。它只能流浪。饿了便跑到属于别的狼的狩猎领地里,偷偷猎食鼷鼠、角雉、草兔之类的小动物充饥;困了,随便找个避风的角落,蜷曲起四肢躺一躺。最难熬的是雨夜,既没有同伴可以互相依偎着取暖,也没有遮风挡雨的洞穴,被无情的雨水浇得浑身精湿,被暴风刮得全身的毛倒竖,彻夜难眠,在黑沉沉的旷野里发出一声又一声凄厉的长嗥。
仅仅过了两个月,紫岚便明显地衰老了,奔跑几步就会喘不过气来,连行动最笨拙的草兔也追撵不上了。它丧失了猎食的能力,只能去偷食老虎或雪豹等猛兽吃剩的残骸,同讨厌的秃鹫争夺皮囊和骨渣。它成了地道的窃贼,成了可怜的叫花子。
那天,它流浪到日曲卡雪山偏远的山脚下,走进一块洼地。洼地里布满了裸露的岩石,石头的缝罅间长着一丛丛稀疏的骆驼草,景色荒凉。紫岚觉得这儿既陌生又熟悉,似乎自己曾经来过这儿,并且在这块荒凉的洼地里曾经发生过一起改变了它命运的事件。但它混沌的脑子一下子回想不起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时间如流水,冲淡了它的记忆。它低头开始寻找,袋形的洼地,青灰色的岩石,褐红的土壤,偶尔还望得见一两具野兽白花花的骨骸。山风穿过瓶颈似的狭小的山谷,发出公猪发情般的嚣叫声……突然间,紫岚被岁月风尘封住了的记忆的闸门打开了,这儿就是它梦中都诅咒过的鬼谷,是黑桑的丧生之地。
自从黑桑在这片狰狞的岩石间被野猪的獠牙洞穿胸脯后,它就再也没来过此地,这似乎是一种忌讳,它不愿触景生情,勾起伤心的往事。它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失去了栖身的石洞,失去了猎食的领地,丧失了捕食的能力的今天,又跑到鬼谷来了。似乎冥冥之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把它牵拉到这儿来的。
难道黑桑在向它召唤吗?
它很快找到了黑桑咽气的地方,那是在一块龟形的花岗岩后面。花岗岩向阳的一面被太阳晒成了古铜色,仍然是一小丛坚硬的骆驼草,仍然是一层灰白色的砂砾,但黑桑却不存在了,连一根遗骨都看不见了。尕玛尔草原凶猛的红蚂蚁早已把黑桑的尸骸吞噬得干干净净。它把鼻子贴着潮湿的砂砾,耸动鼻翼使劲嗅闻,想闻出它熟悉的黑桑身上所特有的那股气息。似乎闻到了,又好像没闻到。可是,时间可以抹掉一切有形的痕迹,却无法抹掉镌刻在它心灵上的黑桑临死前凝视它的眼光。那是哀怨的、悲怆的、壮志未酬的眼光,只有它紫岚能理解这眼光的内涵,就是要让黑桑——紫岚家庭的子孙争夺狼王宝座。遗憾的是,直到今天,它紫岚也没能实现黑桑临终前的嘱托。
它累了,带着惆怅,带着思念,带着愧意,蜷伏在黑桑丧生的那小片砂砾上。迷迷糊糊间,它看见黑桑从草丛里蹿出来了,黑桑黑得发亮的毛色上笼罩着一层金色的光环,黑桑来到它面前,伸出狼舌深情地舔它的脊背,它沉浸在甜蜜的醉意中。突然,黑桑身上那层金色的光环飘飞起来,幻化成一张网,把它罩住了,它通体发亮,变成一颗耀眼的星星,飞向宝石蓝的夜空……它兴奋得嗥叫一声,惊醒过来,原来是一场梦。可惜,好梦不长。抬头看看,已是满天星斗,它在鬼谷已昏昏沉沉睡了半夜了。此时此地做这样的梦,它凭着老狼的智慧,预感到自己离死神已经不远了。

紫岚又回到了自己栖身多年的石洞前,躲在离洞口很远的一丛黄竹后面,朝石洞窥望。它不想贸然闯进洞去,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在作怪,它很怕见到卡鲁鲁。
在尕玛尔草原流浪了两个多月,它还是第一次回石洞。按照狼群的生活惯例,它既然把栖身多年的巢穴让给了媚媚,既然媚媚已独立生活,它就不该再回石洞来的。狼没有串亲戚的嗜好和习惯。但它克制不住老死前再见一次媚媚的强烈愿望。算算日子,媚媚应该快生狼崽了。媚媚生下的狼崽,不但是卡鲁鲁的种,其中有一半是黑桑——紫岚家庭遗传的血脉。它非常想见见这些狼孙,亲吻它们毛茸茸的额头,舔舔它们柔软而又光滑的身体,把祝福与期待,把慈爱和希望,连同两代狼为之付出了血的沉重代价的理想,一起传授给可爱的狼孙们。这样,它紫岚死也瞑目了。





狼王梦 第16章 狼王梦(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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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等得腰也酸了腿也疼了,太阳升得老高了,才见卡鲁鲁出现在洞口。紫岚不禁皱了皱眉头。贪睡对肩负着养妻育儿责任的公狼来说,并不是一种好习惯。卡鲁鲁在洞口那缕斜射的阳光里站了一会儿,大概是适应一下视力,然后舒适地趴在地上升了个懒腰,这才踏着碎步朝尕玛尔草原跑去。但愿这匹绝情绝义的大公狼能交个好运,猎取到一头油光水滑的香獐或马鹿什么的,紫岚愤愤地为卡鲁鲁祈祷着。
等卡鲁鲁的影子完全消失在夏天茂盛的草丛后,紫岚这才朝它十分熟悉的石洞走去。
刚走近洞口,洞内便传来媚媚愤怒的嗥叫声。媚媚一定还以为是陌生的狼来了,所以才会如此愤怒的。狼在雌雄同栖时是不喜欢别的狼来打扰自己宁静而又温馨的家庭生活的。媚媚,你不必惊慌,也不用愤怒,是我来了,是把你养育成狼的狼母来看你了。紫岚想着,把脑袋钻进洞去,突然,石洞内蹿出条黑影,朝它咆哮。
是媚媚。紫岚注意地朝媚媚的腹部望去,果然隆得像座小山,鼓鼓囊囊,沉重得把媚媚挺直的脊梁也差不多压弯了。它估计,媚媚的肚子里起码有四只以上的狼崽呢。黑桑——紫岚家族总算后继有狼了!它真想扑上去深情地舔舔媚媚那鼓隆起来的腹部,用舌头感触那些在母体里不安分的小狼崽。
然而,媚媚龇牙咧嘴地朝它狂嗥,就像遇到了窃贼看到了强盗似的。
媚媚,是我呀,我是紫岚!
媚媚张牙舞爪,气势汹汹地朝它逼进。
紫岚被迫退了两步,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媚媚,才分别两个多月,你难道就连我也认不出来了吗?
媚媚的眼里闪烁着狠毒的光,那架势,恨不得一口咬断紫岚的喉管。
紫岚连连往后退却。
媚媚不可能认不出它来的,它想,狼的嗅觉和视觉比最优秀的猎狗都还灵敏,别说才分开两个月,就是分别两年也不会对彼此的气味感到陌生的。一定是媚媚误解了它的来意,还以为它是来抢夺巢穴的,或者更糟,认为它是想来尝尝新生狼崽鲜嫩的滋味。狼群中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个别年老体衰行动迟缓猎食困难的老狼,偷食天真烂漫的小狼崽。
不不,媚媚,请相信我,我不是来和你争夺石洞的,我也绝不会加害于未出世的狼孙。紫岚将尖尖的嘴塞进松软的沙土里,发出凄惋的哀叫,用于表白自己的心迹。
但媚媚并不相信它的表白,仍然一步一步地逼过来。突然,媚媚凌空蹿起,扑到它身上,一口咬住它的脖子,它疼得在地上打滚,这才把媚媚从身上甩脱。鲜血从它的颈窝缓慢地滴落下来,空气中弥散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它退缩到石洞外一条石坎上,再看媚媚,全身的毛已竖得笔直,眼里凶光毕露,上下颌左右嚅动——那是在磨砺那口结实的锋利的牙齿,前肢蹦直,后腿微曲,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串低沉的嗥叫。紫岚不禁打了个寒战,很明显,媚媚正准备进行第二次更凶猛的扑击。也许这一次,媚媚会一口咬断它的喉管。它老了,生命的油灯快要熄灭了,它已不是媚媚的对手,假如勉强反抗,只有死路一条。或许,在扑咬中,它能将残余的生命,凝聚在已泛黄变脆的爪和稀疏松动的牙上,虽然自己最终仍逃不脱被媚媚咬断喉咙的厄运,却可以在临死前也咬断媚媚的一根肋骨或一根腿骨什么的。但是,媚媚高隆着腹部,已临近分娩,伤害了媚媚就等于伤害了寄托着黑桑——紫岚家族理想的狼孙啊。
它紫岚再愚蠢,也不至于去干毁自己事业的蠢事呀!
它别无选择,只有转身逃命。
幸亏媚媚没有舍命穷追。
当费了好大的劲终于逃出媚媚视线外后,紫岚已累得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口吐白沫,瘫倒在地。最使它无法忍受的是它一片善意和好心,竟然换来被追咬的结果,自己竟然被亲生的女儿驱逐出家。
这真是天大的冤枉,真是奇耻大辱。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它抬头望望天空,苍天一片静穆。
它恨透了媚媚,假如它还有足够的力量,它真想……但这能怪媚媚无礼吗?对狼来说,生存就是法律。狼是不讲孝顺的,也没有任何这方面的道德顾忌。媚媚既然已经离开它独立生活了,自然就不再需要它这匹讨厌的老母狼了。尤其是媚媚已临近分娩,警惕性当然比一般的狼都要高,唯有这样,才能保证狼崽们平安出生。媚媚的行为是完全符合狼的生活逻辑的,是无可指责的;站在狼的立场上,它还应该赞赏媚媚的自私与狠毒。紫岚这样想着,心里似乎得到了些许安慰。
但是,它太想见一见属于黑桑——紫岚家族血统的狼孙们了。
它累了,卧在夏天早晨的阳光里,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石洞里,媚媚正在经受临产前的阵痛。

是一股猛烈的气浪把紫岚从昏睡中惊醒的。它开始还以为是老天爷刮起的雷雨前的狂风呢,可睁眼看看,碧天如洗,没有一丝云彩。也许是在做梦吧,它想,刚要继续闭目养神,后脑勺又感觉到一股猛烈的气浪冲击而来,并夹带着一股食肉类猛禽所特有的甜腥气味。它急忙扭身望去,原来是一只金雕,在半空中扑扇着巨大的翅膀,在它背后画了条漂亮的弧线,升上天空。虽然只是短促的一瞥,但它已看清金雕的面目,脸颊上那层白毛混浊变色,喉结上垂挂着一绺长长的山羊胡须,哦,原来是只老雕。
一般来讲,金雕虽然天性凶猛,但绝不敢主动袭击一匹成年狼的,一定是金雕误以为它已倒毙荒野,或者以为它已衰老得奄奄一息,所以才想飞下来捡便宜的。紫岚这样判断着,心中油然产生一种怨愤,有眼无珠的家伙,别看我已步入暮年,但我还有足够的力气咬掉你的雕爪,咬断你的翅膀呢!它强打起精神,朝在天空中翱翔的金雕发出一声嗥叫。
金雕无可奈何地长啸一声,飞上云霄,在天空优雅地偏仄翅膀,飞到石洞上空去了。
石洞里有即将分娩的媚媚。
猛然间,紫岚的思绪被带回好几年前那个令它心碎的日子。它最得意的狼儿黑仔,也就是在这里被可恶的金雕叼走的。毫无疑问,戕害它心爱的黑仔的就是头顶那只老雕。这方圆几十里的天空,从来就是老雕世袭的领空。要是当初,黑仔没遭这只老雕袭击,那么今天,黑仔完全有可能已堂堂皇皇登上狼王的宝座了,它也就不会经历这么多残酷的折磨了。可以说,头顶那只正在飞翔的老雕是它苦难的源头。没有这只老雕作怪,它何至于会落到现在这种孤苦伶仃无家可归的地步呢。仇敌相见,分外眼红。它恨不能身上立刻长出一对翅膀来,凌空搏击,追上这只该死的老雕,抠瞎那对淡褐色的雕眼。可惜,这只是一种美丽的幻想,它是狼,是陆上动物,不可能飞上天去的。而那只该死的老雕,也绝不会意气用事,从天空飞降大地来同它这匹老狼决一死战的;只有等它倒毙或奄奄一息时,老雕才会从容地从天而降,来啄食它的尸体。
主动权永远掌握在老雕手里。紫岚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刚想离去,突然,山麓的石洞里传来媚媚的嗥叫声,这叫声如此奇特,急促而又委婉,像是痛楚的哀号,又像是幸福的欢叫,苦难和甘甜,恐惧和渴望,死亡和新生,奇妙地糅合在同一声嗥叫中。这是分娩前的阵痛所发出的嗥叫,不会错的,它经历过这种时刻,记忆犹新,绝对不会听错的。刹那间,它脑神经处于极度的亢奋状态;它的狼孙就要诞生了!优秀的新一代狼种就要降世了!未来的狼王就要落地了!它抬起头,想仰天长嗥,倾吐内心的欣喜。当它的眼睛疑视蔚蓝的天空时,它惊呆了,心脏也仿佛停止了跳动;那只正在石洞上空翱翔的老雕也被媚媚在分娩前的阵痛中所发出的嗥叫声吸引了,上下颉颃,左右翻飞,显出一种捕食前的兴奋。该死的老雕一定是回想起了过去吞食黑仔的鲜美滋味了。
老雕在石洞上空盘旋着,盘旋着,像被磁石吸引住似的,久久不肯离去。
紫岚似乎看见了老雕狰狞的面孔和嘴喙里滴出来的口涎。
——那些可爱的狼孙们,在长满一岁前,是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免受老雕侵袭的;
——媚媚无论怎样警觉,也难免会有疏忽的时候;
——活泼健壮天性好动的狼孙们肯定会钻出石洞到草地上嬉戏,只要它们一走出石洞,就立刻暴露在老雕的视线内;
——老雕会像一片枯叶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没等天真的狼孙们反应过来,尖利的雕爪就已掐断了它们柔嫩的脊背;
——黑仔的悲剧将在狼孙身上重演……
不,它绝不能坐视黑仔的悲剧重演。它一定要用残存的最后一点生命,驱散石洞上空这片死亡的阴影。
它无法飞上天去同这只该死的老雕搏斗,唯一的办法,就是用计把老雕从天上骗下来。它晓得,老雕不是傻瓜,不会轻易上当的,这将是一场艰苦的体力和智力的较量。但愿它残余的生命能支撑它完成这一生的最后一个愿望。

紫岚知道,自己必须首先装出一副老雕可餐之物的模样来吸引老雕的视线。于是,它跛起一条腿,趔趔趄趄地在草原上行走,还不时从喉咙里发出一阵阵衰老的喘息声。它相信,金雕的视野是非常开阔的,一定会立刻发现它这个目标,当老雕看清原来是一匹衰老得快用黄土盖脸的老狼时,便会激起贪婪的食欲,向它飞扑下来的。
果然,它这样一步一喘地没走多远,老雕黑色的投影就开始在它四周移动了。
好极了。看来,这是一只蠢笨的老雕,很容易就会被它的假象欺蒙住的。紫岚决定深化这种表演。它看见一块不大不小的卵石挡在路上,灵机一动,假装被卵石绊了一跤,摔倒在地,想站起来,挣扎了几次都没有成功,累得瘫卧在地,肚子猛烈地抽搐着,似乎连呼吸都变得极其艰难,嘴里大口大口吐着白沫。它动作自然,表演得恰到好处,就像一名演技高超的天才演员。
好了,智商不高的老雕,你该采取行动了。
老雕已飞临它的头顶,巨大的翅膀遮断了阳光,恐怖的投影笼罩在它的身上;老雕在慢慢降低着飞行高度,这是它根据地上的投影越来越缩小判断出来的。它不敢抬头望天,怕老雕会因此看出什么破绽来。它耐心地等待着,暗中做好了准备。前面不远是片低矮的灌木林,藤萝交缠,荆棘密布,这是它为该死的老雕挑选的墓地。它等待着老雕闪电般的俯冲,当老雕那双铁爪攫住它脊背的一瞬间,它将跳起来拼足力气朝灌木林里狂奔。老雕一定会被它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呆的,几秒钟后,当老雕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是中了圈套,想反悔,也已经来不及了,它已把老雕拖进灌木林。交缠的藤萝会无情地缚住老雕的身体,密布的荆棘会折断老雕的翅膀,断了翅膀的飞禽比一只香獐更容易对付。诚然,它的狼皮狼肉会被老雕钩形的铁爪刺破,也许,尖利的雕爪会深深嵌进它的肌腱,会在它身上留下八个组合成梅花形的血洞,会给它带来无法忍受的创痛,但它相信自己还不至于会受致命伤。它虽然衰老,但还没有衰竭,它还是能从老雕的铁爪下挺过来的。它将赢得这场搏杀。
老雕飞临它的头顶,离地面只有一棵大树树梢这么高了。翅膀扇动的气浪把四周的草叶吹得东摇西晃,那股猛禽的甜腥喷洒而下。来吧,飞扑下来吧,别磨蹭了,别犹豫了,瞧,我已是匹口吐白沫四足抽搐奄奄一息生命垂危的老狼了,已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任凭你来啄瞎我的眼珠,来宰割我的皮肉。
老雕保持着树梢的高度,一圈又一圈地盘旋着,迟迟没有飞扑下来。
该死的老雕,难道你情愿啄食冰凉僵硬的尸体,而不愿擒食还有一口气的活物?
老雕仍然不紧不慢不高不低地在它头顶的天空盘旋,在碧蓝的天幕上用金色的翅膀画着一个个巨大的圆圈。
紫岚只得继续表演。奄奄待毙的角色并不是那么好演的,本来就口干舌燥,还要一个劲地吐白沫,直吐得头晕眼花,神思恍惚;本来就饥饿难忍,还要猛烈搐动肚皮,直搅得肚子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
但老雕似乎故意在同它开玩笑,既不离去,也不飞扑下来,无休止地在它头顶上居高临下地飞行观察。
太阳西斜了。太阳沉落了。一匹老狼和一只老雕仍然在日曲卡雪山山脚的草原上一个天空一个大地这样僵持着。
自己把对手估量得太低了,紫岚在痛苦的等待中反省着。这只老雕并不蠢笨,恰恰相反,比其他食肉类猛禽更狡猾。真不愧是一只饱经风霜在险恶的丛林里厮混了多年的老雕,那么机警,那么多疑。它忍不住佩服起老雕的沉着来。看来,它有着老狼的智慧,老雕也有着不差上下的精明,这将是一场势均力敌的马拉松式的搏杀,需要坚持到底的耐心。
这时,草丛里蹿出一只灰褐色的田鼠,紫岚做出一付饥饿难忍的模样,欲逮住田鼠充饥;它往前一扑,落点却离田鼠还有半尺远;受惊的田鼠往灌木林逃去,紫岚站起来想追,刚迈出一步便跌了个跟头,只能望着逃遁的田鼠发出一串嘶哑的哀嚎。
紫岚这番即兴表演具有双重意义。第一,证明自己已衰老得想吞食肮脏的田鼠充饥;第二,自己已经连田鼠都对付不了,已经是一匹衰竭到了失去捕食能力的老狼了。
这是表演的高潮,是绝招啊。
但老雕仍然在半空中作逍遥游,似乎在尽情欣赏它的表演。
这该死的精怪的老雕!
暮霭低垂,日曲卡雪山山脚紫气氤氲。这正是归鸟投林走兽进穴的时刻。紫岚想,老雕迟迟不飞扑下来,一定是看出了破绽,也许正在心里嘲笑它的愚蠢呢。老雕很快会从天空洒下一串讥笑,然后飞回雪峰绝壁上的雕巢。
奇怪的是,老雕并没有像紫岚所想的那样拍拍翅膀掉头离去,而是啼鸣一声,飞到离紫岚左侧不远的一棵被雷电击毁的枯树上,停栖在枝丫间,目不转睛地盯着它观看。
看来,老雕并没有看出它表演的破绽来,也没有识破它的假装,还处在将信将疑半信半疑的心理状态。老雕出于饥馑的压力,很想啄食它这匹老狼,但同时,老雕出于疑心极重的天性,怕上当受骗,所以迟迟不敢采取行动。
紫岚只有奉陪到底了。
月亮升起来了,雪山和草原一片银辉。毫无疑问,紫岚的一举一动,老雕都看得一清二楚,没办法,紫岚只好每秒钟都保持着奄奄待毙的窝囊形象。
半夜,紫岚实在累极了,也饿极了,它非常想跑到臭水塘去,饮一通盐碱水,振作一下自己委靡的精神,然后逮一只田鼠充饥。现在,田鼠已成了它渴望的珍馐佳肴了。它半眯着眼,偷偷打量着停栖在枯树枝丫上的老雕,老雕像尊塑像,凝然不动,但那对锐利的雕眼,却在月光的反衬下炯炯闪亮。老雕在以逸待劳地监视着它,只要它站起来一跑,就意味着前功尽弃,大半天的心血算是白费了。
没办法,它只好放弃了去臭水塘的念头。
山麓的石洞里,断断续续传来媚媚临产前痛苦而又幸福的嗥叫。

紫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这一夜的。它只觉得夜漫长得没有尽头。黎明时,它感到自己的四肢已经僵硬,头晕眼花,快虚脱了。




狼王梦 第17章 狼王梦(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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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太阳从白皑皑的雪峰后面露出一片红光时,老雕又开始在它紫岚头顶盘旋。老雕虽然也是一夜没合眼,却仍然显得那么精神抖擞,那么威风凛凛,带着死亡的诅咒,带着食肉类猛禽那种天生的傲气,在天空飞翔。
太阳冉冉上升,明亮的光焰驱散了夜的凉爽,大地又变成热浪翻滚的大火炉。紫岚被炙烤得浑身像着了火似的难受。它现在已不需要演戏,也不需要假装了。经过一整夜的折磨,它真的变成奄奄待毙的老狼了,胸腔像堵着一坨泥巴,连喘气都很困难。昨天它还有信心逮到田鼠,此刻就是田鼠跑到它面前咬它的耳朵,它也没有力气去对付了。
疑心极重的老雕似乎还不相信它的处境的真实性,仍然在它头顶盘旋观察。
紫岚已意识到,它和老雕之间的力量对比,如果说昨天还是平衡的话,经过一夜的折磨,这种平衡已经打破了。假如此刻老雕飞扑下来,它已不大可能按原计划把老雕拖曳到灌木林去了。它极有可能会被老雕凌空攫起的。当然,它是阅历丰富的老狼,不会那么傻,束手待毙的。它会挣扎,会反扑,但它最后那点生命和体力支持不了多久。能够和老雕同归于尽,已经算是很幸运的了。在这场搏杀中,它已失去了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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