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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王梦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沈石溪
媚媚正豆蔻年华,情窦初开,暗地里和某匹公狼相好,这并不奇怪。它紫岚在媚媚这个年龄,也已经和黑桑打得火热了。当媚媚粘着一身晨露和花瓣,带着一身幸福的慵倦回到石洞时,紫岚望着媚媚被爱火烧得发亮的瞳仁,突然间,那已经泯灭了的狼的理想又萌生出一线新的希望,就像一堆灰烬突然间飘落下了一张枯叶又吹旺起一簇火焰似的。不错,媚媚是匹牝狼,无法去争夺狼王宝座,但媚媚是黑桑的血脉,是它紫岚的品种,可以通过生育,将黑桑的遗愿和它紫岚的理想随同优秀的血统和纯正的品种遗传给后代。媚媚不久将会给它紫岚生下一窝狼孙,两三年后,狼孙们就能去争夺狼王宝座了。紫岚想到这里,觉得活着又变成一件有意义的事,它为自己竖立了一根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忘记了自己的衰老和丑陋。
在紫岚的心目中,媚媚的择偶交配已超越了情爱这一狭隘的观念,超越了一般意义的繁衍后代的本能,成为关系到黑桑——紫岚家族的盛衰,关系到两代狼的奋斗最终有没有结果这样一个历史性的使命。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媚媚找什么样的配偶,成了紫岚头等关心的大事。要是媚媚找到的对象是匹强悍的大公狼,两个优秀的品种结合在一起,生出来的狼孙就会吸收两个家族的优势,就有可能成为超狼。这种遗传倾向,就像两个加数的和。但假如媚媚寻找的对象是匹不中用的草狼,血统和品种就会退化,生出来的狼孙就有可能变成一群窝囊废。这种遗传倾向,就像一个被减数一个减数得出的差。紫岚心里非常不踏实,它不知道媚媚究竟找了一匹什么秉性什么模样的大公狼。它觉得自己有责任也有权利干涉媚媚的私生活。
要弄清楚是哪匹大公狼搅得媚媚心神不宁的,这并不困难。那天下午,当媚媚动作诡秘地朝石洞外溜时,紫岚悄悄地跟踪盯梢。
媚媚转过一道山岬,绕过一块荒滩,兴奋地朝一片长满紫苜蓿的草坪奔去,还一路发出轻快的嗥叫。一进入开满淡紫色苜蓿花的草坪,媚媚的腰肢变得更加柔美,还不时停下脚步,抬起前爪梳理着眉额间的狼毛。
紫岚凭着母狼特有的敏感,意识到前面这块草坪正是媚媚和那匹神秘的大公狼幽会的婚床。
果然,前面的山岬里传来大公狼求偶心切的嗥叫,不一会儿,草丛里蹿出一匹狼影,朝媚媚奔过来。媚媚撒着娇,用一种挑逗的神态闪开了,两匹狼一前一后在草坪上追逐嬉闹。
紫岚在远处眯起眼,仔细瞅了瞅正在交桃花运的大公狼,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全身的血液都快凝固了。怎么会是它?怎么会是它?紫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媚媚找的是狼群中最没有出息的独眼公狼吊吊!
吊吊不仅是一匹瘦弱而又难看的公狼,更糟糕的是,吊吊生性怯懦,是一匹毫无作为的草狼,狼群中没有哪匹母狼肯委身给它的。
媚媚怎么会这般糊涂看中这样一个没出息的家伙,紫岚伤心地想,一定是吊吊用甜蜜的虚情假意蛊惑了媚媚的眼睛,情窦初开的小母狼是很容易被勾引的;媚媚太单纯太幼稚了,缺少处世经验,上了吊吊的当!假如真的让媚媚怀上吊吊的狼种,那么,黑桑和它紫岚结合而成的优秀的血统和品种就将严重退化,让狼孙争夺狼王宝座的理想也就彻底破灭了。不,它绝不能听任媚媚胡闹下去,绝不能让吊吊的阴谋得逞。要是它此刻袖手旁观,不仅对不起死去的黑桑,也对不起为了整个家族的理想而惨死的黑仔、蓝魂儿和双毛。
紫岚想到这里,猛地从藏身的黄荆丛里蹿出去,奔进紫苜蓿花丛,横在一前一后追逐戏嬉的吊吊和媚媚中间,愤慨地嗥叫一声。
刚才还神采飞扬的吊吊,一下像掉进了冰窖,胆怯地望望紫岚,掉转头飞也似的逃走了。
媚媚也被突然蹿出来的紫岚吓懵了,蹲在草地上发呆。
走吧,媚媚,吊吊配不上你。你是一朵鲜花,犯不着去插在牛屎上的。就凭它在关键时刻背弃情侣独自逃命这一点,就不配得到你的。你用不着伤心,也用不着遗憾。你既有高贵的血统,又有美丽的容貌,只要你朝尕玛尔草原抛洒一个娇美的笑靥,立刻就会有许多成熟、潇洒而又强悍的大公狼向你大献殷勤的。你的美丽将征服整个狼群。你何必犯傻,为了一个根本不值得爱的吊吊,牺牲掉自己的青春好年华呢。走吧,媚媚。
这时,媚媚已从懵懂中苏醒过来,用极其厌恶和痛恨的眼光瞪了它一眼,委屈地嗥叫一声,就想朝吊吊逃跑的方向追去。
真是一匹贱货!
紫岚早有防备,跳上去一口咬住媚媚的耳朵,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媚媚带回石洞。它让媚媚待在洞底,自己守在洞口,不再让媚媚随意出洞。外出觅食,它也寸步不离媚媚左右。它用狼母的威严限制了媚媚的自由,隔绝了媚媚和吊吊的见面往来。它想,随着时间的推移,媚媚的感情会逐渐淡化,最后消失的。
但紫岚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媚媚的态度比它想象的要顽固得多,它原以为经过一段时间的隔绝,媚媚会忘却吊吊的,会反省自己的幼稚和荒唐,结束这场毫无实用价值的罗曼史。它想错了。它虽然隔绝了媚媚和吊吊的相见,却无法把两颗心隔开。真是活见鬼了。媚媚整天愁眉不展,心神不宁,捕食时懒洋洋地提不起精神来。吊吊也没有死心,尽管没有魄力闯进石洞来抢夺媚媚,却经常像个幽灵似的溜到石洞四周来窥探动静。好几次,它带着媚媚外出觅食,突然就发现吊吊在远远的地方跟踪。只要吊吊的气味和身影一出现,媚媚就会像掉了魂似的,明明猎物就在它正面一步之遥的地方,可它竟会向相反的方向猛扑。
那天半夜,石洞斜对面的山坡上传来吊吊的嗥叫声,那一串串狼嗥就像一串串钩子,把媚媚的魂都勾摄了去。媚媚一夜没安宁,在石洞里东奔西突,像发了疯似的,几次要冲出洞去,它紫岚挡在洞口,用母性的威严和狼牙狼爪,才算勉强阻止了这场私奔。
但它紫岚能阻挡一时,还能阻挡一世吗?
说不定哪天夜里,它紫岚因疲乏而打盹,因打盹而疏忽,被媚媚私奔成功,怀下一窝像吊吊一样不中用的狼崽,那么它紫岚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看来,只有从肉体上消灭吊吊,才能彻底割断媚媚和吊吊之间的情缘,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紫岚想。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趁媚媚还在洞里沉睡,紫岚悄悄地来到那片盛开的淡紫色苜蓿花的草坪,然后,靠着狼的极其灵敏的嗅觉,闻出吊吊残留在草叶和花瓣间的气味,并循着气味直扑吊吊栖身的洞穴。
晨曦染红日曲卡雪山顶时,紫岚登上一座龟形的小山包,吊吊的腥骚气味越来越浓,看来吊吊栖身的巢穴就在附近了。紫岚小心翼翼地绕着小山包转了一圈,发现在背阳的斜坡上有块鹰嘴形巨石,形成一个天然的石窝,再走近一点,听见石窝里传来狼的鼾声。毫无疑问,这里就是吊吊栖身的巢穴了。
紫岚躲在石窝外吊吊经常行走的一条牛毛小径旁,晨雾和露水盖住了它的气味。
直等到太阳把大地照得一片辉煌,吊吊才无精打采地走出洞来,看来这家伙也被相思病害苦了,神态病恹恹的,使本来就瘦弱的身体更显得委靡,被羊角挑瞎的那只眼窝死气沉沉,整张脸十分丑陋。
紫岚再次感到纳闷,不明白媚媚究竟迷上了吊吊哪一点。要形象没形象,要气质没气质,要年纪没年纪。吊吊比紫岚小两岁,早过了风华正茂的年龄。毫无疑问,吊吊是用成年公狼的狡黠和欺诈,诱骗了媚媚小母狼的热情。
紫岚的怒火又忍不住突突地往脑门上蹿。它决定实行偷袭。它要等吊吊走进有效的扑击距离时,纵身一跃扑到吊吊身上,一口咬断吊吊的喉管,万一失手,也起码将吊吊咬成残疾,破了面相或者身相,从此再也没脸去见媚媚。
只能怪自己那条跛腿太不争气了,竟然没扑够距离,刚好落在离吊吊半米远的地方,可惜啊,紫岚在心里叹息。没办法,偷袭战只能临时改变为攻坚战了。
吊吊虽然是独眼,也看出了紫岚的企图,本来就对紫岚横蛮地阻止它和媚媚幽会窝着一肚子火,正愁没地方发泄呢,立刻缠住紫岚狠命撕咬。
紫岚到底是衰老了,没斗几个回合,便只有招架的份儿。它连连往后退缩,冷不防踩在一块活动的卵石上,一个趔趄,那条伤残的前腿失去了重心,栽倒在地。吊吊一下子压到它身上,尖利的牙齿直戳它柔软的颈窝。
紫岚仰面躺在地上,紧闭着眼,却并不感到恐惧。它只是觉得奇怪,平时看上去那么窝囊的吊吊,怎么突然间也爆发出狼的嗜血的野性了呢?也许自己过去对吊吊的看法是片面的,也许吊吊孱弱的外表下不乏狼的本质,过去是没有机会流露,今天在生与死的严峻关头终于表现出来了。倘若真是这样,它这条老命算丢得值得,它的老朽无用的生命诱发了吊吊潜藏得很深的狼的野性,它就再也不用为媚媚和下一代狼孙的退化问题犯愁了。
它停止了挣扎,等待着吊吊的致命的一击。
但等了半天,自己的颈窝处并没有出现被噬咬的痛楚,它惊讶地睁开狼眼,仅仅相隔几秒钟的时间,吊吊的眼里复仇的火焰熄灭了,又恢复了平时那种怯懦的模样。踩在它身上的坚实有力的狼爪也放松了压力。
紫岚一挺身,很容易就从吊吊的爪下解脱了出来。它和吊吊面对面伫立着,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进行精神上的交锋。
吊吊软了,彻底软了,挺直的尾巴耷软落地,蹲在地上,目光充满委屈,发出低沉的哀叫,模样挺可怜。
紫岚明白,吊吊是在向它乞求垂怜,是想让它开恩,而这副弱者的可怜相恰恰是它最不能忍受的。要是吊吊坚持先前那种强硬的态度,来拼、来抢、来争、来夺,也许,它还会改变初衷,放弃棒打鸳鸯刀劈连理的企图,发点慈悲让它们享受爱的权利和自由。现在吊吊这副令它作呕的熊样,只能激起它更深的鄙夷和憎恶。
假如一匹公狼,在争夺配偶时还不能发挥其野心和胆魄,是理应被生活彻底淘汰的。
可惜,紫岚不能立刻扑上去咬断吊吊的喉管。它年老力衰,又跛着一条腿,面对面地搏杀不是吊吊的对手。它只能智取。
于是,紫岚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它低眉颔首,温顺地蹲卧在地,将嘴埋在腋窝下,这动作是在告诉吊吊,我屈服了,我妥协了,我经不起你的乞怜和哀求,答应你的要求了。
吊吊信以为真,走到紫岚身边,谄媚地用舌头舔紫岚的脚爪,表示弱者对强者的感恩戴德。
紫岚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地上。
吊吊舔了紫岚的后爪,又来舔紫岚的前爪。
紫岚佯装着十分惬意的样子,半闭起眼,暗中却把前爪弯曲到胸前,摆出最有效的蹬踢姿势。当吊吊舌头舔着它前爪的一瞬间,它对准吊吊的下巴颏,猛地一蹬,吊吊没有防备,被蹬得两条前腿离地,上半身腾空而起,整个喉咙完全暴露出来。不等吊吊的身体从空中落地,紫岚闪电般地蹿跳起来,一口叼住吊吊的喉管,猛烈噬咬。
随着一声脆响,吊吊柔软的颈窝血浆四溅,身体一软,咕咚倒地,四肢抽搐了一阵,身体便逐渐冷却僵硬了,只有那只独眼,还瞪得溜圆,凝固着一抹遗恨的光。
紫岚本打算把吊吊的尸体丢进深箐或找个隐蔽的地方掩埋起来的,但转念一想,这事想要瞒住媚媚是不可能的,无论它把吊吊的尸体藏匿在哪儿,媚媚都能凭灵敏的嗅觉找到的。干脆,就让吊吊躺在最显眼的山坡上,倒也能对媚媚起到警告的作用。

紫岚没料到,媚媚会用绝食来反抗。
自从媚媚看到吊吊的尸体后,整整两天两夜过去了,媚媚蜷缩在石洞的角落里,不吃也不喝。紫岚把刚刚咬死的猎物拖进石洞,送到媚媚的嘴边,浓烈的对狼的神经具有极强刺激作用的血腥味似乎也失去了效用,媚媚连鼻子都没耸动一下,望也不望嘴边的食物一眼。紫岚气得暴跳如雷,连咬带撕,对媚媚施之以残酷的惩罚,威逼媚媚吃食,但媚媚相当倔犟,任凭紫岚撕咬,就是不吃东西。堆积成小山似的食物招来一群群绿头苍蝇,新鲜的猎物很快变质,散发出一股恶臭,爬满了乳白色的肉蛆,石洞里的空气变得异常混浊。没办法,紫岚只好充当清洁工的角色,把好不容易寻觅来的食物又拖出洞去扔掉。





狼王梦 第15章 狼王梦(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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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天,媚媚连哀嚎的力气也没有了,眼光呆滞,嗓子喑哑,形容枯槁,肩胛和胸侧的骨头一根根凸露出来。紫岚忧心如焚,它晓得,媚媚如果再这样绝食下去,再过两天,就会因身心极度衰竭而死亡的。媚媚一旦死去,则意味着它紫岚为之奋斗了一辈子的理想和抱负彻底毁灭了。不,它一定要让媚媚活下去,它一定要挽救一颗被无聊的情爱沉沦了的心。它苦思冥想了一夜,终于想出一条很别致的计谋来。
翌日清早,紫岚跑到臭水塘伏击,运气不错,扑倒了一头前来饮水的小黄麂。它没有像以往那样,一口咬断小黄麂的喉管,也没有按狼的习惯用利爪去撕烂小黄麂的嫩皮细肉,而是一反常规,轻轻地用狼爪按住小黄麂的脊背,朝悲痛欲绝的母麂发出尖厉的狼嚎,把母麂吓跑了。然后,紫岚用嘴叼住小黄麂的一只耳朵,尾巴像条鞭子似的抽打着小黄麂的屁股,把小黄麂一直驱赶到石洞里。
小黄麂已被吓得半死,却还活着。
紫岚把小黄麂推进石洞后,自己就蹲在洞口,封锁了出路。
石洞里一片幽暗,弥漫着一股狼的腥臊。可怜的小黄麂用恐惧的目光望了望蜷卧在角落里的媚媚,退到石洞另一侧的一个石旮旯里,发出呦呦的哀叫。
紫岚蹲在洞口,借着斜射进洞去的几缕阳光,紧张地注视着媚媚的反应。
起初,媚媚似乎对小黄麂的到来无动于衷,仍然把嘴埋在前腿盘曲成的臂弯里,只是睁开紧闭的双眼,瞄了一眼已吓得半死的小黄麂,又垂下眼皮昏睡打盹。
很长一段时间里,媚媚卧在石洞这端,小黄麂躲在石洞那端,相隔几尺远,谁也不干扰谁,似乎食肉类猛兽与食草类动物和平共处了。
但渐渐地,处于静止状态的媚媚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半垂着的耳朵慢慢竖直了,耳尖神经质地颤动起来。紧闭的眼睛一次又一次地睁开,将目光投向浑身发抖的小黄麂。尽管媚媚仍蜷卧在角落没有动弹,但紫岚已看出媚媚的眼光不像刚才那么呆滞,那么黯淡无光,而是变得越来越生动,变得炯炯有神。眼睛是心灵的门窗,对狼来说也是如此。紫岚从媚媚变幻的目光中,看出媚媚的心在动摇。
作为一匹狼,也许确实能抗得住饥饿的折磨,把食物拒之口外,因过度忧郁而抑制了食欲,甚至抑制住生存的本能,但紫岚不相信一匹有血有肉的狼面对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动物,能长时间保持无动于衷的态度。
瞧,躲藏在石旮旯里的小黄麂在强烈的逃生欲望的支配下,开始沿着洞壁蹿来奔去,寻觅逃生的出口。洞口已经给紫岚封锁了,小黄麂出不去,就四处乱钻。好几次,小黄麂擦着媚媚的身边过去,那条短短的麂尾巴甩到媚媚的额角上了。
紫岚暗暗高兴,这是最有效的引诱。
果然,媚媚的脑袋开始微微摆动,目光追随着小黄麂奔逃的身影,狼毛开始竖起,并有节奏地轻轻抖动。这无疑是内心骚乱的表现。
小黄麂仍然在石洞内莽莽撞撞地绕圈子。
终于,媚媚倏地挺立起来,四爪趴开,脊梁下凹,臀部和脑袋高高翘起,伸了个懒腰,发出一声响亮的长嗥。这是狼的意识觉醒的信号。
小黄麂被媚媚突然站起来吓得在地上打了个滚,绝望地哀叫着,在洞内胡蹿乱钻。
小黄麂的哀叫声无疑是强烈的兴奋剂。
对媚媚来说,它可以蔑视自己的生命,可以对堆积如山的食物嗤之以鼻,但却克制不住对软弱无能的食草类动物攻击的本能。这是狼通过遗传基因积淀下来的本能。狼象征着力量,象征着残暴,狼代表着毁灭和死亡。狼生来就是用强者的姿态去征服弱者的。在严酷的丛林法则的支配下,狼身上每一个细胞,血管里的每一滴血浆,都带着攻击食草类弱小动物的烙印,情爱的挫折也罢,对自身生命的蔑视也罢,都无法湮灭这种本能。特别是当小黄麂发出绝望的哀叫时,对狼的耳朵来说,犹如悦耳的仙乐,犹如来自天堂的圣歌,会产生一种不可遏制的要攫取生命的冲动和欲望。
媚媚的眼神里流光溢彩,脸上一派捕食的兴奋和狂热。它轻轻地在石头上磨砺着爪子,紧盯着在石洞有限的空间里逃蹿的小黄麂。惊慌失措的小黄麂连连滑跤,呆头呆脑地在原地打转,好一场精彩的死亡之舞。媚媚欣赏够了,这才闪电般跃起,精确地压在小黄麂身上,在小黄麂最后一声惨叫中,麻利地一口咬断小黄麂的喉管。血浆四溅,媚媚用嘴对准小黄麂的喉管断口,贪婪地吮吸起来。
紫岚蹲在洞口,目睹了这一切,心里压着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它离开石洞,到草原溜达。背后是清秀俊逸的雪峰,前面是翠绿无垠的草地,天宽地阔,哦,太美了,它沉浸在克服了一场家庭危机的喜悦中。它觉得自己是一名优秀的导演,导出了一幕杰出的喜剧。

媚媚进食了,媚媚总算活下来了。但媚媚除了捕食和进食外,对其他一切都丧失了兴趣。媚媚对待它的态度依然像绝食期间那般冷漠,不理不睬,让它寒心。它想方设法想驱散郁结在媚媚心头的阴云,把媚媚带到遥远的白龙泉,喝清澈甘甜的泉水,带媚媚闯进羊群,和牧羊人巧妙周旋,叼走肥嫩的羊羔,甚至去偷袭凶恶的雪豹的巢穴,在母豹的鼻子底下去攻击小雪豹,玩世界上最惊险的捕食游戏……紫岚费尽心机,用尽手腕,试图激发媚媚身上被压抑的生活热情,但媚媚的反应始终是冷冰冰的。
紫岚明白了,媚媚患的是忧郁症,是一种心病,心病须用心药医啊。可是,用紫岚的眼光来衡量,整个狼群中能完全符合它挑选狼婿标准的大公狼实在少得可怜,现在又是狼群散居的季节,各自都在浩瀚的尕玛尔草原游荡,很难替媚媚找寻一匹如意郎君。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呀。
那天黄昏,紫岚在栖身的石洞口默黩地注视着落日。余晖变幻着色调,嫣红、水红、玫瑰红,转瞬便消失在天涯尽头;草原被铅灰色的暮霭垄断了,苍茫沉静。突然间,它瞥见远处的草丛中闪现出两粒幽蓝的光点,它立刻判断出那是同类的眼光。果然,微风送来一股它所熟悉的狼的腥骚味,哦,来者是卡鲁鲁!它情不自禁地浑身战栗起来。
卡鲁鲁迈着悠闲的步子朝石洞走来,紫岚一颗心温柔地怦怦跳动起来。莫非绝情的卡鲁鲁回心转意了?莫非卡鲁鲁也经不住孤独和寂寞来寻找它这匹老母狼为伴了?亲爱的卡鲁鲁,我虽然容颜已衰,但我会用十倍的温柔,百倍的体贴,坚贞不渝的爱,来弥补我容颜的缺陷。请相信我,紫岚在心里念叨,我饱经风霜,比起那些只会卖弄风骚的情窦初开的小母狼,更懂得生活,更珍惜感情。来吧,卡鲁鲁,别犹豫了,只要你对我敞开你结实的怀抱,我立刻将媚媚赶出去,我的石洞将成为你的石洞,我的猎食的领地也将成为你的领地,我会像你的影子一样忠实地伴随你,将和你一起觅食,一起面对艰辛的生活……
然而,紫岚发现,卡鲁鲁虽然是朝着自己走过来,但卡鲁鲁的眼光却是从自己的头顶穿过,投射进自己身后的石洞内,在窥视,在张望。当石洞内传出媚媚的叹息声时,一瞬间,卡鲁鲁的瞳人里闪现出一道炽热的光芒。
紫岚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它明白了,卡鲁鲁并不是冲着它来的,而是冲着洞内的媚媚来的。这是痛苦,但却是事实。
紫岚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嗥叫,它委屈,它愤慨,它悲伤。绝情绝义的卡鲁鲁,竟然视它的一颗爱心如同粪土;可恶的媚媚,竟然要同含辛茹苦把它抚养长大的母亲争风吃醋,抢夺大公狼了!紫岚恨不得一下扑到卡鲁鲁身上,咬断卡鲁鲁的喉管,让卡鲁鲁为绝情付出应有的代价,而它一定能享受到一种惊心动魂的报复的快感。它宁可毁灭一切,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也不让其他狼得到,这是狼的生活原则,符合狼的道德标准。是的,它跛着一条腿,极有可能还没等它朝卡鲁鲁亮出犀利的牙齿,自己就已经被对方咬断喉管了,但至少,它可以用自己的一腔热血,来败坏卡鲁鲁的兴致,冲淡卡鲁鲁的鸳鸯梦,让卡鲁鲁今后的家庭生活永远笼罩着死亡的阴影。
可是,当紫岚的眼光落到卡鲁鲁厚实的胸脯上时,另一种想法突然间抵消了复仇的刻毒心理。卡鲁鲁成熟、强壮、勇敢,是匹优秀的大公狼,假如媚媚能和卡鲁鲁结合,倒不失为一桩两全其美的事,既可以治愈媚媚的忧郁症,又能使它紫岚得到优秀的狼孙,将来去争夺狼王宝座,实现黑桑——紫岚家族未竟的遗愿。
可是……可是……它紫岚并非平庸之辈,怎能甘心眼睁睁望着自己所钟情的大公狼投入另一匹母狼的怀抱呢?更何况竞争对手还是自己的女儿,仇恨与嫉妒之外凭添了无限委屈。
不行,它不能干傻事。
这时卡鲁鲁已走到它面前,用鄙夷的眼光睨视了它一眼,极不耐烦地用前爪刨着土,嗥了几声,意思是让它识相些,快点让路。
紫岚倔强地站在洞口,挡住了卡鲁鲁。无耻的家伙,你就踩着我的尸体进去吧。
突然,洞内传来媚媚的一声嗥叫,如泣如诉,像是在哀求,像是在渴望。
紫岚长叹一声,挺直的脊梁刹那间垮了下来,倏的一下从卡鲁鲁身边溜下坡去。
石洞门敞开了。
紫岚在坡下竖起耳朵凝神听了听,石洞内传来媚媚的咆哮声和卡鲁鲁恫吓威逼的嗥叫。这听起来像是一场激烈的征服和反征服的搏斗,但紫岚明白,这仅仅是表面现象,用不了半个时辰,媚媚象征性的反抗便会自动结束,顺从的柔和的发自心底的轻嚎将代替凶猛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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