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锋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恒山羽
从草丛旁的一棵巨松顶上,轻盈跃下一个人影。
这个人衣衫褴褛,数九寒天里赤着一双脚,脚就这么实实在在踩在一堆枯枝败叶上,好像也不嫌硌得慌。他不知有多久没洗澡打扮了,垂在身侧的手指甲长度吓人,满头杂乱的长发乌七八糟披散着,隐隐露出一张同样脏污不堪的脸不是别人,正是警告祁重之快滚的山鬼。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直到祁重之的身影远远拐出了山道,才掉头离开。
他的确是霸占了整座大松山,并且不许任何人再进入,独自一人享受这得来不易的安宁。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世间法则本就是强者为尊,他能只选中这座山作为栖身之地,已是很克制的行为,但山民中总有自不量力的蠢货试图以身试法,结局必然都是可悲可叹的。
但那个男人,明显不是普通山民。
把人爪印断定成猴爪印的庸医是刘家庄的唯一大夫,再要找,就得现赶马车去十几里外的镇上请前提是能在这个破村庄找到可驱使的马车。
刘老汉昏厥不醒,救人如救火,不宜多耽搁,祁重之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先请来这庸医给他老人家诊断诊断。
阿香一看到亲爹这副模样,登时变得六神无主,软脚虾一样歪在床边,半点指望不上,祁重之便只好代为效劳,孙子似的给庸医奔来跑去打下手。
庸医不大的岁数,架势端得倒像个老太爷,慢悠悠抚着胡须,满脸的富态,坐下时肚子挺得如小山,祁重之别的不屑一顾,这点倒是对他很佩服,因为能在油水榨不出一滴的穷乡僻壤里吃出这种傲人身材,也是一项旁人望尘莫及的本事。
“庸…大夫,刘老伯怎么样了?”祁重之迟迟等不到答复,有些心焦。
“急什么,”庸医瞪了他一眼,摇头晃脑卖了会儿关子,“他这是邪火入侵,疲劳忧神,肝虚阳衰,所以导致五感闭封,昏迷不醒,可不是个小病啊!”
阿香泣不成声,哽咽着问:“那、那我爹还能医好吗?”
似山胖的庸医转了转眼珠,露出一点儿笑意,抬起两根手指头捻了捻。
“治当然能治好,不过这个药方的价格嘛……”
祁重之“啧”了一声:“行了,出价吧。”
“五两银子!”庸医看他这么爽快,大剌剌伸出一个巴掌。
“五两?!”阿香腾地站起来,身形虚晃了一下,险些朝后摔过去,祁重之忙从旁扶了一把,转头质问:“什么样的灵芝仙草,居然要价五两?”
庸医上下打量着他俩,嘿嘿笑道:“小哥儿,你一看就不是个缺钱的人,光你腰间那块玉就够买三间大瓦房了吧?还在乎这点银子干什么?”
这不是放屁吗?
祁重之缓缓点头
接着招呼都不打,连人带药箱,把庸医当皮球踢了出去。
“王八蛋!你敢踹我!你知道我大舅哥的表侄子是谁吗?他可是县令大人身边的师爷,你们这对不要脸的狗男女,走着瞧!看老子怎么找人拾你!”
庸医跌得鼻青脸肿,气急败坏爬起来,指着刘家大门当街破口大骂,街坊邻里纷纷探出头来看热闹,三三两两围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祁重之阴沉着脸,大步流星跨出门去,庸医一见他这阵仗,顿时一缩脖子噤了声,气势平白减弱了三分:“怎、怎么着,你还想打我吗?”
“是啊。”祁重之一边要笑不笑地点头承认,一边扣住庸医伸过来指他鼻子的手,使劲儿往后一掰
“咯嘣”一声脆响,庸医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祁重之嗤声冷哼,突然撒手,庸医顺势跌坐在了地上,捂着手腕发出杀猪一般的叫唤。
祁重之懒得再看他,就这么把他扔在了门外,扶着同样惊吓不已的阿香回了屋。
大门嘭地关上。
两个人各自沉默着坐在两边,阿香慢慢定下神来,肿着俩核桃眼问:“没钱买药救醒爹爹,现在还得罪了大夫,这可怎么办啊?”
祁重之:“那是个惯会招摇撞骗的庸医,买他的药吃才是害了你爹。”
顿了顿,他若有所思地看向躺在床上的刘老汉,突然轻“嘶”了一声:“你爹的病症,应该不是寻常大夫可以医治的。”
阿香慌张:“大夫都治不了,我爹岂不是没救了?”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祁重之摇摇头,弯下腰去摸刘老汉的颈侧脉搏。
跳得很缓慢,不像是得了急症的样子,以他的道行,也看不出到底是不是中了毒他正沉思着,手下的身躯突然一颤,祁重之下意识低头,见刘老汉嘴唇微张,居然咕嘟嘟吐出了白沫,整个身体莫名其妙开始痉挛打着抖,断断续续念叨着什么。
祁重之惊疑不定,忙俯下身去仔细分辨。
“有…有鬼,快跑……”
阿香一看这幕,一下子扑在了床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天啊!那两个疯子在疯之前,就是这副口吐白沫的样子!爹啊”
他的眉心蓦地一跳,电光火石间,忽然想通了一切。
也许他们根本就不是被吓疯的。
而是被药疯的。
“阿香!”他腾地直起身来,一把抓起桌上的剑,头也不回嘱咐道:“我找到救你爹的办法了,去去就回。你安心看好家,别害怕。”
百密一疏,他先前去看那两个年轻人时,只当是山野村夫见识少,才会在半夜三更,因为冷不丁见到山鬼那副尊容,又被他张牙舞爪追着打了一顿,才哭爹喊娘地吓丢了魂,却忽略了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那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为什么特意选在半夜三更出发?因为他们原本就是为了“抓鬼”而去的!
此前山民们口口相传的山鬼恶相,可比山鬼本尊还要可怖几倍,他们既然计划抓鬼,就不会没有听闻过这些传说,怎么真到了山间,被要抓的这只鬼照胳膊和后背挠了两爪子,便活脱脱给吓疯了呢?
胆小的人根本不会去抓鬼,而胆大的人,绝不会被山鬼所骇。
第5章第三章
不远处一声惊天动地的兽吼爆发,脚下的雪地好像都被震得抖了三抖。祁重之顶着满头落霜藏匿在树顶,透过枝叶的缝隙,看到一头体型庞大的熊狂风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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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山坡上卷下来,肥胖的身体不断变换着角度撞击地面,从它身上发出令人胆战的“咚咚”巨响。
而与这头活像小山般粗壮的黑熊相比,它背上正骑跨着一片落叶似的的人,正是祁重之要找的山鬼。
野兽根本是发了疯,拼命甩动着身躯,意图把叮在背后的蝼蚁给甩飞出去,山鬼整个人逆浪行舟般摇晃不稳,几次濒临坠落,眼看就要摔个粉身碎骨,都在紧要关头揪住了新的着力点,危急万分地化险为夷,连作壁上观的局外人都不由得为他捏了把冷汗。
这一幕太惊心动魄,祁重之顺着地上凌乱的脚印梭巡过去,在狗熊跑下来的地方竖着一棵枯死多年的老树,老树树干极粗,中央裂开一个巨大的树洞,树洞外死气沉沉趴着一团毛茸茸的黑球,再盯睛一瞧,那只黑球的脑袋上,赫然插着一柄由白骨做成的刃。
冬眠被惊醒的熊会异常暴躁,何况山鬼还捅了人家的熊崽子。祁重之的心里疑窦丛生,暗暗猜测着山鬼这种自杀式举动的用意。
为了果腹?说句不好听的,冬季山里虽然食物匮乏,但山脚下有不少住民,他能抢一次家畜,就能抢第二次,犯不着冒着生命危险去掏熊瞎子的窝。
为了裁熊皮做袄?祁重之看了眼他身上套着的褴褛破布,感觉这个猜测还有几分可能性。
没了孩子的母熊当然不肯善罢甘休,它拿前胸撞了会儿地面,有限的脑力终于反应过来这样不妥,于是怒吼一声,又将后背对准一棵巨木,猛力撞了过去!
赤手空拳的山鬼看起来十分单薄,实在不像有胜算的样子,他牢牢揪住狗熊后脖颈上的一撮毛,忽然腾身翻跃了起来,在熊脑袋的上空打了个转,一脚重重踢在这畜生的鼻子上。
狗熊去势不减,流石一般霍然砸在树干上,与此同时,从百里外的树顶上倏地飞来一枚石子,准无误打进了它的左眼。
山鬼瞬间朝祁重之藏身的方向看了过来,与他隔空对视了一霎。
狗熊的要害处接连挨了两下,鲜血从受伤的眼窝和鼻子里汩汩淌出,痛得惨嚎不止,山鬼折下一根树枝,蚂蟥般重新攀在了熊背上,单手揪住熊的耳朵,另手朝下狠狠戳了下去,将狗熊的另一只眼睛捣成了稀烂。
熊瞎子成了真正的熊瞎子,正当这时,祁重之瞅准机会飞身而下,在雪地上利落打了个滚,手中长剑往上猛然刺去,捅进狗熊袒露出的咽喉,一路贯穿颅骨,险险擦过山鬼的脸颊,在野兽的头顶冒出了血淋淋的剑尖。
熊万分不甘地轰然倒地,死得不能再透。
祁重之将剑抽出到一半,余光敏锐瞥见人影一晃,两步外的山鬼忽然出手,凌厉掌风毫无预兆向他拍来!
祁重之只得弃剑匆匆迎战,两人赤手空拳打在了一起。
山鬼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动行中却丝毫不见颓势,他的武学造诣已臻化境,招式快如闪电,逼得祁重之且战且退,渐渐不敌,最终被一掌击在肩头,凭空摔出了数尺去。
后背钝重砸在凹凸不平的山地上,祁重之眼前一黑,艰难半支起胳膊,侧过身蓦地呕出一口鲜血。
他好歹在危急关头帮了山鬼一把,这个混账东西连谈条件的机会都不给他吗?!
山鬼形同鬼魅的身影紧随而至,他蹲下来,冰冷的手攥住祁重之的脖子,蓦地拢
祁重之的呼吸停滞,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响从喉咙里发出,他猛然扣住山鬼的手腕,五指指尖深深掐进他的肉里,手背和额角一齐绷起了青筋,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下了死力气和他较劲,好像要把他晦暗难辨的脸牢牢记住,一齐带进鬼门关里。
慢慢的,胸腔里的空气被一点点抽离,祁重之的头脑开始昏沉,脸憋成了青紫,眼球里爬上可怖的殷红血丝。
他看见山鬼的额头慢慢滑下冷汗,呼吸突然间变得粗重紊乱,掐住他脖子的手害冷般发起抖,一双眼睛比他这个濒死的人还要赤红。
就在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时,山鬼居然松手了。
大量空气争先恐后灌进气管,祁重之捂着脖子惊天动地呛咳起来。
他惊疑不定地看向山鬼,后者跌跌撞撞跑到熊的尸体旁,一把拔出祁重之的佩剑,疯了一样在熊身上割划捅插,在祁重之近乎震惊的目光中,他突然趴下身去,埋首在野兽被割开的脖颈上,咕咚咕咚喝起了血!
“……”祁重之不禁呆住,在灌水般清晰的吞咽声里,胃部狠狠抽动了下,受不了地干呕起来。
饮过血的山鬼明显冷静了许多,跪在尸体旁大口大口喘气,祁重之爬起身,脸色苍白地站到他背后。
“鬼帅赫戎,但逢出征,必要杀人数百,以刀割之,啖生肉、食热血的传说,居然是真的。”
山鬼赫戎的吐息慢慢平静,被人一语道破身份也不慌张,他微微偏首,目光冷冷朝后瞥去:“如果你不想和它一个下场,趁我没改变主意前,快滚。”
熊的尸体几乎已被开膛破肚,内脏乱七八糟淌了出来,山鬼伸手在内翻找着什么,手法看起来很熟练。
祁重之没有走,他看着赫戎的动作,脑海里忽然掠过一个想法,便大着胆子问:“你中了毒?”
赫戎手下一顿。
祁重之趁机道:“我想跟你做个交易。”
“一个对你有利无害的交易。”
赫戎背对着他沉思,看不见表情如何,祁重之说得笃定,心里却多少有些忐忑。
“你想救那个老人。”这是肯定句,赫戎从熊的身体里掏出一样东西,不动声色展开了掌心,那是一颗内胆。
他接着道:“那你打算拿什么来交易?”
祁重之瞬间明白了他的暗示,乘胜追击道:“熊胆!如果我没猜错,你身中某种奇毒,而熊胆恰好有解毒的功效,即便不能替你全部祛除毒素,也能暂时缓解一二。我家世代经商,旗下有不少药材铺子,要搜集几个上等熊胆,还不在话下。”
赫戎冷嗤:“几个?”
祁重之一怔,揣摩着他的意思:“嫌少?熊胆取材不易,格外珍贵,这你应该知道。”
赫戎起身就走。
“且慢且慢!”祁重之见势不妙,捡起地上的剑追过去,不远不近跟着他打商量,“你想要多少?”
赫戎找到一处溪涧,蹲在岸边仔细剥洗胆囊外附着的油脂,祁重之等着他回话。
他不疾不徐忙完了,才报出一个数:“六十个。”
祁重之失声道:“多少?六十个?!”
把全城的熊胆搜集起来,怕是都不到六十个,这比那个庸医还能榨人油水!
祁重之暗暗咬紧了后槽牙,赫戎现在完全是掌握主动权的那方,他是笃定了一条人命和六十个熊胆,自己会选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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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
略一沉吟,祁重之忍着肉疼点了头:“成交,六十就六十。只是我一时半会还筹集不到这么多,救人如救火,你要先跟我回去医好刘老伯。”
赫戎得了答复,在其余事上倒是十分爽快,跟着他回了刘家庄。
祁重之事先扔了被血染红的袄子,把里头那件汗衫脱下来,外翻着披在赫戎身上,鉴于即便如此,赫戎的自身形象也实在是堪忧,为了不吓哭街上的光屁股孩子,祁重之只得专门带着他沿避人的墙根走。
就算这样,两个衣着破破烂烂的人偷偷摸摸从窗户口跳进刘家时,守在床边的阿香还以为进了贼,险些给吓昏过去。
阿香颤巍巍指着赫戎:“这这这…这是……”
祁重之解释:“别怕,这是我从镇上找来的外地大夫,听人说他医术高明,还懂得巫蛊之术,最拿手老伯的这种病症。”
阿香胆战心惊点点头,仍是不敢看他:“那医药该付多少?”
“这你不必管,”祁重之把一贯铜钱递给她:“这里有我照看着,你去帮我买套文房四宝来。”
阿香接过钱,讷讷地去了。
祁重之正要跟赫戎说话,阿香又折而复返,从门口探过头怯生生地问:“什么是文房四宝?”
“就是……”祁重之噎了一下,“就是写字的纸笔,还有墨,跟砚台。”
打发走了阿香,他扭过脸来问赫戎:“诊得怎么样了?”
赫戎头也不回地朝他伸出手:“把剑给我。”
祁重之照办,赫戎提起剑,二话不说在掌心上划开了一道口子,捏开刘老汉的下巴,把血滴进了他的嘴里。
“你的血可以药用?”祁重之大感惊奇。
“只是药引,”赫戎答,“我会再开一帖药,煎为两服。每一服都需要我的血做引,下一服的引子,我会在拿到全部的熊胆后再喂给他。”
这是怕他赖账呢。
祁重之笑了笑,故意问道:“你倒是谨慎,别人的血就不行吗?”
山鬼斜睨向他:“你如果希望他死得再快一点,可以试试。”
祁重之笑不出来了。
夜色已深,心力交瘁了两天,终于听到好消息的阿香早已撑不住睡下,屋子里暂且只剩下祁重之一人。
桌上燃着一盏油灯,昏暗的灯光影影绰绰,勉强照亮祁重之手底下的三寸之地。他正提笔写一封长信,详细提及了自己如今所在哪地、路上结识了哪些人家、具体办下了哪些事情,洋洋洒洒扯了两大页的废话,直到最末了,才语气惭愧加羞赧,极其委婉地索要六十个上等熊胆。
他少年成孤,从此借居在义父家中。义父是他父母曾经的好友,家中世代经商,是位居皇城根脚下的富庶人家,年过四十却子嗣匮乏,曾夭折过三个儿子,膝下如今只剩一个宝贝女儿,因而做梦都想要个男丁,待他犹如亲生公子,事事物物从不短缺。只是祁重之自觉寄人篱下,义父待他好是情分,他自己从不敢忘记本分,很少有主动要求什么的时候。
然而轻易不要东西,一开口就是六十个熊胆,他难会觉得过意不去。
祁重之低叹口气,在落款附上“祁钧”二字。
旁边的小门“吱呀”打开,赫戎浑身冒着热气出现在门后:“衣服。”
“哦,暂时没有合你身的,你先凑合穿我”祁重之封好信件,不经意地抬头,余下的话全闷在了喉咙里。
因着赫戎满身血气,加之有经年不洗澡而积攒出的隐隐恶臭,祁重之为了自己和阿香的身心健康着想,人生头一次替别人挑桶打水,再请老爷一样把他请去涮洗自己。
却忘了把换洗衣物也一并给他送过去。
于是赫戎浑身上下不着寸缕,就这么赤条条站在祁重之面前,也不忌讳里间里就有个睡着的大姑娘。他那头脏污的乱发原来是深棕的,散着淡淡的雾气,湿淋淋铺了满背,发梢还打着大卷儿,水珠转着弯从上面滴落下来,长度直达腰间。
他怎么也没想到,有着“血盆大口、铜铃眼睛”的山鬼,本相居然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赫戎久未等到他的下文,不耐烦走了过来。手臂越过他肩头去拿搭在他椅背上的衣服,因为是俯身的姿势,鬓角落下来的发丝恰好拂过祁重之的眼角,搔得他微痒。
眼前近在咫尺的腰窄瘦而苍劲,腹间肌肉明显却不突兀,分布得极其漂亮。
祁重之的喉结上下一滚。
赫戎已经起身披上衣服,走到了桌子那边。
“我说,你写。”他突然道。
前后形象相差过大,祁重之还在惋惜他被衣服遮蔽起来的身体,一时没领悟到他的意思:“什么?”
赫戎屈起修长指节,叩了叩他手底下的纸张。
祁重之后知后觉回过味儿来,干咳一声,提笔道:“你说吧。”
“苦参一钱,酸枣仁两钱,生大黄一钱,需用冷水浸泡两个时辰……”
第6章第四章
半个月后。
临近年节,集市上异常热闹,日上三竿的点儿正是人潮拥挤的时候,各家小贩早早摆出了摊子,犹以烟花爆竹为盛,虽没什么特别新奇的玩意儿,但不失朴实欢快的气氛。
赫戎戴着一顶由熊皮缝制成的帽子,暖融融的棕色兽毛在额头四周围成一圈,一大束编扎得体的长辫从帽子底下延伸出来,一直拖拽到腰间。
他身上还套了一件厚实的黑袄,把脸色衬得极其阴沉虽然他一直都是阴沉的。
满街来来往往的喜庆人,唯独他像个不识时务的天外来客,没被渲染上一点儿即将要过节的愉悦。
也难怪,他本来就不是中原人,无法感受中原节庆所带来的欢乐。他的家乡在距此千万里外的边塞,夏天酷热焦灼,冬天寸草不生,满目所及皆是广袤荒野,人人为了生计活得像行尸走肉,除却祭祀时点燃的一丛篝火,平日是不见什么新鲜颜色的。
他拿刀割开密封的药箱,从中取出一枚熊胆,放到鼻下仔细深嗅,辨别来源是否纯正。这年头鱼目混珠的假熊胆有不少,中原商人不可信。
祁重之抄着手倚在顶梁柱上,侧目觑着赫戎拿起第二十九枚熊胆,神色很是不耐:“怎么,怕有毒啊?那要不要拿我来试试毒?”
这北蛮子行事简直谨慎到了极点,压根儿不像是番邦未开化之地出来的,先是提出不拿到全部的熊胆就坚决不放第二回血,这便罢了,居然还态度强硬地要求祁重之跟他上山,直到交易结束才可以放他回去。
这摆明了是把他当成人质,防止他中途丢下那父女俩自己溜号。
山上无床无被,吃食难觅,出门撒个尿都能被闻着味儿而来的野狗偷袭,祁重之本来是个闲不住的,在刘家村的时候,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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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能跟巷子里的猴孩子们趴在地上斗蛐蛐儿,到了山沟里可好,举目除了山就是树,睁眼是赫戎那张死人脸,闭眼是黑咕隆咚一片瞎,闷得他恨不能以头抢地。
所幸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在今天盼来了京城的回信,随行同到的还有一封义父寄来的家书,称熊胆不易购,今次只勉强搜罗到了三十个,另三十个还要再等一等。
这意味着还要再和赫戎在大松山里至少同住同吃半个月,祁重之不气到杀人就不错了,心情自然不会好到哪儿去。
没想到赫戎一听他这话,竟然赞同道:“你提醒得对。”
祁重之差点给气笑了,怀疑他天天装鬼,装到脑子出了毛病:“少做梦了,你还真要我给你试毒?我有什么理由毒你?”
赫戎并不懂医理,只是为了安全着想,特意记过几个解毒配方,他看得出来这些熊胆的真假,却看不出来它们究竟有没有“问题”。
毒当然是要试的,他不相信祁重之心力,只是为了帮助萍水相逢的一家人。
毕竟他的人头在中原通缉令上,已经达到了万两高价。
赫戎掀起眼皮,淡淡瞟了祁重之一眼,却打消了让他来试的念头。
大人的狡猾奸诈,他早在少年时就亲身见识过了。
当年北疆旱灾频起,牛羊饿死千头,位于中原边境最近的塔塔尔部落率先向大皇帝投诚,获赐得以让整个部落休养生息一年的粮食水草。年尚不足十七的他接到北疆国君剿灭之令,随后率兵攻陷塔塔尔,一粒米没给他们剩,抢夺回了全部物资,还俘虏了两个大派来驻扎监管的官员。
本是皆大欢喜,他手底下的兵都能够久违地饱餐一顿,而他因为临时接到国君的命令,没来得及吃进一粒米,便快马加鞭赶回了都城。当天夜里就接到消息,所有吃过粮食的士兵全都中毒身亡,那两个官员因为事先吃了解药,故而毫发无损地逃回了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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