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锋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恒山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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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祁重之松开了拳头。
他脑子里突然闪过“换血”两个字,尽管“喝别人的血来维持自己性命”这点太不可思议,但往往最异想天开的,才是最接近现实的答案。况且近几个月以来,他给赫戎喂过的药不少,除了在食用过那粒春.药后,他因为要“遮丑”而安分了几日,其余的毒对他产生的影响,也仅仅到了“影响”这一步而已。
这段日子遇到的奇事怪事太多,现在就算惊讶,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讶出个新花样来了。
而且,知道赫戎也许不会死,他也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两个人从艳阳高照,一直“黏糊”到日暮西斜,赶在庙市散场,人群陆续返家前,赫戎终于舍得从祁重之脖子上挪开嘴,且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啵”。
祁重之的目光从混乱变得复杂,糟心十足地看着他:“喝够了?”
赫戎不声不响,并指解开自己的穴道,又往胸口反手一掌拍了下去,接连吐出几口血,色泽渐渐从浓黑到灼红。
祁重之在旁看得惊奇,忍不住抚上脖子,摩挲着被咬出来的整齐牙印:“你的毒解了?”
“做梦。”赫戎声音还是嘶哑难听的,因此显得更加冷硬,连句谢谢都没有。
祁重之噎了一噎,安慰自己,不能跟差点死了的狗东西计较:“过河拆桥,你这是什么毛病。那你现在是怎么个情况?还会死吗?”
赫戎:“不会。扶我一把。”
他给祁重之吃了一颗定心丸,后者虽然全须全脑,但也跟着他来了回大起大落的生死挣扎。他握住赫戎的胳膊架过肩头,慢慢搀着他站起来。
他腹部的伤口居然果真没再流血,祁重之垂着眼睛盯着他下半身看,只听赫戎又道:“我还需要大夫。”
祁重之也知道他身体的状况:“可以,但这个人情是你欠我的,早晚你得给我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这一关就像不切实际的梦一样,飓风逼他们从云端上顶着窒息感蹦下来,半途又被树枝卡住了脖子,二人扑腾着垂死挣扎,最后树枝不堪重负地折断,两个人终于落地,才发现离地面不过只剩下十几米。
好在虚惊一场,总算茫茫然地过去了。
沿着昏暗狭窄的巷子,两个人越走越远,身后拖拽出两条长长的影子,偶尔其中一个走不太稳,两个影子便跌跌撞撞叠在了一起,再被另一个人烦不胜烦地往外推开,是副互相胶着,又彼此排斥的模样。
第16章第十四章
月上柳梢头,烦不胜烦的呕哑鸦鸣,吵得人深夜难眠。
王大夫嘟哝着梦话,在床上翻烙饼似的睡不踏实。他是四十几岁的老光棍,屋里头没有女眷,只另打了一个地铺,地铺上蜷着个胖嘟嘟的小学仆,嫩土豆一样的年纪,正是贪睡的时候,呼噜打得震天响。
更年期的王大夫更睡不着了。
他气急败坏翻身起来,正准备把这块没有眼力见儿的胖土豆一脚蹬出去,门外头突然响起阵急促的敲门声,砰砰砰砰,砸得他脑壳也跟着跳皮筋似的涨疼。
他没好气朝外喊:“谁啊!医馆关门了,不是什么快死的病,就明天再来看!”
“对不住,扰您清梦了!我和朋友在京郊遭了土匪了,他受了重伤,耽搁不得,劳驾您行行好吧!”一个男声喘着粗气开腔,听声音累得够呛。
“直接砸。”另一个更为低沉的嗓音响起。
“你闭嘴。”头一个男声立刻呵斥。
那句“直接砸”气势十足,把本来塞着满肚子起床气的王大夫吓了一跳这恐怕不是遭了土匪,而是门外那俩就是土匪吧?
他正坐立不安地不知如何是好,停了一会儿,只听外面响起渐远的脚步声,头一个人幽幽叹气:“唉…兄弟,我看你那一百两银票,怕是无命可花咯。”
“哪来的一……”
“你闭嘴!”
一百两?!王大夫浑浊的眼睛里立时射出两道光,急忙伸脚去踢地上雷打不动的土豆:“快快快,快起来!起来给贵客开门去!”
土豆的鼾声这才戛然而止,十分不甘愿地被踹醒,掀被子爬起来去开门。动作很行云流水,看来是饱受压迫,经常被这么折腾,已经很习惯了。
他嘟嘴揉着惺忪的睡眼,门栓刚打开一半,外头的人便撞门闯了进来,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直窜天灵盖,熏得他猛一个激灵,瞌睡彻底醒了。
进来的二位,一个背着另一个,正是祁重之和赫戎。
王大夫穿着半拉靴子赶出来,打眼一看这场面:“哎呦!这是怎么了?快坐下快坐下!”
两个人狼狈不堪,皆是浑身的血迹,背上的那个更严重,蒙头垢面的,披散下来的发丝把脸遮了个严严实实。
祁重之慢慢把赫戎放到床上,卸下这块重担,累得他差点一屁股坐地上:“让土匪把肚子给捅了,您给瞧瞧,他还有活命的戏吗?”
“伤得这么重,不好说啊,”土豆迈着短腿送来药箱,把针线一一摆出来。王大夫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招手让把灯点着,屋里亮堂起来,他拿剪刀弯下腰,一点点把黏在伤口上的衣服剪开,哪知越剪越不对味儿,禁不住讶异,“奇了,这么一刀下去,从京郊到我的医馆,按理说血都得流干了,他怎么”
他好像才反应过来,又狐疑道:“不对啊,没听说过京郊有土匪啊?”
什么样胆大包天的土匪,敢在天子脚下犯法?
祁重之眼疾手快,一把摁住赫戎差点暴起的爪子,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接着扭头,笑眯眯给王大夫塞了一张银票:“您就只管给他治,旁的不要管。放心,我俩不是什么亡命之徒,看完病就走,绝不给您添麻烦。”
王大夫战战兢兢接过银票,偷眼一瞄数目,不敢怠慢,赔着笑仔仔细细折好,藏进了贴身小袄里:“王某一定尽力、尽力。”
烛火噼啪,他把银针放到灯下炙烤,那头小学徒端来了热水干毛巾,祁重之拆下绑手的布封,折吧折吧,递到赫戎嘴边:“咬住。”
他这条布封血迹斑斑,还有灰尘泥块,赫戎只瞟了一下,便面无表情地扭开了头。
“行,你是祖宗,”祁重之扬起眉梢点点头,把布封又了回来,“那你就咬自个儿的舌头吧。”
他实在是累得够呛,趁大夫给赫戎缝针的功夫,坐到一旁歇了个盹儿,可又不敢睡得太实,因为惟恐躺在床上的那厮又作出什么使人头大的妖,便眼皮半阖着,昏昏沉沉盯着他的情况。
赫戎的上半身是裸着的,小学徒胖乎乎的手握着毛巾,沾了热水,一点点给他擦拭着身上的血迹,逐渐抹出一具光洁的麦色躯体。
平心而论,赫戎无论身材还是样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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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属上上乘,穿着锦袍是贵公子,套上戎装是大将军,一瞥一顾间,自有一种久居高位的傲气,而且难能可贵的是那一双漂亮的眼睛,带着独一无二的异域风情,旁人想学都学不来。
只可惜眼神太冷,不像是冰川凉雪,而像是从地底爬出的恶鬼,掺着十八层罗刹府的阴森气,让人消受不起。
祁重之还是更贪爱温声细语、善解人意的小可怜儿,例如竹香馆里的头牌小倌儿,尝起来入口即化,咽下去心肠慰暖,每每勾得他硬如钢铁,必要搂进怀里疼爱个昏天黑地。
比这种浑身竖着倒刺,舔一口都嫌剌舌头的冰碴子好了何止千倍。
月的色泽渐渐淡了,半遮半掩隐在山后,窗外拔高出声声鸡鸣,小学徒搬开灯罩,呼地吹灭了蜡烛,天光初见朦胧了。
祁重之打了个哈欠,泪眼昏花瘫在椅子里,懒洋洋问了句:“怎么样,他还活着吗?”
王大夫起针具,客客气气回话:“伤口已经没大碍了,一个月内要仔细修养,吃食要清淡,别做太剧烈的活动。”
祁重之:“那他身体还有没有别的毛病?”
王大夫说:“容我再诊诊。”
他搭上赫戎的脉,祁重之慢慢坐直了身子。
“如何?”
王大夫的神色由平静到惊疑,由惊疑再到谨慎,他看了看指头底下的手腕,又看了看赫戎的伤口,接着又满脸不可思议地看向祁重之:“他…他他他……”
“诊不出来?”祁重之叹了口气,心道果然还是如此,又再不太抱希望地补充,“您再仔细瞧瞧,捅他的那把匕首上是淬了毒的。”
王大夫一怔,依言又掏出一根银针,在赫戎的血珠上轻轻一蘸,针头果然变成了黑色,他凑到鼻尖嗅了嗅,皱着眉头絮絮叨叨:“还真中毒了,依王某的道行,居然差点儿没看出来。这毒很常见啊,就是药耗子用的,好在他不是从嘴里吃进去,不然那才麻烦大了。看他伤口这样,估计毒性还进得不深,开贴药排出来就好了。可是即便没大碍,他的脉象也不该如此稳定啊……”
胖土豆的声音嘟嘟囔囔传过来:“那是师父医术不到家……”
王大夫转头乎了他后脑勺一巴掌:“兔崽子!”
祁重之问:“那您认识哪家大夫,专会治疑难杂症的吗?”
胖土豆刚想张嘴,王大夫抢先截胡:“没有没有,不是我自夸,方圆百里内,能赛过我王某人医术的大夫,还找不出另一个呢!”
一直不声不响的赫戎突然“嗤”了一声,嘲讽意味十足,王大夫的脸顿时窘成了被晒干的红辣椒。
眼见在这也没希望能诊出自己想知道的结果,多留无益,祁重之起身,背对床榻蹲了下来:“既然他没什么毛病,那我们就告辞了,多谢您能援手相救。”
赫戎动作熟稔地圈住他脖颈,心安理得伏在了他背后上。祁重之搂紧腰间的两条大腿,一个用力站了起来。
两个人真跟感情颇好的朋友一样。
王大夫差遣胖土豆出来送客,到了门口,祁重之侧过身来笑着看他:“小孩儿,你刚刚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
胖土豆做贼似的回头看了眼屋里,没见着师父的影儿,才敢压低了声音,挤眉弄眼地说:“济世峰的大夫厉害呀!别说疑难杂症,就是死人也能给医活,你要是真的有钱,就去试试呗。”
闹了半天是说这个,祁重之哭笑不得:“济世峰的盛名我当然听过,但它远在南下,等我俩到了那儿,黄花菜都凉了好几回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土豆跟他挤眉弄眼,“济世峰在南下不假,可神草堂在北边啊!”
“神草堂?”祁重之灵光一闪,追问,“你是说,济世峰门下最大的那个药堂?”
土豆愈发神气了:“没见识,神草堂可不只一间,分号多着呢,新开的那家就在”
“兔崽子,磨蹭什么呢?还不快进来捣药!”
里头传来王大夫的催促,土豆的话戛然而止,缩起脖子吐吐舌头,一溜烟地跑进去了。
留下听到一半还等下文的祁重之,杵在原地抓心挠肺。
“你就那么想知道我的事情?”赫戎突然在他耳后出声。
祁重之:“你仗打了那么久,难道没听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句话吗?”
他当然想了解赫戎的事,这是毋庸置疑的。如今赫戎给他的感觉,就像是面捅不烂毒不坏的铜墙铁壁,如果能弄清楚他究竟是怎么个体质,或许可以获悉他身上的弱点,那岂不是好办多了。
当然,他不介意赫戎知道他的算盘,依他的能耐,猜不出来才奇怪。
倘若小学徒的话有据可依,那最近一家神草堂或许恰好与京城相去不远,现下好歹知道了这一条还算有用的消息。
还要起码与赫戎朝夕相对一段不短的时日,他可不想赫戎哪天发起疯来,把他当人肉馅饼给整个吃干抹净,那他可真是冤枉大了。
两人的衣服一个赛一个狼狈,客栈是万万住不得的,还要赶紧趁清晨人少,匆匆忙忙溜出大街,吭哧吭哧往郊外走。
“我说……”出了有人的地界,二人的“深情厚谊”便宣告瓦解,汗水滚下祁重之的脸,他烦躁万分地甩了甩脑袋,“你他娘也太沉了。”
若非赫戎之前跟他承诺,只要找大夫医好他腹间的伤,就将当年如何得到陌刀秘术的经过告诉他,否则就这副杀千刀的态度,他实在很想撂挑子不干,就此把赫戎扔在路边不管,爱怎么死怎么死去。
祁重之现在觉得自己跟扛着座山一样,压得腰越来越弯,从腰眼那钻出酸涩来,逼得他不得不停一停步子。
赫戎不为所动,冷冷淡淡抬手指挥:“就之前那座破庙。”
祁重之故意扣紧腰间的两条大腿,力道之重,几乎要隔着裤子把赫戎的皮肉掐下一块来。
他磨了磨牙根,继续往前走。
那庙不知是猴年马月留下来的老古董,用来撑屋顶的四根木柱都被虫子啃得漆洞斑驳,正中的关帝爷脏得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稀稀拉拉的北风吹过,卷起一阵手舞足蹈的过堂灰。
祁重之把他放进一片干草堆里,连膝盖都没直起来,直接往旁边一滚,呈大字形贴在了地面上。
赫戎调整了下坐姿,一时三刻,身边竟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他扭头去看,祁重之歪着脑袋,挺拔的鼻梁上浮出晶莹的汗珠,脸蛋儿红红的,已经睡着了。只是眉头皱着,显出几分颓疲,似乎在梦中也不踏实。
赫戎头一回仔仔细细去看他的脸,几经端详之下,竟越看越有几分面熟。
第17章第十五章
“奇了怪了,你说少爷怎么会为了个外人跟老爷决裂呢?”
“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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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是呢?祁少爷的好脾性是街坊邻里出了名的,平时就连咱们这些下人不讲规矩地跟他开玩笑,他都不会变脸色,怎么这回就生了那么大的气,看着好不吓人。”
两个巡逻的家丁凑近说着悄悄话,谈到昨天白天发生的事儿,皆是一脸唏嘘。
其中一个想起什么,拿胳膊肘捅捅身边人,压低声音道:“哎,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咱家少爷又不是个近女色的,我看那个男人不会是他的……”
“嘘”另一个竖起指头到嘴边,四下里偷摸一瞅,“这种话可不好乱说,咱家少爷是正经人,从来不干那些坏名声的腌事儿,又不是强抢民男,你见过哪个相好的,是被锁在笼子里带回房的?”
这年头民风开放,世家小姐都可以戴笠上街,达官贵人们豢养一两个男宠,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可他二人既不像是情人,又不像是仇人,头个家丁满头雾水地挠挠后脑,两人并排往前院里行去,都觉得愈发想不明白其中关窍了。
在他们走后不久,从屋顶上轻悄落下一人,院子里的大黑狗见了,上蹿下跳着哈哧哈哧吐舌头,把尾巴摇成了一朵无影花。
这人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不轻不重一拍黑狗脑门,低声轻叱:“坐下。”
黑狗灵性十足,立刻敛了神通,一屁股蹲坐下去,眼睛在黑夜里亮得吓人。
他这才抽身而退,沿着墙根熟门熟路拐进后院,在客房前头的台阶上摸黑找了一圈,没见着要拿的东西,原地停顿了片刻,忽而转身,往张家老爷睡的卧房奔去。
祁重之侧耳贴在门板上细听,确信屋里的人已睡熟了,拿出根磨细的小木棒,伸进门内一挑,撬开了门栓,轻手轻脚推门而入。
屋里很暗,好在他眼神极佳,一眼看到了桌上放着的锦盒。
锦盒很眼熟,是他少年时用来藏镶剑材料的“宝盒”,祁重之打开盖子,正中躺着自己那柄从中断裂的残剑,盒子里还有各种瓶瓶罐罐,都是些应急的药物,最底层垫着一封信件,祁重之拆封,率先见到一沓银票,数目起码有五百两。
他从厚厚的银票中间抽出一封信,展开阅览。
只有一句话
“在外漂泊不易,勿轻信他人,望吾儿保重,尽早归家。”
不管孩子犯了多大的错,让步的总是疼爱他的家里人。
祁重之鼻头一酸,抽出所有银票,一张都不肯拿,都整整齐齐放回桌面,只将信件及盒子里的东西好,临走时,对着屏风后的床榻撩袍下跪,难言感激地磕了三个响头。
随后调头,趁夜翻墙出府,向郊外掠去。
就在三更天前,他终于从赫戎口中获悉了当年旧事。
北疆是极其不太平的地方,不仅仅是战乱,其余什么天灾人祸,都喜欢没事儿去他们那儿光顾一番。
那是十七年前,数千块天外飞石结伴而行,噼里啪啦砸在北疆境地,将方圆三里内的牛羊畜牧一股脑儿全拍成了馅饼。
上百户北疆族民一夜之间皆成了乞丐,呼天抢地,好不凄惨。国君认为这是不祥之兆,是上苍向北疆降下的惩罚,正六神无主的时候,国师很有眼力见儿地在旁提醒,说近日无战事,咱们的兵营里不是正闲着一位“天降神使”吗?
此话一出,座下群臣纷纷附和,摇摆不定的国君顿时拍案定章,特派遣大元帅赫戎前往边界安抚民心,择吉日动身。
这个吉日就是即日,赫戎只身赤条条去,没带兵马护卫,没有赈灾金银,唯独有一匹陪伴他征战多年的老马,还因为长途跋涉,外加气候恶劣,马腿上诱发了寄生虫,本来四天左右的路程,足足拖了半个月才到地儿。
老马忠诚,虽然走得慢,路上却从未闹过脾气,等送他抵达受灾部落,两条后腿已经溃烂流脓了,自此倒在地上,再也没能爬起来。
“族民们认为它是罪徒,是没有灵智,只会拖累主人的畜生,理应拿它的头颅来慰藉发怒的上天。”
“于是我砍下了它的头,摆在那些被压死的牛羊前面。”
说这话的时候,赫戎盘膝坐在关帝爷座下,语调很平静,好似在跟祁重之叙述:今晚吃的那顿饭,饭里少搁了一勺盐。
顿了许久,就在祁重之怀疑他是否走了神时,他忽然又道:
“它还活着。”
在还活着的时候,被自己的主人亲手斩下了头颅。
祁重之眼皮一跳,隔着熊熊燃烧的篝火,抬目看向他的脸。
没人知道当时还是少年的赫戎在想些什么。
他在满地飞石前整整跪了一夜,关外的风骤且疾,刀子一样刮着他的脸。牲畜尸身散发出的腥臭味直钻鼻端,他握拳抵在左胸口,低头静静祷告,像是与数千个石块化为一体的冰冷雕塑。
他是天降的神使,承载了北疆族民的希望,是唯一能与鬼神沟通的人,为族民赎罪、祈福,是他生来就应该做的。
竖日清早,第一缕阳光投映在大地,深夜里黑漆漆的石块,在光照下竟改头换面,坑坑洼洼的表面染上层流光溢的釉,赤灰交错,呈现出一种不寻常的绚丽。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此地与中原边境一座小城离得很近,中原的珠宝商人听说后,纷纷认为有利可图,大举涌入北疆,拿大批量的粮食和牲畜来交换。
北疆人将这些石头视为来历不明的秽物,正发愁该怎么处理掉,中原商人们的到来简直是雪中送炭,起初愁容满面的一众族民转眼欢呼雀跃,人人镇日不打猎不放牧,拖家带口,为捡陨石换粮而争破了头。
当然,国师又立下了大功一件,因为赫戎的祷告再一次为北疆带来了好运。
“这与陌刀铸术有何关联?”听到这儿,祁重之问。
“那对将陌刀铸术交给我的夫妻,也在中原商人之列。”赫戎答。
事情还要往后再挪两年,那是十五年前,赫戎领兵驻扎在蒲城四十里外,某一天傍晚,他乔装打扮成北疆牧民,秘密潜入蒲城打探消息,途径一处民居,被悬挂在墙外的一把兵器吸引了注意。
那把兵器的形态头宽下窄,似剑非剑,似刀非刀,晚霞辉映下闪着灼灼光亮,赫戎看得出神,鬼使神差伸出手去碰,指腹刚触及锋刃,便被切开了一丝见血的口子。
“我敲开了那家住户的门,出来的是个不到四十岁的女人,”赫戎的眼珠微微转动,在祁重之脸上停留了会儿,幽幽点评道,“长得跟你很像。”
祁重之不自觉屏住了呼吸:“那……然后呢?”
女人自称是打中原来的客商,和丈夫一道,为购两年前掉落在北疆境内的陨石而来,如今是租住在这户民居里,等到了足够的陨石就走。
可两年的时间过去,就算有数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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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计的陨石,也早就被中原商人们争抢一空了。
祁重之心头发涩,深深一闭目:“他们必定没能达成所愿……”
赫戎:“不,他们到了。”
祁重之难掩愕然:“到了……?”
赫戎点头:“我问他们,如果真的想要陨石,为什么不早一点来,或者从别的商人那里购次一些的货色,点人力稍加打磨,也能获得不小的利润,何必要千里迢迢,不惜跑到正逢战乱的边境来犯险。”
“他们解释,说家住在偏僻山郊,消息闭塞,这次是偶然听朋友谈及天外飞石,才有了来试一试运气的想法。”
至于为什么不从别的商人那里购,因为凡经中原商贾之手的陨石,必定已经经过磋磨,去其杂质,单取其色泽艳丽之处,雕琢成了瑰丽宝石的成品或半成品。
而他们想要的,却是纯天然的陨石,尤其是包裹在外围那些其貌不扬的“杂质”,才正是他们用来铸剑时不可或缺的材料。
赫戎听到铸剑二字,指着那柄奇异兵器问道:“这也是,你们做出来,的吗?”
那时他的中原话还说不太利落,磕磕绊绊,时常会咬到舌头,听起来有点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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