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锋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恒山羽
尽管不知道这个男人的来历,中原妇人仍旧笑容和善,十分耐心地与他攀谈:“是啊,可惜我俩技艺不到家,只做出来了半成品。你看起来对它很有兴趣,你也喜欢兵器吗?”
只是半成品吗?但威力已经不容小觑。
赫戎不动声色捻了捻指腹血迹,点头承认。
“它的名字叫陌刀,很锋利的,”妇人看着他的神色,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掩唇笑了起来,“我儿子比你小不了多少岁,第一次看到陌刀时,也和你一样,看得根本移不开眼,还傻乎乎去碰,结果被刀刃划破了手呢!”
听到这里,祁重之下意识低头,视线落在食指指肚那道浅淡的疤痕上,眼眶忍不住发起热。
赫戎看着他,突然道:“那是你的母亲吧。”
这是肯定句,祁重之点了点头,觉得现下的模样有点儿失态,抬掌重重抹一把脸,开口的嗓音已带了丝不易察觉的低哑:“继续说,然后呢?”
时隔多年,再次听到父母的事迹,却是从害他们非命的敌国将领口中得知,何其讽刺。
赫戎:“然后,我告诉她,我手里有他们想要的陨石,三十个,可以全部给他们,条件是将那把陌刀给我。”
祁重之只愣了一下,很快想通了其中关节,原来北疆的大元帅也会藏私。
他微微冷笑,显然不太相信赫戎的后半句话:“哈,怎么,只要了一把陌刀而已吗?”
赫戎瞥了他一眼,没有搭理他的讽刺,而是接着道:“你的母亲却很为难。”
赫戎原以为她是不舍得,结果她却急切道:“这把陌刀只是半成品呀,怎么好意思拿来跟你的三十个陨石交换?况且不会使用它的人,会很容易伤到自己的。”
大约是远在塞外,不期然遇到一位喜爱兵器的同道中人,且还与家中儿子年纪相仿,妇人毕竟已为人母,觉出方才态度有些急躁,便又将语调缓了下来,耐心劝他:“小哥儿还有没有别的想要的东西?金银财宝,粮食畜牧?或者,我夫君制造弓箭、矛戈的手艺也不错,你喜不喜欢那些?”
赫戎却很固执,半步不肯退让:“不,我就要,陌刀。”
第18章第十六章
因为赫戎偏偏就认准了陌刀,好说不听,歹说也不听,祁家夫妇担心之余,又有些哭笑不得,认为这个年轻人秉性耿直,不像是居心叵测之辈,只要教会他使刀的窍门,就此白送给他也无妨。
但出于道义的考虑,夫妻俩觉得,三十个陨石只要在那,倒并不急于去取,反而是将一件半成品兵器送给一位不通此道的番邦小伙儿,于理不合。
祁父便道:“小哥儿如果愿意等,就劳烦再耐心等上一个月吧,我们夫妻俩把陌刀铸成后,你再将其拿走。”
祁母在旁附和:“是呀,那三十个陨石不急,这一个月内,我们俩还是租住在这里,小哥儿要是不忙,可以随时来做客的。”
就这样,赫戎和他们的协议达成,此后只要军务不忙,他便隔三差五潜入蒲城,每次来都带着几块陨石,随后安静在旁看着两人铸剑。
祁家夫妇待客热情,他若来,必定现做好香茶糕点招待。有回赫戎的外袄不慎在铁炉边烫坏了个巴掌大的洞,走起路来呼呼漏风,北疆的夜里总是寒意刺骨,祁母非要他脱下来,一边拿针线细细缝补,一边忍不住喋喋不休地数落。
“这么好的皮子,怎么不小心一点呢?”
“你看看,烫坏了多可惜呀……”
“我这里没有什么好替补的,就只好裁我夫君的破袄子给你凑数,下次可别再这么毛躁啦!”
祁父在外一听,手里还拎着打铁的锤头,就这么闷头跑了进来,一眼瞧见祁母手里的两件皮袄,顿时“哎呦”一声,哭笑不得:“我的好娘子,那可是我刚买了不到三天的新衣裳,怎么就成了破的了?”
“你更不知道珍惜,穿不了半个月就必定脏得没边儿了,裹在你身上也是浪,”祁母咬断线头,展开袄子一抖,那块破洞的地方被补得天衣无缝,她笑抿着嘴,亲手给赫戎套上,欣悦道,“快站起来让我瞧瞧!”
袄子上似乎还残留着祁母的手温,习惯了发号施令的赫戎听着这声催促,居然意外不觉得反感。
他听话地站了起来,祁母前前后后围着他转了一圈,末了夸赞道:“真神,等我儿子长到你这个岁数,要是也和你一般高大,那就好啦!”
祁父搭腔,给自家宝贝儿子抱起了不平:“我看钧儿如今就够高了,戎小哥儿是北疆人,天生就比中原人健壮,咱们哪能跟他比?”
祁母嗔怪道:“够高什么呀,十几岁的人了,还跟没断奶的小萝卜头似的,连戎小哥儿一半的男子气概都没有,将来有机会一定要把他带来,让他跟人家好好学学!”
“哈……”这句话的话音刚落,祁重之忽然低头,肩膀不住耸动,极其狼狈地失声笑了出来。
他脑海里自然而然浮现出了娘亲的音容笑貌,记忆里他是很会撒娇讨宠、顶嘴卖乖的,只是时过境迁,那么多年了,他差点忘了被娘亲戳着脑门数落是什么感觉,现在倒是一下子全想了起来。
只是没有机会再上蹿下跳地跟她顶嘴了。
赫戎的复述很寡淡,但也很详尽,祁家父母的一举一动、一话一词,全都被他说了出来,没有一点儿遗漏。祁重之并不怪他迟迟不提重点,他恨不能听赫戎再多说一点儿、再多说一点儿、再多说一点儿……
与祁家夫妇在一起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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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是过得异常迅速,小半月下来,赫戎甚至难得的长胖了几斤。
他不曾见过自己的母亲,对“母爱”这种东西的感知十分匮乏,父爱就更不值一提,“父亲”两个字于他而言,和牛羊、石头、衣服、太阳……等等无异,仅仅就是代表了其余物品的两个字而已。
因而他无法理解祁母为何总会在嘴边挂着另一个“个体”。
但那份感情很真实,真实得让人无法忽略。
赫戎情不自禁想要深入探究。
可惜好景不长,他等得了,北疆驻扎在城外的军队却等不了。
多拖一日,就会多一分粮草的消耗。
北疆左副将屡次劝他出兵无果,为了那点军功和大把油水,终于按捺不住,私自假传帅令,暗调兵力,趁夜将蒲城搅了个天翻地覆。
他诛杀了二十三户人家,缴获了一批数量可观的战利品,为逃避罪责,在外先下手为强地向国君递交信件告状,在内自作聪明地向赫戎献上了一箱沉甸甸的金银财宝。
左副将跪在座下请罪,营帐里的气氛很沉闷,亲兵大气也不敢出,经赫戎授意,才敢上前一步,将呈在桌上的箱盖打开。
即便是富饶的中原,在这种边境小城里,也搜刮不出什么价值连城的珍宝,但左副将却十分胸有成竹,他笃定赫戎看到箱子里的第一样东西后,会非常感兴趣。
第一样东西,由羊毛毡布仔细包裹着,亲兵躬身,慢慢为赫戎打开
那是一把刀。
一把未铸成的陌刀。
赫戎的瞳孔微缩。
“末将历尽艰辛,才从一对中原铸剑师手中为元帅夺得了这件举世罕见的兵器,只有像元帅这样强悍勇武的人,才能配得上”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骨碌碌”一阵轻响,左副将的头颅从营帐中央,一路滚到了营帐门口。
赫戎抬起衣袖,一点点抹去刀锋上的血迹,不带感情的声音冰冷到了骨子里:“拖出去喂狼。”
亲兵打了个冷颤,胆战心惊应了声“是”,一溜小跑过去,半道不慎打了个趔趄,忙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一手拽起尸体的胳膊,一手揪住头颅的辫子,把左副将的残躯东倒西歪地拖出了营帐。
他踩在一地鲜红上,眼底看不出喜怒。
大约半柱香的时间过去,赫戎掀帐出来,翻身跨上一匹骏马,疾风般只身向蒲城方向奔去。
蒲城的城门已关,城墙上新增了一排重兵把守,赫戎策马在外徘徊良久,忽然扬蹄往东方狂奔。
一记飞狼信号窜上东面城楼的天空,守城的中原士兵误以为有北疆军队来袭,个个如临大敌,纷纷向烟火的发源地赶去。与此同时,赫戎沿城墙根下迅速绕至西城门,一踏马背纵身跃起,手指硬生生抠进砖与砖之间狭窄的缝隙,一段一段借力上攀,在极短的时间内翻越入城。
城里说是哀鸿遍野也不为过
他落在最近一户的房顶,只往下扫了一眼,便见多不怪地回了视线只是心里无来由地发沉,促使他赶向某处民居的脚步快了又快,只恨不能乘风而起。
到了。
屋门口一滩刺目的血迹。
赫戎破门而入,屋里一片狼藉,值钱的东西都早已被搜刮一空,就连祁母头上的白玉簪子都不翼而飞。
是,祁母就趴在那,一动不动。
赫戎的呼吸微微凝滞,一步步走近她的尸体,慢慢蹲下,将她轻轻翻了过来。
她的胸口上赫然插着一把匕首,正中心脏,是强撑着最后一丝气力,从门口寸寸爬到这里来的。
沾在手上的血有些冷,赫戎感觉自己在发抖。
这不应该,他已经见惯尸体了,比这还惨烈一百倍的他都能泰然面对,不过是一具不会再呼吸的肉块而已。他想。这不值得他情绪波动,要冷静下来,只是死了一个人而已
不,不只一个,应该还有一个。
赫戎抬起头,眼中掠过一丝茫然,几近有些迟钝地转动视线,在一张倾倒的桌子下面,发现了一只手。
手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赫戎猛然站起来冲过去,一把掀开厚重木桌,从底下拖抱出奄奄一息的祁父。
他的腹部被连捅了三刀,脸色白得像纸,鲜红的血一股股从他嘴里涌出来,双眼睁大到了极限,死死盯着面前的赫戎。
已经没有救了,虽然还活着。
他似乎有话想说,嘴唇艰难蠕动着,却几次都被血沫呛了回去。
赫戎机械地一遍又一遍擦拭着他的嘴角。
他的喉间发出“嗬嗬”响动,突然一把握住赫戎的手,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抖如筛糠地抬起来,引导他指向里屋。
“提防…提防中原…人……”
轻若游丝的话音落下,扣在赫戎手腕上的劲道随即一松,祁父的手毫无生气地滑落了下去,赫戎慢慢低头,和他焦距涣散的眼睛正正对上。
他死不瞑目。
一场生人与死者的对视持续了弥久,久到怀里的躯体渐渐由温热变得冰凉,赫戎缓缓抚过他的眼皮,替他合上了眼。
他放平他的尸体,让夫妻俩并排靠在了一起。他从没做过这种事,动作有点笨拙。
接着,他在里屋搜寻了整整半天,从床底扒出了一张其貌不扬的旧纸,纸上密密麻麻批着祁父的笔注,赫戎拿有限的中原文化吃力辨认
“陌、刀……术。”
是记载着陌刀铸术的一页,边缘有明显的不规则齿痕,不知是从哪本书上撕下来的。
赫戎看向里屋的摆设,这应该是祁家夫妇用来描绘图纸、记载铸术的地方,现今笔墨纸砚已散乱了一地,原本罗列整齐的书本被糟践得纸页横飞、惨不忍睹,其中就包括这一张“废纸”。
他想起祁父临死前的那句“提防中原人”,意识到这并非是一场简单的杀戮。
他的副将他清楚,没有哪个好财的强盗,会喜欢去搜查一间装满书本的书房。
故事到这里,基本可以随着祁家夫妇的死亡宣告结束了,后面的,都是人尽皆知的两国交锋。赫戎没有说下去,祁重之也不想再听。
祁重之的眼球蔓出骇人的血丝,他紧盯着脚边噼啪燃烧的火堆,将拳头攥得咯吱咯吱响。
“……我要怎么相信你?”
在赫戎的故事里,不仅将他自己的嫌疑撇得干干净净,还转而推给了一个莫须有的中原“第三方”。
那意味着祁重之几年来日夜仇恨的目标竟是错的,尽心机诱捕来的人或许是无辜的。
那个杀了他父母的凶手,至今还在逍遥法外,他甚至连那个人是谁都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写到结尾,有点落寞,很长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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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坐在凳子上发呆。感觉越写越融入到了人物中去,很真切地在体会他们的喜怒哀乐,愈发感觉他们都是鲜活的。
我不是在谱写他们的人生,而只是在记述他们的故事。
第19章第十七章
距离赫戎讲完那段往事后,已经过去了三天。
期间祁重之回了一趟张家,抱回来一个锦盒,此后便时常对着盒子里的一柄断剑发呆。赫戎偶然间瞄过两眼,依稀看那把剑眼熟,后来发觉,这和祁重之之前常佩戴在腰间的那把是同一个,似乎是在带他出张家的那天不见的,不知为何居然断裂了
显而易见,祁重之对断剑十分珍视,几乎从不离身,就连睡觉时也要抱在怀里,好像只有如此,梦中才会安稳。
断剑的剑身通透,剑锋韧而不折,不似寻常铁剑一样沉重凌厉,握起来轻盈灵巧,不主攻,而主守,是上上之品。赫戎只扫了一眼,便约莫猜出了那是来自谁的手笔。
必定是祁重之的母亲。
他应该是寄烦乱的心绪于手中剑,通过睹物思人,来无声诉说那些纷纷杂杂想不明白的疑点,借机把悲怆与痛苦都通通压抑到脑海深处去,得太过失态,支持不住地哭出声来,实在会显得很难看。
至于他究竟信不信赫戎的话,赫戎是不在意的。
信或不信,那是祁重之的事,与他无关。
他已经按照承诺,将当年之事原封不动地描述了出来,并且在确认祁重之正是故人之子后,特意将原本可以省略的零碎家常也事无巨细地告知,自认已经仁至义尽,如果祁重之还要再蹬鼻子上脸地继续找他麻烦,就别怪他也不讲情面了。
第四天,雄鸡报晓。
一袋干净衣物扔到脚边,赫戎睁开眼睛,祁重之的话从头顶传来:“换上它,跟我走。”
赫戎:“去哪里?”
祁重之:“神草堂。”
赫戎微微蹙眉。
他的愈合能力非常人可及,这次腹间受的伤虽然严重,但已经看过大夫,恢复时间虽然要比之前胳膊上的疤痕长,可也绝没有到“疑难杂症”的地步,何必要多此一举,去什么神草堂?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祁重之见其久久没有反应,开口解释,“一报还一报,你履行了你的承诺,我也要履行我的承诺,你的伤还没有完全治好,我当然不会扔下你不管。”
赫戎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直觉祁重之还另有下文。
果然,祁重之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慢条斯理道:“可是我没说过要具体找哪一位大夫来为你医治。也就是说在你伤还没好的这期间,要让谁给你看病、去哪给你治疗,看几次、医几回,都是我说了算。”
末了,他又拍了拍赫戎的肩:“希望你的伤可以好得再慢一点儿。”
下一刻,赫戎攥住了他意欲抽回的手腕,祁重之猝不及防被向前拉近,两人鼻尖相贴,四目径直对上,只听赫戎沉声道:“这是第二次,再有下次,我会让你付出你绝对承受不了的代价。”
祁重之陷入缄默,良久后,他忽然笑道:“很好,看来你答应了。”
接着,他挣开赫戎的钳制,没再去看他的反应,揉着手腕笑道:“我已经打听好了最近一家神草堂的地点,也雇好了马车,你慢慢换,我去外面等你。”
赫戎这才注意到,他头顶上原来那根镀金的长簪不见了,换了根削尖的木棍,不伦不类地斜插着,显得很不正经。
今个儿是大晴天,春色正佳,道旁一夜间开遍了朱顶红,祁重之握着一把干草,一根根地拿出来喂马。
在喂到第七十八根的时候,赫戎终于出来了。
换上了新装的他气派极了,可惜走起路来就现了原形因为腹间有伤,行动间很不利索。
祁重之嘬嘴冲他吹了声口哨,获了一记冷冰冰的眼刀。他不以为意地扔掉手里干草,拍拍掌心灰尘,就靠在马车前座,也不说去搀扶一把,直等着赫戎半身不遂地慢慢挪近了,才姗姗来迟地伸出手去:“上车吧,大将军。”
赫戎看也不看,一巴掌挥开他的手,单靠臂力把自己“撑”上了马车。
帘子放下,两个人就此隔绝开来,祁重之一甩马鞭,马儿一声嘶鸣,得儿得儿奔跑起来。
杏林三月茂,橘井四时春。
新开张的神草堂门口,两边各悬着这样一句对联,不和其他医馆一样去宣扬医德,而是大言不惭地称颂起自家的功绩,倘若换了任何其他的医门,大约第二天就要被同行上门砸了场子,可神草堂不同,给它撑腰的背后台柱,是享誉“药祖师”盛名的济世峰。
济世峰又是何派呢?顾名思义,济世救人的。
如果你这么想,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
两百年前的武林,还没有“济世峰”这个名号,那时候的人们,只知道一家“悬壶馆”。
悬壶馆倒是很对得起这个名号,无论你有钱没钱,大病小病,只要诚心求医,他们家皆来而不拒。且驻馆的大夫们个个如再世华佗,医术良不说,待患者也如同待亲眷,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一度传为佳话。
有一年南方闹起了瘟疫,死于疫病者不计其数,各医馆内人满为患,病人们大都是横着进去,又横着出来,还多获赠一张遮住头脸的白布。
一来二去,疫情得不到控制不提,多数冲在前线的大夫也都遭了秧,到了后期,城中近半数医馆尽皆闭门谢客,一时间人人自危。
悬壶馆也在闭门之列,但他们并非是要独善其身,而是在日以继夜研制一种新药。
据说新药能很大程度上控制疫情,倘若成功出世,必定能引起轩然大波,悬壶馆的地位将平地飞升,或可载入朝廷记册,此后便能名留青史,百代不愁了。
可与盛名相对的是莫大的风险。药能治病固然是好,若不能治病,与人无害的话,顶多也就落个骂名,可如果一个不当吃死了人,那麻烦可就大了,关门闭馆,被赶回家种田都是轻的,非常时期,下狱杀头抄家,皆有可能。
悬壶馆是立世十余年的大医馆,自有谋略。于某天夜里,秘密接纳了二十个身染疫症的乞丐入内,与他们说清其中利害,签好了生死契,将他们作为第一批试验品。
试验的结果并不理想,二十个乞丐,死八活九痊愈仨。见此情状,众医者们有不堪辛劳选择放弃的,有难舍心血犹豫不决的,有为了丁点希望决意坚持的,三大派各执一词,争论不休,内部渐渐出现了分歧。
那三个乞丐中有一个,会识文断字,是家道中落后又遇灾情,不幸沦落至此的,可巧曾经也是位大夫,只是医术不高明,并没混出过名堂。
但他的脑筋好使。
三派唇舌交战了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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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也没讨论出个子丑寅卯,各自心力交瘁地休战半天,一消停下来才发现不对劲三个乞丐少了一个!
再一搜查,更加大事不妙新药的底方也不见了!
这事儿可非同小可,一伙人全都炸了锅,纷纷派出人力去寻找,可又不能大肆宣扬,只能在暗地里摸瞎。
再说另一头那个逃掉的乞丐,经过一番改头换面,摇身一变,成了外地来的游医,身负可活死人的妙医术,但性情古怪,只择人而治通俗点说,就是看得顺眼的给治,看不顺眼的你自己等死。
他若一来便上赶着给人治病,恐怕还没人敢轻易相信,可如今越是这般故弄玄虚,反而越有人买他的账。
谁让人性本贱呢?
他抱着豪赌的心思,专挑那些与自己年纪相仿,体质类似的壮年男人来循序渐进的施药,竟果真被他瞎猫碰上死耗子,医好了两例病患。消息一出便不得了了,一时间乞丐座前门庭若市,数不尽的金银财宝拼命往他的怀里砸。
乞丐有了钱,修了医馆,好似专门与悬壶馆对着干似的,牌匾上烫金的三个大字:济世堂。
悬壶馆的人当然不肯罢休,一窝蜂地上济世堂来砸场子,满城百姓皆是些有奶就是娘的墙头草,一见“恩人”有难,怎能坐视不理?为了能让乞丐“看得顺眼”,个个化身侠肝义胆的壮士,将悬壶馆来的这些真正父母心的医者一股脑儿全给打了出去。
乞丐自然要虚情假意一番,一边儿急赤白脸地拉架,一边儿暗地里找人散布消息,说悬壶馆仗着家大业大,不拿穷人的命当命,治死了好几个老百姓。
此事也惊动了官府,衙门派出差役到悬壶馆的后院一搜,好家伙,果然有七八具尸体在那儿藏着!
满城哗然,悬壶馆一时成了众矢之的。老态龙钟的馆长自然要百般辩驳,还拿出乞丐的卖身契来给官老爷查看,一腔为民研药的拳拳心意何其真挚,却被过贿赂的官府判定为造谣生事、谋财害命,一纸封条封了医馆,涉事人等全部下狱。
“乞丐突然间声名鹊起,大概心里也发虚,觉得钱财名利均来历不正,如此下去,必有露馅儿的那一天,”祁重之一壁说着,一壁吆喝着勒停马车,“吁我刚刚说到哪儿了?哦,说到乞丐心里发虚,于是拾铺盖,滚到了大山深处的一家道观里,自此‘占山为王’,更山名为济世峰,做起了闷声发大财的买卖。”
赫戎:“哼。”
他冷哼的声音从帐子后面传出来,显得有些气势不足,祁重之咂摸了一下这个字变了调的味道,心情稍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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