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

他失笑，「到底是要帮我还是损我啊？」
我微微别开脸，不停眨眼想收回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都是。」
「那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他语带笑意。
「当然。」我朝他一笑，忽地拔腿往前跑。
「喂！林信羽！」季澄空在後面大喊，「等我啊！」
跑在前头，我嘴角不自觉的上扬。
季澄空，我相信你，我真的相信你……
要是眼神能杀人，我现在一定被季澄沁给千刀万剐。
看来丶看来他已经知道了。
我被他盯得全身起鸡皮疙瘩，就算凶手不是我也很难不心虚。
正想开口舒缓尴尬气氛，季澄沁又兀自叹了一口气，继续做他的事情。
……好，谁来告诉我，现在到底该怎麽办？
我猜不出季澄沁的情绪，是难过？愤怒？还是根本不在意？
他不是弟控吗？怎麽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狐疑地看向季澄空，希望他能解释自家哥哥心里在想什麽。
「我哥很生气。」他用气音说。
这叫生气？exbsp; me？
「因为他知道不是妳的错，所以不能对妳生气。」他又补充。
果然知季澄沁者莫若季澄空。
没想到，这家伙还有点理智。
对喔，他都已经二十六岁了。真是的，都是他太幼稚害我忘记他的年纪。





乌云 第五章 急流泛舟(9)
隔天早自习，班导拉着一个带着黑色棒球帽的男生进来，让他站在讲台上。
他的帽缘压得很低，遮去了大半光线，导致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不过光是身形就让我感觉有点熟悉。
大家议论纷纷，猜测他会不会是转学生。
我注意到他提着一个袋子，双手藏在背後。
钟声打完，他将黑色塑胶袋放在讲桌上，一抬眼，映入我眼帘的是我那遍寻不着的面容。
我瞠大眼，双手捂嘴防止尖叫声就这麽毫无预警的溜出。
然而没有用，我还是忍不住想表达我的惊讶，「何仁铭──」
我倏地站起身，又在班上同学以及班导的注目下缓缓坐下。
妳认识他？他们的脸上这样写着。
他对上我的眼，嘴角牵出一抹苦笑。
不会吧？
那个黑色塑胶袋，装的该不会就是……
「对不起。」
何仁铭九十度鞠躬，台下一些猜到答案的人纷纷露出愤怒之情。
「你就是昨天在女生淋浴间前面鬼鬼祟祟的那个──」季澄空这才後知後觉的发现。
我的心情非常复杂，只能用五味杂陈来形容。
曾经那样温柔陪着我的何仁铭，到底是受了什麽刺激而变成会做出这种事的……变态？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次。
我瞥见小鱼红了眼眶。
我实在很想上台赏他一巴掌，相信想这样做的不只我一个。
「你没有什麽话想说吗？」小月一脸恨不得一刀砍死他。
拜托你解释，说这一切都是误会，拜托……
拜托不要让我过去所剩无几的美好回忆破碎……
何仁铭咬着下唇，声音颤抖：「……没有，你们看到的，就是事实。」
啪！
现实再度狠狠赏了我一耳光。
「你哪一班？」我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何仁铭看着我，眼神里尽是数不清的歉意，「我不是学生，我是教师助理。」
「从什麽时候开始？」我的嘴唇不受控制的抖动，「你当教师助理多久了？」
我感觉到数道不满的视线聚集在我身上，像是在埋怨我为什麽要突然把话题转到这麽偏的地方。
「五年。」他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今年第六年。」
我知道了──我连这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们班没有这个人啊？』
『我们学校没有这个人。』
他为什麽要骗我他在隔壁班？
「怎麽会有这种变态啊……」
「谁知道他对那件衣服做了什麽事──」
「天啊，好恶心。」
台下所有的责骂，何仁铭都概括承受，完全没有反驳。
直到他被逐出教室，都没有再正眼看我，我才想起什麽似的追出去。
「老师，我去上厕所。」情急之下，我只能想到这种烂藉口。
老师瞥了我一眼，像在说「妳要去，我也拦不了妳」。
我假装淡定地走出教室，一踏到走廊上便拔腿狂奔。
「何仁铭！」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我没有煞车，冲到他面前往他的膝盖使劲踹下一脚！
何仁铭吃痛地弯下身，那副任人宰割的样子看了我更火大。
「为什麽要骗我？为什麽要做那种事？」我连珠炮似的丢出所有疑问，「为什麽你只会道歉，什麽都不解释！」
「……对不起」他仍是道歉。
「你当然应该说对不起，但是你更应该为自己澄清！」我激动地大喊。
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人……
是那个为了不让我一个人而留下来陪我的人……
「对不起，一时冲动为了接近妳……说了谎。」
「不要连过去的事情都说谎，甚至抹黑自己！」
不要让我的美好记忆所剩无几……
「对不起……妳就当我是这样的人吧。」他笑容里的凄楚被我尽收眼底。
「何仁铭……」
他不愿再与我多说，拖着被我踹过的那只脚一跛一跛的离去。我一点都没有脚下留情。
我顿时感到心里彷佛有什麽被挖空了。
那根唯一的浮木，最终也沉到了海底。
这次我无法控制自己不掉泪。
为了我过去的信任，以及那些脆弱的感情。
「林信羽。」声音从後方传来。
我无力回头。
「林信羽？」季澄空出现在我面前，把手搭上我的肩膀着急道：「妳丶妳怎麽哭了？不要哭啦……」
「季澄空，你大概从来没有那种好不容易有了希望却又被狠狠踩碎的感觉过吧。」
我吸吸鼻子，苦笑，「我有，而且是很多次。」
以前的每次，我一滴眼泪都没掉。
这次，我却哭得泪如雨下。
我抓紧季澄空的衣袖，试图分担一点什麽在那上面，然而没有用，泪水还是不听使唤地从眼眶掉出一颗，又一颗。
季澄空手忙脚乱，一直怎麽办怎麽办的，害我更加心烦意乱，只好扯着难听的声音说：「你安静啦。」
闻言，他乖乖闭上嘴巴，一言不发地轻搂我的肩。
或许，就是因为有个人在身边，我才可以放心的脆弱。
那个我最信任的人。
『林信羽，我们很像。』
『都会在喜欢的人面前，展现出最真实的一面。』
「季澄空。」我稳住呼吸，看进他的眼里，「你真的不会觉得我是个很恶毒的人吗？」
诱骗刘凊伶喝下氰化氢丶打骂邹明嘉甚至利用她丶伤害江佩心的弟弟和小月的奶奶……虽然其中有些季澄空不知道，不过我也算是丧尽天良了。
他一点也不在意。
而我，不但没遭到天谴，反而还遇到了这样的季澄空。
所以某方面来说，我算是幸运的吧？
「不会。」他想都没想，「我觉得妳很好，真的。」
我笑了，尽管我现在这个模样看上去有多滑稽。
这个蠢蛋。




乌云 第五章 急流泛舟(10)
姊月底真的回来了。
「去接机？」从季澄沁嘴里吐出的是问句，脸上写的可不是这麽一回事，「妳的後续任务。」他还用唇语说了「真心」两个字。
「什麽後续任务啦……」我嘟囔，真想打他。
和妈提起这件事时，她竟然感动得要哭了，有这麽夸张吗？
这下我可不敢说我只是随便说说的了。
「信羽。」出门前，妈叫住正在门口穿鞋子的我。
我停下动作。
「路上小心。」妈绞着手指。
原来妈也会紧张，即使是面对自己的女儿。
「……嗯。」应了一声短短的单音，我把手握上门把，回头看了妈一眼。
「那……我出门了。」
「好。」妈露出欣慰的微笑。
心底彷佛有什麽东西溢出，我转开门把，下楼，一路狂奔到路边。
招了辆计程车，往机场的方向驶去。
「司机先生，麻烦第二航厦。」
我一直以为我很了解自己，其实不然，我不了解自己，更不了解身边的人。
望向窗外的蓝天，想起方才跟妈的对话，这个家，似乎也不如以往地令人窒息。
或许我只是需要跨越那道槛而已吧。
在等候区找个位子坐下，我拨了通电话出去。
「喂？」电话一被接起，我便开口，「季澄空，我在机场。」
「真的？」他惊喜，「那太好了！」
「帮我跟你哥说，谢谢他吧，虽然我很不愿意就是了。」我莞尔。
「哈哈，要是妳亲自跟他说，他会更开心喔？说不定还会害羞呢。」季澄空八成是被自家哥哥威胁了，音量变小了些，「不管怎麽样，事情都往好的方向发展了。」
我失笑，「季澄空，你是太久没被我打是不是？皮在痒了？」
「不丶不是，请太后息怒……」他闹。
「少给我说些有的没的！」我笑骂，注意到一个与我极为相仿的身影走出，「季澄空，我姊出来了，先这样。」我切断通话。
姊这时也发现我，她吃惊地瞪大眼，像是不敢相信我会出现在这里。
她跑到我面前，将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双眼及嘴唇没有合起来过。
「妳……妳怎麽来了？」半晌，她才吐出这句话。
「怎麽不来？不是和好了吗？」我想装得理所当然。
她更讶异了，「可是……我以为妳只是随便说说……」
我是随便说说，但我怕尴尬啊！
我不予回应，掉头就往出口走，「回去吧。」
姊踩着轻盈的脚步跟上。
─
「我回来了──」我拿出钥匙开门，姊迫不及待地冲进去抱住妈。
「佑飞回来啦？那边的生活怎麽样？还顺利吗？」妈关心起姊在法国的情况。
姊点点头，「虽然沟通上有点困难，但还算适应，同学们也很照顾我。」
「那就好。」妈笑弯眼，摸了摸怀中姊的头。
「那个……」我正想说些什麽拯救被抹煞的存在感，却被妈接下来说的话哽住了喉咙。
「信羽，一起过来吧。」
那是感动。
我走过去，走进妈和姊的怀抱，感受属於家人的温暖。
我要的，也只不过是这样而已。
「信羽，妈妈对不起妳。」
我抬眼，恍然惊觉妈不知何时流下了泪。
「姊姊出国後，妳更不常在家，妈妈真的觉得很寂寞。以前没有平等对待妳们两个，真的对不起……」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妈妈心里的想法。
妈妈放开我们，我才发觉妈吸鼻子的模样跟我果真有几分相像。
「我承认，妳们两个的个性实在相差太多，妳什麽事都放在心里，我不了解妳，再加上姊姊嘴甜，所以我时常偏心姊姊。」妈自首，「但是妳爸爸不一样，他懂得如何顾虑妳的感受，但是他走後，我没有尝试去了解妳，事妈妈的错，真的很对不起……」
「信羽，我们都很爱妳，即使妳感受不到，但我们都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爱妳。」姊眼眶发红。
看着妈这样，我於心不忍，於是轻轻启口，说出了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也会说出的话。
「妈，我很感动，真的，谢谢妳。」
这句话就像是启动了某种开关一样，让三个人哭了，也笑了。
在爸走後，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家的温暖。




乌云 终章 游行
「信羽姊姊！」
一个孩子跑过来轻拉我的手，我一眼认出，他是上次把热可可泼在我身上的翔翔。
「看来翔翔很喜欢妳呢。」季澄空莞尔。
我摸了摸翔翔的头，另一个小女孩朝我露出大大的笑容，「信羽姊姊，妳还记得我叫什麽名字吗？」
「我当然记得呀，妳叫花花。」
我不会忘记，因为我明白她是用什麽样的心情，与我定下约定。
那是不想被人忘记的心情。
「信羽姊姊，妳喜欢小空哥哥吗？」翔翔贼笑，而我失笑。
「喜欢啊。」我说，「为什麽这麽问？」
「为什麽喜欢？」他反问。
「嗯……这个嘛……」我浅笑，故意卖关子，「不告诉你。」
「吼，说一下嘛……」他抓着我的手臂晃啊晃的。
「嗯……」我转头看向季澄空，似笑非笑，「要告诉他吗？」
「我觉得……」季澄空转了转眼珠，「不要。」
「小空哥哥你好坏！」翔翔噘嘴。
我们相视而笑。
因为，是你让我忘却烦忧，拥抱温暖。
因为，是你把我拉出地狱，让我重新感受光明。
因为，只有当你在我身边，我才能看见那片橙色的天空。
「哥哥姊姊你们看！夕阳好漂亮！」
我顺着花花手指的方向看去，夕阳的馀晖洒在海面上，看起来闪闪发亮，但在我眼里，却不比季澄空的笑容闪耀。
「是啊。」
乌云终将散去，映入眼帘的是那片始终如一的，橙色天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