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森书林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雨森书林
尽管大家都仍在调整情绪,仍基於对於工作冈位的负责态度而去上班,家人也还是希望我可以先照常去学校。
不过,因为是凌晨被医院通知外公病危的,家人与我都邻近十点多才出门。
我也没有多想,忘记了,十点多正在进行的课程,便是历史课。
那时的我,没有来得及赶上与组员们的上台报告。
当我进入教室时,同组的组员,便开始数落我,说我是逃避报告丶好吃懒做的人。
在那一刻,我便因为失去外公的难过加上被误会的难受,而直接崩溃大哭。
事实上,在我越是不自在的环境,我越是不会情绪溃堤。
也因此,高中一年级开学至今,我虽然曾因为被同侪开玩笑而露出不开心丶不舒服的神色,却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掉泪过,更别说是崩溃大哭。
当时,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历史老师。
老师先把我请出教室,问了我具体的原因以後,让我独自在教室外静一静,便进教室告诉同学我的事情。
後来,我回到教室,没有任何人和我道歉,但也没有人再嘲笑我。
就当我以为事情会就这样过了以後,当天中午的午餐时段,我听到有人在重现历史课时的场面。而,辗转之间,我也听到有同学事不关己丶冷漠地说着「林子亮一定是在找藉口而已」这样的话语。
历史课事件以後,我的高中生涯更是不得安宁。
更多人知道了相信了关於我的谣言,尽管不实,却到了连我不认识的学弟妹看到我,都会予以取笑或是敬而远之的程度。
情人节的时候,一个我没看过的学弟来到我身边,把一个折成爱心的信条塞到我的手中就落荒而逃,我连他的样子都还没看到。
我会心一笑,以为在我杂乱无章的高中生涯,终於出现曙光。就算不是甚麽告白也好,有人愿意为了我折一个爱心信条,就算里头一片空白也好,我已经非常感动。
然而,事与愿违。
打开看似用心折成的爱心信条,里头,却布满了各种脏话,以及将我的名字套入後写成的丶不堪入目的黄色情节。
当下,我马上哭着把信条丢进垃圾桶。
事後想起来,当时或许可以把信条留做证据,大闹一番的。
可惜那实在不是我的作风,在已经愁云惨雾的状态下还为自己增加麻烦,是我最不希望的了。
更何况,看到信条内容的当下,心情已经够糟糕了,还要留下那种可怕的内容当作证据,实在无法想像。
还有一次,在楼梯口替隔壁班一个似乎也因为相信了传言而厌恶我的女同学捡了她掉到地上的橡皮擦。当我递给她的时候,她似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咕哝了句「谢谢」。
但仅仅如此,便能够让我感到开心。毕竟,那个时候,谁会和我说谢谢呢?如果他们物品被我碰到的话,大概只会大喊「恶心」,然後对着物品不停地清理擦拭吧!
也因为那位女同学突如其来的道谢,使我开心地过了头,竟不晓得为什麽便脱口而出一句:「那丶那个,请问妳是甚麽星座?」
女同学应该感到既意外又无语吧!毕竟这种时间点出现这样的问题,实在太怪异了。
然而,我无法克制。
「金牛。干嘛?」女同学还是回答了,狐疑地挑起眉。
「噢!」金牛座,和我最亲爱的爸爸一样!我连忙回答:「没有没有!我爸爸也是金牛座!我最喜欢金牛座了!」语毕,附加我在高中生涯中最灿烂的笑容。
坦白说,至今的我仍不晓得自己当初为什麽会突然询问对方的星座。可能是当时竟然和「不喜欢林子亮的女生」讲到话,使我的脑袋短暂性地当机,而说出这种毫无逻辑可循的话语。
和那位女同学说完话以後,几节课下来,偶然在走廊上又听到有人述说着这件事,道:「小菈跟我说,刚刚那个恶心亮捡到她的橡皮擦,还问了她是甚麽星座!小菈说,那个恶心女竟然露出变态般的笑容,告诉小菈说她最喜欢的星座是金牛座耶!虚伪!」
对不起啊!我在心里默默地说道。我也不晓得为什麽当时的自己,会问出那种蠢问题!
高中的第一年就这样浑噩地过了。
高二的时候,班上来了一个转学生。转学生叫做胡宇威。
最初的胡宇威和高中刚开学时丶曾经的我一样,是那种过度热情又单纯得可以的人。
一开始,大家都对转学生感到好奇。
一听说他曾经留学美国,每个都羡慕得不得了。
那时的胡宇威,也很开心地受到大家的爱载和关注。
然而,有一次,他向全年级公认的美丽女孩告白了。
告白不成,整件事还被其他学生拿来耻笑。
因为胡宇威的肤色较黝黑,便被一些十分不尊重人的学生,以当年美国人歧视黑人的难听字眼去批评讥笑了一番。
那个时候,看到胡宇威与我同病相怜,我本想对他释出善意,想着好歹两个被遗忘的人,还可以作伴。
然而,那时的胡宇威,已经不是一开始转学进入这所高中时的胡宇威了。
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彻底地改变了他。
他先假装对於我的状况感到相同的惋惜,却在我们相处的过程中,渐渐地将我当成比他低下的生命,把我看作仆人一般地使唤。
在他又被其他同侪嘲笑的时候,他又缩回那胆小如鼠的样子。
但,只要他一找到机会,便会对我吩咐一番,无论是帮他跑腿买福利社的面包,还是帮他提重物……彷佛我真的是那样没价值的人一般。
高二尾声的毕业旅行,巴士上的座位是每个班级学生事先划位决定好的。
只能怪我自己,每个中午,为了逃避可怕的班级环境,都会偷偷到图书馆阅读,所以在分发巴士座位的时候,完全没有我的参与。
不,不对,就算我当时在场,我想,或许我还是会被分到跟胡宇威坐在一起的。
在车上,有女同学率先抢过卡拉ok的麦克风,对着麦克风喊叫:「呐呐,看来胡宇威跟林子亮是超级好朋友哪!连巴士座位都在一起。你们说对不对?」
坐在靠走道位置的胡宇威,不服气地大吼:「谁要跟这种人做朋友!」
但,这番言论,却被另一个男同学解释成「害羞」,那位男同学抢过麦克风,起哄道:「欸欸,说不定胡宇威根本是跟林子亮在一起啦!两个是情侣啦!在一起丶在一起丶在一起!」
「在一起」的叫喊声越来越热烈,但我好像耳聋了一般,甚麽都听不到。
毕业旅行是场噩梦。
清醒的噩梦。
巴士事件以外,在我们停驻的其中一个地点,遇到了一位人很好的原住民大哥。我们在那个部落里待上一天半的时间,晚上集体住在附近的青年旅馆。
当时,那位原住民大哥可能是看出了我的寂寞吧!
所以,在第二天中餐时,特别帮我夹了许多块山猪肉和青菜,明显地比其他学生的份量还要多。
但这份关怀,却又为我惹来了嘲弄。
几个男女同学围绕着我,开始模仿刻板印象里头那种原住民的腔调,说着:「没朋友的林子亮也谈恋爱罗!还这麽主动靠近人家原住民齁!」
我被他们自以为的玩笑逼到几乎到了崩塌的临界点。
於是,我甚麽都没有吃,直接把纸制餐盘以及里头五花八门的菜色全数还给了原住民大哥,向他轻轻鞠躬,致上歉意。
随後,背上背包,自己到一旁的草地上,试图让自己冷静。
然而,希望冷静下来的尝试完全无效。
这时,我想到了,铅笔盒中有一支铁尺,每次使用铁尺,要拿起来放回铅笔盒时,老是被它边角的锐利给刺到。虽然不会受伤,但是总是会让我吓一跳。
我想到那支铁尺。
那个边角,如果用力划的话,应该还是可以的。
我从背包中翻出铅笔盒,把铁尺拿出来,摆放在我盘坐着的腿上。接着,从口袋翻出随身听,插入耳机,选了佛瑞的即兴曲op. 84 no. 5,将音量调到最大声,放入耳朵。
甚麽都不想管了。
举起铁尺,我一划一划地割着我的手背,是没有见血,却能清晰地看到铁尺的刮痕。
希望这种疼痛能够发泄我的伤悲与怒意。
也只有这种疼痛,能够提醒我,我还活着。人果然不会因为心以死亡,肉体就跟着消逝呢。
可是,如果习惯了手背的疼痛,是否就会习惯心里的苦楚呢?
我放任眼泪一直一直流淌,佛瑞的曲调在此刻更加疗愈我的心。
从小,我就喜爱品尝流下的泪水,咸咸的口感,竟让我莫名安心。
几分钟後,我的动作被停下。
班上一个男同学,用过大的力道拍打我的肩膀,迫使我必须停下动作。
我在班上的存在感实在低下,而我也因为无法融入他们的世界,所以对他们不是很认识。眼前的男生,好像叫做阿凯吧,是班上开心果那类的人物。
我拔下耳机,把铁尺放回静静躺在我身旁丶开着的铅笔盒里,连忙抹掉眼泪。
我实在太讨厌让别人看到我哭泣的样子了。
我以为,阿凯是要来安慰我之类的。
我还抱着那麽一丝希望。
但我错了。
「哇哈哈哈!」阿凯露出戏谑的笑容,以在这个情形下实在过於欢乐的语调道:「哇靠!林子亮,妳是在自残吗?」
我没说话。
阿凯转头离开,一面对着不远处的其他同学吼叫着:「喂喂!你们!那个怪咖林子亮在自残啦!哈哈哈哈哈!」
留下我一脸错愕。
後来,阿凯还告诉了班导师。
我还记得当时,班导师来到我的身旁,严厉地告诫我:「妳自己也要想想看丶要改一改!妳一定是做了甚麽,那些同学才会这样!他们也不是恶意,妳也有要检讨的地方,知道吗?」
然而,老师不知道的是,我一直丶一直都在努力着丶都在试图把自己变成一个「正常人」。
我已经不晓得自己是谁了。
如果,我真如大家所说的那般丑恶,是否,没有必要再继续存在於这个世界上?
毕业旅行後,我继续过着令我无所适从的校园生活。
至少,情况没有变坏。但,也没有好转。
高三的时候,胡宇威转走了。
我不禁想着,那时候是为什麽这麽听胡宇威的话呢?是因为害怕吗?还是因为其他?
或许,那时的我,潜意识地觉得,就算是以这样卑微的方式也好,好歹,有胡宇威在身旁差使我,我还是有个伴的?
嗯,或许是这样吧。
但,那时的我,也有些害怕。害怕着,如果不听他的话,会不会产生让我更无法忍受的情形?
在被他差使的同时,我的确感到恐慌,但却又同时觉得我与他始终是相似的。因为这样,所以才能多少忍受他的使唤吧!
高三学期中,发生了三件事情,稍微改善了我在校内可怖的情况。
其一,便是二月下旬,校外教学的时候。
这次的巴士是和别的班级一起乘坐,因此座位没有事先排列。
我一样坐在靠窗的位置,一位另一个班级丶我曾看过但叫不出名字的女孩,坐到了我旁边靠走道的位置。
女孩的其他两位朋友,坐在我们旁边那一列的两个位置上。
女孩的其中一个朋友看到了我,露出惊慌的神色,另一位则皱了皱眉,用眼神示意着我的存在。
我身旁的女孩瞥了我一眼,看似是无奈地向朋友们耸了耸肩,便从她的侧背包里头找出手机和耳机,暂时放到前方的置物网里头,就侧头闭目养神。
巴士行经约莫三十分钟後,我发现女孩的耳机线因为车子的颠簸和晃动,竟掉到地上,便弯身捡起来,拍了拍耳机上沾到的灰尘,轻轻放回置物网。
岂料,纵使我已经尽量小心翼翼地不要惊醒正在睡觉的女孩,这个举动竟将她唤醒了。
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我朝她微微一笑,小声地说:「妳的耳机掉了。」
没想到,她竟然也展露出笑容,点点头,轻声道:「谢谢。」
尔後,便又转过头,闭上双眼,继续休息。
後来,这个女孩成为我在校内惟一可以稍微信赖的人。碍於我们不同班的缘故,自从校外教学後便没有更多的交集。然而,只要在走廊上遇到,我们都会给彼此一个友善的笑容。
第二件事情,是某天午休时,一位我不认识的女老师在走回教师休息室的过程中,似是一时手滑,她盛满午餐的饭盒,就这样掉在地上。
学生从老师身边擦肩而过,有些学生甚至还往老师的方向看去。
然而,完全没有任何学生停下来帮助老师。
於是,我决定上前帮忙。
也因为这件事,那位女老师热情地说要谢谢我,把我带入教师休息室丶给了我一颗巧克力,并且向其他我不认识的老师们大力地称赞了我,使我感到无比羞怯。
自此之後,我在走廊上予以微笑的对象,又多了这位老师。
第三件事情,则是某天提早到校的时候,前往教室的途中经过正在打扫中庭的工友阿伯和扫地阿姨,以及在旁一边与他们闲聊的学生餐厅主厨叔叔。
我一直以来都对这样为了学生们辛苦工作丶出劳力的人们抱以感谢,於是那天经过他们三位的时候,我特地面带笑容地向他们说:「谢谢您们!今天还请加油!」
起先他们是怔住了,但随後也绽开笑颜,回了我一声「加油」。
当天,我充满元气,好似可以面对校园生活的所有困扰了。
也是从那天起,扫地阿姨开始把我介绍给负责校内其他角落的阿姨们,我一下子多出这麽看照我的工友阿伯丶厨师叔叔,以及几位阿姨们,原本灰暗的校园生活,也跟着明亮起来。
高一时那封折成爱心的信条,不是我的曙光。
但是,这些长辈们,他们是我高中时代没有选择殒落的救星。
「亮亮,妳怎麽在发呆?」
彷佛经历了一趟时空旅行,素娟阿姨的声音将我唤回当下。
「噢噢!没有没有,我丶我会继续用功贴磁条的!」我赶忙继续为新进的书本贴防盗磁条。
「妳刚刚是不是想到『那些事』了?」素娟阿姨担忧的语调尽是担忧。
「嗯。」我小声回应。为了不要让素娟阿姨担心,我连忙追加:「但是,我不难过了唷!我反而很感激……很感激以前发生过那样多的事情,使我可以成为现在坚强的我。是那些事情促使我成长了。所以阿姨,请不要担心,想到这些事情,我不会再难过了。」
「那,亮亮,」阿姨深吸一口气:「妳可曾怨恨那些曾经欺负妳的人?」
我摇摇头:「不会的,阿姨。深入去想,我发现,曾经对我不好的人,很多,其实也有自己的痛苦。所以我不恨任何人。我不想恨任何人。我想要学会宽恕和包容丶我想要试着去看到别人的苦楚,而不是只专心在自己的难过。我想,如果大家都可以看到彼此的困难并学着去理解丶学着去爱,而不去比较彼此的难受,那,或许这世界上就不会有那麽多难过的事情再发生。对我而言,很多遗憾的产生,都是因为别人的不了解丶甚至不愿给予机会,才会酿成一桩桩的悲剧。如果可以的话,我不希望我心怀怨恨而使别人也陷入苦难之中。」
「在这点,我还没看到哪个跟妳一样年纪的年轻人会像妳一样这样想,这是好事,」素娟阿姨赞许地点点头,却又顿了一会,声调转为某种语重心长:「可是,亮亮,妳确定,妳有正视妳自己的痛苦吗?妳确定,妳心中对於这些事件的忧伤与怒火,已经得到合理的排解了吗?」
「嗯……我不知道。」
素娟阿姨叹了口气,转换话题,道:「这个问题的确太过於沉重,我怕妳一下子吸收了太多情绪。先把手边的工作处理好吧!下次我们再好好聊聊,嗯?」
我顺从地点了点头。
的确,素娟阿姨所提及的,这倒是,我没有想过的问题。
雨森书林 【第一部曲】第五章:佛瑞先生 - 1
1.
昨天在图书馆和素娟阿姨的对话,还萦绕在我的脑海中。
「可是,亮亮,妳确定,妳有正视妳自己的痛苦吗?妳确定,妳心中对於这些事件的忧伤与怒火,已经得到合理的排解了吗?」
在脑中不断重覆想着素娟阿姨的这番话。
我走在星期六早上九点四十三分的道路上,仍然不断思索着,尽管,没有得出任何结果。
打从开学後的每个周休二日,我都会到「向阳书屋」找何书语。
这阵子的我们变得更熟悉了一些。
虽然平日只有放学後有时间去找他,而傍晚偏偏是他最为忙碌的时段;但是,只要他一有空闲,还是会特地为我准备一杯苹果汁和几片饼乾。
平日到书店,我都坐在那个单人的位置上。
许多人就算是自己待在咖啡区,也会选择有两张桌椅的位置,这样一个椅子可以用来放置随身物品。但我都直接把背包放在背後,所以一个椅子就足够。
因为每天都坐那个位置,它已然变成我的专属座位。
两个礼拜前的星期五下午,我还半开玩笑地绘制了一张「此桌已定位」的小卡,放在桌上。没想到,隔了一个星期,那张小卡还是安然无恙地放在那张桌子上。
何书语似乎没有要收走的意思,我也没有把小卡带走。
发觉小卡原封不动地放在桌子上的几天後,它被用透明胶带贴在桌面的角落。
当何书语终於有空把苹果汁和饼乾送到我的桌上时,我们两个对到了眼。那时,他对我绽开笑容。
是那种温暖无比的笑容。
五分钟後,我进入「向阳书屋」。
何书语今天比较早到,已经几乎把所有的前置作业准备完成。
还有半个多小时开店。
他一见着我,就对我露出如同那天送苹果汁和饼乾给我时那种温暖的微笑,道:「早安。」
「早安,书语,」我已经习惯直接用名字称呼他:「还有我能帮上忙的部分吗?」
何书语摇摇头:「我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妳吃过早餐了吧?」
我点点头表示已经吃过早餐。
之前和何书语提过,奶奶每天早上都会准备一杯苹果汁给我,所以他只要问我是否已经吃过早餐,就明白我会否想要喝苹果汁。
苹果汁是我开始每一天生活的习惯事件。
曾几何时,何书语也曾为了我生活中习惯事件的一部份了呢?
我径自坐到我的专属座位,何书语到休息室放音乐。
音乐响起,是一首钢琴曲。
曲子才刚发出第一个音符,我就立刻认出,是那首我最喜爱的丶佛瑞的即兴曲op. 84 no. 5。
这首曲子是在我难过的时候始终陪伴着我的,也是我会喜欢佛瑞这位作曲家的契机。
会知道这首曲子,该归功於我国小二年级那一整年,在家附近的游乐场认识的那个大哥哥。
那个大哥哥曾经告诉过我,他跟我一样会弹钢琴。但是他不是音乐班的,只是因为小时候他的妈妈有让他学才艺,他选择了钢琴。
佛瑞的即兴曲op. 84 no. 5,就是有一次他看到我很难过地在荡秋千上哭泣的时候,放给我听的。印象中,那个大哥哥总是带着一个早期的随身听机台,他说,那是他过世的爸爸留下来给他的纪念物。
何书语竟然也知道这首曲子。这是佛瑞八首小品中的第五首,一般如果是拨放cd的话,应该也都是从第一首,何书语直接拨放这一首,难道是因为他也认得并喜爱这首曲子?
我等他从休息室走出来,立刻兴奋地喊叫道:「书语,你也喜欢这首曲子吗?」
「嗯。」他点点头,往我的方向走来,顺手拉了张椅子,坐下。
突然,我想起那个已经困扰我一整个晚上的丶素娟阿姨询问我的问题。
或许,我可以问问何书语。
「那个,书语,」我轻声开口:「我跟你说噢!昨天我去学校的图书馆帮忙,和妈妈的好朋友素娟阿姨聊天。素娟阿姨问我,她问我,我有没有正视以往我曾经历的痛苦。她还问我,我有没有好好地将对於遭遇过的事件的愤怒和难过好好地排解。这个问题让我整个晚上都在思考,但是怎麽样都想不透。你觉得,怎麽样才是真的正视痛苦丶怎麽样才能彻底地排解我的怒火和苦楚呢?」
何书语苦笑:「妳总是一次同时问好多问题。」
「对不起——」话音未落,何书语伸出右手食指,在他的唇畔比了个「嘘」的动作,示意我不要再道歉。
接着,他直接开口,没有直接解答我的疑惑,而是问我:「妳记得我之前和妳说过我的往事吗?」
我点点头。
何书语深吸了口气,继续说:「我上次说过,我到现在都还是觉得自责。事实上,这几年来,芳儒有找过我。但我实在没有办法见她,光是想到因为那件事情,使她失去了行走的能力丶想到她坐在轮椅上的画面,我就会止不住地颤抖。妳刚刚问我的问题,我也有想过。坦白说,我是气愤的,甚至,我的内心中有着冉冉而升的恨意。我常想,如果当初芳儒的父母没有试图拆散我们,那後面这一连串的悲剧,是不是就不会发生?我想,如果是问我有没有正视自己的痛苦,那答案或许是否定的。我认为,要去正视自己的痛苦,其中一个步骤便是原谅。原谅自己,也原谅别人。如果我原谅不了自己,那也原谅不了别人。或许,我也没有完全地排解掉我的怒意与伤悲。就像我上次说的,这些年,我都埋首於书店的工作丶尽量让自己远离人群,不去和任何人有所深交。真要说的话,妳或许这些年来,我惟一可以谈话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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