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折记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靠靠
张致道:“我没背过东西,一时不习惯也是自然的,这有甚么。我自己停下,休息一刻再走就是了。总不能日日你跟我出来,帮我背这玩意吧。你铁铺里的生意也要做。”
张泰埋头只是走,良久才说一句:“就背这几日,等你习惯了。”
到得西市,已是人声鼎沸,来往商人,络绎不绝。此处是安城与外地往来生意之所,所有本地要运往外地的货物都在此处买卖交易,而外地客商也云集此处,贩卖外地的药材、布匹、各色珍奇玩物。货物小到绣花针、大到马匹牛羊,普通如碗筷、珍奇如虎皮熊掌都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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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市搜罗买卖。
此处是整个安城外地人最多的所在,因此在这里摆个读信写信的摊子,生意必不会差。果然,张致摊子刚摆好、笔墨纸张刚一一摆放整齐,就有人走过来问是否写信的。张致答是,那人立即坐下,要张致写封信。
张致舒展纸张,埋头一一照写。待他写完一封信,再抬起头来,张泰已不见了。张致只道他回去了,不甚在意。他将信纸折好,放进信封,照来人的吩咐写上姓名,交给客人,下两文钱。
张致把这两文钱反复摩挲,仔仔细细放进钱袋子里。
空瘪的钱袋也有了两枚铜板了。
不多时,又来了一个要读信的。张致慢悠悠读完信,了一文钱,就见一个小纸包放在了他的小桌子上。他正要开口道“读信一文钱,写信两文钱”,抬头却是张泰。
张泰见他手里拿着一文钱,微微笑道:“生意不错。我怕你肚饿,买了些吃的。你中午在这等着,我给你送饭来。”
张致忙说道:“不用不用,我买个馒头吃了就是,不必再大老远送过来。”
张泰只道了一句“你等着”,转身就走了。
张致无奈,忽闻一阵香味,低头看见张泰拿过来的小纸包。解开一看,里头是新鲜热乎乎的桂花糕、绿豆酥。
桂花糕雪白喷香,绿豆酥淡绿可爱。
到了午间,张泰果然给他送饭来了。来了也不多说什么,就站在摊子边上看看,周围走走,等着张致吃好饭了,拾了碗筷就走了。
边上摆着小摊子卖香包脂粉的小哥一边啃着馒头一边说:“这是你大哥吧,哎呀,有人送口热饭吃真是顶大的福气!你看我这老婆,连个饭也不来送,冷天啃个冷馒头,冷嗖嗖真要命!”
张致只笑笑,也不说话。
到了傍晚,张泰又雷打不动地来了,要帮张致背担子。张致不肯,两人便仍如早上来时一般,一人背一半路。
夜里,两人吃完饭便一夜无话。张泰拾好了就去旁屋睡下,张致不甚在意。没料到,再隔日也是如此,如此连续十来天,张泰皆不再碰他。
张致这才晓得,张泰还在恼怒哩!
张致想了想,这一日早早了摊子,拿自己挣的钱买了一壶酒、一只烧鸡、一包牛杂碎并卤菜等物,整办了一桌酒菜给张泰赔不是。席间,他给自己跟张泰倒满了酒,捧了酒杯,起身道:“张大哥,我给你赔个不是,望你大人大量。”说着给张泰做了个揖,自己一饮而尽。
张泰却道:“不知你赔甚么不是?你并无过错。”
张致今日是特意要讨好张泰,也不恼,笑嘻嘻道:“你生我的气,已十来天了,我还不知么?就为我那天瞎叫唤气的,我赔不是,并不是故意敷衍。我也不怕你笑话,实话说,我折腾这么些年,下头这根东西已是不大行了,有时就是不起,我也毫无办法。却不是心里不愿意,你是我的恩人,你对我怎样,我都是乐意的。”
张泰听了,只顾喝闷酒。
张致给他夹菜、斟酒,见他只不开口,又道:“张大哥何以如此在意我那不争气的东西?我愿意伺候你,你快活了就行。难不成为了这事还去看大夫?我反正不男不女,这辈子不想、也不能娶妻生子了,咱们又走的后路,管前头这东西干甚。”
张泰一听,忽地把手里的酒杯重重一放,震得桌子晃动,好半天才开口道:“是我错了,我是个没脑子的,只想着把你赎出来,并没问过你是否乐意跟我过。你在南馆里那么多年,过得苦,自是不愿意再做此事。”张致听了,反倒黑了脸,道:“你要赎我身,早先问过我,我是答应了的。客人给男倌赎身,要做什么还用说么?你花了几十两银子,拿了我的卖身契,自然想做甚么就做甚么。甚么乐意不乐意的,说白了,我是赎出来的婊子,让你是应该的。你就,爽了便好,哪里来的这些嗦言语!”
张致把话说白了糙了,反倒让张泰一声言语也无了。他如今总算明白张致的心思了,张致是把他当赎身的恩客,要报恩尽责,并不为的别的甚么。张泰如今心里,可真说不清甚么滋味。像是大梦一场,梦里美滋滋晕乎乎,兜头被一桶冷水浇醒了,他还生气呢,却发现原来是梦。
两人这酒席吃得不欢而散。
次日一早,张致早早起来,却见张泰竟似一夜未睡,双眼满布血丝。张致唬了一跳,先说道:“如何就气成这样了,竟一夜未睡?”
张泰把桌上一张纸递过去,示意张致拿了,道:“我想了一夜,你走吧。”张致拿起一看,竟是他的卖身契,惊道:“你这是干吗?”
张泰道:“我虽愚笨,也懂强扭的瓜不甜。说出来要惹你笑话,我不喜婆娘,从未想过娶妻生子。到遇见你了,总想见你,跟你相处。把你赎出来一半是不忍看你受苦,一半也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想日日与你作伴。”
张致道:“我这不是日日与你作伴?”
张泰摇头:“我并不是要你把我当主子一般伺候,哎,多说无益,你拿了这走吧。”
张致拿着自己的卖身契,从头看到尾,神色阴晴不定,最后把那卖身契狠狠拍在桌上道:“这可是七十五两银子!”他见张泰仍不做声,愤愤道:“我是在南馆待久了没错,可也知道七十五两银子是多少钱!我一日给人写信,就是从早写到晚,也不过几十文钱!你这七十五两银子攒了多久?能眼也不眨地扔了?”
说着张致把那卖身契狠狠揉成一团,打开张泰房里的柜子,把那一团纸团扔进柜子,道:“我虽下贱,也懂道理!这七十五两银子,我必一文不少还你,一日还不清我一日是你奴才!”
第十章
张泰没料到张致竟这样倔,铁了心要把那七十五两银子还他。那日争吵过后,张致还写了张单子,算了自己一月的伙食并各项杂用,告诉张泰,自己总有一日还清这钱。他若还不清,张泰嫌他伺候不好,尽可以任意处置他。
从此,张致每日越发早出晚归,背着担子拼命挣钱。可惜读信写信并不能挣什么大钱,每日里几十文钱,吃饭是够了,可到何年才能攒到那一大笔银钱。
张泰猜不出张致心思,可看得出张致日日神色阴沉,心情烦闷。他与张致说了几次,道是自己没想清楚就把张致拉回家了,张致若是想走,尽管走,便是银子也不急着还,以后挣着了,再还就是。他好心问张致,家人现在何处,何不去投奔亲人,若是不知亲人去处,他可托衙门里的陈大哥打听打听。
张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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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问还好,这一问把张致惹得脸更黑了。张泰一看不好,讷讷地,不敢再问。
一日,张致贪着多挣几文钱,给一位边塞小城来的客商写了封长长的家信。客商从边塞到京城,又到安城,这一离家便是半年,心中挂念家里,不知不觉话就多了。待张致写完信,天色已暗。
自与张泰争吵那日起,张致心中置气,不愿张泰来接他送他、帮他背担子,都是自己一人独来独往。此刻见天色已黑,拾了摊子起身回去。不料走到半路便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待张致走到家,已是一身湿透了,连同担子里的纸张、书本,俱是毁了。
张泰拿着雨蓑正要出门,见张致一身湿透,急忙拉他进屋,帮他卸下担子,道:“我在后边煮饭,没听见雨声,早知下雨,赶紧拿了雨蓑过去,你也淋得这一身。”又赶紧让张致把湿衣换下,自己进厨房煮了一碗热姜汤,端给张致,道:“快喝了,热烫烫把寒气给驱了。”
张致只觉手脚冰冷,浑身发起抖来,也顾不得还在与张泰别扭,把一碗姜汤全喝下去。到吃了晚饭,张致只觉还是发冷,湿漉漉的担子也来不及拾就钻进被子里,盼着暖和起来。张泰见他脸色发青,晓得他冻着了。这天一日冷过一日,被冷雨浇了一身的滋味可不好受。张泰也不吵他,默默擦了担子,又烧了热热一盆水,端过来给张致洗脸洗脚。热巾子一敷,张致舒服了许多,昏昏然睡了过去。
次日,张致一早便醒了,只觉头晕沉沉的,四肢沉重,懒得动弹。可一想到欠张泰的钱,不愿懒躺着,爬了起来。张泰见他脸色不好,早饭又只喝了半碗粥便喝不下,道:“今日不要出门了,你恐怕病了,去看看大夫。”
张致还不听,背起担子硬要出门,让张泰拦下了,只道:“昨日大雨,纸张笔墨都叫雨淋湿了,你今日出去也做不得生意,还是在家休息一日。”张致道:“此刻出门往铺子买就是了,有些不舒服是常事,些许头疼就要休息,又不是富贵人家!”
张泰见他脸色发白、嘴唇发青,摸他额头,有些发热。如此这般,还要出门做那几十文钱的生意,不由得火气上来,道:“你就是急着还我钱,也得爱惜自己。此刻不过受了寒,赶紧吃贴药就好了,硬要拖着出门吹风做那几十文钱的生意,若是重了,还不得多花药钱,只怕几十文都不够贴它,何苦来!”
张致被他说得恼了,但要驳他话,只觉眼前阵阵发黑,愈不好了。只得依张泰话,卸了担子,回房躺着歇息。
张泰铺子也不开了,到房里看着张致。不时摸摸他额头,只觉越来越热,忙烧了热水,绞了热巾子敷在他额头上,道:“你再忍忍,待药铺开门了,我带你看大夫去。”张致只道:“不过就淋了雨,有些不舒服,你开你的铺子去,看什么大夫。”
张泰只当没听见,好容易熬到日上三竿,赶紧拿棉衣裹了张致,扶他起来。不料此时张致已是烧得烫手了,眼前直发黑,站起就软倒,根本走不得路。张泰急了,赶紧背起他,快步走到药铺。
一到药铺,张泰急忙道:“大夫,我这弟弟昨日淋了一场雨,早晨起来就发热,不一会就烧得厉害,您给瞧瞧。”说着把张致放到凳子上,扶他坐好了。
大夫一诊脉,再看张致生得白皙清秀,寻思良久,问道:“你这弟弟,做的何营生?”张泰道:“在西市摆个摊子给人读信写信。”大夫只当张泰有意不说,也不再追问,只道:“发热是受了寒,吃几贴药就好了,不是大事。倒是你这弟弟,早年只怕日夜颠倒,加之旧疾,心里又郁结,滞涩了气血,须得好好调理。”
原来这张致在南馆待了多年,期间日夜颠倒不说,加之有时被客人折磨,身上有伤是经常的;若是没服侍好客人,被鸨子饿几顿饭、打骂也是常有的;有时客人嫌他呆闷,硬逼他吃了春药服侍,那是什么好东西,吃了哪有不伤身的;加之他心里烦闷郁结,无处疏导,久而久之,身体越来越差。这才淋了一场雨,就病来如山倒。
张泰听了,忙道:“有劳大夫,药只管开,该怎么调理就怎么调理。”大夫道:“现下先吃几贴药,待这风寒发热之症好了,再慢慢调理不急。”
张致话听得明白,待要推拒,人难受得很,倒说不出话来。
张泰拿了药,又背起张致回家。张致昏昏沉沉的,恰似在梦里一般,只觉张泰的旧棉衣兜头把他裹得严严的,一丝风也吹不进来。张泰生得健壮,背着一个成年男子也不吃力,脚步沉稳有力,似泰山一般。不由让张致想起,小时趴在父亲背上也是这般。从那时起到现在,已不知过了多长岁月了,他竟又忽然想起。
到家了张泰赶紧煎了药给张致吃。良药苦口,张泰竟不知从哪里找出一包金丝枣,待张致喝了药,拿一颗金丝枣放他嘴里,把他当小孩一般。
张致喝了药,也不知何时睡了过去,待醒过来天已黑了。张泰见他醒了,忙问他好些没。张致只觉睡了一觉,神好多了,虽还发着热,脑袋不那么沉了,只是浑身酸软,还下不了床。
张泰忙端一碗稀粥过来,道:“趁粥还热着,你吃点,等下再喝药。我蒸了个蛋,又有你平时爱吃的五香酱瓜。”就如哄小孩一般,倒让张致哭笑不得。张致道:“你端来,我自己吃了,我又不是小孩,要你这般哄。”
张泰见他说话了,知道他好点了,傻笑起来。
张泰就在一旁看着张致吃了粥,赶紧把药端上来,并一颗金丝枣。张致饭吃了,药也喝了,张泰又忙着烧热水,给他洗脸洗脚,让他舒服些。都忙完了,自己才把桌上只余一丝热气的剩饭两口并三口倒进肚里。
张致躺床上看着他,脸上看不出喜怒,不一时索性拉了被子把自己蒙住,躲进黑里去。
第十一章
张致这一病,直吃了好几贴药、过得两三天才好些,不发热了,能下床走动,就是没什么力气。张泰劝他多歇息,他还想去西市摆摊,只是担子刚背起,步子就踉踉跄跄的。张泰道:“你手脚还软着,没力气,哪里能走到西市。这几日一天冷过一天,风又大,你刚好一些,别又出去吹寒风。”张致苦笑:“才赚得几文钱,吃药又吃没了。”
张泰见他心里不好,便也有些闷闷的,好半天才说道:“我又不催着你要钱,你何苦这样早出晚归的只顾挣钱,倒把自己弄得病了。我、我……”他吞吞吐吐地,后边的话半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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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来。
张致知他想说什么,心里不禁沉了沉。他不是木头,自然知道张泰喜欢他,所以才把他赎出来,才对他这般好。他虽对张泰无断袖之情,可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这几日又见张泰忙上忙下,对他如此悉心照顾,心里不了感慨良多。只是他虽想报恩,可浑身上下一文不名,拿何报恩;像先前以欢爱之事报答,又惹得张泰生气。张泰要的是相伴相惜之情,他本没有,如何拿得出来。
张泰不知他心里所想,把刚煎好的药端上来,又拿上一包桂花糕,道:“今日没买到金丝枣,这桂花糕香得很,你吃看看。”
张致一口把药喝了,又拿起桂花糕,吃了一口。桂花糕香甜可口,软糯绵腻,味道是极好的,却噎得张致咽不下去。张泰不知所以,拿起一个桂花糕,吃了口道:“挺好吃的啊,怎么,你不喜欢?那我明天还买金丝枣去。”
张致摇头,道:“不,这桂花糕很好。”张泰见张致喜欢,便不好意思似的笑两声,又拾了药碗下去。过一会又搬出张致的担子,那日被雨淋了,张泰怕木头发霉,这两日都放日头下晒。
他见张致今日神好了许多,拿出几本书,道:“我看你那些书本纸张都淋湿了,今天出门照着那几本书新买的,你看看是不是这几本书?你在家歇息两天,看看书也挺好的。”原来这张致每日摆着摊子,时有空闲,便买了从前小时读书的诸般启蒙书本,想着虽不能成大家,好歹也多点学问。
张致接过书本,见张泰如此细心,心底实在难言,不由开口道:“多谢。”说罢,脸上流下两行泪。
这可把张泰弄懵了,急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如何哭了?”张致也有些呆了,抬手一擦,自己竟不知何时流下泪来,有些羞惭,不愿回答。
张泰这段时日被张致的坏脾气给折磨习惯了,此刻见他又是道谢、又是流泪,如何不惊慌。就是他把张致从南馆赎出之时,张致也未曾掉泪。
张致见张泰堂堂八尺男儿,生得健壮孔武,此刻却一脸窝囊,在一旁手足无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开口欲说,却欲言又止。心底十分愧疚,突地开口道:“是我对不住你。”似张致这般好面子、又倔的人,怎的会突然开口赔不是,一下就把张泰惊住了。
许是病了后,人较软弱,张致道:“你是好人,赎我出来,不是为把我当玩物,我心底知道,十分感激你。”张泰连忙摆手,张致不容他说,又继续说道:“我本不相信,男子之间会有夫妻之情。这些年在南馆,见过无数客人,不过都是把男倌当成玩物,图个欢乐而已。我且不说,馆里的红倌也是如此。就是有一两个被赎出去的,不过是被有钱人养着好玩,年老色衰,也有被逐出的。但你是至诚之人,把我当人看,尽心尽力,又为我尽家财。我不是不知感恩的狼心狗肺之辈。只是我被卖入南馆,本不是自愿,被迫接客,耻辱难言,对此事只有憎恶,毫无喜欢。”说着,张致歇了口气。张泰不是无知小儿,如何不知南馆里的龌蹉腌,心里只觉绞痛。
“对你这恩,我感怀,却报答不了。不说你是男的,就是你是女的,我也无法报答你这情分了。我这辈子,已不再盼着娶妻生子,不过是苟活而已。不瞒你说,我在这世上,早已无亲人。当年我家也是个小富之家,只是我爹听信小人话语,与人合了五千两银子上京贩卖药材。贩卖无门,五千两银子打了水漂,还欠下许多债务。债主催逼,我家祖上基业全还了债。我爹不堪忍受,上吊自尽。我娘本就体弱,禁此一事,病倒不起,不久就去了。阖家上下,只剩了我一人。那债主还不肯罢休,告了官,只道父债子偿,我便被卖入南馆。”
张泰听到此处,不由怒目圆睁,道:“岂有此理,这人如何催逼这般紧了,几十两银子也贪得无厌!”
张致不气不怒,摇头道:“此乃天道轮回,报应到我头上了。你却道为何,从前我家有钱时,人家欠了我爹债,我爹也是如此这般催逼,让人卖儿卖女。”张泰听得愕然。张致见他神色,倒觉好笑,道:“这都过去的事了,我也早不再想,只是告诉你知,我虽命歹,却是报应。只是不知为何,过了几年,竟遇上了你,我也未曾做善事,哪里来的福报?”
张泰闻言,把一张黑脸给红了,讷讷道:“这、这……”张致却又叹气:“于我是好事,于你却是坏事。你把我赎出来,尽家财,却得了什么好处?我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愿欠人家情,你想要相伴相惜之人,我却不是良人。当日厚着脸皮,让你赎了我出来,如今一无是处,倒让你了许多银子。”
张泰听不得此话,道:“你如何一无是处,你会读书,会写字,厉害得很。”
“于你,就是一无是处。床上无用,挣也挣不了多少银子,有何用处?只是我这般没用,心里却老想赖活着。”
张泰急了:“你如何老说这话,我赎你出来,并不为的什么!不过是几十两银子,稀罕什么,再挣就有!”
张致摇头:“我耽误你了。你拿着这几十两银子,好好娶妻生子,享齐人之福,多好。”张泰道:“我并没想到什么娶妻生子,我说的是实话。从前我爹娘在世时,家里有个使唤的丫头。我娘去世时,教我了那丫头,好好做夫妻。可我并不喜欢那丫头,我就不喜婆娘!不怕你笑我,我对着婆娘,我干不了那事!我就是喜欢男子,就想找一个男子相伴一世。我早把那丫头打发出去了,就想着万幸以后找一个心仪之人,就是找不到,我宁可自己一人过清静日子。”
张致沉默半响,才开口:“你是至诚之人,我不想白受你许多好处,却报答不了你这情。”
张致这段时日的烦躁,可不就是为的心里这事。张泰对他太好了,好得他良心不安。
张泰听了,也默了。心仪之人对他说报不了他这份情,如何不叫人心伤。
两人默默对坐了半晌,各有心事,愁怀满腹。
半天,张泰开口道:“我堂堂八尺男儿,难道竟会纠结此等儿女之情么?你不愿与我夫妻作伴,我也不会让你为难。你若觉白受我许多好处,何不拜我做大哥,你我兄弟相称?”
第十二章
张泰此言一出,张致就吃了一惊,连连摆手。天底下可有与睡过的男倌做兄弟的,岂不惹人耻笑?
张泰道:“可是嫌我粗人,大字不识几个?”
张致摇头:“我知你是好意。我与你兄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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称,岂不辱没你门庭?”张泰闻言,大掌一拍,震得桌子响动,道:“我们老张家不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小门小户,哪来的什么门庭?这事就这么说定了,我张泰是粗人,可也是个堂堂的男儿,你既如此说了,我绝不再强人所难。从前既往,一笔勾销,谁也不许再提。”
张泰就这么大掌一拍,诸事皆定,容不得张致多说一个不字。到张致病好透了,张泰又张罗着上街买了酒菜并香烛等物,拉着张致结拜、跪谢天地。张致拗不过他,只说嘴上兄弟相称便可,何苦如此麻烦。张泰道:“既要做兄弟,当然要禀告天地。”又找出张致那皱巴巴的卖身契,当场烧了,道:“这物事我早看着烦,如今把它烧了,你也把从前忘了,自自在在过日子罢。”
张致拦张泰不住,见那纸烧成灰烬,心中难言,突地双膝跪地,对着张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张泰忙要扶他起来,道:“你做什么,我受不得你这礼。”张致抬起头来,只见他额头都磕破了皮,一字一句道:“大哥恩情,此生难忘。”
两人既做了兄弟,从此相处便真似兄弟。张致仍旧背了担子给人写信读信,张泰也仍旧打他的铁。那王荣陈杰李贵三人本因劝张泰不动,有些恼张泰的不知轻重,不是有钱人家,学人赎什么小倌!这三人便不大与张泰走动了。但茶馆就在打铁铺子不远,三人时常在茶馆里闲坐聊天,有时便会看见张致背着个担子回来。看样子,这张致竟出门讨生活。三人不由惊讶,这小倌还会什么手艺不成?
一日,三人仍在茶馆里闲坐。张泰从街上买了绿豆糕回来,瞧见他们临街而坐,便问候道:“三位大哥,多时未见。”说着,就过去了。三人见张泰和气,也不着恼了。彼此道:“还是我们把他领到那勾栏之地,害了他。此刻少不得去他家坐坐,看看那小倌每日里忙些什么。”说着,三人上街买了酒菜,提着就往张泰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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