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汉月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元祀
偏堂内的陈设非常简单,谢邦才一进门,便看见了端坐书案之后的陈庆之。其人面白无须,五官清朗,身上并未着戎服,只穿着一袭白袍,外罩白色披风,看上去浑然不似统兵的大将,反倒像熟读经书的儒生多一些。
这就是一路屠城略地、连下三十余城的南军统领陈庆之?谢邦忍不住有些发怔。他原以为,能够下令虐杀荥阳三十名领军武将,这南军统领定然十分凶恶粗鄙,却没料到对方居然是这么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见到将军,还不跪拜”身后的护兵喝道,作势要踢谢邦的膝弯。
“无妨。”陈庆之挥了挥手,止住了护兵的动作。
他之所以要见谢邦,大半是看在他的家门上面。陈郡谢氏,在北朝不算,然而在江左自东晋以来便是顶级门阀,其子弟亦皆不凡,家中名士辈出,所谓“谢家子弟,衣冠磊落”。
陈庆之心里十分好奇,为会有谢家子弟流落北方,并且屈就一个小小的军主职位?
等到谢邦进来,陈庆之颇为挑剔的打量了一阵。见谢邦容貌十分清秀,虽然身着两裆铠,铠甲上满是尘泥,气质却依然十分柔和,他心中便有了几分欣赏之意,于是出言制止了护兵对谢邦的折辱,并且继续命令护兵道:
“给他松绑,然后下去吧”
“是。将军”护兵依命解开了谢邦身上的绑缚,然后拱手离开。
“坐”陈庆之命令谢邦道,指了指旁边的苇席。
“谢过将军。”谢邦拱了拱手,尽量平静的在苇席上跪坐下来。
陈庆之再次打量了他一眼,出言问道你自称是陈郡谢氏子弟,可有家系为证?”
“回将军,在下乃是刘宋卫将军、散骑常侍、荆州刺史领南蛮校尉谢公讳晦之后,”说到家系,谢邦倒是镇定了,毕竟这是他家的得意之处,“昔年先祖外镇江陵,为中枢所疑,不得已举兵自卫,事败后一门多被诛杀,只余末子世和公逃入蛮部,即为在下五世祖先。”
陈庆之点了点头。他自幼在梁武帝身边侍奉,由沈约续编的《宋书》,他很早就读过,大致那段历史。当初宋武帝刘裕驾崩前,任命徐羡之、傅亮、谢晦、檀道济四人为顾命大臣,辅佐太子刘义符;然而刘义符即位后,行为非常荒诞,无法稳定刘裕死后动荡的人心,四人便废了少帝刘义符,改立其弟刘义隆,还先后赐死义符和义隆的另一个兄长刘义真。义隆亲政后,不满四人权势过重,于是以两位兄长之死为由,先后诛杀了中枢的徐羡之、傅亮,讨伐外镇的谢晦,谢晦这才不得不举兵拒命,出兵前见自家军容严整,旗旌相照,还叹息说“恨不得以此为勤王之师”。
谢晦是谢安之弟谢据的后嗣,这一支在谢晦时权势达到顶峰。但由于谢晦兵败,一门子侄几乎株连殆尽,谢据传下的这一支几乎灭绝。谢晦本人有两子两女,长子谢世休在建康被杀,两女一嫁彭城王刘义康,一嫁新野侯刘义宾,另有一子不知所踪,估计就是这谢邦所说的五世祖谢世和吧
想到这里,陈庆之差不多就能够确信谢邦的家系了。然后他又看了看谢邦的官籍,心中忽然一动你说你先祖名谢讳世和,为何以‘世裔’为字?这岂不是犯了家讳?”
“禀将军,表字与名相同,算不得是犯讳,”谢邦的神态更加从容,“以‘世’为表字,正是先祖世和公的遗嘱,用以提醒子孙后嗣,虽然入了蛮部,也不要忘记的家承。”
“原来如此”陈庆之哈哈一笑,离座走到谢邦面前问他,“能事我乎?”
?谢邦诧异的望向陈庆之。
“你可愿意入我幕府任职?”陈庆之更加明确的发出了邀请,“此间事了之后,我可以上奏陛下,让你以陈郡谢氏子弟的身份南返归国,重列士族门墙之内。”
他的神情非常恳切。在他看来,重列士族门墙,这已经是非常优厚的允诺。要,江左士族可以世代豁免税赋,成年后便按照门第,直接授予相应阶级的清资官,身份极为高贵不凡。他陈庆之尽管屡立功勋,但由于出身寒微,一直都担任着宣猛将军、飚勇将军这样的低阶浊号官职,直到这次北伐前才被任命为东宫直阁将军,算是踏进了清资的行列,然而这清资只限于他本人,他义兴陈家依然不是士族。
也因为家世低微的缘故,他虽然被元颢任命为卫将军,有了开设幕府的资格,但江左却没有任何士族子弟愿意入幕府辅佐他。至于北朝这边,那就更没有了,抛开南朝臣子这一身份不谈,仅凭他一路屠城略地的残酷行径,就很难获得北朝士子的认同。
陈庆之现在是求贤若渴,哪怕是一个还没有列名士籍的谢家子弟。毕竟,他和魏主元颢一路势如破竹,现在已经打到了这里,攻下洛阳、执掌北朝朝政指日可待。挟着如此声势,幕府之中却没有人辅佐,这实在是太寒碜了些;何况,他也实在需要积聚一批人才,否则谈执掌朝政?
只可惜,谢邦对此没有兴趣。听了陈庆之的提议,他立刻摇了摇头将军请谅,家父年老力衰,在下别无,必须在家奉养,因此无法入将军幕府任职。”
不愿意是么?陈庆之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他早就清楚,那些士族子弟自命清高,鄙薄庶务,能力不见得有多少,架子却一个个摆到了天上。可他却没有想到,连谢邦这样一个还没有列名士籍的子弟,居然也敢和他打马虎眼儿。
“既然你执迷不悟,那我只好公事公办。”陈庆之说着,慢慢踱回书案边,拿起一份卷宗扬了扬陈郡谢邦是吧?无不少字你的官籍我看了。升任军主的职务,似乎是叙前晚防守西门之功?……哼于守方为功,于我方则为罪,你说我该处置你?”
“这”谢邦脸色一白。他哪,这陈庆之翻脸比翻书还快,刚才还笑意吟吟的询问家承、许诺相邀来着,可一转眼变换了这副嘴脸。想到还是待罪的囚犯,再想到外面被剖腹挖心、斩首示众的三十多名将领,他忍不住微微打起了哆嗦。
“你说,我该处置你?”陈庆之再次冷哼一声,将官籍扔到谢邦面前。
官籍落地的声音并不重,谢邦却吓得浑身一震。到了这会,他也再顾不上矜持,连忙离座而起,跪倒在陈庆之的书案之前将军容禀在下赴朝廷之征,皆因家中全无,仅有老父,不得已而至此,其后抗拒大军,则譬如弓箭,由人所指而射,纵有冒犯之处,也恳请将军念及人伦大义,容在下归家奉养老父天年……更何况,前晚防守西门,在下并非主将,只是恰逢其时而已,这一点请将军务必明察”
“你不是主将?”陈庆之望了,“那么主将是谁?”
谢邦没有回答,只是深深的低下头去。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出卖王建、周惠二人。
“哦,倒是我冒昧了,”陈庆之微微颔首,“卖友乞命,义所不为,我也不来为难你。只不过,要查出当日的西门主将是谁,这于我并不困难,即使你不说,也自然会有人愿意说的。”
事实上,陈庆之还真有些兴致,想那晚是谁防守西门来着。他派去夜袭的军士,都是军中特别挑选的精锐,往日夜袭偷营,从无失手,却在那一战中折损了二十三人,这是一笔不小的损失。
想到这里,陈庆之心中未免索然,于是向谢邦挥了挥手你下去吧若是愿意留下来,便自去营门报备,依然领军主之职;若是不愿,可速速回乡,努力赡养老父。”
“多谢将军”谢邦大喜过望。刚才听了陈庆之的话,他心里免不了替王建、周惠担忧一番,好在自个的小命总算保住了,这是不幸中的大幸。
他再次拜谢了陈庆之,“在下告辞”
陈庆之点了点头,自去翻阅卷宗,不再理他。
这时候,外面的护兵再次进来,半跪着向陈庆之禀报道将军我方前锋遣信使来报虎牢关守将弃关逃往河北,我方已经进占虎牢关,击破崿岅之敌,获伪侍中尔朱世承、伪东中郎将辛纂洛阳以东,已经再无任何守备”
“是么?”陈庆之蓦然起身,“赶快传信使进来我要问话”
……,……
尔朱世隆弃关而逃的消息,同样由信使飞马传往洛阳。元子攸闻讯,立刻在式乾殿召见吏部尚书杨津,任命他为领军将军、中军大都督,统率洛阳现有的全部军队,抵御南军即将到来的进袭。
以杨津为防守主将,是元子攸反复考虑之后的选择,一则杨津忠心耿耿、德高望重,可以镇得住目前的乱局;二则杨津善于守城,当世罕有其匹(韦孝宽乃杨家)。几年前六镇鲜于修礼、杜洛周起事,杨津时任北道行台、定州刺史,正处在两股贼军之间,他修理战具,增营雉堞,在没有任何外来支援的情况下,在定州孤城内坚守了三年之久,还设计离间贼军,间接除掉了鲜于修礼等人,极大程度上牵制了六镇乱军的行动。因此,如今面对南军和元颢的进逼,元子攸希望杨津能够守住洛阳,等到台军主力赶将其击败。
然而杨津却没有接受任命。他手执笏板,拜倒在御案面前微臣不敢奉诏请陛下收回成命,再思他策”
“杨卿有何高见?”元子攸奇怪的望着杨津。他并不怀疑杨津的胆略,也不怀疑他的忠诚,可是敌方刚攻下荥阳,继而击败台军前锋,吓走虎牢关守将,正是气势极盛之时,本方却是极度空虚,除了守城还能有别的办法吗?
杨津却没有直接回答。他放下笏板,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书信,交给内侍上呈元子攸,并且向他解释道陛下,这是南道大行台臣昱在荥阳陷落前送出的书信,因担心半路遭到拦截,故而没有派出军使,而是交给家仆,以家信的形式送到微臣私宅,由微臣代为转呈御览。其间若有不恭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无妨。”元子攸随意的说道,从内侍手中接过书信打开。渐渐的,他的眉毛皱得越来越紧,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终于一把揉起了信笺。
“天穆竖子居然敢怀着这种私心”他愤怒的拍着御案大骂。
“陛下请息怒,”杨津躬身下拜,“微臣认为,这件事应该确凿无疑。臣有族侄名宽,在台军中担任都督,颇得天穆信赖。据他所言,天穆进入司州后,便称病搁置军务,在滑台城驻留了下来,但实际上身体极为康健。至于骠骑将军臣兆,之所以率军前往荥阳,也不过是为了自身的武名而已,否则的话,何以来去匆匆,根本不与城内守军联系呢?……因此,既然台军不会回援,死守洛阳便是毫无意义,甚至可能惊扰陛下銮舆。微臣斗胆,请陛下考虑暂时出狩地方。”
“出狩?”元子攸微微苦笑。他能够去哪里?虎牢关已经被占,车驾已经无法东就台军;南面倒是有外戚李琰之驻守,然而三荆地方早已残破,无法承担接驾护驾及送驾之任;西面关中?万俟丑奴、萧宝寅的叛军正闹得天翻地覆呢至于北面……那倒是有粮有兵,却已经是尔朱荣的地盘,人事和税赋几乎都落入了他的掌握。
如果去投尔朱荣,结果会是如何?元子攸沉吟了好一会,依然下不定这个决心,于是把目光投在了御案前的杨津身上。
“杨卿……你认为,尔朱荣是否与天穆同谋?他是否也有逼朕迁都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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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汉月 第二〇章:北海入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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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狩地方?”元子攸微微苦笑。他能够去哪里?虎牢关已经被占,车驾已经无法东就台军;南面倒是有外戚李琰之驻守,然而三荆地方早已残破,无法承担接驾、护驾及送驾的任务;西面关中?关中不仅残破不堪,万俟丑奴、萧宝寅的叛军还正闹得天翻地覆呢至于北面……北面倒是有粮有兵,却已经形同藩镇,人事和税赋几乎都掌握在尔朱荣手中。
如果去投尔朱荣,结果会是如何?元子攸沉吟了好一会,依然下不定这个决心,于是把目光投在了御案前的杨津身上。
“杨卿……你认为,天穆此谋,天柱(尔朱荣)是否参预?他是否也有逼朕迁都的心思?”
元子攸的这个问题,杨津也没有把握妥善答复。对于尔朱荣这个人,他的感觉实在有些复杂。一来此人击败葛荣,挽救了整个河北地方,他作为北道行台,孤军坚守定州城长达三年,亲身体验过叛军造成的危害,也深知这一胜利意味着,说是挽国家于危亡都不为过;况且,在长史李裔叛变、定州城陷于贼党之后,他成为葛荣俘虏,几乎要被叛军处决,结果是尔朱荣将他救了出来,这笔恩情不可谓不重。
但在另一方面,尔朱荣架空天子,这又是他的义理所无法容忍的事情。更别说之前的河阴之难,他弟弟武卫将军杨暐还被尔朱家骑兵所杀。
想了好一会,杨津才开口道陛下,此事关联甚重,请容微臣三思……不过,之前安丰王曾对微臣说过,不能让天柱率大军进入河南,否则我皇魏将再无立足之所。但以如今的情势而言,恐怕是不得不借重天柱了,陛下若想保住朝廷对河南的处置权力,就必须出狩北方,同天柱一道击败元颢,如此陛下有亲征之名,天柱便无插手之机。”
“……杨卿所言甚是,”元子攸微微颔首,“朕亦须仔细斟酌啊”
“是,微臣告退。”杨津知机的辞别元子攸,缓步退出了式乾殿。
看着杨津远去的背影,元子攸端坐御床,久久没有任何动作。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数名内侍鱼贯而入,逐一点燃殿内烛台,将整个式乾殿照得灯火通明,身边的近侍也替他点燃了御案上的连枝蟠龙灯,然后小声的提醒道陛下,已过酉时中刻,是否要起驾回 歇息?”
“了,”元子攸挥了挥手,“阿翟,你先下去。”
“是。”内侍李阿翟躬身领命。然而,他才走下陛台,殿门外忽然又进来一队内侍,他们径直向陛台而来,毫无顾忌的将李阿翟堵在了陛台前面。李阿翟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尴尬的躬身跪到一旁。
众内侍也停下脚步,纷纷在陛台前跪了来,为首一人朗声启奏道陛下,奴婢奉宣光殿令谕,请陛下即刻回 歇息。”
宣光殿是皇后寝殿,元子攸的皇后,乃是尔朱荣的长女尔朱英娥,她原本是元子攸堂侄孝明帝元诩的妃嫔,被尔朱荣强塞给元子攸。元子攸和元诩关系极好,自幼即在宫中伴读,本不想纳他的未亡人,还是黄门侍郎祖莹引晋文公接纳怀嬴的古例说服了他。
若是论姿色,尔朱英娥足为 之冠,可性格却是太不堪领教了,专宠好妒自不必说,还常仗着其父的名头压迫元子攸,手下的内侍乃她当年为妃嫔时的旧人,也跟着她狐假虎威,在元子攸面前一直这样僭称“宣光殿令谕”
元子攸本来是准备回 的,也可以像往常一样,忽略掉皇后内侍们的不恭,可是当前面临的险恶处境,却令他突然萌发了一阵怒意和悲哀。地方不是叛乱,就是藩镇,朝廷权柄也操于强臣之手,便是在宫内,也要受皇后欺压,朕这皇帝当得还有意思?还有必要留恋这洛阳宫?
再看见的内侍跪在一旁,元子攸心里更加愤怒阿翟你跪着做?朕不是让你去西省传朕口谕,宣中书舍人高卿议事吗不跳字。
“啊……是”李阿翟连忙答应道,低着头匆匆忙忙的离开。
“你们也下去吧”元子攸收敛起表情,“告诉皇后,说朕今晚有要事商议,就在这式乾殿安歇。”
“陛下……”为首的内侍还想继续说,却被元子攸用紫檀镇纸砸在了左肩。他惊疑的抬起头,不敢这位素来好性子的陛下会突然发飙。
“下去吧”元子攸吐出一口浊气,“你们对皇后的忠心,朕是了……这镇纸赏你。”
“是。”内侍不敢再说,恭敬的捧着镇纸退出大殿。
不一会儿,当值的中书舍人高道穆(名恭之,以字行)奉召前来。他才觐见完毕,元子攸就劈头对他说道朕欲西狩关中,高卿以为如何?”
“陛下”高道穆讶然唤道。他自然明白,天子为何要出狩地方,但心里却很不认同如今南贼虽占虎牢,其士众却是不多,能够乘虚到此,皆因沿途守将不得其人。陛下若亲帅宿卫,背城一战,臣等竭其死力,必能击破南贼”
“杨元晷不是我大魏名将吗不跳字。元子攸摇了摇头,“至于亲帅宿卫,此事大可不必再提。朕自小长在宫中为先帝伴读,戎事实非朕之所长,出战则胜负难期。届时事有不谐,恐怕洛阳将大受贼军荼毒。”
“即便如此,陛下也不当西狩关中,”高道穆继续进谏,“关中关中荒残,叛乱未息,车驾能够西狩呢?一定要暂避锋锐,保全洛阳的话,陛下不如渡河,征天柱、上党(元天穆)引兵来会,犄角进讨,则旬月之间,必可成功,如此方为万全之策啊。”
听了高道穆的这番谏言,元子攸心里终于下定了决心。为今之计,他只能渡河北上,借助尔朱荣的力量才能反攻元颢了。可是,对于尔朱荣的心思,元子攸依然怀着疑虑,更何况元天穆肯定也会前往汇合,到时若两人一合计,将他君臣全部扣押,然后矫诏迁都晋阳或邺城,朝廷便要失掉河南根基,成为砧板上任由对方宰割的鱼肉,而这大好江山,也将非复为皇魏所有。
到底该办呢……元子攸陷入了沉思之中。
“陛下?”见元子攸久久不语,高道穆试探着唤道。他的声音在空寂的大殿中回荡着,听上去颇有些凄凉之意。
“哦”元子攸回过神来,看了着外面的天色,“现在是时候?”
“回陛下,方才打过小更鼓,已经过了戌时中刻。”李阿翟跪地回奏。
“过了戌时中刻?甚好,”元子攸忽然站了起来,向高道穆点了点头,“高卿,朕将单骑渡河北上,卿可为我知会众臣,令众臣各自返家,休沐一月。”
“陛下岂可弃群臣北上”高道穆大惊失色,连忙拜倒在地,“微臣不敢奉诏”
“高卿,朕这么做是有原因的,”元子攸坦然说出了对尔朱荣、元天穆的担心,末了向他解释道,“若朕单骑而往,则朝廷中枢仍在洛阳城内,彼等没有理由另立朝廷;而平乱之后,彼等必须奉朕南返,以迁就朝廷中枢,迁都之事自然作罢。”
“陛下苦心,微臣已经明白,”高道穆恍然大悟,心中却有了新的担忧,“只是,陛下单骑而走,恐怕会有弃宫室、百官于不顾的声名,从而大失四方人望。”
“四方人望?四方叛乱横行,朕有人望么?”元子攸自嘲的一笑,“所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不过如是而已……且由他去吧”
“是,”高道穆感慨的躬身拜倒,“陛下虽言单骑出狩,左右却不可乏人。微臣既为侍臣,自当随陛下渡河北上。”
“准了,”元子攸颔首表示认同,然后飞快的写下一道诏旨,交给一旁的内侍李阿翟。
“明日将此诏旨交给安丰王,令他遍示在京群臣”
……,……
五月二十三日傍晚,元子攸夜开殿门,取骅骝厩御马数匹,自显阳殿后永巷而出,弃宫室、百官渡河北上,随行的只有中书舍人高道穆等几位当值的侍臣。在北中郎将杨侃的接应下过河后,元子攸命高道穆于烛下作诏书,宣示远近,告知天子车驾所在。
这一下,洛阳城内顿时炸开了锅,众臣齐聚尚书台内,商量该如何行事,就连称病多日的淮南王元彧,也被尚书令、安丰王元延明强拖了,和他一同入尚书台主持大局。而最倒霉的,则属当日在式乾殿当值的内侍李阿翟,不仅当晚被皇后尔朱英娥叫痛打了一顿,这一大早又必须带伤接受诸臣的盘查。
尽管有李阿翟转达的诏旨,然而奉诏的人并不多。杨津接受过元子攸的召见,元子攸有他的所考虑,因此和年迈的兄长、司徒杨椿奉诏返乡,同时令担任通直散骑常侍的杨愔渡过河桥,和侄儿杨侃随侍左右;城阳王元徵,其妻乃是元子攸的表妹,闻讯即刻渡河追随子攸而去,是唯一北渡的宗室诸王。
至于其他的人,却大多不肯离开中枢,可惜商量也找不出一个主事的。有资格临朝称制(摄政)的大宗宗亲里面,子攸生母文穆太后李嫒华已故,皇后尔朱英娥不得臣心,几个亲子直、子纳、子正皆已不在,而他本人也还没有子嗣出生……有人提议由尚书令、安丰王元延明称制,毕竟他是当朝尚书令,天子的最后一封诏书也是颁布给他,然而他自忖并非献文、孝文帝子孙,去大宗血脉已经疏远,又当前的形势难以挽回,会接受这个烫手的山芋呢?
那么,谁和元子攸血缘最近?仔细叙来,居然就是率领南军的北海王元颢元子明。元子攸的父亲彭城王元勰,和元颢的父亲北海王元祥乃是亲,而且最得孝文帝信赖。孝文帝审判失德的冯皇后,临终前遗诏赐其自尽,即是交待于元勰、元祥这两个弟弟;在宣武帝继位后,二人则以皇叔之尊,分领司徒、司空辅政中枢。
不仅如此,单以个人声望而言,元子攸还赶不上作为堂弟的元颢。在尔朱荣入洛前,元颢已经担任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相州刺史,受命领兵讨伐葛荣;而元子攸仅仅在宫中担任孝明帝的伴读,资历和官位都远在元颢之下。之所以能够继承大位,不过是尔朱荣以铸金像占卜天命的结果而已……
这样多方权衡,众臣的议题慢慢的变了方向,从最初的是否奉诏、不奉诏当以何人代理中枢,变成了是否接纳北海王元颢入洛这一话题。而元子攸与元颢之间的竞争,也变成了本朝内部关于大位归属的争端。
在这番讨论中,临淮王元彧的意见占据了主流。他向来以丰仪宽雅、明经厚德见称,对举止轻脱、惟知驰射的尔朱荣极度厌恶,况且去年河阴之难时,众多宗室死于尔朱家骑兵的虐杀,侥幸存留下来的,只要是稍有志气,无不对其恨之入骨;反倒是梁朝,在当时接受了不少宗室和汉臣避难,他元彧也曾是其中的一人,还受到梁帝的格外器重和优待。便是其余朝臣,也大多有亲故罹难于河阴,其后虽然迫于尔朱荣的威势,不得不迎奉元子攸入继大统,却谈不上诚心拥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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