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汉月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元祀
出于职责,周惠把他的猜测禀报了陈庆之。陈庆之听了之后,颇为沉默了一阵,才开口问周惠道:“依允宣之见,我军应当如何应对?”
“依属下浅见,将军目前有三策可行。上策是继续南征,与江东取得联系,请梁帝陛下大举增兵……如今两魏隔河并立,皆无暇顾及江东,若能起大军北伐,至少可尽得淮南、淮北之地,如此则将军旷世之功可建,公侯之封可得。”
“此策不妥,”陈庆之摇了摇头,“陛下若大举北伐,当以宗室为帅。我观陛下诸弟诸子,皆无统军之才能,恐洛口之事复见于今日。”
周惠微微一叹。洛口之事,可谓是梁朝永远的疮疤。当时梁朝国力正盛,名将云集,梁帝起举国之兵三十万北伐,器械精新,军容甚盛,北人以为百数十年所未之有。可惜领军的皇弟临川王宏懦弱怯战,听说魏朝名将中山王元英率军来攻,立刻惊惶失措,于暴雨之夜弃军率护卫难逃。大军失去主帅,近三十万人各不统属,很快也纷纷逃归,死者高达五万人。
然而,以亲近宗室领兵,这也是没办法的选择。南朝自晋末以来,朝代更替频繁,梁帝本人也正是以齐将身份起兵夺位,怎么可能将全国之兵交给外姓将领呢?
“允宣说中策吧”陈庆之断然说道。
“是,”周惠点了点头,“中策是入据徐州,举全州之地入江东……近几年来,因元法僧叛魏入梁、两国频相征讨,徐州战乱频频;去年羊侃南投、魏行台于晖征讨,又是一番磨折。将军兼有魏主、梁帝之名份,必可安定徐州,而后举州入梁,也不失公侯之封。”
“此策甚合我意,”陈庆之抚掌赞道,却依然心怀顾虑,“只不过,陛下令我全力辅佐魏主,如今魏主有事相召,我却擅自入据徐州,恐怕有遽取富贵、不为国计之名。届时若魏主以此诉于陛下,我难免会因此见责。”
“那依将军之意,必先禀明魏主,获魏主准许后方能入居徐州?”周惠感到非常无奈,“将军认为,魏主会允许将军这么做吗?如今大军正要入淮,魏主却紧急召回将军,这不就是魏主的态度?”
事实上,这也正是陈庆之后来的遭遇。他回到洛阳后,短时间内其实根本没有事,甚至有闲心和那些身负江东背景的文臣交游,还因为不服洛阳水土而病了一些时日,直到尔朱荣大军召集完毕后,元颢才重新起用他防守北中城。期间他也曾请求元颢让他回徐州上任,但自然遭到了元颢拒绝,气得军副马佛念挑唆陈庆之,让他干脆杀掉元颢,自己占据洛阳……
陈庆之在军事上极为勇决,但权略方面却实在太过犹豫。
面对周惠这有些尖锐的谏言,陈庆之却反而想通了,笑着向周惠说道:“允宣勿急,魏主陛下与我一同北征,数月间极为相得;而我这支精锐,也深为魏主陛下倚重。如今才定河南,河北、山东、关内诸地皆未归附,何愁我们没有立功的机会呢?”
就怕元颢不思进取,守着河南的两州之地、守着洛阳的繁华之景坐以待毙……周惠在心里暗想道。那日离开太极东堂时,临淮王元彧的话,也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陛下自谓天授,遽有骄怠之志……”
显然,历史并未脱离轨迹,陈庆之如此,元颢也是如此。陈庆之尽管颇为器重他,但依然按照他自己的性格和观念,作出了和历史上一模一样的选择;至于元颢,他身边不是没有诤臣,可是连立下拥戴首功的宗室重臣元彧都劝不动他,其余人又能如何?说得极端一点,就算周惠当面告诉元颢,说按照历史,你这样绝对得不到好下场,他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倒是周惠自个的卿卿性命很可能就此断送。
想到自己设法投奔陈庆之,并努力成为了他的心腹,结果却依然无法改变什么,周惠忽然觉得十分失望。他顺着陈庆之的话,拱手向他请示道:“将军所言极是。那么,属下这就整理辎重粮草,准备返回洛阳?”
“恩,去准备吧”陈庆之点了点头。
或许是看到周惠的情绪有些低落,他又笑着安慰这位日渐得力的辅臣:“允宣,虽然我军没能达到预定目的,但你凭着收复河南地方的参赞功劳,博一领绿袍当无问题。如此一来,也算衣锦还乡了吧”
绿袍是六品官的服色。周惠目前担任从八品门下录事,只能服青衿,但他所领的属官“车骑大将军府录事参军”,却是实实在在的从六品,而正如陈庆之所言,凭着他这番参赞军务的功绩和历练,回洛阳后转为同阶的朝官肯定没什么问题。
对于出身寒门的子弟而言,出仕一月即能擢升为从六品朝官,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例如现任度支尚书、给事黄门侍郎的杨侃,出身名门恒农华阴杨氏,袭父爵华阴伯,初次出仕也只是扬州刺史长孙承业的录事参军,品阶还没有现在的周惠高。
想到这一点,周惠必须承认,选择投奔陈庆之是极为正确的选择。当然,这也是因为陈庆之府内无人,也愿意提携他,否则像杨昱对王建那样,按照他的寒门出身,给个从八品下的长兼行参军也不算亏待。
他郑重向陈庆之躬身致谢:“是。都是将军厚爱,属下才有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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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汉月 第二九章:烽烟暂息(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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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陈庆之所料,军队才返回洛阳,周惠立刻由门下从事晋升为门下员外散骑侍郎,品阶也得到了相应的提升。不仅如此,听说周惠的父亲曾被追赠为巩县男,朝廷也特地赐予周惠巩县男的散爵,以示褒扬勋臣之意。
此外,南军中的马佛念、宋景休两人,也同样因为军功受到嘉奖,分别担任从六品的襄威、厉威将军。陈庆之本人没有再晋升爵位,却被赐予一座城内豪宅,并女乐、鼓吹各一部,奴婢、僮仆数十人,对此陈庆之没有推托,很安心的住了下来。没过多长时间,便与昔日在江南的旧交、车骑将军会稽张景仁重新取得了联系,并通过和他的交游,渐渐地结识了同为南来降人的司农卿萧彪、尚书右丞张嵩等,连带着一些祖上北投、自身长于北地的朝臣也加入了宾客的行列,日子倒是过得闲暇自在。
既然府主无事,作为属官的周惠也不必跟随。向陈庆之告假后,他便返回了巩县伊水之畔的家中。
挟着员外散骑侍郎的官职和巩县男的封爵,周惠的声势自然大涨,家主周植得知他回来,特地大开中门,将他和陈庆之派来护送俸禄、赏赐的数骑迎入正堂之内,并于次日在院子里大开筵席,招待来贺的众位亲属和乡邻。
筵席之上,面对众人的恭贺,周惠表现得非常淡定,让包括姑父、舅父在内的众位长辈赞不绝口,连夸周惠态度沉着,果然有朝臣之风,不输于邻郡大族荥阳郑氏子弟云云。特地从张家庄赶过来的准岳父张二,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显然是对周惠极为满意。
然而,已经和周惠相处多时的伯父周植,却看出他心里颇有隐忧。
等到筵席结束,周植立刻把周惠叫到后堂,很关切的问道:“允宣,刚才在筵席上,难得众位长辈和乡邻都那么抬举你,可你却没有什么欢欣的表现,反倒像是担着心思。我想,这其中必定有什么缘故吧?”
“您为什么这么说?”周惠反问道。
“这不是很明显的事情?从昨天回来起,你就一直漫不经心的,自家人怎么会觉察不到呢?”周植伸手示意周惠坐到他的对面,“七七都特地跑来和我说,你昨晚看书时,把书拿反了都不晓得。”
周惠微微露出一个苦笑。确实,他是有些心事,尽管在军中还尽量掩饰着,但回家后就不自觉的放松了下来,让这位精明的伯父和机灵的侄女看出了端倪。
“如此看来,我掩饰的功夫还不够呢。”他笑着摇了摇头。
“在家里用得着掩饰什么?”周植瞪了他一眼,“说吧是不是担心家里的事情?上次你走得急,我没来得及和你深谈,不过我听说,你似乎是在南军中任职?”
“是。因为怕家里担心,就没有说得太详细,”周惠坦然承认了,“不过您放心,我自有保全之道,绝对不会连累家中。”
“我担心这个做什么?自你年初从河北回来,行事毫无错漏,眼光也看得长远,由你来当这个家,我非常放心。”周植呵呵笑道,然后话锋一转,“不过,你自己的事,也应该和家里说说才好……是不是对下个月的婚事不满?或者是看你少年得志,京师有士族向你提亲?”
“您这话从何说起?”周惠略感窘迫。这一段时间,由于军务繁忙,他差不多都忘了定下的那门亲事,可是周植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原定的婚期就是下个月啊
“唉,当初定下那门亲,实在是我太心急了,哪想到你会有现在的这番前程?”周植微微一叹,“如果真有士族和你提亲,你一定要和我说。这是关系到咱们家前途的大事,我就算拼着被大房张氏埋怨,被乡邻们戳脊梁骨,也要和张二家解除婚约……”
“不是这件事情,伯父”周惠打断了周植的话。
他现在心里十分烦闷,不太想再拿什么婚事增加烦恼。
“好好,我不说,你自己把握就行。”周植也看出周惠的情绪,很配合的结束了话题。
“恩,”周惠站起身来,“那您慢坐,我先回书房去。”
“你去吧”周植点了点头,“允宣,你现在是朝官,如果是官面上的事,我的确不太懂,你不跟我说也没关系。不过,你今年才二十岁,出仕不到一月,已经担任朝廷从六品高官,还封了爵位,可谓是年少有成。即便是邻郡的郑家子弟,也很少能够得到这样的际遇,更何况咱家还不是士族身份?……所以,你已经非常上进了,没必要计较太多,伯父也不可能要求你做得更出色。”
“我知道了。”周惠脚下一顿,愣了半刻才继续步出正堂。
这几天来,因为没能阻止陈庆之回军,他一直感到十分无力。原本他以为,凭着自己的先知先觉,只要得到发挥的机会,完全可以利用历史甚至改变历史,为自己和家族博得一个光明的前程。可是,事实证明,光凭一张嘴是成不了事的,历史自有其固有规律,历史人物也自有其行事风格,那种以口才纵横捭阖、白衣而取卿相的励志故事,只可能存在于三流架空小说或某些小白的幻想之中。
然而,伯父刚才的话却提醒了他。虽然他现在改变不了历史,也改变不了别人,但他至少能改变自己,并且在年仅二十的弱冠之年,就已经以寒门子弟身份跻身朝堂,获取封爵,达到了很多世家子弟都难以企及的高度。
更何况,他现在已经体现出了相当的影响力。例如河南、荥阳两郡减免租赋,不就是他极力说动杨昱向元颢进谏的吗?便是杨昱,他在原本的历史上并未出仕于元颢(入洛阳后免官),但如今不也还担任着中书令的重职?
恩,也许该抽空去拜访一下杨昱了。凭着巩县的一番深谈,他应该愿意和自己结交,而有了他的关系,也就等于以后多了一条退路和自保之道啊
……,……
(:今天稍迟,晚间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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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汉月 第二九章:烽烟暂息(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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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昱家住洛阳城东郭景宁里,在青阳门外三里御道南,门前不远便是阮曲水,附近还有魏晋名士阮籍的故居。当年孝文帝迁都洛阳,杨昱之父杨椿在此立宅,宅成后分宅为寺,名曰景宁,祝祷家国平安宁和,而这也就成了里坊的正式名字。
之前周惠拜访谢邦,从他口中得知了杨昱幼弟杨晟阵亡的事情。这次他去杨宅,一则拜侯杨昱,二来也是吊唁这位曾经同在西门抗敌的同僚。
严格来说,周惠并非杨家亲友,门第更是远远不如,若贸然登门吊唁,免不了有失礼高攀之嫌。因此谢邦虽然身为杨晟阵亡前的伙伴,却一直没有前去。不过,周惠曾为杨昱属下,如今是从六品的朝官,以故属后进身份登门,倒也勉强说得过去,至少不算是辱没了恒农杨家的门楣。
带着周财及其兄周忠训练的几名流民部曲进入洛阳,周惠首先去内城拜望陈庆之,得知陈庆之出门会友未归,便直接去了城东景宁里的杨宅。
到了杨宅门前,周惠报上姓名、家门和官职,门仆的神情果然有些犹豫。不过,见周惠仪容不俗,而且年纪轻轻,已经是从六品的员外散骑侍郎,他也不敢以寻常寒门子弟视之,最后还是选择了进宅向杨昱通报。
不多时,门仆从宅内出来,向周惠躬身致意道:“我家大郎主在中院等候,请郎君随小人前去入见。”
“劳烦贵管家了。”周惠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倒也没有期望杨昱亲自出宅迎接,能够在中院而非宅内等候,这已经是对待后进的较高礼仪。于是他示意周财等人留在门外等着,然后跟着门仆进入了杨宅。
拜见寒暄完毕,周惠立刻表达了吊唁杨晟的意愿:“当日在荥阳西门,在下曾和元旭兄联手抗敌,对元旭兄的气度极为心折,只可惜一直无缘拜会。前次拜访好友陈郡谢邦,却得知元旭兄为国捐躯,在下深感遗憾惋惜,故不嫌冒昧,特地前来吊唁英灵。”
“允宣有心了。”杨昱略一思索,点头同意了周惠的请求,带着他由宅内便道前往相邻的景宁寺中。杨晟的灵柩,即是停留在寺中的右厢房,由寺中僧人做七七四十九天的大法事予以超度。
先前元子攸北渡时,留下诏令让诸臣回乡休沐,杨昱的叔父杨津便奉着年迈的兄长杨椿,携在洛的一门老小返回了恒农华阴老宅。如今偌大的杨宅之内,只有当日被元颢俘虏的杨昱父子五人,因此杨昱令幼子杨孝和为杨晟丧主,主持哭灵、答唁诸事。
在杨晟灵前上香祭拜后,杨孝和身服齐衰(五服中第二等丧服,仅次于斩衰),庄重的向周惠跪拜致谢,周惠亦郑重回拜,表现得一丝不苟,同时也深合礼仪。看到周惠的这等表现,杨昱显然有所触动,十分客气的请周惠回宅续谈。
周惠知道,这是杨昱将他当作了杨家亲友,否则便该送客出门才是。而这等拉近关系的大好机会,他自然不会错过。
进入内宅正堂,分宾主坐定,杨昱开口道:“前时不久,陛下已追去年河阴旧事,将前征南将军费穆明正典刑,满朝文武,无不拍手称快……此事允宣可知道?”
“是,几天前在下回洛阳,已经在马市见过示众的费穆首级。”周惠点头应道。
“此事说起来,还有允宣的一份功劳呢,”杨昱微微一笑,“安丰王殿下和我见面时,听说你曾为我的属下,言辞间对你颇有赞誉。”
“这是安丰王殿下错爱,在下何以克当?”周惠谦逊的说。
见周惠态度谦和,毫不居功,杨昱脸色更加明朗,笑着点了点头:“好,不伐已功,不矜其能,允宣有大家子弟之风。”
“得杨公一言之赞,在下深感荣幸。”周惠躬身笑道。
“哎,允宣,越和你相处,就越觉得你和舍弟杨愔颇为相似,”杨昱叹道,“当初你在巩县的那番话,我现在还记忆犹新。不瞒你说,前时舍弟北中郎将杨侃接驾渡河,事后念及阖家百口安危,曾想过弃车驾前来洛阳,多亏杨愔当时奉命从驾,以君臣大义相劝,又提醒说已有我在元颢麾下,家族当保无虑……可以说,允宣对我的那一番劝告,等于是保住了舍弟杨侃的清誉啊”
原来如此……周惠在心里点了点头,杨昱之所以愿意接纳自己,恐怕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不过,历史上杨昱虽然没有出仕元颢,杨侃同样是听从了杨愔的劝说。所以,得到杨昱的这份感激之情,他实际上算是借了杨愔的东风。
至于说周惠和杨愔相似,则是非常高的赞誉。杨愔字遵彦,是杨津之子,母亲是名臣源子恭的妹妹,自小风度深敏,恬裕自若,号为杨家之千里驹。后来杨氏一门遭尔朱氏荼毒,杨愔投入高欢麾下,成功的打倒了尔朱一党,高欢录其功,奏明朝廷追封杨氏一族,计有太师、太傅、丞相、大将军者二人,太尉、录尚书及尚书令者三人,仆射、尚书者五人,刺史、太守者二十余人,为古今封赠第一。杨愔也对高氏竭诚相报,为文宣帝高洋之宰辅,并得以迎娶了东魏孝静帝皇后、高洋之妹太原长公主为妻,晋封开封郡王。
天保五年之后,文宣帝高洋嗜酒任性,行事多有荒诞,全靠杨愔一力维持,公卿拜授,施号发令,宣扬诏册,多出于杨愔之手,所谓“一人丧德,维持匡救,实有赖焉”,因此才能“主昏于上,政清于下”,维持住北齐十多年的强盛。
杨昱将周惠比作杨愔,这是非常高的赞誉了,连周惠自己都觉得担不起。他离座起身,向杨昱躬身谢道:“此事在下实在不敢居功,杨公赞誉受之有愧。”
“此事我心中有数,允宣无须太谦,”杨昱笑着示意周惠回坐,然后话锋一转,“不过,既然与允宣知交,我便有几句交心的话要说,希望允宣你不嫌冒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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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汉月 第三〇章:烽烟暂息(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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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公请赐教。”周惠在座位上拱了拱手。
“如此我就直言了,”杨昱一捋颌下长须,“允宣既出自义兴周氏,当知令祖晋平西将军周孝侯之故典吧?”
“先祖令名,在下自幼倾慕,其故典当然记得。”周惠回答说。
“可知令祖何以谥为‘孝’否?”杨昱紧接着问道。
是在问周处的议谥文么?周惠心里隐约明白了杨昱的意思。那段议谥文,由晋元帝的太常卿会稽贺遁所拟,周处第四子周硕将其写在《风土记》的序文之中,周惠作为子孙,自然免不了要背得滚瓜烂熟。如今杨昱既然问起,他也就很熟练的背了出来:“履德清方,才量高出;历守四郡,安人立政;入司百僚,贞节不挠;在戎致身,见危授命:此皆忠贤之茂实,烈士之远节。按谥法执德不回曰孝。”
“履德清方,贞节不挠;在戎致身,见危授命……真是说得好啊令祖子隐公不愧是先朝之名臣,”杨昱击节赞叹,“如此说来,令尊在荆州奋勇抵御桓叔兴之乱,直至为国捐躯,可谓是上承先祖‘在戎致身,见危授命’之遗德,不辱先人之令名。”
听杨昱说起先父事迹,周惠连忙依礼起身,拱手回答杨昱道:“是。先父旧日之义,在下亦铭记在心。”
“我想允宣也该记得,”杨昱点了点头,语气忽然变得有些严厉,“既然如此,允宣为什么不能循义而行?当日在巩县为南军所执,为何不能贞节不挠,反而改节侍奉?允宣父祖皆为我大魏之府户军将士,如今自己却为南人效命,既废君臣之义,复逆父子之伦,可乎?”
果然是这件事呢……周惠在心里叹了口气。
的确,按照这个时代的观念,他乃是地地道道的魏人,除非家门为魏朝所弃,否则就应该为魏朝守节尽忠。然而在周惠看来,如今的魏朝和梁朝,一个开隋唐盛世,一个继汉晋遗风,都可以说是承扬华夏一脉的邦国。既然如此,那么他在哪一边都无所谓背叛,只要不投尔朱荣一党、不投北部柔然就行。其余的考虑,就是看哪一边能够重用他,能够给他和他的家族带来更好的前程。
以他目前的家世,如果没有绝大机遇,很难在魏朝得到重用,只能和自己的家族一道,在随后的数十年战乱中颠沛流离。在这种情况下,谈论忠于朝廷实在太过奢侈,也毫无必要,例如在当前的荆州、徐州战乱区域,两国之间掠夺民众、或者民众避难他逃的事情,不是每天都在发生么?
换而言之,谈守节也是要有资格的,正如卖国同样要有资格一样。一般的升斗小民,省吃俭用的买辆邻国的小车,不过是为了实惠而已,实在上升不到卖国的高度;真要卖国,也该是那些庙堂之臣才能做到的事情。
当然了,这些杨昱是想不到的。作为魏朝名门世家,即便他们自己不想要什么官职,官职也自然会主动来找他们。依然以杨愔为例,他十四岁跟随父亲杨津前往定州,很快就因为父亲守城之功,被荫封为第六品的羽林监,赐爵魏昌县男;考虑到他的年龄还小,杨津替他拒绝了官职;然而去年回洛阳之后,他马上又被授予从五品的通直散骑侍郎;这次随驾渡河北上,则转为第四品的通知散骑常侍,而他现在只不过是十九岁的年龄。
与之对应的,是寒门子弟出仕之艰难。王建为府户军统军,立有守城却敌之功,身上还继承了巩县男的散爵,被号称知人的杨昱破格提拔,也只能担任第九品的长兼行参军。
更极端一点,即使不愿出仕,单纯的宅在家中,在士族和寒门也完全是两种际遇。高等士族做宅男,叫做养望,如谢安之在东山;低等士族做宅男,叫做隐居,如陶潜之在南山;而寒族在家中,则连宅的资格也没有,只能为了生计拼命操劳,应付朝廷的各种租赋和劳役。假令陶潜没有士族免于租赋的待遇,同样需要艰苦操劳生计,他绝对没有“悠然见南山”的闲心,也绝对没有“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豪气。
由于这番缘故,不管是在南朝还是北朝,无数庶族和寒门都削尖了脑袋,努力的想爬进士族的门槛。在这种情况下,周惠为了家门前途,投奔同出寒门、又有同乡之谊、愿意重用他的陈庆之,这实在是他最好的选择。
想到这里,周惠甚至有些顾影自怜的意思。如果不是朝廷强行征召,又找不到其余的出路,他为何明知荥阳会陷落,还冒着生命危险去守城?如果不是投靠陈庆之,立下参赞军务的功劳,他哪来的车骑府录事参军,哪来的从六品员外散骑侍郎?又哪能登堂入室,在这杨府内堂接受杨昱的教训?恐怕连进门的资格都没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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