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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酒肆人多口杂,杨招凤将小包拆个小缝瞄了两眼,随即塞入怀中,道:“不是银块,是颗珍珠。”接着补充道,“还有大约七八粒碎银,那珍珠有半个小指盖般大小。”珍珠难得,远比银子珍贵。曾有品相圆润无瑕疵的三钱重的珍珠要价超过万两。哪怕形态不太规整的珍珠,若重有六七分,价格亦七八百两银子上下。这包中的珍珠固然不算大品相也颇为寻常,但估摸着至少也能换近百两银。区区微薄酒钱,如何能与之相比,那王姓少年出手之阔绰,实属罕见。

    孟敖曹笑将起来:“早觉这厮像个火点,没成想还是个空念攒子。”话里头“火点”指有钱人,“空念攒子”则指没心眼的外行,均是黑话,“他老戗兴许是大海翅,咱们何不海挖一番”他已认定这少年的老爹是个大官,希望能有个敲竹杠的机会。

    赵营缺钱缺粮,底下的兵士不清楚,但杨招凤与孟敖曹这个级别的军将自然知晓。绑票勒索是流寇的老招数了,是来钱的好手段。即便赵营现在已经归顺了朝廷,但诸如孟敖曹、张献忠等积年老寇,面对利益的诱惑,终归难以做到彻底金盆洗手。

    杨招凤并不是迂腐怕事之辈,否则也不可能与崔树强、孟敖曹等凶徒打成一片。相反,几年来的磨炼早使他无复当年那般怯懦。他不会为了自己而做下伤天害理的事,但为了赵营,他不得不将自己变成铁石心肠。

    赵营的困境,他很清楚。他同时也清楚,如果那王姓少年真是官宦子弟,只要身份不算低,敲诈出千两银子并不是难事。而这王姓少年看上去实非常人,杨招凤隐隐觉着,这一票若成,获利绝不止千数。这些银子或许对现在的赵营而言杯水车薪,但积水成渊,能为赵营汇入哪怕一分一毫,又何乐而不为呢

    因此,他对孟敖曹的提议没有拒绝,思索了一会儿,道:“要做就得做得干净些。毕竟我营今非昔比,如果绑票的事泄露出去,对赵营十分不利,我几个大错难赎。”

    孟敖曹咧嘴一笑,露出黄黄的豁牙,拍胸道:“参军放心。这等老行当都做多少年了,我与两位兄弟这就跟上去伺机出手,必然不露一丝痕迹。完事了,我再让一个弟兄回来通知参军你,咱们县东二十里虎阳山十里亭见面。”

    杨招凤抄起酒碗,凝面点头。

    鹿头店北五十里,唐子山。

    新官上任的赵营起浑营统制郭如克仰目看着不远处高挺的山峰,皱眉道:“好端端的平地,突然窜起这一座山,当真稀奇。”唐子山是河南、湖广的一座界山,称“平地凸起,气象万千,邑之门户也”,山峰四周皆为坦途平地,是以格外醒目。

    前哨哨官景可勤道:“听村叟说这山上有道观庙宇,还有昔日光武帝的聚将台,风景独绝,统制有兴趣,可以上去看看。”

    郭如克道:“看看你还真道咱们此番出来是游山玩水的”

    景可勤马屁拍到马蹄上,但也不觉尴尬,讪笑道:“属下愚鲁,胡言乱语罢了。”

    郭如克目视平前,脸色毅重道:“即便主公说过见机行事,咱们也不要因此懈怠了。毕竟前头不知是何方角色,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景可勤点头连连,不禁又回想起了自己与郭如克出营的原因。

    今日清晨,人传有总理熊大人的使者来




38铁鞭(二)
    从金岭川始便追随着赵当世的老弟兄们,没有人能忘却那耻辱的时刻——当着千万张陌生的面孔,在无尽的嘲笑与讥讽中看着自己的主公受到鞭笞而无能为力。即便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年,但这些年来,郭如克一直将那张极尽嚣张狂妄的脸牢记在心,想着的同时,嘴里也会不由自主念出“张雄飞”这三个字。

    “张雄飞......”

    这三个字再一次从郭如克的口中默默念出,庞劲明亲眼目睹他的脸渐添黑沉,问道:“老郭,咋办”

    郭如克反问道:“你且答我,赵营军令的最后一条是啥”

    庞劲明一怔,旋即回道:“犯我赵营者,虽远必诛。”

    赵营的军法由刘孝竑一手起草,最初内容不多,但自创建以来,从实际情况出发,陆陆续续又增补了不少条例,庞劲明不识字,也背不熟,唯独一头一尾的内容记得很清楚。赵营军法的开头是“兹以凡例匡正我营,免失本心。犯军纪者,无论贵贱,一视同仁”的总纲,结尾则是“以上诸条陈,本意警示为重,惩罚在次。犯内者以军令处,而外犯我赵营者,虽远必诛”的说明。其中最引人注意的,自当是“犯我赵营者,虽远必诛”这一句了。

    郭如克忿然作色道:“是了,这句话我营上到统制,下到走卒无一不烂熟于胸,事到临头,岂能知而不为想那张雄飞当年敢辱主公,便是辱我赵营,那时候势不及他,只能忍气吞声,而今若再畏缩不前,你我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

    他这一番话说的是慷慨激昂、义正词严,颇显豪桀气势,庞劲明心为之摇,郑重点了点头。可他毕竟心思缜密,不免有所顾忌:“你要打张雄飞,为主公、为我赵营雪耻,我也赞成。但当下有二难,不得不提前想好。”

    郭如克道:“你说。”

    庞劲明解释道:“我军虽知张雄飞在左近,但未悉人数,当下我军满打满算不过五百人,难称万全,此一难;回营与我营关系暧昧,主公那里未必就会同意攻击其众,即便得胜而回,下场莫测,此二难。”

    郭如克慨然道:“我本道你是个忠肝义胆、轻生重义的好汉,不料竟也是个胆小鬼!”

    庞劲明黑脸一红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郭如克冷道:“你这两难听上去煞有介事,实则归结起来就一个字——怯!”进而再道,“我营现有五百人,人不算多,但已成建制并非不堪用。你要十拿九稳,可以,回营人数至少二三万,你是要我带二三十万大军去打才放心吗”

    庞劲明分辩道:“你这说那里话,回营主力尚在中原腹地,若是麇集到这里,必然声势浩大,主公怎会只让你我出战回营这里不过张雄飞一部,兴许先行探路罢了。顶天了不超千人,然而此人是回营有名的猛将,我担忧真斗起来,仅凭咱们难稳占上风。”

    郭如克但道:“侦查渗透,你拿手。行军打仗,我拿手。向年我营驰骋在陕北、川中、汉中,哪一次不是以寡敌众那时候若主公胆怯一二而不迎难而上,何来我营今日壮盛休说前方只有张雄飞一个杂毛,即便老回回本营驻扎在那里,我今番说什么也得把他的营头给踹了!”

    庞劲明默然无语,景可勤本在旁听着,这时候趁机说道:“统制,攻打张雄飞我营健儿个个踊跃奋进,纵他有十倍兵也不放我眼里。但庞指挥话有道理,如果最终落得个惨胜,只怕与我营当前休养生息的策略相背。”

    说实话,景可勤不是很清楚过去赵当世与郭如克他们经历过了什么,也并不关心。他说这话完全是从自己切身的利益出发,毕竟出发前赵当世避免打硬仗的意思很明确,他可不想手底下的人刚整顿好,就一仗败个精光。

    “休养生息”郭如克乜视景可勤一眼,愠道,“你话说得轻松。人人都知道休养生息好,那我问你,当初我等未顺朝廷时,怎么就不休养生息了”

    景可勤看他面有怒色,先怕了三分,而后说起话来也没底气:“因......因外头逼得紧......”

    郭如克哼一声道:“你明白就好。我营如今能安然休整,自是因化敌为友,周围暂时少了敌迫。但这么一来敌友反转,要是自以为高枕无忧想从此卸甲归田,那么等昔朋今仇找上门来,如何应付我等既为战兵,天职便是保土守营,为大营之稳固提供翼蔽。大营要安稳,你我就安稳不了。张雄飞来唐县十有**是为回营踩点,这是千载难逢将他歼灭于此的机会,一旦错过,让他转去,再寻万难。”

    庞劲明眉头紧锁道:“可主公未必要与回营为敌。”

    郭如克说道:“我营既归顺朝廷,明面上当然与回营势不两立。即使暗中骑墙,但对官贼两边的倾向,最少也是官八分、贼二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置张雄飞不理,很有可能为我营招致大祸,换你二人,如何抉择”

    此言一出,景可勤也敛声不语。

    庞劲明叹口气道:“世事难料,若主公真有交好回营的意思,又

    该当如何”

    郭如克毅色道:“你说的这是第二难,但于我而言,比第一难更不足挂齿。令出于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怕出事,我一力承担便是。”

    庞劲明知他心意已决,也不多费口舌,无奈道:“既如此,那我便着些得力的弟兄加紧探查张雄飞那边的情况,供统制参夺。”

    郭如克转头目视远方,淡淡道:“有劳指挥使了。”接着吩咐景可勤道,“去找彭光,和他说明我的意思。传令全军切勿懈怠,抓紧赶路。”

    景可勤连声诺诺,揪着心下去了,庞劲明



39铁鞭(三)
    过了唐子山,一山之隔,与枣阳县不同,唐县境内,却是淅淅沥沥飘着微雨。

    前后皆是或急或匀的喘气声,夹在行伍中随行的广文禄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远前罗威的背影,感受着酥酥扑面的雨丝。走了一阵,前列响起几声号响,紧接着旌旗摇动,整支队伍逐渐慢下了脚步并最终停住。

    手执红旗的万勇拨开人群走到队中,大声道:“军令,原地休整片刻,听号响三声,随旗小跑前行。”一句话连说数遍。

    待他说完,广文禄叫一声“万大哥”,万勇斜眼瞅见他,皱皱眉,挪动脚步靠近过来,低声道:“外面别叫我万大哥,叫旁人听见了不好。”

    广文禄忙道:“是我忘了,对不住万大......万材官......”

    万勇将手中红旗往地上一插,这时候环顾左右,大部分兵士都已经席地坐下休息,他与广文禄便也随着蹲了下去。

    “天色将暗,队伍不停反进,难道有仗要打”

    万勇点点头道:“估摸着是。统制大人要打唐县的流寇,保不准前边探到了敌情。”继而又道,“罗管队已经与我说了,这一仗好好打,只要有点功绩,他都会往上报。”

    广文禄眨眨眼,垂下头道:“我只求无过,哪求有功。”

    万勇一拍他头,教训道:“你这小子,总说丧气话。咱们这次打得不再是官军而是流寇,怕个驴逑更有郭统制亲自指挥,手脚勤快些,捞些功还不是手拿把攥。”并将脸一黑,“罗管队把你当他弟弟,可别让他失望了。”

    广文禄听了,咬咬牙道:“晓得了。”右手同时不自禁搭上了胯侧的弓鞘。

    赵营在击灭川中巨寇袁韬后吸收了一些棒贼以作补充。广文禄与罗威及万勇便是从那时候加入了赵营,并随军一直来到湖广。前些日子赵营上下全面整军,通过考量身体素质、技击水准以及反应能力,绝大部分棒贼都被筛选出了野战军,分配为屯田军。广文禄、罗威、万勇三个是少数不多依旧留在野战军的棒贼,而能编入起浑军头牌前哨的棒贼仅仅他们三个。其中罗威因强健孔武且威能服众被任命为哨中的管队,万勇凭着身高体长当上了红旗手,广文禄则由于臂长善射成为了一名步弓手。

    万勇随手翻了翻广文禄的箭囊,数了数道:“十五支箭,够射吗”抬眼顾视周遭其他弓手后道,“我瞧他们箭囊都鼓鼓的,必不少于三十支,你小子好生拿大。”

    广文禄摇头道:“万大哥,你有所不知,每名弓手起初都拨有五十支箭,若消耗过快超了规制,就要从月饷里头扣。”

    万勇一挑眉道:“那你省着点用不就得了”

    广文禄解释道:“营中规定,步弓手每战准备十五支箭。”

    听他这么说,万勇方醒悟道:“原来如此,这些人实则都携了一倍以上的箭支。目的恐怕就是统一齐射后,个人能有更多射杀敌人的机会。”按照营中军纪,临阵枭敌一首赏银一两,三首则直接拔擢一级。多带些箭,或许会因消耗过快而损失些补钱,可一旦得功,所获利润远大于成本。

    广文禄应道:“正是。”

    万勇又敲他一下,道:“你小子懒惰!人家都有这心思,你还无动于衷。多带一支箭难道就能压垮了你”见广文禄忽而神情一黯,续问,“怎么,我说的不对”

    广文禄道:“万大哥,我想多存些银子。我爹我娘有病在身,还有两个妹子,现都在巴州过得不好。从前为贼时,一来没脸去见他们,二来确实身无余财,所以想帮他们也帮不上。现在好了,我是官兵了,往后积攒点钱,统统都可托人带去川中给他们,只盼能治好我爹娘的命,也给我妹子们存嫁妆。”

    他边说,轻轻抿了抿唇。万勇看着他,良久无言,恍然间却是忆起了那早已过世多年的双亲与发妻。又过不久,前列清亮的号子连起三声,一声赛一声高亢,同时有传令兵大呼:“大旗手、红旗手等归位举旗!”看来短暂的休整已经结束,部队要继续前进。

    万勇嚯地站起,默然转身就走。但走出两步,复折回来,拍了拍也已站起的广文禄的前胸,低声道:“富贵不靠存,靠赚。”言讫,迈步而去。

    这一次的行军,较之此前更急,广文禄余光甚至都瞥见有兵士的草鞋都在飞步中脱滑。不过那兵士并不敢稍稍迟疑,依然健步如飞。虽说这时节当兵的脚底板都有一层厚厚的老茧,但这么长距离走下去,滋味怕也不好受。

    广文禄只稍稍分神,就重新聚回了注意力。天色渐暗,但军速很快,显然,统制郭大人的目的必是抢在夜幕降临前打一仗。及至此时,记得万勇离去前对自己说的那句话,他又想到箭囊里的箭支数目,忽而有了几分后悔。

    据报,回营张雄飞的部队在澄水南岸。郭如克挥军全速前进,不断从归来的夜不收们口中询情。可以确定的是,张雄飞从始至终都未曾离开澄水。

    郭如克似乎从来没有感到过这般斗志昂扬,他现在心里别无所想,唯一暗自立誓,今番若是给张雄飞跑了,他就自刎在澄水边也无脸回见赵当世、侯大贵、王来兴等营中老弟兄们。

    “姓张的贼怂还在否”

    几乎每一名夜不收到面前,郭如克都会脱口而出问此一句。只要夜不收确认张雄飞未离,他就激动的浑身微颤。庞劲明驰马回来,对他道:“老郭,探明白了,张雄飞所部八百人,均是马军,咱们都是步军且无火器,这仗不太好打!”

    郭如克瞪他道:“怎么就不好打了我看正好打!”

    庞劲



40铁鞭(四)
    当年川军侯良柱部有军擅用强弩,不单曾在川北重创廉不信的马军,在剑州城下也给赵营兵士留下的深刻的印象。侯良柱覆灭后,赵当世将其部强弩搜括起来,得数百张。

    明代因技艺失传,弩以数层木板捆扎替代了前端横置弓,且缩短了弩弦与弩机的距离,故而蓄能较低,威力主要发挥在近距离。侯良柱军的弩以西南苗人木弩、竹弩为模版,分以桑木做弩‘弓,枣木做弩身,改臂开为腰开,劲力更强,尤其在五十步内,基本可谓穿铜透铁。

    郭如克编营中前哨,以远兵为主,其中开元弓弓手百人,而操持弩机的弩手亦有近百人。广文禄所在的三队八成以上为弓手,而他身后的一队则皆为弩手。这批从他头顶及时掠出的矢雨,便是弩手队所发。

    弓弩先后各射了一轮,当前冲击的回营马军多有死伤,本就参差不整的横线推进为之一滞。但依然有进二十步内的回营马军,这时候大旗中飞熊旗一抬,三队中为数不多的刀盾手将团牌插在身前地上,从背上取下弃枪、投标,交叉飞掷。

    回营马军进攻受挫,稍稍退却,郭如克遥望见岸畔踌躇不定的回营马军,心中大喜。吩咐预备的五队火速穿插上去。五队中兵士多持长刀大矛,郭如克的意图便是趁对手犹豫不决的时机,将双方间隔尽可能缩小。张雄飞背水迎战,无路周旋,只要能压近,那么彼等马军的机动优势将毫无用武之地。

    回营马军首先弄不清赵营的虚实,接着试探一攻吃了大亏更无战心,于是当下军阵中竹哨再起,七八面高挑的三角旗指向东面,马蹄翻飞,马军们开始向东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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