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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李太师”便是万历朝名将李化龙。李化龙虽进士出身,但长于戎政。万历二十七年杨应龙叛于播州,李化龙总督湖广、四川、贵州等地军务并兼任四川巡抚。播州叛军悍猛无前却武备落后,总掌全局李化龙以“播贼无火器,攻之须用火器”,要求相关各省悉心筹划、多方制造火器。先是四川都司及成都十二州府先后开设制局研造火器,贵州、湖广等地也随后加紧发展。尤其在湖广,李化龙批示“军中利用,必须火器”,督催湖北有关方面“应委惯造员役,不分昼宵,多方制造”,似武昌、襄阳、江陵、荆州等处皆加设分局以供军需。播州之乱平定后,这些军器火药局裁撤了一些,但仍然有不少留了下来。

    “老陆去襄阳走访过,听说那里还有浙、闽等地调来的工匠后裔,才能卓越。”

    陆其清接话道“襄阳军器火药局所产火器种类颇齐全,火箭、百子铳、发熕、鸟铳、喷筒、西瓜炮、火炼、火砖等皆在统筹中。属下与督责的都司交谈过,预计再过些时日,便可将陆朴一等工匠派过去切磋学习一番。”

    赵当世点头道“火器是军中利器,绝不可受制于人。陆朴一这人聪明机灵可堪大任,自制火器这事以他为主,你俩多加配合,争取今早将自建火器制局的事办妥了,是一等大功。”

    早前,赵当世与陆朴一商讨过研制新式火枪火炮的事宜,但结论是对于目前状况的赵营而言为时尚早。创新难,仿制或做些微小的改进却不难。当下连张献忠在火器这一领域的草台班子都已做到自产最简单的三眼铳,赵营悉心竭力这么久,如何能甘于下风。

    何可畏与陆其清齐声应诺,赵当世续道“原料这一块的渠道,捋清了吗”

    陆其清回道“鸟铳大体无虞,磺买之陕西,硝则取之潼川,铁则取之资阳,炭则取之大邑、犍为,铅则取之灌县,枪杆则取之茂州。除了陕西硫磺,总体而言,四川材料相对便宜,商贾也有与军队交易的经验,集中取材更方便。”

    赵当世满意道“火器之中,鸟铳首当其冲。一步步走,稳妥为上。四川各处材料的事,我会知会孔家的人,让孔老爷替我营集散。”徐徐道,“另外有龙大人在,滇中这条线迟早要打通,前期自制火器未出,我营或以交铳替补,你二人也需做好预算。”

    何可畏肃道“谨遵主公令,我与老陆必全力以赴,务使我营在火器以及其他军械上及早自立,不再仰人鼻息。”

    赵当世微微点头,随后道“今日王统制有事未来,粮草这块可有事体”

    何可畏道“三日前襄藩粮草的最后批已到位,借的是襄阳大米商沈家和蒋家的幌子,旁人看不出端倪。几个批次点计统共粮草不多不少五万石。除了播种外支撑我营至下次收获,绰绰有余。”赵营需银三万石,但赵当世与襄藩最后议定的额数是五万石,多出甚多,赵营的粮荒问题顿解。

    三人再聊少顷,厅外雨珠如瀑,风声大作。赵当世说道“所有事宜我已明了,二位为我赵营鞠躬尽瘁,是营中楷模。”

    何、陆二人连道“愧不敢当”,赵当世接下去道“川中孔老爷那里,事关重大,得专人去跑一趟。”看向陆其清,“老陆,你辛苦一下,过两天去一趟沿口镇。”陆其清在赵营中有地位,够得上与孔庆年面对面的资格,而且比起有几分獐头鼠目的何可畏,他外表富态贵气,声音雄厚,是外派的不二人选。

    陆其清自是当仁不让,拱手应诺。

    从军务府中出来,赵当世回头顾视这座尚未竣工的偌大建筑,大雨之下飞溅,军务府的飞檐斗拱上似乎都蒙上了层毛毛细细的雾,于雄壮粗犷上更添庄严与恢弘。想到再过一月,这里就将成为赵营的核心地带,赵当世似乎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与期盼。

    转回营中,踏着泥泞的道路走至中军大帐外,赵当世却见韩衮站在那里。

    韩衮从

    无避雨的习惯,雨水冲刷下,一身甲胄锃亮有光,不显颓丧,反显英武。

    飞捷营这几个月来任务繁重,韩衮作为统制坐营官,为了工作堪称废寝忘食,兢兢业业中从无半点怨言。赵当世对他很尊敬,立刻跨步上去,抓住他的手笑道“竟然是老韩,真是稀客。”并道,“老徐病在床上,我正要帐里拿些礼物去探看,你也来吧。”

    韩衮应道“自该如此。只是属下有一事要禀命主公。”

    赵当世见他眉间聚满了焦急之色,与他携手步入帐中,问道“出事了”韩衮为人老练洒脱,手段亦强,极少见到愁容。

    韩衮答道“老孟不见了。”

    “不见了”

    “他昨日本应陪同去大阜山巡视新矿,但今日那边反映始终未见他现身。属下找了他几次,营里营外及可能去的地点都寻了个遍,全不见踪迹,询问左右,也不知其人何处。”

    赵当世想想道“若如此,却是蹊跷。一个壮大汉子,怎会凭空消失。”

    韩衮道“老孟人虽粗莽,但办起事来从不含糊。我原让他今晨述职,他纵有事缠身,亦无可能不声不响的。”

    赵当世呼口气道“我即刻找老庞,让他撒出些人手,出去找找。有老庞在,纵然一只蚂蚱也能从土地翻出来,老孟必不在话下。”

    韩衮闻言点头,但忧色不减。

    正说间,帐外庞劲明求见,赵当世笑笑道“说曹操曹操到。”

    及庞劲明进来,听了孟敖曹之事,乃道“此事包在属下身上。三日之内,必给主公、韩统制一个交代。”说完,脸色一变道,“主公,抓到三个细作。”

    “细作”赵当世一愣,“枣阳县每日来去的细作多如牛毛,这三个又待怎地”

    庞劲明凛然道“主公,这三人是在土地庙被抓的,当时正聚在泥像下鬼鬼祟祟。他们来路各不相同,带进来主公一问便知。”

    随后三名落汤鸡似的汉子五花大绑着被推入帐内。庞劲明也不恐吓他们,冷冷道“要活命,把方才话都和这位爷说了。”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令三名汉子唯唯诺诺,可见来中军大帐前庞劲明已给他们做了彻底的“思想工作”。

    其中一个灰衣汉子哆哆嗦嗦道“小人是回营回营小管队。”

    另一个白衣汉子则道“小人是曹营赵掌盘子标下夜不收。”

    最后位于最末的汉子犹豫许久,等前头的讲完,方苦着脸道“小人是、是西营马总管手下斥候。”

    赵当世听罢,面对韩衮,二人脸色同时毅然如铁。

    “回营”自不待提,“老回回”马守应是也。“曹营”即“曹操”罗汝才,所谓“赵掌盘”,赵当世也知晓,乃是罗汝才四大心腹之首的赵应元。“西营”则为“西营八大王”张献忠,“马总管”颇有名,张献忠麾下大将马元利。

    庞劲明对赵当世道“主公,这三人绝非凑巧共聚一处,必早有预谋。”

    赵当世沉默良久,帐内寂静无声,帐外暴雨如倾。




61反戈(一)
    每每遥想自万历四十六年得中武举,距今已有整整二十年,陈洪范都不禁唏嘘。二十年的时光,足以令漆黑的两鬓泛起些许银白、令原本紧实硬朗的肌肉也渐而松弛,更令一位轻狂的青年转变为深沉的中年人。

    红水河、居庸关、登莱二十年时间如白驹过隙,快到来不及回想这其中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陈洪范自谓不是个念旧的人,但走在廊庑中,随着石阶上下,起起落落之间,往日的画面忽而走马灯般浮现在他眼前。越想到后来,脑海中的画面便慢了不少。及至当下,熊文灿、张献忠、赵当世等人物逐一跃然显现,廊外雨水飘飞,他也不禁出神。

    去年,因在辽东畏战潜逃,朝廷将他革职。他有他的委屈,认为朝廷举措不公,上下申诉几次未果,几乎心灰意冷甚至起了从此卸甲归田的打算。但也是老天开眼,随后经人介绍,攀上了时任司礼秉笔太监、东厂提督曹化淳的关系,花费重金拜为义父。当时,曹化淳手下的一个中官恰好奉命去福建考察巡抚熊文灿,并最终促成熊文灿调任中原。陈洪范幸运搭上了顺风车,东山再起。旁人看他一路顺风顺水,他却有难言的苦衷。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就在本年,曹化淳以年老体衰,向崇祯帝连上三疏乞求告假归乡,虽未获准许,但只要有些嗅觉,便不难察觉曹氏势衰已在旦夕。

    而最有资格接任曹化淳的王承恩却对陈洪范不太感冒,陈洪范自然有了种失去根基的自危情绪。靠人不如靠己,既然巴结不上新的靠山,陈洪范也只能先做好手上的事。对他而言,湖广的这个机会来之不易,绝不可再因过失之。

    熊文灿坚持以绥靖的手段弭平流寇,陈洪范也只能跟着他的方针行事。绥靖的成果初见端倪,刘国能、张献忠、赵当世等大寇先后就抚,看似一帆风顺,其实身为局中人,陈洪范最能感受到暗流涌动。对比一味剿杀,招抚一事自然成本小、见效快,但风险却相应也大。就如同治病,既然没有选择下猛药药到病除,那就只能接受悉心调理的漫漫过程。现在的楚北,西营、赵营看似一团和气,但在陈洪范眼里实则都是蠢蠢欲动的炸药。要妥善处置好它们避免引火烧身,“制衡”二字便显得尤为重要。

    当初向熊文灿提出扶持赵营牵制西营的正是陈洪范,他在给熊文灿的信中明确指出,以寇制寇是绥靖之根本,是可让朝廷不费一钱、让熊文灿与自己不费一兵的最佳策略。只看当前,张献忠身为高迎祥死后数一数二的强寇,实力无疑远超赵营。楚北局势重在西、赵二营相制,故而支持赵营发展不可或缺。而且至少从几次相处的过程中看得出,比起嚣张跋扈的张献忠,赵当世更加低调内敛、进退知礼,陈洪范其实内心隐隐希望,扶持赵当世不仅仅为了制约张献忠,也可为日后自己的发展强援。

    “陈大人。”低头一口气走到廊庑尽头,一名仆役站在那里。

    “王爷、林大人都到了吗”陈洪范收收神思,轻呼口气道。

    “都在书房里了。”

    “好。”陈洪范点点头,又整了整衣冠,方才昂首迈步继续行走。

    推

    门进书房,映入眼帘的先是装裱悬挂着的草书一副,上写“进退自若”四个大字。这是书法大家董其昌的真迹,也是那时拜父礼时曹化淳相赠的礼物,陈洪范一直带在身边。其下有两张实木椅子,都坐了人,一个是襄王朱翊铭,另一个则白面细眉细目,乃湖广巡按林铭球。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看见陈洪范进房,正自呷茶的林铭球先悠然道,“竹山先生下一句是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我却道而今听雨画室中,等人何急也。”

    陈洪范先与二人见了礼,坐定主座后面带歉意道“让二位久等了。陈某适才去县狱走了一遭,赵营的那小子筋骨厚实,看着无甚么大碍。”

    林铭球将茶杯放下,道“县狱好,若关在府狱内,掣肘就多了,李大人也顾及不到。”

    朱翊铭说道“事情我俩都知晓了。枣阳褚氏我早有耳闻,不想居然胆大到撩拨赵营。”

    陈洪范道“枣阳褚氏的事,赵参将早前就与我提起过。他这次设伏绑票赵营将领,也着实出人意料。”又道,“赵参将查明其故,就与我说了。褚氏欲将那将领直接押解到襄阳府内上诉,襄阳府内官吏,多与他有旧谊,只怕早有通气。我抢先派人在东津渡口将他们截了下来,并通知李大人将他们都下了监。”

    林铭球捻须而言“看不出赵参将心思也颇缜密。若他自己出手,免不了就落了个私自兴兵械斗的罪名,不管事情对错,这罪名到底洗不脱,而陈大人有盘查襄阳关津的责任,由你出手,自然无虞。”并道,“早一步将他们送去县内也是妙招,否则由府里受案,凭空多出些麻烦。”

    陈洪范答应道“林大人说的是。赵参将一向遵法守法、顺服朝廷,同时致力于维持襄阳府内太平稳定,是忠臣良将。我也是看中了他这一点,才帮这个忙。”

    林铭球道“赵参将我见过,沉毅厚重、谈吐有度,有忠贞之色。”

    朱翊铭这时道“枣阳典吏褚犀地,不是个寻常角色。听说与河南左镇,也不和睦。”

    陈洪范道“此我亦知,褚犀地在朝中有些人脉,在枣阳算得上是只手遮天。县内田产、矿业多受其把持。赵参将驻营鹿头店,免不得和他有所冲突。”

    林铭球正色道“冲突归冲突,只要不逾越国法,无伤大雅。”

    陈洪范回道“可此次褚犀地动用枣阳县内的兵勇,暗设陷阱缉拿朝廷武官,已可视为私刑。赵参将顾念国法,没有私自报复,只想让朝廷主持个公道。”

    林铭球疑惑道“褚氏敢冒险绑票,可师出有名”

    陈洪范回道“听赵参将陈述,那褚犀地畏惧因赵营在枣阳而大权旁落,所以几次三番想借故将赵营排挤出县。”说到这里,对向朱翊铭道,“先前世子爷曾在枣阳为贼寇所缚,褚氏就像将这祸水引到赵营头上。听说世子爷由赵营护送回城的路上,在白马寺也遭到过枣阳县兵的围堵。”

    朱翊铭叹口气道“不错,犬子年幼无知,几乎害于贼手,那时得亏赵参将出手相助,才免

    于一劫,却不想因此反倒惹上了祸事。想赵参将护送犬子与华清郡主归襄阳,是大大的好人,怎么会有半点歹心呢。”

    林铭球扼腕道“原来如此,褚氏屡次三番下绊子,未免太过猖狂了。”

    陈洪范说道“褚氏在襄阳府内颇有关系,几年来也经由襄阳府办了不少案子,自是驾轻就熟,有恃无恐。”更道,“而且赵参将今年新附未久,左右尚有不少人对其营心怀忧惧,褚氏恐怕也看上这一点可用以煽动。”

    朱翊铭摇了摇手中折扇道“林大人此前一直在武昌、江陵,对襄阳上下不熟悉。可想而知,如果襄阳府内负责的官员与褚氏沆瀣一气,案子移到林大人手上,也难免收到蒙蔽。”

    明代以刑部、都察院及大理寺负责国家司法,其中都察院与六部并为“七卿”,在内纠合百官,对外则安抚地方。更进一步而言,各省的巡抚都御史及巡按监察御史,实则在编制上均属于都察院,只不过履行的是都察院之“外差”职责,乃至经略、提督、总督、巡视、赞理等等都属于这个范畴。就拿熊文灿举例,他责在总理南畿、河南、山西、陕西、湖广、四川军务,挂职依然是都察院下的右副都御史。

    起初,大明继承前代,在中央以都察院、在地方以各提刑按察司一并监察天下。但自洪熙元年后,中央外派御史出巡成为常制,正统四年颁定宪纲之后,巡按御史完全凌驾于按察司之上,“代天子巡狩”,甚至可以节制都、布、按三司乃至巡抚和镇守总兵、镇守中官及全体民众,以低品级之职掌举足轻重之大权。各地的重大案件也必须经由巡按过手,才能上呈至中央。似赵营与褚犀地这样的案件,不出意外,最终必会报上中央,由刑部最终定下刑名。

    孟敖曹失踪后,赵当世派庞劲明调查其人其人去向,很快便顺藤摸瓜,揪出了褚犀地。赵当世直接找上陈洪范,也是希望能通过他,利用尚且滞留在襄阳府城的林铭球,将这个案子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陈洪范又道“县里审讯过押解赵营将领的枣阳县弓手。有人供述褚犀地正是想利用那名赵营将领,栽赃赵营行贼寇之事,以此弹劾赵参将。”

    林铭球沉吟道“但襄王殿下明言了,世子爷实乃赵营所救。那么褚犀地但指控当真就属栽赃陷害。这是诽谤朝廷命官之罪,若证据确凿,其罪不轻。”继而又道,“不过说来奇怪,听王爷描述,褚氏能在枣阳经营起来,必也是谨慎之辈,怎会随意逮了个赵营将领,便有了信心将赵营制服难不成,那将领有什么特别之处”

    陈洪范闻言,心中咯噔一下,忙道“想必是积怨已久,忍无可忍。”

    林铭球想了想,问朱翊铭道“王爷或世子爷可曾见过那名赵营将领”

    朱翊铭摇头道“未曾。”

    陈洪范亦道“县狱污垢之地,王爷与世子爷千金之躯,怎好前往。”

    林铭球仍然道“只听陈大人所言,这之中难解之惑甚多。此案非小,我看终究需要传那褚犀地来一趟襄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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