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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熊文灿坚持以绥靖的手段弭平流寇,陈洪范也只能跟着他的方针行事。绥靖的成果初见端倪,刘国能、张献忠、赵当世等大寇先后就抚,看似一帆风顺,其实身为局中人,陈洪范最能感受到暗流涌动。对比一味剿杀,招抚一事自然成本小、见效快,但风险却相应也大。就如同治病,既然没有选择下猛药药到病除,那就只能接受悉心调理的漫漫过程。现在的楚北,西营、赵营看似一团和气,但在陈洪范眼里实则都是蠢蠢欲动的炸药。要妥善处置好它们避免引火烧身,“制衡”二字便显得尤为重要。

    当初向熊文灿提出扶持赵营牵制西营的正是陈洪范,他在给熊文灿的信中明确指出,以寇制寇是绥靖之根本,是可让朝廷不费一钱、让熊文灿与自己不费一兵的最佳策略。只看当前,张献忠身为高迎祥死后数一数二的强寇,实力无疑远超赵营。楚北局势重在西、赵二营相制,故而支持赵营发展不可或缺。而且至少从几次相处的过程中看得出,比起嚣张跋扈的张献忠,赵当世更加低调内敛、进退知礼,陈洪范其实内心隐隐希望,扶持赵当世不仅仅为了制约张献忠,也可为日后自己的发展提供强援。

    “陈大人。”低头一口气走到廊庑尽头,一名仆役站在那里。

    “王爷、林大人都到了吗”陈洪范收收神思,轻呼口气道。

    “都在书房里了。”

    “好。”陈洪范点点头,又整了整衣冠,方才昂首迈步继续行走。

    推

    门进书房,映入眼帘的先是装裱悬挂着的草书一副,上写“进退自若”四个大字。这是书法大家董其昌的真迹,也是那时拜父礼时曹化淳相赠的礼物,陈洪范一直带在身边。其下有两张实木椅子,都坐了人,一个是襄王朱翊铭,另一个则白面细眉细目,乃湖广巡按林铭球。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看见陈洪范进房,正自呷茶的林铭球先悠然道,“竹山先生下一句是‘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我却道‘而今听雨画室中,等人何急也’。”

    陈洪范先与二人见了礼,坐定主座后面带歉意道:“让二位久等了。陈某适才去县狱走了一遭,赵营的那小子筋骨厚实,看着无甚么大碍。”

    林铭球将茶杯放下,道:“县狱好,若关在府狱内,掣肘就多了,李大人也顾及不到。”

    朱翊铭说道:“事情我俩都知晓了。枣阳褚氏我早有耳闻,不想居然胆大到撩拨赵营。”

    陈洪范道:“枣阳褚氏的事,赵参将早前就与我提起过。他这次设伏绑票赵营将领,也着实出人意料。”又道,“赵参将查明其故,就与我说了。褚氏欲将那将领直接押解到襄阳府内上诉,襄阳府内官吏,多与他有旧谊,只怕早有通气。我抢先派人在东津渡口将他们截了下来,并通知李大人将他们都下了监。”

    林铭球捻须而言:“看不出赵参将心思也颇缜密。若他自己出手,免不了就落了个私自兴兵械斗的罪名,不管事情对错,这罪名到底洗不脱,而陈大人有盘查襄阳关津的责任,由你出手,自然无虞。”并道,“早一步将他们送去县内也是妙招,否则由府里受案,凭空多出些麻烦。”

    陈洪范答应道:“林大人说的是。赵参将一向遵法守法、顺服朝廷,同时致力于维持襄阳府内太平稳定,是忠臣良将。我也是看中了他这一点,才帮这个忙。”

    林铭球道:“赵参将我见过,沉毅厚重、谈吐有度,有忠贞之色。”

    朱翊铭这时道:“枣阳典吏褚犀地,不是个寻常角色。听说与河南左镇,也不和睦。”

    陈洪范道:“此我亦知,褚犀地在朝中有些人脉,在枣阳算得上是只手遮天。县内田产、矿业多受其把持。赵参将驻营鹿头店,免不得和他有所冲突。”

    林铭球正色道:“冲突归冲突,只要不逾越国法,无伤大雅。”

    陈洪范回道:“可此次褚犀地动用枣阳县内的兵勇,暗设陷阱缉拿朝廷武官,已可视为私刑。赵参将顾念国法,没有私自报复,只想让朝廷主持个公道。”

    林铭球疑惑道:“褚氏敢冒险绑票,可师出有名”

    陈洪范回道:“听赵参将陈述,那褚犀地畏惧因赵营在枣阳而大权旁落,所以几次三番想借故将赵营排挤出县。”说到这里,对向朱翊铭道,“先前世子爷曾在枣阳为贼寇所缚,褚氏就像将这祸水引到赵营头上。听说世子爷由赵营护送回城的路上,在白马寺也遭到过枣阳县兵的围堵。”

    朱翊铭叹口气道:“不错,犬子年幼无知,几乎害于贼手,那时得亏赵参将出手相助,才免

    于一劫,却不想因此反倒惹上了祸事。想赵参将护送犬子与华清郡主归襄阳,是大大的好人,怎么会有半点歹心呢。”

    林铭球扼腕道:“原来如此,褚氏屡次三番下绊子,未免太过猖狂了。”

    陈洪范说道:“褚氏在襄阳府内颇有关系,几年来也经由襄阳府办了不少案子,自是驾轻就熟,有恃无恐。”更道,“而且赵参将今年新附未久,左右尚有不少人对其营心怀忧惧,褚氏恐怕也看上这一点可用以煽动。”

    朱翊铭摇了摇手中折扇道:“林大人此前一直在武昌、江陵,对襄阳上下不熟悉。可想而知,如果襄阳府内负责的官员与褚氏沆瀣一气,案子移到林大人手上,也难免收到蒙蔽。”

    明代以刑部、都察院及大理寺负责国家司法,其中都察院与六部并为“七卿”,在内纠合百官,对外则安抚地方。更进一步而言,各省的巡抚都御史及巡按监察御史,实则在编制上均属于都察院,只不过履行的是都察院之“外差”职责,乃至经略、提督、总督、巡视、赞理等等都属于这个范畴。就拿熊文灿举例,他责在总理南畿、河南、山西、陕西、湖广、四川军务,挂职依然是都察院下的右副都御史。

    起初,大明继承前代,在中央以都察院、在地方以各提刑按察司一并监察天下。但自洪熙元年后,中央外派御史出巡成为常制,正统四年颁定《宪纲》之后,巡按御史完全凌驾于按察司之上,“代天子巡狩”,甚至可以节制都、布、按三司乃至巡抚和镇守总兵、镇守中官及全体民众,以低品级之职掌举足轻重之大权。各地的重大案件也必须经由巡按过手,才能上呈至中央。似赵营与褚犀地这样的案件,不出意外,最终必会报上中央,由刑部最终定下刑名。

    孟敖曹失踪后,赵当世派庞劲明调查其人其人去向,很快便顺藤摸瓜,揪出了褚犀地。赵当世直接找上陈洪范,也是希望能通过他,利用尚且滞留在襄阳府城的林铭球,将这个案子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陈洪范又道:“县里审讯过押解赵营将领的枣阳县弓手。有人供述褚犀地正是想利用那名赵营将领,栽赃赵营行‘贼寇之事’,以此弹劾赵参将。”

    林铭球沉吟道:“但襄王殿下明言了,世子爷实乃赵营所救。那么褚犀地但指控当真就属栽赃陷害。这是诽谤朝廷命官之罪,若证据确凿,其罪不轻。”继而又道,“不过说来奇怪,听王爷描述,褚氏能在枣阳经营起来,必也是谨慎之辈,怎会随意逮了个赵营将领,便有了信心将赵营制服难不成,那将领有什么特别之处”

    陈洪范闻言,心中咯噔一下,忙道:“想必是积怨已久,忍无可忍。”

    林铭球想了想,问朱翊铭道:“王爷或世子爷可曾见过那名赵营将领”

    朱翊铭摇头道:“未曾。”

    陈洪范亦道:“县狱污垢之地,王爷与世子爷千金之躯,怎好前往。”

    林铭球仍然道:“只听陈大人所言,这之中难解之惑甚多。此案非小,我看终究需要传那褚犀地来一趟襄阳。”

    陈洪范与朱翊铭听了这话,不禁同时起身拂袖。




58勾当(二)
    十余人沿着山道而上,一将身着蓝色布面甲走至马跑泉旁,俯身掬水抹了把脸。环顾四周一番后,找了块还算圆滑的石头坐了下来。

    “马匹都藏好了”蓝甲将询问左右随从。

    有随从答话道“将军放心,都是老手活计,不会有差池。”

    那蓝甲将没说话,又过不久,从山道转角处转出一将,瞧装束也是把头模样。那蓝甲将一见他,起身便问“老冯,官军搜山”

    来人摇头道“我看过了,只是过路的马帮商贩。”

    那蓝甲将啐了一口痰,骂骂咧咧道“贼怂的,若非姓罗的那窝囊废,咱们用得着这么惊惊乍乍、东躲西藏”

    来人撇嘴道“要我说,实则不必多此一举弃马登山,见了官军咱也不怵。”

    那蓝甲将说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个撞上了官军,还不是得多绕口舌咱们已经做完了差事,回去复命路上可别出岔子。”

    两人聊了几句,便即带人下山去了。待马蹄声再起远离,侯大贵从草丛里跳将出来,顾视身后拍着身上土灰的李延朗道“你看清楚那俩人了吗”

    李延朗答应道“不会有差。头前一个着蓝甲的行走间左足微跛,后头出来的那个满月脸有些斗鸡眼,都是当日宴席上见过的。”

    侯大贵接着道“正是,白跛子白文选,斗鸡眼冯双礼,这两位名头可是晨鸡打鸣儿响当当。”说到这里,转向李万庆,“老李,西营的大将怎么会在这里,你可知道因由”

    李万庆脸一白,连连摇头道“我怎知道。八大王耳目甚众,听说远至滇中、京师都不乏他的眼线。在这里遇见他的人,也不稀奇。”

    侯大贵瞥他一眼,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赵营从郧阳府开拔往枣阳县的中途曾在谷城落脚,张献忠设下大宴与赵当世把酒言欢,两营重将均有出席。白文选与冯双礼都是近两年崭露头角的西营新人,张献忠特地点名让他们给赵当世敬过酒,因此不论侯大贵还是李延朗都对他们有较深的印象。

    李延朗见侯大贵不追问,也不多说。当下侯大贵面对李万庆拱手道“兄弟们的心意,我已知悉,必将通达给我家主公。而下兵荒马乱,李兄要去追寻部队,我俩也需尽快回去复命,便不两相耽搁。烦请李兄代我营向诸位兄弟问个好。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你我必将再见。”

    李万庆肃道“今番若无侯兄前来,我等当真有走投无路之感。赵掌赵大人念及旧情,欲助我几个改头换面,是天大的恩德。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也请侯兄回去传达我几个的心意,只要赵大人呼唤一声,无论千难万险,我几个也必会报偿。”

    侯大贵“哈哈”一声,再度拱手致意。

    李万庆对他说完,走上两步,与李延朗紧紧相拥,道“九子。我已孑然一身,如今世上最亲近的弟兄只剩你一个。只恨老天无眼,使我骨肉分离,日后但凡有机会,哥哥即便当牛做马,也要护在你身前再不离弃。”

    李延朗动容道“五哥,你这说哪里话。赵大人求贤若渴,哥哥智计过人,若在赵营必能一展抱负。等时机成熟之日,就是我兄弟相聚之时。”

    三人在跑马泉畔分开,侯大贵与李延朗走了段路,见他一直低着个头闷声不响,乃道“小李,倘没记错,你这个五哥,当初是抛却了宗族从贼。虽然改名,可纸包不住火,终究还是牵连到了宗族。是也不是”

    李延朗心头一震,仿佛沸鼎的盖子被揭开,记忆从脑海深处喷薄而出。

    十年前,李万庆受友人勾诱,不顾家族宗亲苦劝,毅然揭竿而起,且凭着过人的手段,很快自立山头跃成一家有名有姓的大掌盘子。后因有乡党告密,官府盘查上门,

    其父难熬拷打,一命呜呼,其母亦忧愤而亡,连带着其余亲戚也都被波及,定为贼党接连下狱。李延朗其时尚幼,随着幺叔逃亡躲过了官府追捕,幺叔在半途为乱兵所杀,李延朗也被劫持。经过几番波折,他顽强存活了下来,慢慢成长为了一名老练而果敢的战士。只不过,跌宕起伏数年,在种种原因的滋扰下,他始终未能见自己的“五哥”一面。可以说,若不是赵当世这次派他随行承天府,与族兄这十年来的第一次再会时刻,恐怕还得延后。

    “我记得你说过,自落草来,一直难见你五哥。你可想过其中因由”侯大贵边走边道。

    李延朗闷闷道“属下不懂统制的意思。”

    侯大贵微微叹气,道“你五哥因一时意气,拖累了整个家族。他的爹妈,你的爹妈,难道不都是受了他的牵扯”

    李延朗脸色红白相加,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侯大贵继续道“我在世间若还有个仅存的弟弟,那是说什么也得将他接到自己的身边,待之如子。可你五哥怎么着,你也心知肚明。”干笑两声,“好在我老侯运道,家里人死个干干净净,倒是了无牵挂喽。”

    见李延朗仍然沉默,侯大贵道“不过要换做我,也不会见你。不是不想见你,而是心中有愧,没面目见你。”

    一句话出口,李延朗如蒙锤击,登时站定原地,不再前行。他很清楚的记得,一开始,孤苦无依的自己是多么渴望去到李万庆的身边,与唯一的亲人相互扶持。只是天不如人愿,一腔热血的尝试屡屡都换来令人懊丧的结果。碰壁而归的理由也不尽相同,脑海中最接近的一次,他甚至摸到了李万庆的营帐外,却在最后关头被看护的兵士以“掌盘作战未归”为由强行逐出了营帐,然而,帐中那被灯光照射在帐幕上的身影始终在他心底挥之不去。那之后,心似乎就凉了不少,他没有再尝试追着李万庆的部队苦苦求见,他选择了一条自己的路,一条与他的族兄再无交集的路。

    他很愿意相信,李万庆不见自己,确实是苦于繁忙的军务。但当他自己也成了一名不大不小的掌盘子后,他慢慢体会到了自己当初的天真幼稚。所以,他尝试着将答案藏入心底的深处,让它落满灰、积满尘,再也不会浮出水面。

    只可惜,内心的秘密,还是给侯大贵毫不留情地挖了出来。

    “心中有愧,没面目见你。”

    李延朗反复默念着侯大贵的话,其实,他又何尝没有想到过这句话。他很想对李万庆说一句原谅,但可惜的是,李万庆从来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我不怪他。”李延朗脸色阴郁,最后听到自己原谅之语的不是李万庆,反而是侯大贵。

    侯大贵点点头,道“你不怪他,他反无法看清自己。”

    李延朗呼口气道“统制,他这次不还是来与我俩相见了”

    侯大贵笑一下,不以为然道“然而你们可曾谈起往事”

    李延朗叹道“未曾。”转而摇起头,“我亦不知为何,真见了他,当初那些掏心窝子的想说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侯大贵看着他,半晌没开口,李延朗看他一眼,疑道“统制”

    “昔日李延庆,今日李万庆。”侯大贵面沉如水,“你也不是那时候的李延朗了。”

    李延朗凛然道“血浓于水,他到底是我五哥。”

    侯大贵苦笑不迭“血浓于水”随即正色而言,“我老侯从不说矫情话,这辈子的矫情话今日怕是都对你说了。我今日讲这些,并非想揭你伤疤,寻你开心。只是忍不住提上一嘴,你心念着他,是你的好处,但他心中所重,却未必在你。”

    李延朗听到这里,忽而笑了,侯大贵面有不悦,只听他道“统制之言,

    属下句句在心。统制可知,主公待我如弟,我也早视之如亲。赵营于我,便如家般。内中轻重,属下自有分寸。更何况”说着说着,不由想起了茹平阳,但对着侯大贵,终究说不出口。

    侯大贵听到这里,浑身上下顿时为之一轻,咧嘴笑道“你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还不知。”二人相对皆笑。至此,侯大贵再无担忧。

    数百里外,枣阳官道,三骑飞驰。

    回首远顾渐渐渺茫的北大营,孟敖曹内心突然空落落的。到得一交叉路口,孟敖曹勒住缰绳,兜马缓行。身后一名随从打马上来,道“孟哨,郭统制那里可得赶紧,听说他现在双沟口,咱们今日要赶到,还得返回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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