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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这一刺卯足了全力,朱红骑枪脆弱的留情处应声而折,蓝甲将右手虎口也因巨大的反作用力撕裂流血。他浑不在意,解开骑枪的拴绳,将之弃掷于滚滚沙尘,顺手拔出了腰间马刀。附近贼兵看他停马,数人张牙舞抓上前围攻,那赤红骅骝却猛然间蹬开四足,仿佛脱兔,从贼兵们的头顶掠过,霎那间,几朵血花在空中绽开,蓝甲将挥出数刀,刀刀见血。一阵横风刮来,迎风纵马飞奔的蓝甲将灰袍招摇,所过之处无不披靡,两名手持旗枪的骑兵分居左右,紧紧跟随着他,从始至终未曾落下半步。风吹旗开,旗上六个大字鲜明可见飞捷营统制韩

    “老韩”正自浴血奋战的孟敖曹见此一往无前之壮举,不禁心动神摇,一股子勇气陡然涌满全身,“弟兄们坚持住,与我杀出阵去”

    蓝甲灰袍赤红骅骝,正是韩衮亲自到了。

    韩衮审时度势,认为舂陵城守与不守对于当下大局已无关紧要,故当机立断,与崔树强收拾北门守军,弃城而出。崔树强本来忧虑北面敌军会缠斗阻挠,但韩衮则不以为意。结果在北门外布阵的常国安战意非常低迷,数道防线几乎都形同虚设,韩衮与崔树强得以统带飞捷营所剩四百余骑顺利自北门迅速绕到城东郊外。

    当其时,守护两翼的李汝桂、王可怀两部曹营马军争相入城,王光恩、王光泰所部侧翼空虚异常,等王光恩反应过来,三千余人几乎早给韩衮搅了个天翻地覆。

    “此乃何人”王光恩瞠目结舌,眼睁睁看着孟敖曹与援军会合,指着阵中尚在来回驰骋的韩衮问道。

    “此人诨号海东青,原老闯王帐下骑将、赵营马军统制韩衮。”

    王光恩望之喟叹道“只此一人在我军中如入无人之境,悍勇如斯,当真闻所未闻”话音方落,阵中已被韩衮所部来回拉扯出一个巨大的豁口,韩衮、孟敖曹等皆由此豁口冲出重重围困,投北而去。

    “兄长”王光泰着急叫道,“赵营贼子跑了”

    王光恩将他拦下,看着数百步外,已经变换了城头旗帜的舂陵城道“城池已下,你我又何必去碰这个硬茬子。”再目视渐而消失在林道间的韩衮部兵,意味深长道,“赵当世到底是何许人,能揽得如此狠角色为他效死力”

    王光泰与他心意相通,听了这话,如有所思,低下头退到了一边。




92义气(四)
    傅寻瑜的话一出口,坐在侧边的凤盔骑士立刻就不高兴了,板着脸骂起来:“放屁,放屁!满嘴屁话臭不可闻!”接着说道,“覆盆之险我看还是把这四字送给赵当世的好!”坐在上首的那汉子脸色同样不屑一顾。

    “二位,岂不闻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之语。”对着面孔渐露凶相的二人,长身而立的傅寻瑜不卑不亢,“我赵营是否忧患,拭目以待,可二位的苦难,则一目了然。”

    “你倒说说看!”那凤盔汉子抓耳挠腮,已很是不耐烦。

    傅寻瑜瞥他一眼,说道:“二位身居高位,眼光自是宽广。当知当前楚北局势虽是胶着,可往更远了看,整个大局却是明朗异常。”提振声调,续言,“在豫南,总督熊文灿与总兵左良玉各聚重兵,围困回、革等营,旬月来大大小小数十仗,官军屡战屡胜,不日必将逐回营等入楚”

    那凤盔骑士立即嚷道:“入楚怎么了入了楚不正好与我曹营合兵”

    傅寻瑜笑笑道:“合兵自然是好,然阁下是否想过,当初回、曹二营又为何要分兵呢”

    “分”凤盔骑士刚想反驳,但猛然间想到些什么,顿时语塞。

    傅寻瑜往下说道:“当今义军形势,早非昔日可比。聚沙成塔堪称魁渠者,无非闯、回、曹,余者皆不足道,一言以蔽之,这三营在,义军之火尚存,这四营灭,则十余年之积功毁于一旦,任凭其余义军再怎么挣扎,终究再难有规模。”

    明代变民起义贯穿一朝始终,从未断绝。洪武三年至洪武三十年,两广、福建、湖广、江西、陕西等地几乎年年生变,但这与开朝初期各地官治尚不稳定有关。等明朝国基渐稳,到了明太宗永历十八年,方有山东唐赛儿领白莲教起义之变,而此时距最近一次陕西高兴福的叛乱已过去二十余年。随后又经近三十年,明英宗正统时,浙江叶宗留、福建邓茂七同期起义再过近二十年,荆襄流民刘通、李原揭竿而起。此叛乱虽同样以失败告终,但值得一提的是,明廷由此不得不在荆襄西北山区设立郧阳府来管控躲入山中的流民,并将建制延续至今四十余年后,明武宗正德年间,河北刘六、刘七反,率众攻陷北直隶、山东、河南、山西等地诸多周县,甚至三逼京城。同时江西民变,抚、饶、瑞、赣等州相继暴乱,右都御史陈金、右佥都御史王守仁等前后镇压近十年方休。

    至王嘉胤、高迎祥等起事前夕,明神宗万历年间,蓟州白莲教徒王森自称“闻香教主”,传教广布北南直隶、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四川等省,受明廷捕死狱中,其徒徐鸿儒于天启二年联合多地教徒举义,星火燃及十余省。

    总体看来,有明一代,算得上“朝野震动”的各大起义,中间基本都隔有少说二十年光景。这一方面是由于反抗力量在每次耗尽后,需要一定的时间恢复积聚另一方面也因明廷在短时间内处于高度紧张的戒严状态,从中央到地方都会绷紧了弦,及时镇压后续有可能激起事变的苗头。

    所以,继徐鸿儒起义以来,大致起于天启七年陕西王二、其后涌现出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等巨寇的陕西大规模民变一直延续到现在,粗略估计也逾有十年之久。十年来,受到官军四面围困、屡屡剿杀的流寇们为了保存有生力量,自然而然摒弃了当初各自为战的散沙状态,逐渐会聚成了几家大体量的营头,团结自保,其他小鱼小虾,根本掀不起风浪。具体而言,不算已经投降的西营和赵营,楚豫的回营、曹营及陕西的闯营可以说是当下硕果仅存的流寇集团,他

    们一倒,这一代的起义者也就算完了。

    傅寻瑜字字珠玑,点明了官贼两方的态势。回营入楚,看似有会同曹营之利,但在张献忠、赵当世二人皆降的大背景下,回、曹二营在湖广其实依旧孤掌难鸣。相反,二营分而复合,直接提供给了楚豫官军一网打尽的机会。那凤盔骑士想来也是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欲言又止。

    “河南熊文灿、左良玉、张任学等麾下精兵强将无数,湖广陈洪范、龙在田、许成名等亦悍勇之辈,回、曹二营跋涉已久,与他们放对,胜算几何”傅寻瑜侃侃而言,“这些姑且放一边,再看陕西,年来闯营数战皆北,只能藏入群山隐匿。洪承畴、孙传庭正逐步抽兵进入湖广增援,不过多久,阁下口中合为一处的回、曹二营,就要直面陕、豫、楚三省十余万百战官兵。请问这对曹营、对二位而言,是否覆盆之险呢”

    “你”遭到诘问的凤盔骑士脸色一红,想骂却骂不出口。

    上首那汉子冷哼一声道:“你说的头头是道,然而后事难料,我俩跟了赵当世,或许就这两日便要身首异处,留在曹营,至少还能再观望观望。”

    傅寻瑜抚掌笑道:“阁下说的轻巧,世间事,都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即便回营和曹营能躲过这一劫,然大势已明,回、曹二营最好不过再度徙转,继续那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到那时候,官军真正得势,再想招安,难上加难!”更道,“老回回、曹操都是人精,岂会没有招安喘息的打算,然而这大明的编制,又岂是说入就能入的连他们尚且上天无路,如今我家主公愿给二位一个衣锦还乡的机会,二位还有什么犹豫的”

    那凤盔骑士一听这话,脸色一缓,正要说话,但上首那汉子抢先恶声恶气道:“我等虽没什么大花头,倒也非你眼中那种贪生怕死的人。不招安,左右不过脖子多个碗口大的疤,你狗日的真当我兄弟怕吗”

    傅寻瑜半步不退让,甚至前跨一步,大声道:“二位都是当世枭杰,自不会在乎生死,可我却为二位之名惋惜!”

    “惋惜什么”上首那汉子忍不住站起来问道。

    傅寻瑜回道:“惋惜二位最后死的不明不白,自以为是为他罗汝才尽忠,实则给人当成笑柄!”

    “狗日的东西,老子宰了你!”上首那汉子怒气冲冲,拇指一挑,腰间佩刀立刻出鞘过半。

    “阁下杀我自便,但还请等在下将话说完!”傅寻瑜面无惧色,再走一步,“曹营本部尽数入城,只留下阁下几营在城外吹风淋雨,替他守野、替他抵御北来之敌,其轻慢之心昭然若揭,早晚必不容二位在塌畔,二位又何必自欺欺人!”

    这时候,硬挺着脖子的傅寻瑜距离上首那汉子实仅一步之遥,转看那汉子持刀在手,眼中冒火,几乎下一刻就要将刀砍出去,帐中三人的耳边,突然都听到了一阵爽朗的笑声。

    “哎呀,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刀兵相见,老蔺,快将刀收起来,别吓到了傅先生。”

    傅寻瑜循声看去,只见帐内一角的一面大屏风后,蓦地转出两人。走在前面的是名面色黝黑的五短身材汉子,双眼眯着笑吟吟的,正是说话之人。他身后的圆脸汉子则脸色冷淡,双唇紧抿。

    “傅先生,远道而来,有失远迎了。”那黝黑汉子抱拳道。

    傅寻瑜瞬间换上和颜,回礼道:“见过左金王。”

    那黝黑汉子一呆,随即笑道:“你认得我”说着看了眼上首那汉子。

    傅寻瑜轻点着头道:“在下不仅认得左金王,也

    认得适才交流甚欢的乱世王、射塌天二位大掌盘子以及这位争世王。”说罢,转向上首那汉子及凤盔骑士各行一礼,“蔺掌盘,李掌盘。”又对那圆脸汉子打个招呼,“刘掌盘。”

    上首那汉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咬着牙道:“你早认出我不是左金王,还在那里装模作样!”他正是“乱世王”蔺养成,离他不远,头戴凤盔的“射塌天”李万庆也同样面现不满。

    “咳咳,不提这个了。”贺锦摆摆宽厚的手掌,“是我等欺瞒傅先生在前,怪不得傅先生知而不言。”说着,伸手往腰间一拎,一把宝刀出现在手上,他边看边说,“这把刀是三年前我俺们亲手赠给赵兄弟的,那时他只是回营里一个小小的百户,谁想一转眼,竟已是名动一方的大人物了。”话落,喟然长叹。

    傅寻瑜道:“左金王赠刀之情,我家主公时常挂在嘴边。除此之外,左金王的赠药之恩更令我家难忘。我家主公曾言,没有那时的一包药、一把刀,就没有后来的赵当世。”

    贺锦呵呵笑道:“赵兄弟非常人也,非常人配非常刀,当时我就对他说过。”

    傅寻瑜附和笑道:“左金王有救人之德,更有识人之明。我家主公心念左金王,日思夜想就是与左金王携手并进,之前时机未到,这次派在下来此,希望能为左金王传达他的心意。”

    没等贺锦回答,刘希尧先道:“老贺,事关重大,你要三思。赵营新败,成败难料,你这一点头一摇头,关乎的不只我几个,更有四营成千上万弟兄的性命。”

    贺锦点点头,沉吟一会儿,道:“我姓贺的做人做事,向来从心而行。无论做贼或是做官,非求封妻荫子、财富连城,但求问心无愧。”

    傅寻瑜问道:“何谓无愧”

    贺锦应道:“姓贺的固然粗俗,倒也知为人立世,不可缺仁、义、礼、智、信五常。俺家世代务农,五服之内每人读过半句书,也不懂得进退礼节,这礼与智是这辈子也沾不上边。说仁,起事以来,也不知杀过多少人,其中该死的有,不该死的也有,这个字实在愧不敢当。论起信,则说不清道不明,暂放置一边,如今只有义字实实在在摆在眼前。论义气,罗汝才之辈寡恩少义,无足道哉,而赵兄弟几次三番派人来邀我一同聚义,我若一再拒绝,岂不是就成了不义之人五常之中,若缺四常,与缺手断腿的废疾者何异俺又有何面目立身天地间”一番话出口,蔺养成等三人皆默然无语。

    久之,刘希尧叹口气道:“老贺,你心意已决”

    贺锦将那宝刀重新配回腰间,道:“正是。你三个从与不从,俺都不强求。”

    李万庆苦笑道:“老贺,我四人有金兰之谊,说好了要同生共死,你去赵营,怎么能不捎带上我三个”言及此处,往两边看看,蔺养成、刘希尧也都点头称是。

    贺锦眼眶一热,握住蔺养成及李万庆的手,道:“好兄弟!”言罢,问傅寻瑜道,“傅先生,赵营在北,战情究竟如何”

    傅寻瑜道:“一如刚才所说,有险而无忧。”

    贺锦想了想道:“不成,姓罗的昨日召开军议,隐有立刻发兵北上之意。无论如何,在北面战事未结之前,我等不能坐看曹营北进,滋扰赵营。”

    蔺养成心头一跳,咽口唾沫问道:“老贺,你的意思是”

    贺锦褶皱丛生的面颊上肌肉开始抽动,透出强烈的杀伐气不禁让傅寻瑜重新审视起了这位一直以笑脸示人的经年老寇。

    “今夜,咱们便要动手。”



91义气(三)
    枣阳县城失陷之日,绰号“杨傻子”的曹营南营方面将军杨金山率先领马军冲杀入城,其次贺锦、蔺养成等部相继递进。又过一日,舂陵城失陷,曹营以“整齐王”王和尚及“九条龙”刘百正、“张胖子”张芳等留守,另有“一丈青”施公达、“一条龙”张立在清潭城,其余各部会同后续由南部出山的曹营大部队皆转移到了枣阳县城。

    “曹操”罗汝才本人与心腹老营领哨赵应元、叔父罗戴恩、外甥王龙居于县城衙署,中营方面将军朱养民、东营方面将军李汝桂、西营方面将军杨承恩、南营方面将军杨金山、北营方面将军王可怀分别负责防卫。偌大曹营系统只有这些曹营心腹部曲被允许驻扎在城中,先前攻城野战颇效死力的“小秦王”王光恩、“花关索”王光泰等部驻枣阳西郊,“左金王”贺锦、“乱世王”蔺养成、“射塌天”李万庆、“争世王”刘希尧等部驻枣阳北郊,“托天王”常国安、“安世王”胡可受、“改世王”许可变等部驻枣阳东郊,“兴世王”王国宁、“断山虎”杨友贤等部驻枣阳南郊。在罗汝才三令五申下,这些非属曹营嫡系等别部,没有罗汝才本人的允许,一兵一卒都不可踏入县城哪怕半步。

    “惩奸除恶替天行道、仁义无双安民扶政。“枣阳县县城北,绣有这两句话的旗帜插满城垛,裹着灰色大袖褙子的傅寻瑜仰望城头,默默念诵。

    身后靴声橐槖,傅寻瑜回身一看,点点头道:“李掌盘。”

    头戴凤盔的李万庆也随着他的目光瞅了瞅上方的招展群旗,接着朝地上咳了口痰,低声骂道:“糊弄三岁小孩的鬼话,也好意思招摇过市。”说着,转对傅寻瑜,“傅先生,咱几个刚在小帐里商定完了,老贺说请你过去,代表赵营做个见证。”

    傅寻瑜应诺一声,不由回想起了今早贺锦那一句“今夜,咱们便要动手”。这话说的风轻云淡,但傅寻瑜听在耳中端的是石破天惊,以至于现在想来依然心情激荡。也正是在那时,他方才理解为何蔺养成、李万庆等虽皆不可一世的亡命之徒,却都甘愿奉看似貌不惊人的贺锦为大。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论果决、论胆勇,相比之下,的的确确无能出贺锦之右者。

    贺锦一锤定音,蔺、李、刘三人无他主意,一齐表示愿意追随他投效赵营。贺锦忧虑曹营这两日北上扰乱赵营对回营的战事,故而计划就在今夜起事,干一票大的。这一票有多大,贺锦并未当场明说,而是先将傅寻瑜请了出去,几个老弟兄私底下商议。等到此时,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几乎日上三竿,终于有了结果。

    回到帐内,几人围站一处,均自眉头紧皱,傅寻瑜首先道:“各位掌盘准备如何行事若有在下能帮上忙的地方,万死不辞。”

    贺锦说道:“赵营待俺们等不薄,俺们等也不想两手空空去见赵兄弟。适才俺兄弟几个计议已定,今日暮时赚开城门,入城捉拿罗汝才个杀才!”

    “捉拿罗汝才”傅寻瑜双目一瞪。在外头等候的过程中,他也琢磨过贺锦等人将会采取何种行动制约曹营北上,思来想去,终归是想不出眼前这四人居然会做出直接攻击罗汝才本人的决定。

    “正是。”贺锦神情毅重,李万庆、蔺养成、刘希尧三人也都严肃

    异常,看着不像说笑,“姓罗的以心腹老营坐镇县城,东、西、南、北、中五将军分别守御四面城门及县衙,北门守将即是王可怀,这厮俺识得,勇则勇矣却是粗蠢无比,又嗜酒如命。自分得了些攻下舂陵城的功劳,便仗此每日吹牛皮下酒,几乎没有一日不是酩酊大醉,姓罗的对他倒也不闻不问”

    说到这里,蔺养成接过话茬道:“我营中恰有美酒数坛,今日晚些时间,我亲自给他送去,赚开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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