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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不错。”李万庆说道,“我等几个只要等得北城门开了,就杀将进去,径取县衙捉拿姓罗的狗才,速战速决。曹营没了姓罗的就是一盘散沙,凭赵应元、罗戴恩等贼怂决计压不住阵脚。到那时再振臂一呼,王光恩、王国宁等辈早对姓罗的颇有微词,必然群起响应。如此一来,不费赵营动半根手指头,南祸引刃而解。”说罢,贺锦、蔺养成、刘希尧皆点头称是。

    傅寻瑜听完这一番话,皱眉思索片刻,道:“几位的计划言之有理,然而内中环节还需细捋清楚,否则一个不慎怕是满盘皆输。”罗汝才素有狡黠之名,节制诸营头坐大至今,定非易与。贺锦等人说得头头是道,但傅寻瑜总感觉有些失之草率。

    李万庆直摇头道:“傅先生放心,这曹营的事,我几个比你清楚。罗汝才、王可怀是什么货色,我几个心中有数。若无把握的事,不会做。”

    贺锦亦道:“时间紧迫,昨日姓罗的曾传下手谕,要诸家掌盘明日入城参与军议。想来必是与北上有关,一旦军令定下,各部兵马动员戒备起来,轻易间实难再获机会。是以要干大事,只能定在今日。”

    傅寻瑜还要言语,蔺养成插话道:“傅先生,自己事自己当,这捉拿罗汝才既是我等定下的,那无论结果如何,也是我等一力承担。就算没成,左右不过多个碗口大的疤,死而不悔。你只需看着便是,即便出自好心提醒,事到当头,反而会扰乱我等心神。”

    贺锦说道:“事急从权,容不得多加筹划。不就是一锤子买卖,兄弟们早前也没少做过,还不一样挺过来了。傅先生无需太过担心,俺四营人马加在一起,也有数千,纵然失利,也足以自保。”

    话说到这份上,傅寻瑜也只能收起劝告,拱拱手道:“那在下就等着好消息,恭祝四位马到成功!”

    随后,当着傅寻瑜面前,贺锦、蔺养成、李万庆、刘希尧四人在帐中关帝像前摆下香案,歃血起誓。仪式罢了,按照贺锦的分配,蔺养成、李万庆、刘希尧三人各回营中准备。贺锦送走他们,回到帐内,说道:“傅先生,兵戈将起、刀枪无眼,俺还是着人将你先从出去吧。”

    傅寻瑜一口回绝,正色道:“在下是赵营人,贺掌盘现已身为赵营将,理应同仇敌忾,并肩作战,在下即便死于乱兵中,也不会退却一步。”

    贺锦怔了怔,继而憨笑起来,道:“妙极了。赵兄弟是宁折不屈的性子,傅先生同样视死如归,上下一心。可见赵营风气重义守诺,早晚必成大事。”

    傅寻瑜笑了笑,但笑容中有些苦涩,贺锦看在眼里,询问道:“傅先生有什么话要说”

    “无他。”傅寻瑜叹气道,“几位都是英豪,能投我赵

    营,可谓令我赵营如虎添翼。但是罗汝才毕竟是臭名昭著的巨贼,周围戒备必然极其森严,在下实为几位掌盘担心且不知在贺掌盘看来,今夜有几分胜算”

    贺锦闻言,低头想了想,然后轻声吐出两个字:“五分。”进而道,“有此机会,如不试上一试,太过可惜。”

    傅寻瑜听罢,看着他坚定不移的目光,唯有敛声不语。

    弹指之间,晚霞满天。

    全副甲胄的贺锦迈着八字步穿过营中川流不息的人马,走到忐忑不安来回踱步的傅寻瑜面前,抱拳道:“营中留了五百人,傅先生暂待在此,等俺好消息。”

    傅寻瑜回以抱拳道:“贺掌盘此去小心!”一个时辰前,他便听说了蔺养成已经带着美酒前往北门。依计划行事,这时贺锦带兵出战,李万庆、刘希尧都将会举兵相合,接下来的一系列行动,才是最紧要的。

    贺锦咧嘴一笑,跨马而去。傅寻瑜目送他离开,抱拳的双手解开,手心竟然尽是汗水。

    霞光消逝,夜幕接踵而至。

    为避免受到乱军波及,傅寻瑜被保护在了北郊远离北门的一片洼地。在这里,看不见城门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一直注视着远方的傅寻瑜的心始终紧紧揪着。城门方向的天空,受火光闪耀的上方苍穹在黑暗中显出些暧昧的墨绿色,即使并没有设身处地,可傅寻瑜似乎能切实感受到北城门那里的龙战鱼骇。

    四野寂然,耳畔只有林风呼呼,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傅寻瑜突见城门上空,火光顿时一黯。他心中猛跳,伫立原地不动。不多时,四五骑自漆黑中遽然冲出,跃马最前的骑士凤盔重甲,正是“射塌天”李万庆。

    “李掌盘!”傅寻瑜迎接上去,但见李万庆须发皆焦,盔甲上尽皆血污,不禁浑身一震。

    “傅先生,大事不妙!”李万庆勒马跳下,一瘸一拐走到傅寻瑜近处。傅寻瑜眼尖,昏暗中瞥见他左腿插着一支箭。

    “情况如何”

    李万庆一抬脸,脏污不堪的一张脸上,只有一对招子尚属清白。然而清白之中,却又夹杂红色的血丝,泪水也盈盈打转。

    “怎么了”傅寻瑜一急,忘却身份,直接攀住了李万庆的双肩。

    李万庆流出泪来,恨声道:“老刘不,婢养的刘希尧,是、是姓罗的安插的暗点儿,捅破了消息”抹一把眼,呜呜咽咽,“老蔺在城头就被杀了,姓罗的赚我与老贺入城,奸贼刘希尧猝起发难,与王可怀等里外夹攻老贺被鸟铳打中了胸口,我拖着他走到一半,他就不行了死前让我,让我捎话给傅先生”说着说着,原还星星点点的泪水立刻落如泉涌。

    “说什么”傅寻瑜脑袋一懵,颤声问道。

    李万庆回道:“说他有缘结识赵兄弟,却无份辅佐他成就大事,但生而能入赵营,便死而无憾了”说着,一收凄容,扶过傅寻瑜,“傅先生,曹贼的追兵就在后边,此间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先走为上!”

    傅寻瑜木然点头,正待上马,谁想正在此时,阴暗中忽又撞出无数马军,将他连同李万庆等团团围住。




79南守 三
    夜半时分,枣阳县城内却飘起了毛毛细雨。杨招凤从床榻上鱼跃惊起,一身亵衣飞脚奔到了营院内,这时候,兵士们已经各自从营房中出来,睡眼惺忪着零零散散立。军官们各自呼叱,抓紧整备队列。

    “城内情况如何”杨招凤一边由两个兵士协助裹上又厚又重的甲胄,一边问向侧里替他牵马过来的一位名叫赵承霖的军官。

    “打探多次,百姓皆言廉哨官引部发难,焚烧民舍、抢掠财物。”赵承霖二十五六年纪,中等身材,面目方正、眉目间透着点点锐气,压着声音回道。他原随薛飞仙在汉中投顺赵营,薛飞仙伏诛后,复归韩衮,任马军队长。因是薛飞仙旧将,虽然骁勇善战,却长时间未受重用。直到一次军宴中,无意间透露出自己的籍贯,被有心人得知乃是赵当世的乡党,仕途才有所起色。又因他做事把细,与杨招凤聊得来,这次飞捷营兵马入驻枣阳,杨招凤特意将他带在身边作为副贰。

    杨招凤用力扯了扯甲胄的下摆,将之理平,疑云密布“我与老廉相识日久,他为人如何最是清楚。平日军中三令五申,他都谨遵在心,怎会突然转了性”廉不信虽然为人豪爽仗义,但比上孟敖曹、崔树强等人,实则要谨小慎微许多。兵马进入枣阳县城前后,杨招凤并未觉察到其人有任何异常表现,夜阑人静正是将息时分,他却忽而引兵烧杀,思来想去都委实难以理解动机所在。

    “行伍已整顿完成,请参军发落”几名军官上前与赵承霖交谈片刻,赵承霖回身禀道。

    此时杨招凤也已穿挂完备,跨上马背,持鞭朝城西方向看去,只见远处的漆黑中,泛起无数红黄明光,照亮了半个苍穹。传来的声音在风中零乱,听不甚清,但可以想象,彼处必然已经兵戈扰攘。

    “先去城西,找到廉哨官”杨招凤一夹马腹,赵承霖亦随之飞身上马。当下军号一鸣,东面营地内马蹄翻动,五十余骑接连出营。

    枣阳县城内道路不宽,且多有曲折起伏,纵然杨招凤心急火燎,行进速度依然受到限制。越靠近西面,喧哗吵嚷声就越发清晰起来,火光同样越发明亮,空气中甚至不断扑来轻微的热浪。

    “前方五十步乃县学,馆舍中怕是住有不少庠生,传令下去,各军马小心慢行,切莫喧嚷惊扰。”杨招凤侧身对赵承霖吩咐道。赵营求贤若渴,赵当世更是一向礼贤下士,杨招凤念过私塾,对读书人有着天然的好感,即便在紧要关头,也不愿因自己的疏忽而使赵营在读书人中留下凶暴骄横的不良印象。

    赵承霖领命,拍马先一步去往县学把控情况,过不多时,却兜马回来,道“参军,县学里已进了官兵。”

    他话音刚落,不远处一汉小跑着到了近前,就马前对杨招凤拱手道一声“杨将军。”

    杨招凤定睛看去,认出是不久前照过面的孙团练,也跳下马来回礼,并问“城西情况如何听说县学里进了兵”

    孙团练先道“县学中庠生这段时日都回老家省亲,馆舍里只剩几个老苍头。县里团练乡勇,就将他们暂时安置进去居住,少些麻烦。”

    杨招凤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么城西”

    他话刚出口,孙团练凑近了道“杨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杨招凤看他似有心事,便与他走到县学门外的槐树下,道“孙团练有话相说”

    孙团练脸色沉重,道“城西的乱子,想必杨将军也知道了。坊间盛传廉将军暴起,纵兵劫掠”话锋一转,“城西现在去不得,北门附近有侧门不

    显眼,在下引杨将军前去,出了县城,再勿回头。”

    杨招凤满腹疑窦,道“既与廉将军有关,我怎可坐视不理”进而问,“孙团练,你负责城中上下守备,当知事情原委。”他心中其实已经猜出几分端倪,今夜乱局起因,未必是人人口中所言廉不信烧杀抢掠,否则自己与廉不信乃是同袍,孙团练为何看到自己不畏反迎想到此节,他便打定主意要从孙团练口中问出话来。

    一究原由,孙团练立刻变得期期艾艾。他神情局促道“事情便是和传闻一、一般”

    杨招凤看他犹豫不决模样,料定内中猫腻不少,正色道“要我抛下廉将军独走绝无可能,孙团练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城西,我是必去不可”说罢,索性来个激将法,朝孙团练重重拱手,拔足佯装要走。

    “且慢”才走两步,背后孙团练起声唤道,“城西已是死局,将军此去但送死而已”

    杨招凤心头一震,扭头道“何出此言”

    孙团练快走上前,叹气道“廉将军是给人栽赃陷害了。而今为乱城西的,不是廉将军,而是而是”

    “到底如何”即便好脾气如同杨招凤,到这节骨眼上也不禁着急,语气重了不少。

    四面耳闻喊杀声此起彼落,混乱向城中彻底蔓延开来,冲天的火光照出孙团练紧张不安的神情,他咬紧了干涩的嘴唇,低头思忖。杨招凤看他踌躇难定,不愿再多磨时间,果断道“既有难言之隐,不说也罢。告辞”

    孙团练经他一逼,始才下定决心,咳嗽一声道“城西进了贼。”

    一听此话,杨招凤心砰砰直跳,强自镇定道“什么贼”对于这个结果,他并不意外。但纵使有了心理准备,当揣测成真,他依然受到了不小的震动。

    半昏半明间,孙团练的表情也晦明难辨,他摇着头道“只知是南来之贼,具体哪家旗号,我我实不知情。”寻即解释道,“我虽领团练防守城门,可今日衙门里传信,西城门防御暂由衙中弓手接替。才交接不久,这城西就乱了。”

    杨招凤了然道“有人支开了你,与贼寇里应外合,接进了贼,又散播谣言,诬陷廉将军逞凶,是也不是”

    “正是。”孙团练苦着脸道,“据在城西戍卫的少许团练乡勇说,西城门已洞开,有贼兵自外涌入。我思来想去,也不会是已经在城内安顿的廉将军所为。”

    杨招凤说道“如此说来,倒是衙门里有人通贼”

    孙团练心一横道“不错。”续道,“暮前调令忽至,我就猜到夜间未必太平。杨将军与廉将军都是好人良将,今番必是受到奸人陷害。”

    杨招凤疑道“团练与县中差役、弓手相异,更有守城之重则,没有知县印信,无人能临时调动。难道祝大人他”

    孙团练咬咬牙道“祝大人德高望重,不会做此等辱没祖宗之事,定是背后受人摆布。”

    杨招凤心道“事已至此,非方寸间可以妄下定论,眼前最紧要的还是与老廉会合,同撤出是非之地。”便道,“无论事出何因,我得先去寻我营兵马。多谢孙团练提醒,若捱过此劫,日后必当涌泉相报。”说罢,拱手要走。

    谁料那孙团练当即急了,一把扯过杨招凤的袖甲,恳切道“城西龙潭虎穴,万万去不得。杨将军且听我一句,此去向北,可走北偏门出城,有我在一路无人敢阻拦。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除了城,咱们见

    机行事”

    杨招凤一愣神,正纳闷孙团练为何苦口婆心执意要自己避去北门。再一想,方懂他的考量,敢情这孙团练接连苦劝不因古道热肠,而是在为后路担忧。贼寇进犯,必然洗城,孙团练看情形没有通贼,难说就能保全身家性命,所以名义上救杨招凤一命,但往细里想,与强劲的赵营马军共进退于他又何尝不是一道护身符再有,贼兵再强,按当前湖广局势,也不可能坐城死守,长则三四日、短则一二日,必然撤走。若朝廷秋后算账,本就有守城职责、且无实质官身的孙团练或许会沦为顶包的替罪羊。

    思及此处,四面八方的杀声突烈。孙团练正满眼殷切等着杨招凤回应,暗处一人冲过来,直接将他推到一边,对杨招凤道“参军城西方向消息,有大股兵马破了西城门正涌入城中,沿路烧杀纵火,口称我赵营替天行道”说话的是赵承霖,他微微喘气,补充道,“西面营地的兄弟们都被冲散,死生不明,几无战力可言。廉哨官乱中坠马,不知所踪”

    “不知所踪”杨招凤揪心道,正说间,县学门前空地上,本伫立着的数十骑赵营马军遽而躁动起来,但听“倏倏倏倏”,无数飞矢划过黑沉的夜色凌空射来,眨眼间,马嘶人沸,骑士与战马们下意识闪避,相互拥挤,本就促狭的空地上顿时混乱起来。

    “上马”敌兵已至,杨招凤振臂高呼。多年的战斗经验指引着杨招凤暂时放下所有的疑虑,专心面对不期而至的敌人。

    “参军,敌骑自西、南两面来”鼓噪的马军中,赵承霖扯着嗓子,高声喊道。

    杨招凤一正兜鍪,伏在马背上抬眼而视,幽黑的远处巷口,几道寒光闪过,猛然间,十余银甲骑士飞跃而出,当中一匹战马极为雄骏,在原地不断跳跃显得兴奋异常。背上那骑士则一手扬刀,一手提溜着个布包,纵声笑语。

    杨招凤问道“他笑什么”

    赵承霖绕马而回,面若死灰,涩声道“廉廉哨官已经战殁”

    这一句,似百余面黄钟大吕在杨招凤脑中震响,他只觉天旋地转,坐在马背犹如坐在陡峭的山巅“老廉”两个字才出口,余光里一点亮芒闪动,他心一绷,侧身要闪,怎奈身体此刻却全然不受使唤,又笨又重。

    “救参军”

    随着耳边赵承霖的呼声高亢,杨招凤的思绪也戛然而止。

    苍茫四合的夜空下,枣阳县城却喧嚣通明仿若白昼。三人立于城外幽谧的小山山顶,目睹着这一切的发生。虽身处身处二里外,但县城中耀出的光线依旧将他们脸庞的轮廓都照得明明白白。

    “进城打头阵的是谁”最先打破沉寂的是个五短身材的中年汉子,他满脸阴郁道。

    与他相伴的一魁梧汉子道“杨傻子。”接着道,“他进去,赵营这点人,怕都得折了。”

    另一个三角脸的汉子摇头道“可惜了赵营这些马军。”转问,“老刘不来了”

    那魁梧汉子道“老刘早说了,不稀得看。早知道也是这个结果,我三个就不该大半夜的摸来这里看吹风。”

    那三角脸汉子道“枣阳一丢,双沟口与舂陵城之间的联系就断了。舂陵城小小一地早晚也保不住。我看这赵营啊,凶多吉少喽。”说着笑着对那五短身材的汉子道,“老贺,姓赵的靠不住,看来咱们得尽早换个出路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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