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那五短身材的汉子默不作声,静静又看了远端的枣阳县城一会儿,方道“乏了。”言罢,低着头,自顾自向小山下走去。
80南守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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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时分,薄雾笼罩的舂陵旧城外,战鼓擂动。
数十面丈余高的黄边黑底大旗在城外数百步外一字排开,旗帜迎风飒飒飘展,旗帜上的斗大绣字也清晰可见。
“惩奸除恶替天行道、仁义无双安民扶政”
低矮的城垣上,孟敖曹手扶垛口,一边听着军中文书念着旗上的字,一边向远端瞭望。目及所至,通往南部山岭的道路尽头,密密匝匝分布着不可胜计的兵马。再远的山口处,肉眼可隐约瞅见无数黑点沿着黛色的山脊线微微耸动,望之犹如群蚁附树。
“斥候来报,曹营各部已出山口。”耳畔传来沉稳而又熟悉的声音。孟敖曹转目看去,顶盔掼甲的韩衮正从马道口拐上来,“留在清潭城的只有一丈青、一条龙等少量杂部,其营主力昨夜便尽数拔营北上了。”
孟敖曹手攥成拳头,重重砸在夯土墙上,道:“这几日光顾着和李汝桂、王可怀俩贼怂捉迷藏,一不留心,倒让姓罗的钻了空子。”
韩衮走了几步,与他并肩站立,道:“罗汝才兵马众多,我军即便探知其进展,在山野中,也奈何不了他。”转而道,“该来的终究会来,曹营在清潭城迁延的时日已经超出我军预计,再无动静,反而奇怪。”
孟敖曹点点头表示赞同,指点着城外距离数百步旌旗如林的曹营阵地道:“眼下东城门外,少说聚起了五六千贼寇。你看正面山丘上,那里重兵陈列,是二王的部众,再往后则是整齐王、九条龙等部,原先李汝桂、王可怀现都在左右翼游弋。”
韩衮肃面点头,“二王”是为“小秦王”王光恩、“花关索”王光泰兄弟,这二人都是颇有名气的流寇,虽非罗汝才嫡系,但向称勇猛,所部战斗力较之寻常流寇要强上不少。而整齐王、九条龙则是赵营的老冤家,当年赵营还在老闯王高迎祥麾下效力时,赵当世就与他们有过激烈的交锋。这些龃龉韩衮都历历在目,想来罗汝才也是看中了整齐王、九条龙与赵营的过节,才加以利用。除了他们,尚有曹营本部马军压阵。李汝桂、王可怀虽之前面对飞捷营屡屡避战,但看得出那时他们并非畏惧乃是心有所图,如今再度出现,必然不会轻易言退。
“北城门有情况否”孟敖曹问道。
韩衮说道:“有。‘托天王’常国安为主,另有‘兴世王’王国宁、‘安世王’胡可受、‘改世王’许可变等为辅,总数亦达六七千人。”又道,“这几营人多但精锐程度不及此间,目前还在潦潦草草布阵,我猜测曹营策略主攻东门而虚攻北门。”
舂陵城墙低城小,建有北、东、西三门。西门因为年久失修,坍塌了一半,韩衮几日前便下令直接将西门封死了。所以眼下要守的城门仅有北、东两个,韩衮守北门、孟敖曹守东门。曹营既然将李汝桂、王可怀的马军摆在东门,那么十有**决定要打东门,压力就落到了孟敖曹肩上。
东门外地势狭长,聚集五六千人已经接近饱和,乍一眼看去兵马之间摩肩接踵,十分拥挤。同样的,北门贼寇再多也超不过六七千。且因舂陵城墙面展开
长度有限,曹营每次派遣攻城的兵士数目难以超过千人,人数再多也无法一股脑投入战场。也因为心知这一点,纵然城内守军不足千人,面对上万敌兵的围困以及更远处罗汝才尚在集结数万部众,韩衮与孟敖曹并没有过多慌张。
此外,由于头前罗汝才迟迟没有进攻,舂陵城内的守军得以从后乡再度补充了一次物资,至少能多支撑十日所需。十日光景,看似短暂,但韩衮明白这对于管着数万张嘴的罗汝才而言是多么大的后勤压力。保守估计,没有充足粮草储备、靠掠夺而活的曹营兵马在舂陵城最多蹉跎三日。换言之,只要能顶住对面三日进攻,舂陵城就算守住了。
说不几句,北面传来悠扬绵长的号角声。韩衮对孟敖曹道:“看来北面之敌大体上布置已完,我先走一步,此间战事,全交给你了。”
孟敖曹抱拳凛然道:“统制放心,我老孟人在门在。”
韩衮对他笑了笑,转身离去。孟敖曹复全神贯注观察东门外敌阵形势,他注意到,正面王光恩、王光泰两部兵马最多,约莫三千余,但大多手执短刀小盾,着甲者不到二成,且阵列中,鲜见攻城所需的火器以及其他器械。两侧李汝桂、王可怀的千余马军虽精,但面对城垣阻隔,亦无用武之地。剩下后排整齐王等,更不足道。孟敖曹跟着赵营,亲眼目睹过不少攻坚拔寨的硬仗,两下对比,心下嘿然,守住城门的信心瞬间又增添了不少。
“弟兄们,打点起精神。斩贼首一个,赏钱二两。自己送上门来的好买卖,不做白不做,现在多动动手脚、多砍几个脑袋,往后就能多娶几个婆娘!”孟敖曹大声激励着备战着的兵士们,在城垣上不断来回走动,“谁先砍够了十个,报上来,老子把妹妹许给他!”
孟敖曹长得马脸豁牙,但亲妹子孟流却是赵营有名的美人。一想到今生有机会娶回那样的美娇娘回家,还能摇身一变管哨官叫声大舅子,守城兵士们登时打了鸡血般无不振奋,各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城外,由上百名幡氅甲士紧守的王光恩本阵中,高挂数丈的玄色大纛缓缓摇动,四面金鼓齐鸣,数以千计的贼寇们同时发出了震天撼地的吼声。孟敖曹心知这是敌军发动攻势的前兆,一摆手,城垣上早已预备着的上百名弓手朝天射出火箭,当中夹杂了部分哨箭,不计其数的箭支汇聚而发,仿佛尖啸的火龙划过天际,散落坠在流寇阵前,虽未伤及一人,但点燃了地面缭乱的杂草,火焰与黑烟瞬时交融升腾。
“夫战,勇气也!”目不识丁如孟敖曹,也能掷地有声说出这一句。作为赵当世在军议中时常强调的作战准则之一,这句话对赵营兵士的基本要求不在于每战必胜,而在于无论胜败,逢战必须勇往直前。同样战败,伤在身前者不惩反奖,而伤在身后者则罪加一等。孟敖曹深然此理,所以当曹营造势之际,不愿落了半点下风。
“哨官,城下有贼骑挑战!”
对峙之时,有兵士急报,孟敖曹闻讯往下看,果见一彪军自西面突驰至城下,其众皆马军,约有百数,扬起的烟尘中,依稀可以辨清彼方旗号。
“挨千刀的王可怀!”孟敖曹一拳打在城垛上。他不识字,但那马队中的旗帜却再熟悉不过,上面游龙画凤的十个字必然便是“马军先锋营先锋副将王”。
一
想起连日来,李汝桂与王可怀不断滋扰城池,却追之难获的憋屈场面,孟敖曹就恨得牙痒。他抬头四望,确认王光恩等部军马至少离王可怀马队有三百步,寻思:“王可怀个贼点儿在城下卖弄,若不出击,岂非示弱未战便堕了我军士气。王光恩、李汝桂等皆在远处,一时半会儿难以驰援,不若抓住机会,将姓王的一举击溃,若能将之擒杀,可给曹贼好大一个下马威!”
如此思定,传唤兵马就要出城迎战,左右劝道:“韩统制再三嘱咐,若无别情,不可擅自出城。而今战端未启,哨官就要出击,似有不妥。”
孟敖曹骂道:“你懂个驴逑,王可怀心怀鬼胎,看我以火箭灭他家威风,特意前来邀战。我若畏首畏尾,正中他下怀,先前夺回的气势毁于一旦!”更道,“你等放心,我带百骑,对城守无大碍。贼寇援军都在远处,一有不对,我亦能全身而退。”
左右闻言,哪个敢拦,孟敖曹绑牢盔甲,昂首挺胸下城。临时抽调精锐骑兵百名,从东城门偷开的一条缝隙中冲突而出。
王可怀部未曾料到孟敖曹会来得如此迅猛,城外五十步处,上百骑未及聚拢,就给飞捷营马军冲成两段,首尾分离。孟敖曹眼尖,瞟见乱马交枪中一贼将外裹蓝白布面甲勒马于旗帜下,料是王可怀本人,凑起周遭十余骑,径朝其突击。王可怀察觉险情,先是旗帜骤然收落,紧接着层叠军马来回奔驰,不一小会儿亦难觅其人身影。
孟敖曹带兵驰杀片刻,斩得十余级,王可怀部马军难以抵挡,作鸟兽散各自奔逃。孟敖曹战得兴起,未得王可怀不免有些不甘,正欲追击,但余光中看见远处似有大队人马向前推进的动向,一时间保持住了清醒,呼喝道:“穷寇莫追,随我回城!”说罢,率先收手,兜马退却。
正值此时,三百步外,王光恩阵中忽起波澜,孟敖曹一面收拢马军后撤,一面细心观察后方情形,当退到距离城门五十步时,远方敌阵猛然分开,内中驰出十余骑,飞马而来。孟敖曹再三确认,来者当真只有十余骑,反而起了疑心,暂缓马速。那十余骑轻装简行,非常迅捷,只几个呼吸,就追上了孟敖曹部。
“吃了这队马军!”到了嘴边的鲜肉,孟敖曹从不拒绝,他一拉辔头,调转方向,正准备顺手将曹营这飞蛾扑火的十余轻骑灭了,对方却在二十步外戛然勒马,往地下抛下一个黑乎乎的物什,高声吆喝一句后转身就跑。
孟敖曹着人去捡那物什,待人回来,先疑问道:“对面刚才说了些啥”
那兵士颤抖着双手将捡来的物什递上,道:“说,说这是给哨官的见面礼。哨官若觉不够,还有重礼相赠”
孟敖曹接过那物什,竟是一个布包裹。这布包裹在地上摔滚过,尽是尘土沾染,但看布面上那星星点点早已殷红近黑的大块垢渍以及触碰的手感,孟敖曹心中“咯噔”一下,立时便猜出里头定然藏着一颗人头。
包裹打开,孟敖曹刹那间悲愤涌上胸臆。但见那颗须发皆披、满是血污及灰尘的人头,不正是自己最好的兄弟廉不信!
“老廉!”孟敖曹大叫一声,身躯在马背上摇晃几乎跌落。廉不信的头颅已然脏污不堪,但睁着的一双怒目还是澄澈如昔,只是澄澈之下,暗淡无神,早没了往日的半分神采。
81无前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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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中人安身立命之本便是重然诺、讲义气,譬如袁韬背恩忘义,众叛亲离;李自成重情守诺,众望所归。赵营中军将多出自草莽,初起孑然,无背景无人脉,闯荡在外,全凭朋友间互相扶持,友情对他们而言,有时更重于亲情。
回到孟敖曹本身,他父母皆亡、亲眷疏离,仅有一个亲妹子跟着他不离不弃。遍数赵营上下,与他关系最为紧密的人也寥寥无几,廉不信便算其中之一。他与廉不信相识于微末,后同归赵营情投意合,并肩作战不知凡几,可以说有着过命的交情。
所谓“过命”,舍身取义者是也。孟敖曹有着为廉不信舍弃自己性命的觉悟,而今凝视脏污包裹内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他的心绪如何能够平静。怒到极处,他反而没了勃然作态,双目一寒,面若冰霜,置喧嚣的战场不顾,细细将包裹重新系上,又慢慢将它绑在自己的腰间,一语不发,再三确认绑牢,然后挺起马矛,一夹马腹,不归城池,反向再次杀入无边无际的曹营阵列。他所带百余骑一见皆惊,拦辔犹疑片刻,最终一齐掉转马头,义无反顾追随着孟敖曹去了。
待韩衮接到东门外战情,已是半个时辰后。
“贼兵以廉哨官首级为激,孟哨官盛怒之下,现已引百骑陷入贼阵!”
负手而立的韩衮默默听着塘兵所报,心潮难抑,本来略显苍白的脸上因为“廉哨官首级”以及“孟哨官陷阵”两件突发事件而红白交加。
廉不信所派的最后一趟塘马昨夜禀报后乡兵马已经全数入驻枣阳县城。既然作为主将的廉不信已被枭首,那么至少可以说明枣阳县城目前凶多吉少、曹营的兵锋已经渗透到了舂陵城西部。这这是攸关全局的重点,枣阳县城若失守,那么赵营在南面的防线基本可以宣告瓦解,再守舂陵城没有任何意义。
“有枣阳方面的塘报吗”
“并无。”
韩衮喝问左右,得到的答案却令他失望。
廉不信战死,从昨晚到现在,枣阳县却没有半点消息传来,由此可以肯定,不但廉不信本人、他所带的二百骑必然也已全军覆灭。韩衮想象不出罗汝才究竟是用了什么通天的法子一夜间就拿下了坚固的枣阳县城,但无论如何,枣阳县城的变故无疑会对接下来飞捷营的策略与行动产生重大的影响。
“孟哨官怎样了”廉不信的事还没个头绪,孟敖曹又来添乱,韩衮登时一个头两个大。战前千叮咛万嘱咐,以曹营的武备程度,飞捷营的带甲兵士坐守城池可立于不败之地,但千算万算仍然差了一算,一直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在贼阵中奋战不歇!”塘兵回道,“孟哨官气势甚足,猝起发难,贼阵前线已被搅浑!”
尽管那塘兵竭力想用自己的话语安抚韩衮的忧愁,但韩衮毕竟身经百战,看一步就已知三步。孟敖曹挟怒而战,便如程咬金的三板斧,初时招招势大力沉,但众寡悬殊,久了未必支持得住。廉不信身死,已经是飞捷营的重大损失,倘若再折了孟敖曹,那么飞捷营这尊三足大鼎,就只剩自己一人撑着了。
然而,这还不是韩衮最担忧的状况。
“东城门守御如何”
韩衮的话刚问出口,城阶上,中军官崔树强连蹦带跳跑上来,一见面就嚷道:“统制,东城失守了!”
“噫!”韩衮闻言,用力一拍大腿,震得甲片哗哗作响,“是贼骑闯进来了”
崔树强一怔,回答:“正是,贼骑自左右两路突入东门,我方守军且战且退,但贼骑狡猾,乱箭射死射伤我方马匹,我方兵士不及上马,在城中步战,遮拦不住!”
韩衮长吐一口气,闭上了双目。事情果然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着,孟敖曹作为东城门主将身陷乱阵,东城门守军必定无法作壁上观,而塘兵所言贼阵被孟敖曹等百骑搅浑,很可能给了守军错误的信号,让他们有信心作出再派援军出战、接应孟敖曹的铤而走险之举。这就给了在两侧伺机而动的曹营李汝桂、王可怀两部马军可趁之机,没有孟敖曹坐镇,东城门指挥紊乱,城门稍一开启,曹营马军就立刻掩进,守军上下协调不力,败退也是可以想见的事。
崔树强因为焦急汗如雨下,急问:“统制,接下来我等何去何从”
韩衮先道:“你可知道,枣阳县城已经失守了”
“什么”崔树强登时惊了,不由自主跨上一步,提高了声调,“枣阳县城失守了”
“不错,廉哨官战死了,所部弟兄估计九死一生”
崔树强脸胀成猪肝色,大声道:“杨参军可遭难了”
韩衮摇着头道:“暂且不知。眼下枣阳县城已失,老孟又陷入重围,情形急转直下,我等得另寻出路!”说到这里,抬头向北门外尚在攒动的曹营兵阵看看,“城外怎生动静”
崔树强粗喘着气,好不容易将情绪稳定下来,回道:“与料想的差不多,这批贼怂都是磨洋工的夯货,我看十有**不会打城。”
“常国安”韩衮喃喃念起了这个名字,回想起赵当世曾与自己说过的一些话,忽而声音一振,“老崔,把兜鍪戴上!”
崔树强愣愣神,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光碌碌脑瓢儿。
东城外三百步外,王光恩、王光泰所统曹营前部阵列人仰马翻,依旧纷乱。
纵然厮杀了近一个时辰,但孟敖曹的战意不减,三把腰刀的两把刀口已经砍卷,还剩下备用的一把锋刃处亦已是坑坑磕磕。回首后望,跟在身后的同袍越来越少,身畔聚来的敌兵却越来越多。血战犹生的飞捷营骑兵们也是个个精疲力竭,护体的甲胄上插满了各色箭矢斧标,血汗交融。
“还剩多少弟兄”孟敖曹感觉到所乘战马步伐渐沉,喝问道。
“不足四十!”
“狗日的”孟敖曹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脏话,却颇显无奈与寂寥。抛下廉不信首级的那十余轻骑早不见的踪影,而自己却带着人困在阵中,怎么也冲不出去。
“哨官,前方敌散,再往何处去”左右问道,等待着孟敖曹调整作战方向。曹营的兵马就像蚊蝇,打了就散,散了又聚,作战一个时辰,孟敖曹等看似所向无敌,但斩获其实不多,相比之下,伤亡甚至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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