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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苏高照笑道:“这位是目前安庐巡抚史可法,史大人。”转介绍起赵当世,“赵大人现为郧襄总兵,是楚北的顶梁柱。”

    这名字对赵当世而言可是如雷贯耳,他实在想不到会在此时此地与他不期而遇。强忍着讶异,见礼道:“史大人,赵某有礼了。江北诸府全仰赖大人方得以全,若无大人,东南糜烂,也无我等后来事矣。”

    史可法虽貌不惊人,然刚直廉洁,有政略,兼通弓马兵事,称文武双全。他早年师从东林领袖之一的左光斗,所以虽非东林党人,但与东林党关系密切。崇祯元年中进士后历西安府推官及户部主事、员外郎、郎中等职。后为右参议,出任地方为安池兵备道,崇祯八年以来,流寇犯江北,史可法率兵抵御,屡立功绩。崇祯十年,巡抚应天安庆等地、右佥都御史张国维以贼势日炽,向朝廷建议在安庆、庐州、太平、池州及河南江西湖广诸府县另设巡抚,并推荐了史可法担任了巡抚之职。史可法与安庐监军汤开远、淮抚朱大典等配合愈挫流寇,包括西营、回营在内的诸家巨寇都不得不折回湖广、河南。

    赵当世说完,史可法略略回礼道:“尺寸之功,不足挂齿。”态度上却冷淡不少。

    跑堂伙计新添一座,苏高照引两人坐下,抚掌道:“不想赵大人来得快,倒打我个措手不及。这样也好,史大人、赵大人均投身剿寇事,正可相互交流切磋。”

    赵当世点头称是,史可法则显得意兴阑珊。苏高照又主动为两人抛了些梗想将气氛活络开,但史可法似乎不领情,一直无动于衷,脸色漠然。

    到得后来,赵当世与苏高照对着史可法一张冷脸都觉尴尬,气氛凝结。史可法无心久坐,以军务繁忙为由随即起身告辞,眼神闪避也不看赵当世,头也不回出席下楼。






118轻舸(二)
    看着史可法扶栏下楼,苏、赵二人相对沉默。少时,赵当世笑起来道:“江北多事,抚台大人心系军民,是我等楷模。”举起酒杯,“来,苏兄。”

    苏高照勉强一笑,以袖掩面喝口酒,问道:“赵大人来怀宁多时了”

    赵当世道:“提前到了几日,却不知苏兄事办得如何了”

    苏高照点着头道:“与史抚台今日相见,心上事就算都了了。”两人喝着酒,大略谈了谈一路上的见闻,史可法的事却是绝口不提了。

    “鄙人预计明日一早就动身,不知赵大人意下如何”

    “全凭苏兄安排。”

    “怀宁设有我水行分号,驳船已经备好。我等溯江而下,经繁昌、和州直达南京。鄙人在南京有批货要查验交接,约盘桓三日,事毕,再经仪真至镇江下船,转陆路,沿丹阳、常州、吴江官道先到嘉兴府,郑爷或许在彼处。若不在,则必在杭州。”苏高照边想边道,“郑爷每年都会专程赶到杭州,巡视山五商,此前鄙人得信,郑爷已从月港乘船北上,若到杭州见不到鄙人,是不会立刻走的。”

    赵当世闻言暗自点头,晓得了苏高照急于返回杭州的原因,笑着道:“赵某西北粗蠢莽夫,钦慕江南风物,这一路就有劳苏兄关照了。有不懂规矩的地方,还请苏兄指点。”

    苏高照道:“赵大人言重了,鄙人不过是郑爷手下跑腿打杂的,哪里当得起‘指点’二字。只怕服侍不周,让赵大人一行人觉得怠慢了。”

    又喝了一阵酒,苏高照道:“赵大人来的是时候,若晚了,往后难见郑爷。”又道,“倭国内乱,倭王多次下令封海锁国,据悉本年底至明年初,或将再度行事,从此只许我大明及红毛番鬼帆船出入港口。如此一来,便是郑爷大展宏图之机。去年郑爷便透露出往后数年将主要于倭国、魍港、吕宋等地往来,扩展势力,今年之会便是布置内陆沿海各分号事体,故而尤为重要。”

    赵当世点头道:“原来如此,到明年要见郑爷,可就难上加难了。”续道,“亏有苏兄帮衬,否则当真错失良机,遗恨无穷。”

    苏高照道:“赵大人尽管放宽心,有鄙人在,必不叫大人白走一趟。”

    二人喝喝聊聊,直到望江楼闭门送客。兴致未尽,就由苏高照做东,转场至商行下休宁分号处继续饮酒叙聊。

    待赵当世告别苏高照回到客栈时,已是深夜。天寒地冻,在望江楼与休宁分号与苏高照阔谈一日,冷静下来倒没了精神。转看随行在后的周文赫,虽然强自振作,但看得出,比之赵当世,苦等一日的他更是掩盖不住的疲惫。

    客栈黑灯瞎火已经打烊很久,赵当世不想叨扰店主休息,就从后门进到客栈的院落里。管马厩的仆厮被赵当世与周文赫吵醒,但夜间气温尚冷,他也懒得起来察看,只装作睡熟了,躺在草垛子里一声不吱。

    周文赫很快拴好了马,赵当世想到明日要早起动身,便对他道:“老

    周,辛苦一日,你回屋睡便是。今夜就不必守夜了。”自打离开襄阳,周文赫与邓龙野、满宁三人的分工就很明确,周文赫随侍赵当世,邓、满则负责保护华清。

    赵当世与华清固是情浓,但到底没跨过男女大防那一步,一向分屋睡。通常邓龙野与满宁住一屋,住华清隔壁。赵当世邀请周文赫同屋而眠,周文赫则认为主臣有别不能僭越,坚持分屋亦住赵当世隔壁,如今到了怀宁也是一样。怀宁这客栈简陋,客房一半在主楼内,一半在院落中,华清与赵当世分别住在主楼与院落。然而比起另两人可以相互配合,上下夜轮流值守,周文赫一个人在夜间只能通宵护卫,养精蓄锐全靠白日行舟路上抽空打盹而已。赵当世把他当兄弟体谅,不止一次劝他无需这般一丝不苟,但周文赫每每口头应诺,到了夜晚依旧通宵达旦从未松懈。赵当世感其忠勇,往后亦不多说。

    然而今夜不同,稀疏月光下,想到周文赫已近一个月未能好好睡上一觉,赵当世恻隐之心复动,再次出言相劝。

    周文赫照例拱手道:“主公安全重于泰山,属下不敢眠。”

    赵当世板起脸道:“这是军令,此地偏僻简陋,想来没甚隐患。明日船发,便要到江南各地,人多眼杂,那一路才要多打点起精神。”话语转而温和,”老周,你听我一句,今夜务必好生休息。明日外人面前,可别给我打盹儿喽。“

    周文赫闻“军令”二字,岂敢拒绝,轻叹一声道:“全凭主公吩咐。”说完,先去赵当世屋中将门窗都仔细检查一番,而后才悻悻告退。

    二人分回各屋,周文赫在屋中坐着,不久就透过窗看到赵当世屋中灯火灭了,记起赵当世方才所说的话,也是确实倦了,就着衣斜躺上床榻,闭目养神。然而双目一闭,困意洪水般袭来,很快便与周公相见去也。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周文赫突听到后院里似乎有动静。多年来的警觉促使他瞬间醒了过来,然而屋外黑魆魆的一



119轻舸(三)
    两名贼人一死一擒,邓龙野将那倒地的高个贼人拽进屋内,赵当世正扯下衣角给断指的周文赫包扎止血。那高个贼人见同伴已死,止了呼叫,抿嘴不语。邓龙野抓住他发髻将头扳起,质问:“杀才,为何要害我家主公,从实招来!”

    那高个贼人不回答,满宁上前重重扇他两个巴掌,直将脸都扇肿了。赵当世处理完周文赫的断指处,问道:“老周,身上还有伤吗”

    周文赫不好意思道:“没什么打紧。唉,周某百无一用,反让主公费心了,惭愧。”

    赵当世严正道:“这是什么话,你我名为主臣,实为兄弟也。今夜若非你及时发觉贼人,事态尚不知将演变成如何境地。”

    说到这里,周文赫疑惑道:“主公,你当时怎么......不在屋中......”

    “这......”赵当世笑笑,略显尴尬,还未及回答,门外撞撞跌跌又跑进来一人,却是华清。

    “赵郎,你......”

    “我没事,老周受了伤。我给简单止了血,包里不是还有些蕲州集市买来的刀伤药,你通医术,不如再瞅瞅。”说罢,随即指使满宁与邓龙野,“宁子,你背着老周,与郡主先去楼中敞亮地儿给老周上药。老邓,你留下来。”

    华清点点头,眼里满怀关切道一声:“赵郎,多加小心。”便与满宁带着哼哼唧唧的周文赫出屋去了。

    邓龙野扭过那高个贼人,抽出腰刀架在他后脖梗儿上,厉声喝问:“说,深夜鬼鬼祟祟摸到这里想做什么”手往下一压,刀刃浅浅切入了皮肉。

    赵当世搜了搜那已倒毙的矮个贼人,没甚收获,转看那高个贼人,发觉他嘴角似乎渗出血渍,三两步过去掐开他嘴,但见嘴中血肉模糊,舌根不知何时竟已被咬烂,端的是触目惊心。邓龙野忙松开手,那高个贼人哼哧一声,身子无力瘫软下去,失血过多而死。

    “主公,贼人凶残,必有来头。”邓龙野皱眉道。

    赵当世深然其言,若是怀宁本地蟊贼,行奸未遂,大抵不过投入监牢,何必自戕。这高个贼人急于寻死,显然是怕后续遭不住酷刑,被逼问出什么难言之隐。只可惜,这高矮两个贼人都已死去,身上也空无一物,就目前而言推不出个所以然。

    “将尸体摆好。等官府入殓。”赵当世左右看看,这两个贼人的动静已经惊扰到了客栈。时下整个客栈上下灯火多亮,伙计三三两两跑进了院落探头探脑,想再过不久,县中的皂吏也会赶到。

    “这俩贼子似乎图命不图财,是冲着我来的,或许还有同党,往后咱们得多加注意。”赵当世凝眉肃道,“先回楼中,等官府人来。今夜是想睡也睡不成了。”

    过不多久,闻讯而来几名怀宁县中捕快。赵当世亲自做笔录,那几名捕快深夜出勤本来老大不高兴,正想巧立名目榨些银子,可得知赵当世身份后无不吓得屁滚尿流,一口一个“赵爷”叫唤个不住,笔录也草草了事,拍着胸脯保证后事再不会叨扰赵当世半分。纵然如此,等捕快们拖着尸体离去,天也亮了大半。

    苏高照与两个伴当驰马至客栈,得知了此事大为震惊,双手合十说道:“鄙人时常经过怀宁,不想此地民风居然这般刁恶。赵大人吉人自有天相,饶得一劫,善哉,善哉。”

    赵当世无心与他深入讨论,挤出些笑三言两语将此事应付过去。他心中只是担心往后若再起风波,会将华清也牵扯进来,于是找个机会将华清拉到一旁,说道:“阿清,昨夜让你受惊了,是我考虑不周。

    前路凶险难测,不如让老周护送你先回襄阳。”周文赫伤口深,华清为此整整忙碌了一宿,清丽的面庞上难掩倦意,赵当世带她出来本意是同享旅程之快慰,然而一路上舟车劳顿,反而让她吃了不少苦,自然过意不去,无比心疼。

    可华清不等他说完,就立刻摇起了头,坚定道:“赵郎,你跟着你,即便千难万险,只要有你相伴,我便不会怕。”说罢,一下子扑入了赵当世的怀中。

    赵当世心头一热,无复言语。

    周文赫左手小指断了伤口未愈,虽能骑马,但难以疾驰。赵当世想让他回襄阳,可他抵死不从,大有一头跳入江水寻死觅活的劲头。华清劝慰赵当世道:“听苏把头讲,往后直到镇江,走的都是水路,这期间无需乘马,老周也能修养恢复。”

    赵当世觉得有理,便打消了打发周文赫回去的念头,周文赫高兴地一蹦三尺,几乎像个孩子。对华清也更加尊敬,甚至改称起了“主母”,被赵当世呵斥两句,方才转回“郡主”。华清听他这么叫,虽说满面通红着害羞,可一夜的疲惫却神奇地随之一扫而空。

    因赵当世这件意外,苏高照觉得怀宁不祥,提前安排发船。商行中的几艘沙船可比头前的走舸、驳船大了不止一号,驶在江面亦稳如平地。赵当世几人一船,苏高照及两个伴当一船,所有马匹一船。

    眼望宽阔的沙船甲板,邓龙野咋舌道:“倘不是两岸景色变换,坐在这船上,还道尚未离岸呢。郑家这船当真不同凡响。”他是莽莽直直的西北汉子,纵然也在关中、四川、湖广见过船只、走过水路,但何曾见识过纵横大江大海上的大型船舰,抑制不住地大叹稀奇。

    赵当世笑道:“那可不,郑家称雄海上,靠的不是战马,而是这桅杆风帆。这沙船不算什么,听说其麾下那些用于作战运货的福船、大鸟船才是高如楼宇、广如庭院。”

    周文赫突然问道:“主公,去岁还在川中时,赵虎刀、李匹超与庞心恭随那广东番鬼离开,现在如何了”

    赵营驻扎沿口镇的那段时间,赵当世碰巧接见了来川滇行商的番禺贾人杜纯臣,继而新设市舶使司前往两广发展。比起其他各司,市舶使司因在外地,露面机会少,有些后来投效赵营



120轻舸(四)
    沿围着外郭的杨吴城壕向东行抵西天寺看了段城垣,赵当世一行人复折回去,走来宾桥,由聚宝门进城。其时天飞小雨,走在笔直宽阔的古御街上,“天街小雨润如酥”几催人脱口而出。

    身着淡蓝绸缎编成的罩甲头戴网巾的赵当世一洗军中杀伐气,显得干练而英武。女扮男装、唐巾直身外裹轻裘的华清则形似富家公子。就连周文赫、邓龙野及满宁三人,也换上了烟墩帽灰曳撒,与棱角分明的面庞与结实宽厚的身躯相配,平添几分平和友善。

    城中行人如织,无论男女皆宽衣华服,乌巾紫裘交错、绿裳赤带翩跹,令人仿佛穿行于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精致园林。雨落纷纷,越过武定桥,便望见烟笼寒水的秦淮河,华清去河边脚商处买油纸扇挡雨,正在挑选,侧里一人缓步走上来,微笑道:“娘子白、红、青、紫的都展开看过,只剩那黄色的孤孤单单落在哪里,难道娘子不喜黄色吗”

    华清顾视那人,却是个二十来岁着一袭黄裳的年轻人。那年轻人面色白净、手持折扇,风度俨然儒秀。

    “黄色是皇家御色,我并非不喜欢,只觉并不合适。”

    那年轻人爽朗一笑道:“如今时节,还有什么御色不御色的。御用之黄谓为‘金’,应更光彩夺目,与这里的黄还是大大有别。”说着就伸手拿起那柄黄伞,“小生见娘子甚是面善,有贵气。《太平御览》中言‘黄气如带当额横,卿之相也’,说明黄色最配贵人。小生愿购此伞以赠娘子,借机斗胆与娘子交个朋友。”

    华清心思单纯,见他为人和善,便接过伞,嫣然笑道:“那便谢谢你啦。”

    那年轻人心下欢喜,一拱手道:“小生姓冒,单名襄,草字辟疆。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华清说道:“我叫华清。”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冒襄闻言自语,“‘华清’二字,华而美,清而秀,正配娘子资貌气质。好名字,好名字。”又道,“听华姑娘口音似是北人”

    华清点头道:“对,我是汉中府人。”

    冒襄一收折扇,喟然道:“原来是远来的客人。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承蒙不弃,小生便忝充个向导,带华姑娘一览这应天府名胜美景如何”

    华清一迟疑,道:“这......这恐怕......”

    冒襄没等到回答,那边赵当世几人已经走了过来。华清见状,笑着道:“冒公子,这几位都是我的朋友。”随即又将冒襄介绍给了赵当世。

    “在下赵当世,这厢有礼了。”赵当世抱拳道,同时转对华清,“阿清,伞挑好了吗”

    华清答道:“好了。这位好心的冒公子买了把黄伞送我。”边说边晃了晃手中的油纸伞。

    冒襄有眼力见儿,观察到赵当世与华清举止较旁人亲昵,已猜到二人关系。又看赵当世乃至跟在他身旁周文赫等三人虎视眈眈,暗中叹气,情绪陡降,应付着回了回礼。

    华清又道:“冒公子,你说要带

    我们游览应天府,是吗”

    冒襄心想:“本你一个当然无妨,现在多了这几条大汉,我带着你们又有什么乐趣”只是口上不好直接拒绝,于是道,“能为诸位远客向导,小生蓬荜生辉。只可惜小生方才想起,贡院那里还有事情未办,得先去走一趟,所以......”

    赵当世一听“贡院”,便问:“公子所言可是江南贡院”

    “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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