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郑芝龙摸摸玉扳指道:“此中或有过季者,均因储藏在我行杭州冰窖中,鲜美如常,尽可享用。”邀旁人动筷的同时,自个儿却在胸前手划十字,微微眯目,沉声轻祷起来。
苏高照暗中对赵当世道:“郑爷信奉天主,饭前经是必须的。”
赵当世道:“郑公诚心诚恳,必得神灵护佑。”
方物数量众多,赵当世仅仅每碟动一次筷,一圈过后肚腹中就饱了五六分。交谈间提到提到熊文灿,引出郑芝龙兴趣,笑谈往事,言语中颇显草莽气息,并无架子。有此开端,加上苏高照推
波助澜,气氛逐渐活络开来,郑芝龙、赵当世、藤信亮等人都是干戈丛里滚打出来的人,嬉笑怒骂、各夸各能,原先稍有的拘谨隔阂全然不知所终。
风声笑语半晌,不知不觉中方物居然也给众人吃了个十之七八。红脸的郑芝龙一挥手道:“收方物,上珍馐。”
赵当世喟叹道:“前菜便即隆重如斯,珍馐倒有些无福消受了。”
郑芝龙道:“吴越菜淡,食之无味,这映江楼倒也有两个师傅会烹淮扬菜,但想来是比不上扬州、南京风味的。待菜上了,若不对口味,抛江喂鱼,过过眼瘾也是好的。”说着,夹起一条鱼扔在地上,立刻吸引了桌下摇着尾巴的牡丹犬。
赵当世笑道:“那也不必暴殄天物,只少上几道便了。”
郑芝龙抚掌道:“大人是客,只管吃吃喝喝,待客之道,就交由郑某把握。”
方物收下,随着报菜伙计将“蟹粉狮子头”、“油浇松鼠鱼”等淮扬名菜一道接一道报出,赵当世面前的桌案仅度过了短暂的空窗期,很快又为各色佳肴所填满。
华清看着这些阜如山积的菜微微摇头,赵当世自知她的意思。前菜食毕,席上众人其实大多饱了,珍馐虽好,但无人问津到头来免不了煮鹤焚琴。郑芝龙好排场面子、喜奢侈铺张的个性名不虚传。
席氛渐入佳境,赵当世开始尝试着将话题引入正事。
路要一步步走,事要一件件做。赵营固然立有市舶司经营东南,但如今只不过是赵虎刀、李匹超及庞心恭三个撑着的草台班子,在赵营中都没存在感,何谈外域。营中军事百忙,赵当世强行挤出时间不辞辛劳来杭州与郑芝龙会面,自不想徒劳无获。
简而言之,赵当世希望依靠郑家办的事有四件。
其一,帮助建立会馆。
 
5半野(一)
剑出迅捷流畅,无半分拖泥带水,众目聚焦过去,适才一直沉默配席的郑森以青锋点中了正将一道名菜端上桌案的伙计的手腕。瓷碟落在桌上,那伙计吃痛跳开,白色裹腕泛出点点殷红。
正酣聊至兴头上的郑芝龙忽被打断,勃然呵斥道:“放肆!”
郑森平持宝剑指着那伙计纹丝不动,怒眉倒竖道:“阿爷,这厮有鬼!”
侧座的郑芝彪踢凳起身,扭过那伙计,不给他脱逃的机会,并问道:“福松,你说。”
郑森这才收剑回鞘,绕桌两步,以筷在瓷碟中夹了片肉扔在地上,他脚边的那只牡丹犬小跑过来低头将肉衔进嘴里。当下席间众人尽数起立,围拢过来,但见那牡丹犬将肉吞下后不久,突然间两眼翻白扑倒于地,四肢抽搐片刻即没了动弹。
郑芝龙等人这种场面见得多了,郑芝彪大怒之下将桌子掀翻,吼道:“有人下毒!”
声音未落,只听楼道口脚步声乱沓,十余劲装结束的汉子手持刀剑拥上台来。当先一人扬刀大呼:“宰了他们!”
其时立于台上除了赵当世与华清外,还有庞心恭、郑芝龙兄弟父子、苏高照、藤信亮及三名黑番鬼统共十二人。郑森年轻气壮,拔剑欲斩,被苏高照拦住。眼到处,三名黑番人呜哇哇叫着抢上前,各拔腰间手铳,往楼道口射击,准头甚佳,三中其二。随后藤信亮与郑芝彪一左一右挥刀当先,将刺客们堵在楼道口,不容他们扩出来。
那边激战正烈,平台东北角赵当世等人背后,不意间数个飞挠从二层甩将上来,紧紧勾住了扶栏,郑森急往下看,惊叫道:“这里有贼人向上爬......”话刚出口,赵当世眼疾手快将他扑倒,说时迟那时快,三四支短矢自下激射而至,从郑森的额前掠过,死死钉在了不远处的朱漆梁柱上。
“贼怂的,这是作战之法。”赵当世暗暗心惊,好在自己久历战阵,才能不假思索做出反应。否则稍有犹豫,郑森便性命不保。他不清楚这些刺客来自何方,但仅凭刚刚的攻击手段,便知其众背景必然非同一般。
“阿清,你与郑公三人去西南躲避。老苏,你护好郑公。恭子,护好华清。”赵当世扶起郑森,高声道。郑芝龙、郑芝豹、郑森及华清要么未携武备,要么力难抵敌,由苏高照与庞心恭护卫,自保为主。
这时候,六名刺客自二层由飞挠攀援而上,赵当世飞脚揣中一刺客胸口,势大力沉,那刺客倒退数步压断栏杆,惨嚎着坠楼落入江中。另五名刺客见状,立刻朝赵当世抄围过来,各站一边形成个圈,将他紧紧包在当中。圈内刀光闪烁,赵当世连连招架,招招间不容发。眼见力有不敌,脑后郑芝龙的声音响起:“阿给苏、努支丹,这边!麻兔史,留着!”透过缝隙抢瞥一眼,三名黑番人中的两个正由楼道口飞奔来援。
那五名刺客显然也觉察到了黑番人的动作,当即分出两人舞刀相迎。然而他们毕竟小看了郑芝龙贴身护卫的能耐,与黑番人交手数招,就刀剑脱手,东倒西歪。随着华清的尖叫声,只见那两名黑番人如有神力,各将一名刺客高高举起,任凭刺客如何挣扎依然步履坚实,一步步走到栏杆边,扔麻袋般将两名刺客扔下楼去。
这一惊人之举令尚在围攻赵当世的其余三名刺客震惊失色。赵当世觑得时机,起手一挑,刺中一人咽喉。剩下两个刺客见势不妙,心一横,一人奋起猛攻赵当世,一人则孤注一掷舍了赵当世,径直杀奔郑芝龙
、华清那里。
赵当世被缠住,分身乏术,那两名黑番人在此瞬间也无暇回救。当是时,庞心恭、苏高照联手阻挡,将那刺客死死隔住,但毕竟武艺有限,纵然以二敌一,仍有不逮。赵当世心念华清,一股难以遏制的勇气从心底涌出,大喝数声,一剑快过一剑,在对手的身上连刺七八个血窟窿,将之击毙。转看华清方向,却愕然看见,那名刺客已经缓缓倒地,他的胸前插着一把短剑,出剑的正是一脸漠色的郑森。
“贼子,该死。”郑森面色惨白,唇齿微动,将短剑自刺客的胸膛前慢慢拔出。剑出血溅,沾染上了他的衣冠,他也毫不在意。
平台中心六名刺客俱毙无遗,与此同时,楼道口的战斗也基本有了结果。藤信亮、郑芝彪及那名黑番人刀尖滴血,满身殷红,胸口剧烈起伏,颇有些茫然看着这一些。自平台沿着楼梯往下,满是尸首横陈。周文赫、邓龙野、满宁三人此时亦从二层跑上来,跪在赵当世面前道:“属下护卫来迟,万死难赎!”
郑芝彪吐口唾沫,狠狠道:“他奶奶的,这楼就是个鬼门关,从上到下,都埋伏好了点子!”又道,“大哥,我刚数了数,共二十三名贼人,死了二十个,抓了两个,跑了一个。”
周文赫道:“属下三个本在一楼厅堂内饮茶,闻得上头有变,正待瞧个究竟,楼内外早有贼人各处发难,一路死战,堪堪冲到三楼。”顾视他三人,都手足微颤,大汗淋漓,亦是激战方罢的状态。
郑芝龙道:“这些是什么人”
藤信亮拽着一人后领,拖到众人面前道:“问他便是。”那人却是这映江楼的掌柜。
郑芝龙沉着脸道:“我是你店常客,来此吃饭吃酒也不是一次两次,哪次亏待了你,要下此辣手”
那掌柜面色如土、哆哆嗦嗦道:“郑爷误会,小人,小人也是被迫的。”
郑森则道:“有人指使你吗”
那掌柜战战兢兢道:“前日夜里,有人找上小人,要布置人手在楼中。小人抵不过他威逼,只得答应了......这两日楼中客人,其实大多都是这帮人扮的,若有其他客人要进,也都会被他们以各种手段轰走。”
郑芝彪说道:“无怪刚进楼时便感气氛有些不对,原来如此。”
藤信亮一掌打在那掌柜头上,骂道:“下毒你也随他下”
那掌柜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道:“那帮人挟住了小人妻儿,小人不敢不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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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半野(二)
回到客栈,赵当世仔细想了想,越发觉得暗处的敌人心思狠毒。早前在休宁、北关夜市,这批人或许单纯只为了刺杀自己,可选择在映江楼与郑芝龙会面时下手,分明就是因势利导,有意挑拨离间搞出更大的动静。那时但凡郑芝龙与自己哪怕一人毒发身亡,赵营与郑家就再也不必谈什么合作了。
昏灯跳烁,一人轻敲厢房门。赵当世听出是华清来了,忙起身将她迎入房中。
“这么晚了还没睡”赵当世微笑问道。
“一闭眼就想起白日发生的事,睡不着。”
赵当世沉吟不语,华清继续道:“这一路来,贼人已经动手三次,显然是为了害你。你说的没错,他们背后,定然出于同一指使。”又道,“咱们自枣阳出发,至武昌的这条陆路昼夜兼程,极少逗留,贼人或许无暇下手、或许还在追逐咱们......而自武昌上船,一路走江道,更不好动作,是以等到了休宁,才得到机会。”
赵当世缓缓点头道:“我亦如此想。映江楼的掌柜说贼人操北音,大抵便是楚豫一带跟过来的旧仇家了。趁我离营想行不轨之事。”
“是回营、曹营还是西营”华清秀眉微蹙,满是担心。
“看不惯赵营,欲置我于死地的人多了去,没有证据一切难说。”赵当世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本想着趁此机会能与你一并远游,共踏良程,谁想事与愿违,处处险象环生,早知如此,倒不如我一人独行。”
华清离了凳,伏入赵当世怀中道:“能与赵郎你同生死、共患难,才是华清心中所愿。这段日子虽是惊心动魄,但与赵郎相伴,更觉珍惜。比如当初随你入川,旁人道我自寻苦吃,他们又怎么会懂得我心中欢愉快慰呢。”
赵当世感怀道:“华清,有你在真是太好了。”
两人相拥许久,房内幽静无声,微光中显出些许暧昧。华清埋首在他胸前呢喃咕哝,声若游丝,赵当世只觉她身子发热,绵若无骨,心中不禁一动,试探着道:“阿清,你......”
“嗯......”华清应了一声,没说话,呼吸声却逐渐沉重起来。
赵当世一手揽住她,一手拿过油灯,将灯火吹灭,房内瞬时漆黑一片。
苏高照知错就改,二日后于西湖之上雇了一叶扁舟,安排赵当世与郑芝龙再会。这一次,舟上并无闲杂人,赵、郑二人毳衣炉火,铺毡对坐,同饮一壶清酒。连在舟头摇橹的艄公,也由苏高照亲自客串了。
“明日就是除夕,郑公能抽空赏光,赵某感激涕零。”
“映江楼之局因故戛然而止,是郑某不周。郑某做东,便要做彻底了。舟上凋敝,也算将残局续上,还请赵公别嫌弃。”
“郑公客气。雪中西湖,胜景超然。一叶舟,蓑衣互饮,匠心独运,别有一番滋味。”
郑芝龙说道:“往岁郑某来杭州,事毕即走,大多回安平过年。临近年关,泛舟湖上,观雪景、饮美酒还是头一遭。”连呼两声“快哉”,已而抬袖敬一杯酒,“真说起来,还得归功于赵公。”
当日天落小雪,湖面及两岸雾凇沆砀,天云山水上下一白。耳边微风呼呼,摇橹格格,带起波浪轻哗,除此之外别无他响,湖光山色寂然悠远,令人为之心安神怡。
小舟近湖心便停,赵当世与郑芝龙连饮数壶,都意犹未尽,苏高照放下橹桨,自去温酒。赵当世感到时机成熟,主动提起了映
江楼中的那四项请求。接着便将赵营这里的筹码一一道出,同样分四项。
“有我赵营代理供货,郑公从此无牙人之烦。”赵当世首先道。
牙人源来悠久,汉称驵侩,本质为说合交易、从中取佣的中间商。唐代有邸店供商旅存货寓居,牙人寄生其中,并替官府征税,牙、店相合自此而始。有地头蛇之利的牙人可为贩运交易量偏大的商人、店铺从各个零散的渠道集中和鉴定所需的商货,节省大商人的时间与精力。明代继承前制,官府插手,利用牙人牙行征收税款、垄断贸易。开国初,朝廷在两京设立官营的塌房、皇店,各地藩王、豪绅也纷纷效仿,设店招客商,停积客货,雇牙人收取佣金和商税。
其后朝廷曾下令取缔牙人,“天下府州县镇店专处,不许有官牙私牙”,“许邻里坊厢拿获赴京,以凭迁徙化外。若系官牙,其该吏全家迁徙”,意图用官牙取代私牙,形成垄断。只是天下牙人遍布城镇市坊,一人一秤,足以行事,又多与地方官绅沆瀣一气,绝不是仅凭一纸敕令或几间皇店可以完全取缔。故而嘉靖年间定下市易法,将民间牙人以牙行的形式合法化,“凡城市乡村诸色牙行及船埠头,并选有抵业人户充,官给印信文簿”,“每月送官查验”,民间牙人可正式成为领有官帖、包办牙税的牙行。民间各类商品交易均需经牙行买卖,牙行又与船埠头、货栈等通气合作,把持转运及仓储等环节,“其利甚厚”,“富甲一邑”。各地向小商户采购的商人必须“投牙”,请牙行代为广采,中间价格也由牙行说了算,甚至大商人向小商户预定、放贷等,也要经牙行参夺。
郑家在海上固能呼风唤雨、随心所欲,可到了内地,就如同游鱼上岸,扑腾不起什么水花。其山五商负责采办集散内地生丝、棉花、瓷器、茶叶等等,尤其受到影响。只经营贸易线中段的转运工作虽是目前郑家的核心业务,但相较之下,可由自己经销出口商品的内地业务无疑具备更大的潜力。
郑芝龙考虑这件事已经很久,包括派遣苏高照往内地各省走一遭,也是为了考察市场、牙行的行情,但总的说来,形势不容乐观,郑家的势力远未大到足以影响内地市场格局的程度。毕竟内
7半野(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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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舟之上,郑芝龙并没有立刻给予赵当世答复。这也在情理之中,亦官亦商亦盗的郑芝龙不多留几个心眼也爬不到如今位置。辞别前,郑芝龙承诺年后会尽快给予赵当世答复,事情已到了最后关键一步,赵当世别无选择,能做的唯有沉下心等候。
赵当世随后与庞心恭碰面,两人找了家茶馆,先大致听庞心恭聊了聊离开赵营后的历事见闻。总体而言乏善可陈,无非是四处碰壁、孤苦伶仃的惨事。赵当世问及赵虎刀与李匹超,庞心恭却开始骂起了杜纯臣,骂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一回到壕境澳,便开始找各种理由搪塞,始终没能履行为赵营与佛郎机人牵线搭桥的承诺,以致于赵虎刀孤身独闯佛郎机人租地时被佛郎机人的利铳打透了肩胛骨,休息了好一阵子。
“老刀不死心,也咽不下这口气,执意留在壕境澳,与姓杜的孙子及番鬼周旋。我与老李觉得不是个事儿,就与老刀讨论,先后北上另寻机会。”
“老李也来过信,说去了台湾”
“是,老李借广东一带的疍民的船偷渡到了福建,却遇上郑家奉旨清剿沿海起事的苗民,兵荒马乱中被捉了壮丁,带去了台湾。先是关在魍港,不料港口忽遭海寇袭击,趁乱奔逃中左掌给削掉了三根手指,后来才知那伙海寇是红毛番鬼雇来故意与郑家作对的倭人。好不容易跑出来,谁想运气不佳,又撞进了红毛番鬼的地盘,被绑去了红毛番鬼的热兰遮城。红毛番鬼见他武艺好,就把他放了,充在队伍里去打北面的大肚国......”
“竟然如此一波三折。”李匹超的经历太过离奇,赵当世忍不住插嘴感叹。
“月前他还给属下写过信,但说现在红毛番鬼手下颇受重用,只是大肚国等地蛮人不好打云云。看样子,是想在红毛番鬼那里长期先做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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