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嗯,红毛人是我营目标之一,让老李先安身在那里熟悉脉络也是好的。”
说到这里,庞心恭忽然就哭了,泪水不住直将厚厚的裹头布都浸透了小半。赵当世问道:“你哭什么”
“属下哭,哭自己没用,浑浑噩噩这许久,一无是处,辜负了主公期许......”
“这有什么好哭的。”
“老刀壕境澳虽暂无大进展,但毕竟是我市舶司基础在地,终归能缓步向前;老李漂泊过后,也在红毛番鬼手底下扎了根。只有属下......”
赵当世叹两口气道:“你要去倭国、朝鲜、琉球那面,不也是偌大天地等你开拓好事多磨,往事如何无需过多介怀。认真对待眼前的事,才是正途。”
庞心恭闻言,点着头收了收凄容,抹着泪道:“话是如此,可一想到主公过了年就要走了。属下、属下真不知何去何从啊......”说着又低泣起来。
赵当世看着眼前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不禁心生几分怜悯。这样的年纪,却已经遭受了天花以及一系列孤苦无依的飘零,岁月不是打磨了他的棱角而是摧残了他本还不那么坚强的心智,他的哭并不让赵当世感到软弱。
“恭子,现在给你个机会,要么随我回去,回你堂兄手底下当差;要么继续出海......你选一个吧。”迟疑
片刻,赵当世问道。
“啊”显然,赵当世的这一问不在庞心恭的心理预期内。
赵当世叹着气,又把问话重复了一遍,当下庞心恭立刻跪地道:“主公切莫此言,属下既然已经选了出海,那就死也不会退却一步。营中市舶司一日未成,属下一日不回。除非将属下的尸体抬回去!”
“你当真”茶馆内已经有几名茶客投来惊诧的目光,赵当世先将他扶起来,追问道。
“千真万确!”纵然泪水已经糊住了布洞,透过布洞,尚可看见庞心恭的眼珠一动不动。
“那便好。”赵当世笑了笑,“你放心吧,离去前,我帮你把往后的事安排好。”进而道,“去倭国,我会委托那个藤信亮提携你,此外再过两天,不出意外的话,郑公会给你你想要的资助。”
“主公此言当真”这次换做庞心恭反问了。
赵当世笑骂道:“好小子,倒质问起我来了。”又道,“你便知足吧。往后的路,还得你自己踏踏实实走下去。为我赵营做事,非同儿戏。做的好,我今日能给你一切;做不好,明日也能立刻把你收回去,懂吗”
庞心恭长长呼口气,振声道:“主公放心,属下明白!”
大雪纷飞中,杭州城迎来了崇祯十一年的除夕,杭州城内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热闹更胜往昔。赵当世婉谢了苏高照邀请共度除夕的宴局,值此一年中最重要的时刻,他更想单纯地与亲近的人陪伴在一起。
是日傍晚,城郭内的主街上人群浩浩荡荡在走。队伍之前,是傩翁、傩母,他们在一大群扮演“护僮侲子”的孩子们的围绕下带领着人们沿街“驱傩”。在他们身后的人们,则都戴着鬼怪面具,嬉笑着扮演被驱的牛鬼蛇神。少年们寻个面具,三三两两挤入这欢乐的人群。坊间舍邻家家将挂上桃符,火光冲天的庭燎也次第升起,有些调皮的孩子则搬来劈成短截的竹子,不断向庭燎里扔,“噼噼啪啪”的爆竹声霎时间此起彼伏。赵当世与华清也满脸笑容地跟在驱傩的游行队伍后边起哄。抬首看去,家家户户庭院上都竖起了长竹竿,竹竿之上,各色各型的幡子在庭火的映照下迎风招展,无数幡子同时飘动,恍如大军中那
8半野(四)
林吾璋不久前跟着郑芝龙从福建来浙江,但途中转道去了绍兴府,所以映江楼宴会上并没有见到他。
“蕺山先生与家师友善,鄙人亦师事之。先生下野归家,临近年关,鄙人便去绍兴拜谒了一趟。”
他所说“蕺山先生”即刘宗周,亦为东林党人,因讲学于山阴蕺山而称。师承理学硕儒许孚远,对经纶理学研究成果斐然,秉持人需“克己”为要之纲领,奉“存天理,遏人欲”为圭臬。往后钻研曹端、胡居仁、王守仁等人学说,开创“慎独”之宗旨,自成一派。崇祯九年因上疏拂上意,免职遣回,复于老家绍兴开院讲学至今。
“这次不但见了蕺山先生,还见到了那个‘姚江黄孝子’,在书院中听学。果是奇子,才思敏捷,往后成就当不亚于乃父。”
“姚江黄孝子”便是黄宗羲,“东林七君子”中黄尊素的长子。黄尊素受魏忠贤迫害蒙冤死,阉党覆灭后,黄宗羲上书请求诛杀阉党余孽许显纯、崔应元等人,并入京伸冤。在刑部会审时出为对证,以尖锥刺许显纯、殴打崔应元。后审讯阉党李实时,又以锥击之,声名鹊起,故得此号。出京即遵从父遗命,师从刘宗周。新年前后,黄宗羲事刘宗周亦师亦父,自然是在一起。
赵当世又与林吾璋交谈几句,觉其人思维活跃、逻辑严谨更兼博学多识、谈吐幽默,足以胜任为郑家联结赵营的任务,可见郑芝龙确有识人之明。
“赵公若有闲暇,不如与我一道去安平走走。福建民俗盛重,赛过苏杭。到了那里,准保有趣。”郑芝龙邀请道。其实他自己也一堆事要处理,这自是客套之语。
“谢郑公好意。怎奈军中事十万火急,实在周旋不开。往后若得闲,必上门叨扰。”赵当世婉拒道,这句话实是发自肺腑。
赵当世问林吾璋道:“林先生,有一人不知你识不识得”
“何人”
“钱牧斋,钱公。”
林吾璋说道:“认得。鄙人虽非东林,但因家师缘故,与东林士子交游亦广。牧斋公为东林第一等风流人物,曾有幸拜谒。其在八月间自京中归乡,恬居在家,可帮赵公引荐。”
“感激不尽。”赵当世答谢道。他来东南一趟,除了与郑芝龙言商,寻访在野名士亦为要事。此前赶路途中,他曾听苏高照谈起钱谦益其人二三事,但碍于赶路日急,无暇分身。便想着归程路上,抽出时间成未竟之事。
“可否冒昧一问,赵公访牧斋公所为何事”林吾璋略有疑惑道。
赵当世搪塞道:“赵某虽是武夫,也仰慕钱公清雅,既有机会,便想见上一面。”
林吾璋不疑有他,点了点头。
正月初三,安排完庞心恭与郑家的接头工作后,赵当世一行人即向郑芝龙、苏高照等辞别离开杭州。去程路线与来时大致相同,唯一不同之处在于经苏州府时需从长洲拐北前往常熟,拜访钱谦益。
车马辚辚,一路顶风冒雪,倒无他话,数日后即到常熟县。
钱谦益系五代吴越国武肃王钱镠裔孙,家族兴旺,为官宦世家。赵当世将华清安置于县内客栈,并以周文赫三人侍卫,自与林吾璋二人二马,
踏雪寻访。深冬天寒,雪飞如絮,街道上行人寥寥,一路迷雾冰滑,马行其上,马蹄打滑数次,二人只得跳下马背,沿街步行。钱家正宅位于东大门大街,名“荣木楼”,西邻贯通城内南、西、北三门水陆之交汇地坊桥,至门前,林吾璋扣动门环。里头出来厮仆交谈数句,林吾璋即摇着头回来道:“牧斋公不在此处,宅中仅夫人陈氏、妾朱氏及子孙等人。”
“牧斋公何处去了”
“厮仆亦不清楚,只说倒有三五日未曾见到他了。”
“可惜......”
林吾璋想了想,道:“无妨,厮仆言牧斋公兴许在拂水山庄。鄙人拜访牧斋公,也在那里见的他。山庄在城外虞山,还得再行一阵,大人意下如何”
赵当世点头道:“赵某诚心求见,自不会因路远雪大而畏难。先生前头带路即可。”
于是二人复上马,出了北大门,径投虞山。不多时,遥望一崖壁峭立雪中,下临山阿,有飞瀑悬于两石间,形如飞练,溅起水花微若喷珠。林吾璋马鞭遥指道:“那岩便是拂水岩,岩下的宅邸,即拂水山庄了。此庄乃牧斋先生十年前所购,为读书文会之所,这两年又加筑了耦耕堂、朝阳榭、秋水阁、明发堂,距鄙人上次来,亦半载余,形制似乎又变了不少,可见牧斋公风雅人也。”
临近宅邸外,瀑泉旁,一蓑衣老者正以竹竿专心垂钓。林吾璋认得那老者,下马上前行礼道:“程老,好雅致。”
赵当世随后而来,林吾璋与他说道:“这位程老,讳名嘉燧,字孟阳,号松园,是牧斋公挚友。工山水擅诗词且通晓音律,与同里娄坚、唐时升,并称‘练川三老’;加一李流芳,合称‘嘉定四先生’。牧斋公既回籍听勘,邀松园公来此读书唱和,一并居住。”
待赵当世也见了礼,程嘉燧道:“山间野人,浮于虚名罢了。小老去岁已经皈依释教,释名‘海能’,其余诸名诸号,皆摒之不用久矣。”
林吾璋笑道:“闲云野鹤,再入教门,岂非再受桎梏”
程嘉燧淡淡道:“闲云野鹤,四大皆空。俗名凡号反成累赘,不如一心入
9潜流(一)
“垂杨小院绣帘东,莺阁残枝未相逢。大抵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
赵当世微笑看着钱谦益手捧淡黄稿纸轻轻念诵纸上的诗句。
“桃花得气美人中,桃花得气美人中......”读到最后,钱谦益不断重复着这最后一句,显得极是意犹未尽。
“这首诗叹咏的是西湖之景,牧斋公文采过人,以为如何”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可惜见佳句而不见人,空留落寞。”钱谦益喟叹一声,转目看到诗旁小字,“嘉兴影怜此名似曾相识。”
“杨爱之名,牧斋公想必有所耳闻。”
钱谦益放下稿纸,恍然道:“壶中冻玉飞成雪,阁外流云看作禅。此杨爱者莫非便是得张西铭之赞誉者”
赵当世抚掌笑道:“不错。即昔日吴江盛泽舫中杨姑娘,张西铭与之曾留情于垂虹亭。”
钱谦益不住点头道:“原来如此,能得张西铭垂爱,出手之间果然出类拔萃。”
“张西铭”即张溥,字天如,号西铭,苏州府太仓州人,与同里张采共学齐名,号“娄东二张”。少有才名,诗文敏捷。四方有征索作品者,从不起草,对客挥毫俄顷立就。及长,交游甚广,天下名士莫不以与其谐而荣。崇祯二年于苏州尹山联合十数会社及成立“复社”。复社虽号继承东林遗志,但实际声势已经超过东林,张溥也由此达到了“天下咸重”并“虽在籍,能遥执朝政”的地步,说他稳坐当世文坛头把交椅半点不为过。
“杨姑娘近年离吴江而去了杭州,并改换姓名,为柳如是,字蘼芜。”赵当世烘着手炉道,“学生年前在杭州,偶经西湖畔草衣先生的隐庐,正遇杨姑娘,叹其才情,才忍不住索了稿纸随身携带。”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此乃稼轩先生的诗句,名从此诗来,柔中带刚,婉约而又不失豪气,极妙。”钱谦益说道,“鄙人与草衣先生伉俪亦有缘,本来也打算置办了此半野堂后,抽空去访的。”
赵当世又道:“这杨......柳姑娘确系顶顶有趣之人。学生曾与她谈及婚嫁,牧斋公可知,她如何说的。”说罢,故意卖个关子。
“哈哈,此等奇女子,要求定非常人可比。”
“时室中尚有旁人,然柳姑娘昌言无忌,但道‘唯博学好古,旷代逸才,我乃从之。所谓天下有一人知己,死且无憾’。”
钱谦益点头道:“正该如此,千金易得、知己难求。譬如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李易安与赵明诚,相濡以沫、琴瑟和谐,人生能得一知己白头相偕,是至乐事也。”说话时,眼神中却不自觉流出几分失落。
赵当世笑了笑,接着道:“柳姑娘随后说‘吾非才学如钱学士虞山者不嫁’。”更道,“虽是戏言,然转念想,彼既为张西铭所称,凡夫俗子怎能再入她眼。可要说天下间还有谁能与张西铭比肩的,除了牧斋公,倒真别无他人了。”
林吾璋也来凑趣道:“老师学富五车,但缺一人洗笔研墨、标籍查册。若能有柳姑娘相伴守护,当真神仙眷侣,羡煞旁人
。”
饶是钱谦益见惯阵仗,这时也不禁脸红,连连摇头道:“说笑了,说笑了......”
赵当世点到即止,话题一转扯起了别的事。然而与钱谦益相谈时,已能感觉到其人多多少少有了些心不在焉,心中甚慰。
主事告毕,赵当世过不多久便与钱谦益辞别。走出半野堂,林吾璋路上问道:“赵公,你要与牧斋公结交,怎么这就走了既然与柳姑娘相识,正可利用起来,牵线搭桥。”
赵当世回道:“行事过犹不及,牧斋公是尊长,男女私情岂容我辈指手画脚,鞭辟过深,反引起警觉反感。有缘千里自相会,牧斋公与柳姑娘都是风流人物,自有主张个性,静观可也。我只起个头,若真成了,往后牧斋公处,就多份人情;纵然未果,也不尴尬。”
林吾璋闻言,暗自点头。
拜访完了钱谦益,余路皆无他事。过一日,一行人马不停蹄离开常熟,直驱镇江。但行到一半,只觉陆路冰封难行,故而临时改弦易辙,在常州府江阴县的夏港雇船,提前行水路。
溯江而上,正月底,复达安庆。赵当世想着上次与史可法不欢而散,心存芥蒂,欲以林吾璋作陪,再访其人,但被告知史可法岳父病重,已经告假省亲去了,由是作罢。
二月中,出南直隶至湖广蕲州附近,闻监军道袁继咸近期以辰州兵驱贼,州城附近不太平。于是一行人从马口镇上岸,走大冶,绕行至武昌。一路道路艰辛,并不好走,中途亦多发状况,短短路程,却花去了将近半月时间,到了二月底,方才到达武昌府城。欲渡江,又得讯湖广巡抚方孔炤以楚将杨世恩、罗安邦等击流贼于黄陂之木兰山,兵荒马乱,江面封锁戒严,只舟不得渡。
武昌府贼寇复猖的情况引起了赵当世的注意,他将华清与林吾璋安置好,由邓龙野与满宁保护,自与周文赫前往沿
10潜流(二)
若以一句话形容大明朝在崇祯十一年底至十二年初的这段时光,“一波未平又起一波”甚为贴切。谁也没有料到,正当熊文灿在楚豫间“剿抚并用”之策貌似初见成效之时,塞外的清国会突然打上当头一棒。仿佛一个内疾稍有好转的病患突然间又遭受到沉重的外伤,步履瞒珊的大明朝喜悲相冲,晕晕沉沉中醺醺茫然。
去岁九月,清兵东西两翼军分别破边墙进犯。十月,清帝黄台吉亲临宁锦策应。战火登时弥散开来,关内外明清之间的全面战争正式打响。十一月,朝廷以内寇略平,诏洪承畴与孙传庭率陕地各路明军奔赴京师勤王,辽东祖大寿领部分辽东军来回驰援,卢象升加总督衔,督师天下援军。十二月,卢象升被围于巨鹿贾庄,战死报国,清兵长驱山东、河北等地。
本年正月,洪承畴受任总督蓟辽军务,孙传庭则总督保定、山东、河北,共扼清兵。但清兵续破济南,杀德王朱由枢等多名明宗室,京城震动。二月,因黄台吉在松山堡作战失利,兵锋已抵黄河边的清兵开始收缩,沿途杀掠无计。各地明军大部作壁上观,贻误追击,仅象征性地零星阻截几次,杯水车薪,最终坐视清兵复由边墙破口出塞撤离。
战后点计,清兵此次入塞,历时五月余,克山东济南府并二关、三州、五十五县,赢数十阵,俘获人畜近五十万,黄金近五千两,白银百万。与如此丰厚战利品相对应的是清兵极低的战损,八旗、三顺王各部林林总总加一起,死伤不超千人。若论最大的损失,或许可以算作在济南因感染天花病死的清兵右翼军统帅岳讬及其弟马瞻了。
惊魂过后、喘息方定,明廷一如既往,严肃问责。山东巡抚颜继祖与山东总兵倪宠都由于济南失陷,分别被罢免和逮捕。内官监军高起潜以坐视卢象升战死且怠战之罪,连降三级。首辅大学士刘宇亮因怯懦惧战,革职。孙传庭降官一级,后被杨嗣昌弹劾,被贬为庶民,囚禁天牢。杨嗣昌也自请罪责,但崇祯保他,最后仅夺秩了事。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