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信是那王将军写的,心中明言,五月初四,张献忠就已经派马元利围下了谷城县县衙署,知县阮之钿死在乱兵中,同时强行收缴府库金银、开狱放人。如此可见,西营之叛终于还是发生了。
初六,西营焚谷城各衙署、拆毁城墙的消息迅速在楚北蔓延开来,赵当世亲领无俦营与飞捷左营提前驻扎在双沟口,隔着泌水静观形势。等了一日,除了络绎不断的难民从泌水西岸渡过来,别无异状。又过一日,陈洪范的人却到了。
那人看见赵当世,纳头便拜,哭道:“张献忠狼子野心、罔顾国法、凶残万状,我军中马大人与徐大人都给他掳去了,生死未卜!”细问之下,才知张献忠起事后,原先陈洪范派去西营中长期安抚的人都被一勺烩了,马廷实、徐启祚都是陈洪范的心腹干将,两人既陷,陈洪范如失两臂。
“林大人也下落不明,但有人说在西营的辕门上见着了一具倒吊着的无头尸,尸体衣着似与林大人相仿。”
湖广巡按林铭球受熊文灿差遣,同样前往西营抚军。巡按代天子行权,巡视地方,官职不大但地位很高。他若死了,西营罪无可恕,可见张献忠这次铁了心要反,再没给自己留什么后路。
“谷城、襄阳目前什么情况”赵当世问那人道。
“献贼犹盘踞谷城,烧杀抢掠,阖城上下死伤枕藉、血流成渠,就说炼狱也不为过!陈帅职在镇守襄阳城,无法轻举妄动,特请大人火速进兵,解围纾难!”
“熊大人怎么说”
“陈帅这两日都与熊大人在一起,要大人进兵,想也是熊大人的主意。”
话是这么说,但赵当世想想可知,变生突然,熊文灿美梦破碎,定然惊恐无比,张献忠都起事几日了,他还像根木头般束手无策,并无一令下达各军。请赵营驰援,人还是陈洪范派来的,熊文灿之无能可见一斑。
“你回去报给熊、陈二位大人,就说赵营为国效力矢志不渝,立刻发兵!”
那人如闻天音,登时一把鼻涕一把泪,歌颂起了赵当世仁义无双,喜颠颠地去了。
场面话自然要讲,但赵当世也不会真就传令开拔。当下楚北的局势不明朗,混沌一片,每走一步都得万分小心。
西营在谷城有马步军三万左右,各类徒附更是以数万计,赵当世尚无与西营决战的打算,效节营、起浑营以及飞捷右营都还驻扎枣阳各地未动,仅靠手头无俦营与飞捷左营贸然扑向谷城,无异于以卵击石。
“主公,襄阳城中还有卢镇国、陈洪范、黎安民,何不邀上他们”侯大贵问道。
“没用,卢镇国是总理标营游击,熊大人保命的家伙什,不会轻动。陈洪范刚折两将,方寸已乱,亦无战心,且他那二千五百昌平兵,大多新兵,我去看过,好些连弓都拉不稳,还是别太指望。至于黎安民,手下不过五百
人,都是襄阳府上下的充数的冗余旗兵,来了也不济事。”
侯大贵双手叉腰,望向泌水西岸,道:“那咱们就这样干等着”
“等着。”赵当世说道,“西营会连曹营共叛,现今曹营未动,张献忠还要在谷城再观望一阵。而且我判断,张献忠大概不会往东来。”
“为何”
“向东有枣阳与襄阳钳制,背后尚有荆州、承天两府许成名、杨世恩等楚将驻守,西营现阶段要盘活大局以流为主,怎会自陷泥沼向西,郧阳乃至陕西正空虚,便于腾挪。”
“那我军接下来......”
“接下来,先让老韩带马军过河做做样子,顺便侦查形势。你安排人沿河安栅栏设下防线,若有万一,我军可以凭河据守,先立于不败之地。”
“是。”
“估计再过几日,等罗汝才也反,张献忠会再次劝我一并举事。我与他虚情假意来去一番,拖拖时间,左良玉的人马想也该到了。”
“左良玉”
“不错,左良玉觊觎西营已久,得其叛讯,必会领兵前来。”
“可左良玉素来骄恣,他来能帮上忙吗”
“张献忠非比寻常,实乃天下数一数二的强寇,左良玉不敢不动。且他名下产业,与张献忠多有摩擦,以往朝中御史没少弹劾他,说他‘有意激变’,这下张献忠真叛了,他不拿出态度,逃不过兰台一劫。”
“左良玉若能协助,张献忠亦不足虑。”
赵当世摇头道:“张献忠反叛固我所愿,但与之鏖战,却非我乐见。西营兵强,我攻之即便能胜,恐怕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故而,对张献忠,让左良玉冒头当先,我营协助便是。”
“可西营不定,楚北永无宁日。”
“宁日我现在并不需宁日,只要楚北一日不宁,我军就有机会更进一步。”
侯大贵疑道:“何谓‘更进一步’,请主公明言。”
赵当世这时扬鞭朝西南方襄阳府城方向一指,道:“更进一步,进襄阳。”
侯大贵浑身一震道:“襄阳”
“我为郧襄总兵,襄阳府城亦在防守范围之内,只要能进襄阳,全府都在我控制,何止区区一个枣阳。”
侯大贵想想道:“要进府城不容易,就连陈洪范的兵和标营兵也都驻扎城郊。只有黎安民兵少且负责守城,驻扎在城内。”
14郧襄(二)
不算赵营,楚豫陕三省中具有强大影响力的官军统共四家,分别为左家军、陕西三边总督衙门、总理衙门以及勇卫营。四家之中,无论三边总督衙门还是总理衙门,官员流动性都很大,难以形成对御下军将的稳定节制,更不必提隶属京营编制、属外派性质的勇卫营了。
左家军却不一样。
这个以左良玉为核心建立起来的庞大军事集团并没有正式存在于官方文件,但事实上却足以左右楚豫局势。左家军中诸如金声桓、高进库、王允成等将领大多出自左良玉的提拔,是以虽隶属不同营头的编制,但都紧紧团结在左良玉的身边。便如祖大寿为首尾大不掉的辽东军,左家军既吃朝廷军饷,也想法设法从地方攫取资产补贴军需,插手地方军政、经营产业,实质已经可称为半个军阀。
左良玉显然也有拥兵自雄的心思。借用唐末山南东道节度使刘巨容的话,“朝家多负人,有危难,不爱惜官赏,事平即忘之,不如留贼,为富贵作地”,以流寇制衡朝廷同时稳步坐大,在这一点上,赵当世的想法与左良玉不谋而合。左良玉名声再臭,做人再不地道,至少当前,赵当世找不出第二个更适合“携手并进”的伙伴了。
赵当世很清楚,既为官军,所谓“剿寇”,正与玩火相当。玩好了,火越滚越大、熟食取暖,好处多多;玩不好,引火烧身死无葬身之地。没人愿意玩火,但身在其位身不由己,无论左良玉还是赵当世、无论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麾下军将,都只能迈出这一步。
这世道,就连皇帝老儿都身不由己,更何况他赵当世!
和左家军联手,是赵营的既定策略,左良玉亲自领兵入楚,不管是否压于朝廷或自保,左思礼既然提到了这一点,很明显就是要卖赵当世面子。假面子也好真面子也罢,赵当世不可能置之不理。
作为回应,在与左思礼见面后的次日,赵当世便传令给驻扎在枣阳县北岑彭城的郭如克,让他率起浑营即刻北上进入河南,与左家军会合。
野战五统制中,侯大贵、韩衮已经随赵当世出征。徐珲坐镇枣阳县由马光春辅佐,他二人也不好轻动,只有郭如克可行。一直以来,赵营中都流传有“一侯二徐三郭”的说法,论资历和战绩,赵营中除了侯大贵与徐珲,确实也没人比得过郭如克。赵当世很赏识他,便想利用这个机会,考察他独立领兵的能力。当然,有一点面对左思礼赵当世决不让步——郭如克部在河南不受援剿总兵或河南巡抚衙门节制。左思礼并不迂腐,也表示同意。
又过数日,西营依旧屯谷城分兵在山野间搜杀劫掠,左良玉的人马亦未到达。赵当世心里清楚,左良玉把细,必是要等到郭如克部到位,才肯再走。随后,散布房县周遭的夜不收回禀,称曹营虽有异动,但多日来无甚进一步的动作,举棋不定。赵当世见微知著,立即叫来侯大贵与韩衮,要他们准备行动。
“张献忠拉罗汝才造反,结果姓罗的临阵退缩,想当缩头乌龟啦。”侯大贵张嘴大笑,“曹贼在枣阳给我军打得够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韩衮才从西岸回营,不及卸甲,微微喘着气道:“谷城上下如今已经尸如山积,掘地三尺能搜刮的东西都给西营搜刮了去。张献忠久久不动,不知为何。”
“为了等罗汝才。”赵当世说道,“张献忠虽强,毕竟独力难支,罗汝才犹豫不决,他也不好贸然行事。”
“我看罗汝才已经吓破了胆,好不容易讨了个官身,未必肯反了。”侯大贵不屑道。
赵当世左手托颔道:“房县穷乡僻壤,曹营扎在那里吃
糠咽菜,日子过得很苦。罗汝才早有牢骚,但下不了决心。我若是张献忠,接下来必然要出手推他一把。”
“怎么推”
“打下房县,罗汝才不叛也得叛。”
侯大贵与韩衮对视一眼,同时道:“张献忠要打房县”
赵当世回道:“必是要打。”继而解释,“胁迫罗汝才共破房县,罗汝才再无退路。此外,以张献忠之精明,定然知道各地官兵都已经在赶来剿他的路上了。陕西闯营现在一蹶不振,他进去没有接应就得给郑崇俭和楚豫追兵包了饺子,一时半会儿不会去。湖广我说过了,他亦不会走,河南同理。而房县处郧阳府腹地群山之中,正好借地势掩蔽,待时机成熟再定进计不迟。”
“那咱们可得早做准备,不能让姓张的奸计得逞了!”侯大贵双手一拍腰,“我和老韩即刻点起兵马,准备作战!”
赵当世思索着道:“理是这个理儿,但奈何形格势禁。左良玉出兵声势浩大,但一路上磨磨蹭蹭的,想来不到月底踏不进楚北的地界。襄阳府的兵又靠不上,南边一众楚将咱们没交情,估摸着也各自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要紧,现在出兵,对付西营,只有咱们自己。仗当然可以打,但打成什么样,就不好说了。”
侯大贵一听这话,早先如炽战意当即被一盆水浇灭大半,噎言难语。韩衮皱着眉道:“可襄阳那边下了军令,要我营剿寇。我营又确确实实距离谷城最近,他左良玉可以用路上耽搁为由替自己开脱,咱们没这条件,若坐视张献忠焚城离去,不单朝廷要怪罪,这事传出去,也有辱我军威名。”
“你说的不错。”赵当世点着头道,“这一仗咱们逃不了。但我想过了,要打也不能在谷城打。若熊大人一定要我打谷城,我宁愿违抗军令。我之意,换地方打。”
“什么地方”
二日后,谷城县西南盛康镇。
盛康镇坐落于汉水支流粉水岸畔,原来荒无人烟,名“黑虎峪”,成化年间水势暴涨,南河与黄土河两河冲击出一小片平原,渐成一小港口。如今居民数百户,口千余。
和赵当世预料相同,迟迟等不到曹营决断的西营耐不住性子,在将谷城夷为平地后,转军南下。张献忠心急,自与三千精骑先驰到盛康镇,霸占了镇上有名的雷祖庙休歇一夜后,随即钻入郧阳崇山中。其时西营的其余部队尚远远落在后头,王尚礼、马元利率领的西营嫡系算撤得早,也陆续抵达了盛康镇,而顺天王、二只
15郧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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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望远方,川流不息的徒附接踵比肩,将本就不算宽阔的乡道挤得几乎看不见脚下泥土,拥攘的人群沿着乡道一直蔓延出十余里。
杨招凤打马立于高坡,叹道:“这样行军,西营的心倒也真大。”
“在张献忠眼里,这些人的生死无足轻重。”韩衮亦举目高眺,淡淡道。他俩身后数百步外,飞捷左营的马军们正偃旗息鼓,潜伏茂林中。
昨日,赵当世分出飞捷左营,穿过襄阳府城防区,抄近路抵达了盛康镇附近,赵当世自己则与侯大贵仍留在泌水东岸。韩衮率兵抵达时,西营的三千精骑恰好也到了。韩衮稍稍退却,藏匿于林,西营的精骑似乎着急赶路,并未觉察到飞捷左营的踪迹,过一夜便即继续往西南房县方向开拔。今早,西营王尚礼亦率部分主力撤离,只剩马元利一部尚在镇中盘桓。孟敖曹与胡可受请示多次,是否要发动进攻,都给韩衮否决了。
“时机未到。”孟敖曹再度请战,韩衮依然拒绝。
“是。”孟敖曹对韩衮向来服膺,未曾多说,但心里还是十几面小鼓齐响。
杨招凤看他悻悻模样,转马跟过去,道:“老孟,别松懈,最多半个时辰就得打。”
两刻钟后,盛康镇方面有斥候回报,正坐在树下马边不断擦拭着刀刃的孟敖曹接到指令,立刻带三百骑,追袭盛康镇西营兵马。
“马元利部已有半数兵马入山道,你自后追击,扰乱为主。”韩衮吩咐道,“山道促狭,献贼既然进去了,顾首难顾尾,要重新掉转枪头不易。且行军序列,仓促间也难组织好防御,你只要不贪战,这份功劳稳稳拿在手里。”
孟敖曹这才晓得韩衮一直等待着的时机是什么,道理却和“半渡而击”相若。
“献贼后部若反戈,你径直往东北退便了,他们必然不会追来。咱们在狮子岩会合。”
“狮子岩”孟敖曹怔了怔,目光移向山那边的壅塞不堪乡道,“统制是要打那些徒附”
韩衮笑道:“徒附有什么好打的,他们都是我大明赤子,受西营胁迫才不得已而流亡。张献忠一心赶路,顾不上他们,咱们顺手接收了,一能充实我县中丁口,二在朝廷眼中救百姓于水火岂非大大的功勋”
孟敖曹心下大为佩服,同时也对自己的浮躁深感惭愧。他但想:“主公和诸位统制都是聪明人,走一步想三步,做一事必得深思熟虑,谋定后动。我老孟一介匹夫,照做就好了,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如此一来,精神大振,接了命令,虎虎生风着去了。
“统制,咱们现在就动身”杨招凤随后上前问道。
“不急,再等等。”
杨招凤心思细腻,立刻明白了韩衮的意思。现在当然是可以展开进攻,但既然孟敖曹已经出动,那么仍然可以先利用盛康镇的突袭,吸引狮子岩西营兵的注意甚至动摇他们的战意,再出其不意,收效必然更加明显。
这做派可一点都不像过去那个一往无前从不犹豫的韩衮。不过,杨招凤却并不惊讶,他与韩衮朝夕相处,韩衮的变化他都瞧在眼里。
可以说,范河城之战前后经历的一系列事件,对韩衮的影响很大。韩衮善于总结学习,数月前在枣阳县南的失败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教训
。尤其是名为部下实为兄弟的廉不信的死对他更是沉重的打击。赵当世没有将罪责都摊到韩衮身上,但韩衮却认为,以褚犀地内通流寇为由为自己开脱,是懦夫的行为。县南兵败城陷兵死将亡,他自认作为主帅,考虑不周、失职失察,必须承担主要责任。他不是一个习惯于呼天抢地的人,赵当世没有惩罚他,他也不屑一再请罪的矫情想法。可在内心深处,他实则背上了沉重的罪债,他要还债。他开始反思自己往日的作战方式与风格,并开始有意鞭策自己改变原先轻率决定的习惯。
盛康镇这一战,便是开始。
孟敖曹三百骑速度甚快,杨招凤刚着崔树强与胡可受将剩余七百骑点起来,盛康镇就已经传来了开战的战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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