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江南贡院集乡试、会试为一体,有屋舍二万余间可同时通纳二万余名考生,是东南规模最大的科举考场。与贡院隔秦淮河相对,即南京教坊司所在地,其旧院、珠市等坊更是名闻遐迩,为东南最为著名的烟花柳巷。
“那里许多游舟画舫,是文人雅客流连之地。我等既来到了秦淮河,何不随这位冒公子一起去那边走走看看。”赵当世微笑着说道。明代娼妓有别,娼卖身、妓则大多以才艺悦人。尤其是教坊司官妓,更是诗书音画无一不通,游人世子多慕名妓,并以能与名妓相交唱酬为耀。大儒张岱曾说“名妓匿不见人,非乡导莫得入”,可见以他的显赫身份有时也未必能如愿见到名妓。就身份而言,妓仍为贱业,然若一妓色艺双绝兼才情过人,那么她实际受到的拥趸,要远远高过她本身的身份地位。
华清虽久居深闱,但这方面多多少少也有耳闻。她自小喜欢唱酬诗书,对东南风土人情甚是倾慕,而今的机会耳闻目见,于赵当世的提议并无抵触,反倒很有些好奇兴奋。周文赫等人就更不必提,一听“秦淮”、“名妓”等字眼,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恨不得立刻飞去教坊司,一亲芳泽。
冒襄嘴上说“贡院”,其实暗地里也打的是去教坊司玩耍的念头,没成想被赵当世道破,只能顺水推舟,答应下来。
途中赵当世问道:“冒公子常在应天,想必对秦淮一带再熟悉不过。其中名妓,必也多有相识,可否提前介绍一二呢”
冒襄想了想道:“现今顶
1钱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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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宿睡足,一行人投城西北,游览石头山、清凉寺。石头山不高,然峭立独绝,自据其险。登高望远,俯瞰江山城垣,方知“江左有变,必先固守石头”之言不虚。山上有石头城,战国楚威王始筑,汉末诸葛亮曾跃马山上,观此山川地势,叹曰“钟山龙蟠,石头虎踞,真乃帝王之宅也”。东吴孙权继以旧址为基,取山石复筑城,并倚之立大业。走新河至西水关,游赏心亭、白鹭亭、二水亭等,再向东去往钟楼、鼓楼等地,怡然闲适、颇为惬意。
临近傍晚,借城北后湖畔鸡鸣寺内用斋饭,却有苏高照手下的伙计找上来,传信说苏高照提前点检完了关单,明日即可动身上路,询问赵当世意见。本来计划中,最后一日将乘马去城东北钟山附近转悠赏玩,这样一来便去不成了。赵当世怕华清未尽兴,但华清甚善解人意,只说公事要紧,反过来劝慰了赵当世。于是次日,与苏高照相会于狮子山北麓龙湾。龙湾一带船舶广众,烟帆映山,上船得风,张帆速行。
离城三十里,落脚竹筱港,稍事补给后解缆挂帆直发镇江。沿岸田亩衍沃,人稠船众,庐舍、寺庄、竹树等等极盛。夜半闻仪真有乱民暴动攻击衙署,故而未停,留宿船上。再一日,经蜿蜓蟠伏的瓜步山,顺流直抵镇江。
苏高照照顾赵当世一行人,空出一日给他们。赵当世遂携众登北固山,凭栏北固亭,斟一杯酒,临风雄壮长咏辛弃疾那首著名的《永遇乐》道:“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周文赫、邓龙野、满宁均自感慨,无不击节高歌,痛饮流泪。
苏高照叹道:“英雄诗需英雄诵,此几句词曲鄙人从小至今听过不知凡几,但从未有如赵大人般气势豪迈,闻之心情激荡!”
赵当世慨然道:“人常言‘燕赵多感慨悲歌之士’,岂不知慷慨与否自在人心,何分南北!”
苏高照笑道:”既不分南北,那便更不分海陆。赵大人长于铁马,此去杭州府,与称雄骇浪的郑公必能惺惺相惜。“
下了北固山,天色已暗,囿于时短,甘露寺、金山寺等著名处皆无暇去。自镇江府始,水路转为陆路。赵当世买了一辆马车给华清坐,用以缓解颠簸之碌。一行人走官道,途径镇江府丹阳、常州府武进、无锡、苏州府长洲、吴江等地,一路南下,片刻不停。十二月廿三祭灶节,便到了嘉兴府。当日苏高照在嘉兴府南湖湖心岛“小瀛洲”上的烟雨楼为赵当世等人设下大宴,庆祝小年,席上说道:“这小年,官家过廿三,百姓过廿四,水上者则廿五。我郑家起自大海,郑公虽已为尊官,但不忘本,往年都是廿五相庆。今时不同往昔,赵大人等是远来贵客,鄙人尽地主之谊,自要以大人为主。”
赵当世举杯笑道:“这几年战事频仍,赵某营中哪里还分什么大年小年,都一股脑过了,有时甚至连除夕也没空过得。苏兄情深意重,体贴周到,赵某心中感激,千言万语无头相诉,都化在酒里,先干为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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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钱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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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马由缰绕湖缓行数里,赵当世与苏高照走马当先交谈甚欢,不知不觉间竟与众人拉开了好大一段距离。踏雪过一座石拱小桥,耳畔琴声飘忽,亦扬亦挫、悦耳婉转。赵、苏二人沿小径循声入一竹林,青石板铺就小径上积雪已经扫除,两侧则立有矮篱,曲径通幽,越往里走,琴声就越清晰。
赵当世笑语道:“不知何处清人雅士隐居在此。”
苏高照说道:“这里鄙人倒访过几次,名‘生圹’,是草衣道人的隐庐。”
“草衣道人”
“草衣道人姓王名微,字修微,虽是女流,工诗词,兼善丹青,更有侠儒气,名盛东南。”
“竟是位女子。”
“哈哈,巾帼不让须眉。王草衣名满江左、秀出仙班,不特声诗超群,品行亦属第一流。皎洁如青莲花,亭亭出尘。若说卞玉京、李香君等璀璨如牡丹,那么王草衣则蕙质兰心,毓秀如莲昙,鱼玄机、朱淑真之流亚。”
赵当世拍拍手道:“此等风流人物,当真值得一见。”
苏高照道:“王草衣虽起寒微,为瘦马舫妓,但以才气与东南士子交厚,钱牧斋、张元长、陈仲醇等皆其帷下密友,常以诗歌相和。”钱牧斋即钱谦益,张元长即张大复,陈仲醇即陈继儒,均是三吴间著名的文人雅客,王微能与这些人交往,足见真才实学。复又道,“她早年为茅止生所赎,归之为妾。与杨宛共侍一夫,居同室,神情同抱,有金兰之义。后断舍离家,布袍竹杖,游历江楚,溯江攀山、登楼谒胜,后至杭州,即自号草衣道人,寄情山水、皈依佛门,隐居自娱至今近乎二十年矣。”茅止生即茅元仪,文武皆全,是谓“年少西吴出,名成北阙闻。下帷称学者,上马即将军”者也,但仕途坎坷,曾为副总兵,督理觉华岛水师,后被辽东事所累,遣戍漳浦,如今籍籍潦倒无复当年生气。
“独居二十年,固有挚友来往,但终归一女子,总不免伤感寂寞。”
“赵大人果然风花雪月,甚解男女风情。王草衣才貌兼备,闺中知己并不在少数。既弃茅止生隐西湖,继与谭友夏有一段情。”
“谭友夏”
“对,其乃湖广竟陵人,本名元春。天启年间乡试第一,才藻富赡,与同里钟惺共选《诗归》,一时名噪。因屡年参加科举,常在南京及苏杭一带走动,与复社中人过从甚密,茅止生亦与其友善。久慕王草衣名来杭造访,一见倾心。唉,‘情知好梦都无用,犹愿为君梦里人’,就连鄙人也常闻二人所对之诗句,两情缱绻,令人艳羡。”
“好一对伉俪,结果如此,也算善局。”
苏高照闻言却摇头道:“非也。”
“当中还有变数”
“谭友夏为人跌宕,然热衷功名,一意入仕。惜乎时运不济,接连落第,蹉跎岁月十余年。即便还是中了举,但年已不惑,经年失意多多少少致使其人生出几分偏激乖戾。鄙人看来,于他而言,功名之事喜忧参半,福祸难说。”
“人若偏执,做起事来便不可抑制,有时谓持之以恒,有时谓飞蛾扑火,有利有弊。”
“中举本是喜事,岂料其母并挚友钟惺却相继离世,仿佛当头棒喝,一喜一悲天地倒转,顿如坠下千层楼宇。谭友夏受此刺激,终日沉湎考试文章,几尽癫
3钱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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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府府城形状似矩,围达四十里,虽有城墙相隔,但府城内外皆人流熙攘,市集外展延袤十余里,烟火数十万家。尤其是城西郊西湖周边,更是屋舍栉比鳞差,车马盈千累万。绕湖近半,览曲院、忠烈阁、钱王祠、雷峰塔等景,及到湖南岸南屏山麓净慈寺,夕阳已沉。本还想泛舟湖上游弋观雪,只能作罢。
由清波门入城,直驱城北客栈落脚。安顿下来,天色便完全黑了。苏高照与赵当世相约次日同去映江楼赴宴后,带着随行伙计们离去。赵当世等却闲不住,接踵出了客栈,从土著指点,逛北关外夜市。
北关即武林门,乃府城北大门,附近有虎林山,吴音讹传为武林。此门近运河,故商贾辐辏,每当日落即“樯帆卸泊,百货登市”,入夜后更是“无金吾之禁,篝火烛照如同白日”。赵当世一行人来时,早是人影纷沓、集市如林的景象了。
沿运河走许久,解了辘辘饥肠、尽了游逛之兴,却依旧阛阓喧阗如昼日。赵当世拥着华清,但想:“若做一富家翁,能与华清长久居此地,赏美景、走闹市,真也别具一格。”但一想到楚北乃至天下情形,这念头便转瞬即逝,只能暗暗嗟叹。
夜愈深,自西湖归家者、运河下船者愈繁,人愈多。迎面行人如潮而来,纷纷不绝,赵当世手揽华清缓行,无意间却觉腰间一凉。与此同时,耳旁周文赫吼声炸响:“什么人敢行不轨!”急视过去,人群惊呼耸动,周文赫连扒带怼,撞开一条缝,早飞步追了出去。
邓龙野、满宁二人护着赵当世与华清至河畔一小亭稍作休息。赵当世伸手去摸后腰,只觉有些刺痒。华清探看后惊呼道:“如何受了此伤!”原来赵当世的后腰处不知何时已经给人划了一道小口子,好在伤口不深,已经开始结痂。
“主公后背并无包囊,若是蟊贼图财,怎么会往这里下手。”邓龙野看后凝重道,“且这伤口位置近脊骨,那时不是周指挥喝断,怕是后续就要直接扎入骨缝,手法着实老练狠辣。”
周文赫这当口儿也回来了,首先单膝跪下道:“属下办事不力,叫贼人跑了。”又道,“贼人甚机敏,身法亦佳,是练家子。”
邓龙野说道:“主公,恐是休宁贼贼心不死,追到了这里。”
赵当世先让周文赫起来,而后沉吟道:“此距休宁数百里之遥,山水阻隔,除非休宁本地蟊贼义薄云天,要为死去的兄弟报仇,否则没有理由迢迢远来。而从这两次贼人的手法和目的看来,这些贼子训练有素、组织严密,或许有其他背景。”
“是何狗贼吃了熊心豹子胆,捋主公虎须!”周文赫恨声道。
赵当世摇头道:“暂时无甚头绪。如今敌在暗我在明,需得打足十分精神,以防不测。”
周文赫三人齐声应诺,华清则眼泛泪光紧紧抱住了赵当世的手臂。
经此一险,游兴顿扫,赵当世一行人一路警惕转回客栈,早早将歇。是夜常备不懈
,预防贼人趁虚而入,不过一夜却是太平无事。
破晓日升,赵当世早早起榻,沐浴更衣。巳时三刻,苏高照准时来访。一行人随他向东南穿城,路过拱北亭,赵当世忽而停下,于亭内外左右环顾,
苏高照问道:“大人在看什么”
赵当世笑答:“头前和苏兄提起过杭州这里要与一兄弟相见,本就约了今日在此碰面,谁知恰巧赶上郑公设宴。”
苏高照点头道:“原来如此,赶早不如赶巧,正可邀那位兄弟同去映江楼。”
正说间,一人冷不丁从树后转出来,直向赵当世。周文赫等人反应迅捷,一拥而上,将那人摁住,怒斥道:“贼子,又要作祟!”
那人连声讨饶,高声叫道:“主公,主公!是属下,庞心恭,恭子!”
赵当世忙让周文赫等人松手,拿眼看去,满脸疑云——那自称庞心恭的汉子用白绸带将自己的脑袋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对眼一张嘴并两个黑洞洞的鼻孔,哪里看得清半点长相。
“你是恭子”
“是,是,主公面前哪敢造次!”
“光天化日,把头裹得做贼也似为何”赵当世听他声音,确与印象中庞心恭如出一辙。
“主公怎么忘了,属下数月前不幸染了天花,虽苟全性命,但落下了满脸麻子,难以见人,是以才如此打扮......已经许久了。”
赵当世走到近前,与周文赫拉他跑到一僻静处,要他褪下裹头布查验。待布取下,除了满脸麻点着实触目惊心外,五官神情倒真是庞心恭本人。
庞心恭将裹头布重新缠上,随赵当世转回来,跪地道:“属下庞心恭见过主公!”说着哽咽起来,似有无数苦楚相诉,“属下愧对主公厚望,蹉跎至今,一事无成......”
苏高照在侧,赵当世怕他心情激荡下讲出什么隐秘之事,立刻将他扶起来道:“我现在要去映江楼,改日再寻时间与你细聊。”
庞心恭一愣,道:“映江楼”
苏高照走上来说道:“今日正午郑爷设宴,款待赵大人,此是会友局,不拘小节,你也一同去吧。”
“哪个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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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奴多来自南洋,耐劳老实,明代尤其东南等地奢遮豪富之家多有豢养奴役。赵当世在襄阳陈洪范的庄园内也看到过不少昆仑奴,但大多矮小羸弱,浑若饿鬼。眼下平台上立着的这三个则身长体大如牛,肤色漆黑似炭,更是煞人。一条小小的牡丹犬围着三人绕圈轻吠,似乎也受到了惊吓。
庞心恭说道:“此黑番鬼非昆仑奴可比。属下在壕境澳见佛郎机人常差遣其众垒堡修船,更付之炮铳用以为战,猛过白番鬼。”
郑芝龙道:“庞兄弟眼界不凡。这三个黑番鬼都是壕境澳一带佛郎机人赠给郑某的,善操持火器、近身搏击,忠心不二。”
苏高照挺胸自豪道:“佛郎机人欲通满剌加与长崎之间的商路,然而东南海面已尽插我郑家旗帜,只能卑辞厚礼,求郑爷点头。”
郑芝龙拂手道:“言过了。佛郎机老爷们与我有教谊,本该互助,共敌红毛番鬼。”
苏高照道:“红毛番鬼算什么,当年在料罗湾,还不是给郑爷打得七零八落。最近听闻,彼等在平户的商行也开不下去了,与我郑家为敌,便是此等下场。”
这话说到郑芝龙生平得意处,微笑不语。赵当世、庞心恭等附和着说了一阵,郑芝龙便邀请众人落座。
“赵大人不辞千里,来杭州相聚,郑某甚动容。今日郑某做东,务使赵大人一行满意!”坐定后,郑芝龙说道,“吴越清馋,无过余者,唯方物可取。是以今席分三场,一曰方物、二曰珍馐、三曰点心。方物润嘴生津、珍馐尝鲜饱腹、点心清口舒神。”转对侍候的伙计扬扬手,“报菜。”
那伙计领命,目视前方先提声呼一句:“上方物。”然后絮絮而言,“苏州府带骨鲍螺、白圆、橄榄脯;嘉兴府马交鱼脯、陶庄黄雀;应天府套樱桃、桃门枣、地栗团、窝笋团;杭州府鸡豆子、花下藕、韭芽、玄笋、塘栖蜜桔;萧山县杨梅、莼菜、鸠鸟、青鲫、方柿;诸暨县香狸、樱桃、虎栗;嵊县蕨粉、细榧;临海县枕头瓜;台州府瓦楞蚶、江瑶柱;浦江县火肉;东阳县南枣;山阴县破塘笋、谢桔、独山菱、河蟹、三江屯坚、白蛤、江鱼、鲥鱼、里河鰦......”每报一名,即有仆役从暗门转出,连次相继,将手中小碟端放桌面之上,不一小会偌大桌面便杯盘山列,琳琅满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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