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在贼群之中苗尧年四面受敌,纵然他勇悍如斯也禁不住围攻,眨眼之间,大腿、左膀之上各被西营刺伤。
他却浑然不觉,兀自缠斗,崔树强怕他有失,急率众人杀进贼群协战。这一伙人疯虎也似,所向无前,西营兵士风行草偃般败退下去。有西营见明的干不过苗尧年,暗地里发了一支袖箭,“噗”的射中苗尧年右臂。
苗尧年怒喝一声,像是炸起一个惊雷,西营兵士们正惶惶间,却见他咬牙切齿,将左手短斧飞掷出去,斧头砍中放暗箭的西营兵士前胸。随后不管右臂上皮肉疼痛,用左手猛力将深陷肉中的箭矢拔出,丢在一边,接着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厮杀。
此情此景,饶是在刀头上舔血多年的西营也没见过,惊吓之余士气
21鹞子(一)
黑蒙夜色下,睁目惨死的张四虎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狰狞的表情似乎还停留在被刺死那一瞬间的惊诧。鏖战中的西营兵先是数百精骑惊走,而后协战的千余马步也哄然四散。孟敖曹与胡可受二人各率马军回见韩衮,却见杨招凤正抱着崔树强残缺不全的尸首泪如雨下。
“崔中军死的壮烈,是我赵营之耀!中军之职,暂由孟敖曹代替。”韩衮面凝如山,“其余十名勇士,记下他们的名字,待日后追赏。”不拖泥带水,声音继而一提,“传令,全军后撤转移!”
“后撤转移”孟敖曹浴血奋战到现在,手下三百骑也死了不少,看着遍地的袍泽以及不忍卒睹的崔树强尸体,他着实咽不下这口气,“献贼才败,正好一鼓作气,杀进城去!”
“你杀不进去。”不远处,一匹战马踏着小碎步慢慢行来,马上的紫袍骑士冷冷道,“这里的贼寇不过九牛一毛,咱们是凑巧遇见献贼本人而已。再往里闯,流寇遍布全城不计其数,一旦陷进去,便再也走不脱了。”
要是没有这个紫袍骑士突然击杀张四虎,击崩了西营精骑的士气,适才一战飞捷左营绝无法取胜。韩衮轻咳一声,也不拿大,催马上前拱手问道:“阁下武艺了得,不知尊姓大名”
“郝鸣鸾。”那紫袍骑士回话间忽然掉下几滴泪,“房县父母官郝景春正是家父。”
韩衮等人听了均是一震,震惊过后忙行礼道:“原来是郝公子,失敬了!”又问,“公子可是从城中来的,不知城中情形如何,”
郝鸣鸾咬牙道:“守门指挥张三锡内通献贼,趁夜开门以致县城失陷。家父及县中官吏,都已报国捐躯!我与家丁抵死巷战,逃出城来,留着这条命,不为偷生,只为杀贼!”
韩衮颔首道:“原来有奸人内应,无怪县城失陷。”
郝鸣鸾红着眼恨声道:“贼寇入城,先控制了各门并内外要隘。献贼为了捉拿我,率轻兵相追,但身后还有马步贼数万。眼下县城上下全是贼寇,入城只能是自投罗网。”说着,对着崔树强尸体方向拱一拱手,“这几位兄弟都是真汉子,为救我房县而死,我佩服!”
韩衮连叹数声,劝起声泪俱下的杨招凤,着兵士快速将崔树强等人的尸体卷了驮载马上,复对郝鸣鸾道:“献贼势大,县城既已失陷,凭我等难以光复。我军决意暂退,公子若不弃,可随我等同去。”再劝一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来日方长,公子血海深仇大有时间可报,切莫当下怒火攻心,失了理智。”
“你军属谁家熊大人吗”郝鸣鸾横枪问道。
韩衮答道:“非也,郧襄镇赵总兵。”
郝鸣鸾闻言一顿,而后略似自言自语道一句:“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随即长舒一口气,“好,我跟你。”
县城方向沿路火光乍起乍落,韩衮担忧西营败兵得了支援卷土重来,不敢再蹉跎,很快引军撤离。马军疾行十余里,回到了七里匾。
血战大半夜,飞捷左营人困马乏,除分出孟敖曹百骑往外围巡行戒备外,其余兵马全都解除战备状态休整,或是和甲而眠、或是救治伤员、或是料理死者。
作为一路来相伴左右的战友,崔树强的死给予
杨招凤的打击之深甚至超过二哥杨成府。回军路上,杨招凤脑海中走马灯般转出一幕幕当初与崔树强同甘苦共患难的场面,胸闷如墙堵,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受到无数兵刃加身的崔树强死状甚惨,五官模糊,身躯也支离破碎,裹着尸体的席子也早给血水渗成黑红。在韩衮的劝说下,杨招凤方才答应就地将崔树强给埋了,数十名兵士动手,不一会儿,崔树强并苗尧年等勇士的土墓坑就草草挖好了。
还有几名勇士实在找不到完整的尸体,就取了刀剑或是甲胄替代掩埋。黄土飞扬,一抔一铲渐渐将崔树强等人的面目身躯掩住。韩衮带着众兵士,朝十一座简陋的坟茔跪拜三下,后领头扬声大呼:“虎——”进而又呼,“勇——”
“虎——”
“勇——”
兵士们同样山呼,连呼九次方罢。呼声落,但所有人的耳中依旧响声回荡不绝。似乎天地都在与兵士们附和,为这些勇士叹息。
杨招凤默默将一块没有字的树皮插在崔树强的坟前,顺手抓起一把土,抛扬半空。土落簌簌,杨招凤同时沉声毅然道:“老崔,安心上路。你的仇,由我报!”
话才说出口,背后一人亦道:“也由我报。”转头看去,却是郝鸣鸾。
“这位兄弟叫什么”
杨招凤如实相告,并道:“其他人我亦不明,需得归营对了册簿才知。”
郝鸣鸾点点头,两人又聊了片刻,杨招凤道:“郝公子,我军来迟一步,没救得令尊......”
“非贵军过错。守城这几日,家父曾给襄阳、郧阳两府的老爷们各去信求援十余封,无一不是石沉大海。真算起来,纵贼者实乃他们,又与贵军何干。”
“唉,命运弄人。若是能暂缓一二日,等我营赵总兵引主力到了,想必令尊性命可全。”
郝鸣鸾将脸一板道:“你说错了,不是家父性命可全,而是房县可全。家父为房县宰治,虽未能守住县城,但与县城共存亡,也称得上死得其所、死有荣焉。”
“郝公子说的是。”
郝鸣鸾额头微
22鹞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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诨号“三鹞子”的张国兴能得此号,一猛如鹞,一猾如鹞。当流寇,能打不是最主要的,会跑才是首要能力。张国兴散出的游骑其实早马元利一步侦查到了挥军猛进的赵营兵,但他只顾着自己,没有知会马元利,也多多少少怀有些踢马元利出去当挡箭牌的心思。
张国兴的驻地与马元利相隔不远,为了不引起马元利的警觉,他悄然离去时还故意抛弃了些马匹散在营中,并在马臀上用刀尖划伤,这样一来,马匹吃痛,在营地里来回奔驰闹出响动,即可营造出其部尚在的假象。
与马元利脱离的张国兴一心只想回到张献忠身边,但东、西两面皆有赵营来,南面高山阻隔无路可走,他只能率部向北。北面虽也是群山连绵,但有些山道蜿蜒其间,先躲进去,绕上一阵,总能绕到房县。
忙活半日到头来让张国兴溜了,赵当世勃然大怒,这时从北面逃来些百姓,供出张国兴部行迹,韩衮立刻请命,率飞捷左营追击。行百里不可半九十,赵当世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论战力,飞捷左营不亚于西营精骑,且人数占优,追击仓皇逃窜的张国兴,胜算极大。
马军将发,身为参事督军的杨招凤却挺身而出,请为先锋。按理说,杨招凤隶属统权点检院,与兵马都统院截然不同,本不该跨职带兵。但杨招凤久处飞捷左营,营中军将均与他私交甚笃,待他几乎与营中任职军将无异。且杨招凤上过阵杀过,有着充足的战斗经验,韩衮又知道他请命原因所在,于是顺水推舟,临时任他为先锋,孟敖曹辅佐,率七百骑先追。随军的郝鸣鸾闻知此讯,不顾劝阻,说什么也要与杨招凤同行。他武艺绝伦,韩衮倒不担心,劝几下无果,亦作罢不管。
杨招凤引七百骑投北约二十里,到了个名唤“澜经庵乡”的地方。从沿途奔走之人口中问出,不久前刚有数百兵马涌入乡南的夹田里作乱,听着像是张国兴部。
澜经庵乡下辖五个里,夹田里是本乡大里,土肥民丰,较为富裕。夹田里以东土地稍平实,以西则为山地。其里正是依山而建。
根据逃出来的里民的粗略描述,杨招凤了解到了张国兴部所处的位置。他一面命令兵士按序推进,一面派人回报韩衮情况。
随着逐渐进入夹田里的腹心地带,杨招凤等人已能清楚地听到不远处的喊杀声,举目看去,浓烟滚滚,想是西营兵马在四处纵火。越来越多的里民出现在了杨招凤等人眼前,他们三五成群地四处奔逃,其中不少浑身是血,由旁人或扶或背着。这些里民们一看到杨招凤的队伍中竖着官军号旗,就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由四面聚来。
杨招凤寻了几人,先问明了西营兵马的位置与人数,得到了更为详细的信息:西营兵马五百骑左右,由南逃来,正在里中大肆劫掠。再问之下,里民们均称不曾看到其他的大股西营兵马,看来夹田里的西营兵马当便只有张国兴一部了。
孟敖曹凑到杨招凤身前说道:“参军,西营兵马现正忙于劫掠,防备必然
松懈,不如此时杀进去,打他个措手不及!”
杨招凤凝望不远处的烽烟,摇头道:“不可!西营兵马虽正劫乡里,但张国兴惊弓之鸟,岂能没有警惕防备。此里地势狭长,处于两山之间,倘若咱们贸然进去,很可能遭到伏军袭击。”
“伏军”孟敖曹一愣,“残兵败将还想反咬一口”
“只会进不会退,非良将。张国兴在张献忠身边日久,这点道理应当还是懂的。”杨招凤对孟敖曹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你先差五个精干弟兄,从侧路绕到里后侦明情形。”
孟敖曹应诺,到队里挑人去后,杨招凤吩咐众人暂时隐藏起来,又叫里民们暂且向西南躲散。孟敖曹身先士卒,带着五人绕着里坊的外围,悄悄摸上后山,依靠草木的隐蔽向上攀登,不多时,就发现山上果然有人马。撩开草丛细目看去,只见草丛间的平地上大约聚了三四百名汉子,皆盔甲齐全,坐地休息。每人手上都拿着兵刃,似乎随时准备投入作战。一个坐在树下的壮汉尤为显眼,此人装束装备与他人不同,穿着山文甲,身旁摆着一杆长槊,腰间还挂着腰刀一把,满是苍莽气质。
“贼子张国兴。”孟敖曹认得他,暗自点头。
与此同时,杨招凤与兵士隐藏在一座小土坡后面等待孟敖曹他们回来。韩衮已经接到了杨招凤的报信,在更远的地方按兵不动。虽说想让杨招凤信誓旦旦必拿得张国兴归来,但他也不希望再出什么岔子,派了胡可受率二百骑隐藏在杨招凤所在不远处,时刻等待接应。
“参军!有情况!”负责观望的一名兵士忽然报告。
杨招凤走到那个兵士那里,顺着他的指向看去,发现有两骑手持马刀,正朝自己这边慢慢驰来。
看模样,这两个应该是被派出来巡视的西营兵马,郝鸣鸾低声问道:“杨兄,动手”
杨招凤低声问道:“可射杀否”杨招凤等人隐藏的地方距离西营兵马不远,倘若一击不中由那两骑跑了,己军行踪必将暴露,这便与杨招凤接下来想要进行的计划相悖。
“好说!”郝鸣鸾一拍胸脯,自信满满道,“君子六艺,射艺居一。实不相瞒,比起枪法,在下对箭法更为拿手。”边说,边从兵士手里接
23鹞子(三)
那百余西营兵马虽被包围,但丝毫不见气馁,反而结成一个圆阵,继续负隅顽抗。韩衮看在眼里也不由咋舌,这些西营兵马既机警狡猾,更剽悍如斯,无怪各路官军会屡剿无功。
棋逢对手,韩衮无端兴奋起来。咆哮一声,手持丈余长矛纵马跃到最前线,座下披着马铠的坐骑,加速起来,冲击力巨大,当即就有一名西营兵马被马撞个正着,口喷鲜血直直飞了出去。西营兵马们看到韩衮装备精良,知道来人不凡,一拥而上,将韩衮的马团团围住,各式兵刃从四面八方乱打过来。
韩衮身穿明光铠,全身上下保护密不透风,遭到了一阵攻击也没受伤,但自知坚持不了多久,起手大喝一声,挑翻一名西营兵马,觑准缝隙,催马跳出包围。手下兵士蜂拥上去,填上口子,竭力奋战,不让西营兵马出来。眼见贼势渐蹙,韩衮只觉这一仗就要干干脆脆稳赢下来了,孰料背后忽起一阵杀声。
韩衮急视之,惊见一大批西营兵马自山林中冲出,狂吼着挥舞兵刃朝自己冲杀过来。
他们从哪来的韩衮连这样短短的一句话都来不及想,对面一名骑士早已飞马直取自己。
韩衮一拎马头,侧身勉强避开那骑士全力一槊。对方的长槊蹭着韩衮的铠甲刺了个空,“刷”地溅起一片火花。长槊显眼,正是伺伏多时的张国兴趁机杀到。
张国兴一击不中,转过马头,又复杀来,韩衮看清形势,恐怕被夹击,纵马向自己兵士多的地方扎了进去。
这支西营兵马来得太突然,正在全力围歼那数十西营兵马的飞捷左营兵士背后遭袭,完全乱了手脚,一眨眼间,就有十余名不知所措的兵士被西营兵马杀了。韩衮在混乱的人群中寻到胡可受,厉声道:“快带人挡下这支贼人!”
胡可受也是没料到会受到伏击,六神无主间哪能召集人手抵御新敌。就像只无头苍蝇般在乱军中窜来窜去,没有收到一点效果。
随着这支生力军的加入,战场上的局势发生了变化。原本围困那百余西营兵马的飞捷左营兵士有部分因为胆怯放弃了围攻,那百余西营兵马则在援军到来后勇气倍增,反客为主,不仅打破了包围,还开始追杀逃逸的飞捷左营兵士。
韩衮骑着马,大声勒令兵士不准逃跑,但秩序混乱中军令收效甚微,一些剽悍的边退边抵抗,胆小的直接就抛弃了兵器开始向里坊外面奔逃。
情急之下,韩衮只能手刃了几名逃兵。其余兵士见状,不敢再逃,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战斗,但却是斗志全无,节节败退。
正在紧要当口,韩衮却想到一件紧要的事:杨招凤这小子去哪了
他正想着,却听乱军中忽起喊声:“西营兵马乱了!”他急忙向声音传来的东南方向看去,果见西营兵马的队伍后面扬起一阵烟尘。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张国兴的大意使得他精心策划的一次伏击战成为了泡影。
杨招凤部的突然出现,令张国兴的人阵脚大乱。飞捷营兵士齐声大呼:“杀贼取赏!”
因杨招凤部在西营兵马后路的攻击,韩衮方面的压力骤然下降
,原本慌乱无措的飞捷营兵士在发现援军到达后也像吃了定心丸,冷静下来,大多数不再胡乱跑动。
韩衮稳下心神,再次招呼胡可受道:“快召集人手,抵住西北面的贼寇!”胡可受应命,再次收拢兵力,这一次倒是聚了近百兵士,部分乘马、部分下马,呐喊着朝西北面冲去,与杨招凤部对西营兵马形成了反包围。
眼见西北角的局势稳住,韩衮转马大喝:“随某杀贼!”言毕,一马当先,再度突入西营兵马之中。当下韩衮从西北向,杨招凤从东南向,两边把张国兴的主力夹在中间,一时间大批西营兵马进退失据。
杨招凤自来到飞捷左营后尽力学习武艺,奈何时日尚短,远远称不上恣意纵横,原说不应该参与前线战斗。但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为了激励士气,杨招凤顾不得那么多,在五六个飞捷营兵士的掩护下,也是吼叫着杀进乱军之中。
主将尚且玩命,手下焉敢不前加上赏钱的诱惑,杨招凤手下的近百飞捷营兵士们都红了眼,脑中只剩唯一的念头:杀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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