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当日神情恍惚,赵当世并未细观其人,现下再看,只觉对方四十左右年纪,容貌平平,中等个子,黝黑的皮肤看上去像个老实本分的庄稼汉而非名震一方的强寇。他仅穿了件亵衣,似乎午休刚醒,赵当世赶忙下跪道:“小人赵当世见过左金王。谢头领赐药,更谢救命之恩!”
“行了,起来吧。”贺锦扶起赵当世,乐呵呵的,竟无半分杀伐之气,“你尚未痊愈,进帐坐了说。”
两人进帐,贺锦提来俩小马扎,就相对坐着聊天。他是河南荥阳人,说话带着很浓重的口音,赵当世连蒙带猜勉强能听懂。实际上,贺锦造反得晚,又是豫省人,早些年势力根本无法与那些陕、晋出身的贼渠相提并论。不过因为这两年陕、晋两省剿寇逼得紧,原先诸如神一魁、张存孟等大寇相继覆灭,其余人马入豫发展,他占了地利,才逐渐壮大,还名列十三家,跻身为一方巨寇。
这年头流寇遍地都是,但要找出真正可以和官军硬抗的,也屈指可数,不过闯王、西营八大王、老回回、曹操等寥寥数家罢了。故而名声强如贺锦者,也不得不依附于老回回这棵大树发展。
起先,因为身份差距,赵当世还颇有些拘谨,贺锦问一句,他答一句。聊到后来,觉见贺锦甚是平易近人,便也没了顾虑,亦开始侃侃而谈。他合两世所学,贺锦这个大老粗如何说得过他。到了最后,便演变成了贺锦只顾点头,并不能再插一句嘴。
赵当世直说到嗓子冒烟方罢,这时才想起自己一时激动,竟将眼前这个左金王晾在了一边,正担心间,却见贺锦眼睛闪光,接着便是一句:“赵兄弟果然是个奇才!”
“奇才”闻得如此赞誉,饶是脸皮厚,赵当世脸颊上还是隐隐发热,“胡言乱语罢了,头领万别见怪。”
贺锦摇头道:“得劲,听兄弟你一番言语,绝非平常出身。定是读过书的!”
赵当世想了想,觉得如果说自己从未看过书也说不过去,便胡诌道:“左金王慧眼,兄弟不才,少时的确看过几本歪书,不过都是旁门左道,上不了台面的。”
贺锦哈哈笑道:“歪书好啊,看看赵兄弟你,再看看那些整天之乎者也的措大屁用没有,真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下。”他从贼多年,啥武勇的人都见识过,但大多都是有勇无谋,只会厮杀的莽汉。偶尔抓了读书人,要么刚烈自尽、要么吓得如坨屎般,如赵当世这般可以与自己畅谈的博识之人当真从未遇见过。
既然遇到了,贺锦就不打算放过。他听过说三分,晓得刘备此人前半辈子颠沛流离,直到遇到了诸葛亮才得以咸鱼翻身。他有心混出个模样,能独当一面,但却不知如何着手,赵当世的出现让他如获至宝。相对于自己那些三棒槌打不出个屁的手下,这赵当世一定就是上天派来辅佐他的卧龙军师。
当听到贺锦意欲邀请自己当左营的军师,赵当世整个人顿时石化。自己不过就是吹了一番牛逼,竟然真将这个威名赫赫的左金王给唬住了,哭笑不得之下,他故作惶恐模样:“小人何德何能,可堪此重任!”
哪料贺锦正色道:“兄弟何必自薄,你可知当日那张雄飞抽你,俺为何相救”
“小人愚鲁
6祸福(二)
离开贺锦营帐的次日,张雄飞引前部军马折向南行,穿过终南山进入镇安、洵阳地界。一路上并未遭遇大股官军,偶有少量官军在部队周边打转,但也只是离得老远观望着并不敢轻举妄动。
从蓝田到镇安不过百里,沿路却有大批人马不断投奔入回营,仅仅张雄飞一部,就吸收了千把人。他们之中有好些是被打散的流寇,杂七杂八,也不知原属何处,穷苦百姓也有些,然而所占比例不多。
赵当世也借机招揽了些人,一举将手下人马扩充到五十人,人虽少,也得按规矩来。便提拔侯大贵补缺当了队长,从金岭川到蓝田这一路,他多有效力,升他一级也在情理之中。
侯大贵地位骤升,瞬间便威风起来。他早看杨成府獐头鼠目的模样不顺眼,只不过碍于职位差距,未敢动作。如今二人地位相当,他便理所当然开始对杨成府颐指气使,稍有不如意,即破口大骂。好在杨成府脸皮也厚得很,畏惧侯大贵,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整日一口一个“哥哥”叫着,如此,两人之间也并没有闹出太大的龃龉。
过不多日,有消息传来,勋阳巡抚卢象升为防流寇入侵湖广,特与川中援兵配合,调石砫总兵秦翼明领两千川兵前往蛮川、丰阳关一线布防。又差湖广总兵许成名领筸兵三千六百由宝康、房县移驻竹溪。
且不说这三千六百的筸子兵是有名的剽悍之兵,那两千川兵也是早先由前总兵邓玘所带,在京畿、辽东多处历经战火的强兵。两支军马人数虽少,但提前控扼险要,以流寇的战斗力,要强行击败之,难度甚大。
因此,张雄飞带着前部进入兴安、平利一带后,并没有继续前进,而是就在当地四处打粮,老回回等则基本屯驻在终南山沿麓,攻击堡寨,招徕游民,积累粮草,又听说近日邢红狼等部流寇窜入了商洛,老回回这么做,未必没有观望的意思。
一开始,赵当世只能伏在马上随部队移动,经过多日休养,他的伤逐渐好全,已然可以如以前般纵横驰骋。
眼下陕西流寇已经多达二三十万,自临洮、巩昌至西安,二三千里连绵不绝,声势虽大,然全都困在关中一隅,受官军步步紧逼,难以发展。赵当世有预感,过不了多长时间,流寇就将会有大动作。
一连数日淫雨霏霏,这日晌午,赵当世与往常一般哨完粮,带着几十号人躲在一破庙中避雨,上炕头忽至,给他带来一个重要消息:去平凉、庆阳一带联系闯王、西营八大王等部,并带去老回回与这些人的事先约定的暗语。
赵当世初听之下,有些疑惑,要说此事事关重大,自己又非回营嫡系,何以当此重任。上炕头则三言两语使他豁然开朗。
原来老回回将此事交给张雄飞办,张雄飞在派出精锐出动的同时也派出了数支杂牌,目的不言而喻:此去庆阳等地沿途官军环伺,游宼遍地,可谓凶险。往好了说,多派出几支人马,成功的可能性大大提升。往坏了说,多派出一些非嫡系的杂牌,成功最好,不成功也可以混淆官军的视线,为真正的精锐争取空隙。再说的难听点,派赵当世出去,就是让他当炮灰。
“哥哥也被派出去了”当下赵当世见上炕头面有愁容,便问。
上炕头红着脸,哀叹一声,突然扯住赵当世道:“赵兄弟,外头官军恁多,咱这一去,十有**是回不来了,老哥知道兄弟你向来有板眼,就想着和你搭个伙,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赵当世沉吟不语,未几,紧紧盯着上炕头,目光如炬:“老哥你照实说,这派出去的人马中究竟有我没我”既是重任,何以会派上炕头代为传话他感觉其中有些蹊跷。
“这,这,我,我……”上炕头心里有鬼,被他看得慌张,低首嚅嗫着说不出话来。
“唉。”瞧他这般做派,赵当世已知真相,甩开上炕头的手站起来,面向庙外,“我当老哥是亲兄弟,老哥你却来诳我。”
他冷冰冰抛下这一句,庙内的气氛刹那间凝重起来,双方人马无人敢大气呼吸,几个心急的甚至都暗暗拔刀。
“兄弟呀!”
正当大伙都绷着心弦之刻,这上炕头却不知怎地,哇啦一声哭将出来,同时一把抱住了赵当世的右腿。此情此景,饶是见惯了阵仗的赵当世也是措手不及。
“姓张的指下这差事,便是让老哥将脑袋别腰带上往火坑里跳。老哥别人不熟,能求的只有你了,你若帮老哥这一次,老哥日后当牛做马孝敬你!”上炕头说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一张老脸皱得如同槐树皮一般,在一众手下面前完全不顾自己百户的形象。
赵当世皱着眉头,几次想将右腿抽出,无奈上炕头猴子上树也似将腿抱得死死的,死活不撒手,无奈之下只能温言抚慰:“你我袍泽多年,凡事都好商量,何需这般。”
上炕头涕泪四流道:“你不助我,我便死了。今日你要么拿刀砍了我,要么答应我,和我一道出去。”
“放屁!”侯大贵不知从哪跳出来,怒不可遏,“你自个要去死了,还想拉上咱们垫背百户,甭听他的,赏他一刀便了。”
此言一出,庙内立刻躁动起来,赵当世与上炕头两边人都拿起兵器对峙,时刻准备火并。
“贼你妈,怎敢对老哥如此说话,还不滚一边去!”侯大贵的话并没得到赵当世的共鸣,反而遭了骂。
侯大贵一愣,但见赵当世面有杀气,晓得他是动真格的,嘟囔两句不敢再说话,灰溜溜地躲到了一边。
赵当世好容易扶起上炕头,与他一块坐下,和颜悦色道:“老哥话说的见外,咱兄弟之间,哪有什么死不死的。你的事,便是我赵某的事。”
上炕头闻言,立刻收了哀容,喜上眉梢:“这么说兄弟答应了”变化之快、之从容,完胜赵当世曾见过的所有演技派。
其实就在这片刻之间,赵当世心中便有了个大胆的想法,这个想法如果实现,前途大有可为。如此一想,这上炕头倒并非是个瘟神,还算是个小财神。
“说答应也答应,说不答应也不答应。”赵当世面无表情,淡淡道。
上炕头听得云里雾里,有些急眼:“兄弟你就别再卖关子了,答不答应明说吧。”
赵当世睃他一眼,用指轻敲泥地,缓缓道:“去也可以,不
7祸福(三)
对方既然是友军,又背负同样的使命,那么直接走出去相见便可——至少侯大贵等人是这么想的。
然而,赵当世的举动,却再一次颠覆了他们的三观。只见他一脚踢出门,当头一刀将那张雄飞的亲信砍翻在地,口中兀自高呼:“贼寇哪里走,官爷在此!”
灯火昏暗之下,对方并不知赵当世底细,又闻得“官爷”二字,当即便吓破了胆,只道是官军提前在此埋伏,当下立刻一哄而散。
侯大贵等见赵当世冲了出去,也无暇犹豫,跟着呼喝杀将出去。对方不知来了多少“官军”,无心恋战,被杀十余人,其余的都纵马跑了。赵当世下令将尸体堆到一处,搜完钱财,全都砍了脑袋。
侯大贵问道:“砍这些脑袋作甚”
赵当世不答,只道:“叫弟兄们带上脑袋,咱们今夜换地方。”
侯大贵满腹疑虑,但见赵当世铁毅的神情,不再多嘴,依他办了。当夜众人马不停蹄转移到他处休息。
半夜侯大贵翻来覆去睡不着,起来解手,尿到一半,却暗暗听到王来兴询问赵当世为何下辣手。
只听赵当世冷冷道:“弱肉强食,本便是天理,今夜我不杀那人,那人却未必容得下我。为众人计,只能先下手为强。再者,此去庆阳传递消息,颇多队伍。其余人马我不管,这伙人却与咱们同路,少一队人便少一份人抢功。”
王来兴半晌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小声道:“当哥儿你做什么咱都跟着你。”
侯大贵听到这里,抖了抖下身,赶紧往回走,边走犹自心惊,不想这百户平时看着老实,实则也是个狠人,自个今后在他手底下混,可不能和之前一般跋扈,若不多个心眼,只怕到时横死都不明不白。
离开石泉,继续赶路,随着与汉中的距离变短,遇见官军的频率逐渐变大起来,最险一次,若非赵当世提前判断,众人便要直接与数百官军迎头撞上。为保险起见,赵当世领众人遁入洋县北部的兴势山中,意欲赶夜路。
侯大贵等四骑先行,前往傥骆道南口打探一番后回报,言称南口有数个墩台,遥遥相望,内中守军数人至数十人不等,己方五十余骑通过,只要引起一个墩台的警戒,那么烽火相传,官军大部队定会追杀上来。
众人听罢,多露畏难之色,赵当世则波澜不惊,又仔细询问几处墩台守备人数情况后,下令即刻出发。
杨成府急忙上前低声道:“百户且慢,此事绝不可轻动。咱们虽可能制住其中一两个墩台,但若一有疏漏,让官兵点燃了烽烟,这傥骆道就走不成了。”往日里,他小心谨慎,从不敢轻易在赵当世或侯大贵前表露态度,当下也是十分自危,这才不得不出言相劝。
侯大贵就走在赵当世脚跟后,这话他也听到了。换做他时,不管杨成府有理没理,定会插嘴嘲讽奚落几句,可现在,连他都成了个闷葫芦,不声不响。
赵当世看看杨成府,再看看侯大贵,微微一笑道:“两位队长且请宽心,我姓赵的不会领大伙儿去干那跳火坑的勾当。”
王来兴走快两步追上来也道:“当哥儿向来有板眼,咱信。”
杨、侯二人对视一眼,无话可说,各自转开,但始终低着头,颇有些沮丧意味。他们的担心,赵当世体谅的来,汉中官军虽不多,除却守城军外只有孙显祖的一千五百标兵,但相比只有五十一人的己军,也已可称为庞然大物,更遑论这一千五百兵马均是从山西打流寇一直打到陕西的历战之兵。
众人各怀心思,在赵当世的催逼下借着月色投傥骆道南口而去。
根据侯大贵的侦查报告,赵当世选择了一个相对落单,人数十余人的墩台作为首个突击目标,俟近那墩台一里地,赵当世已经能看到墩台上的点点火光。那火光在一片漆黑的夜里毫不起眼,如同大海中的孤舟也似,但无论是谁都不敢粗心大意。
赵当世让众人下了马,隐藏在一片矮树林中,挑了十五名身手矫捷的弟兄作为突击队,亲自带着,趁着乌云蔽月之时,瞅着火光,在黑暗中摸过去。
墩台上的官军显然没有想到赵当世等贼寇敢跑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照他们看来,关中流寇接连遭失利,不久前还在左近的子午谷大败,当是再无胆量靠近汉中一带,精神上很是放松。
墩台上十六个墩军中,余丁、乡夫占了大多数,余下几个是附近卫所的旗兵。他们战斗力实在不行,故而被打发来放哨。其中有一两个年纪大的,正喝着葫芦里的清酒,向小辈们吹着牛逼。夜里风大,大伙都不愿意站在外边值守,加之无人监管,故而当赵当世等人逼近不到十步时,这群墩军兀自浑然不觉。
赵当世仔细查看了墩台的守备,再确定了外面无恙后,带着手下一窝蜂冲入了墩台内。
这些墩军猝不及防,没奈何都乖乖束手就缚。赵当世朝他们看了一眼,问道:“尔等中谁是领头”
蹲在地上的墩军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将目光落在了一个老兵身上。那老兵适才喝了不少酒,满脸通红,眼神迷离,但发现赵当世瞧向自己后,顿时来了精神,颤声应道:“是,是小人。”
“你要死要活”赵当世也不与他废话,径直道。
那老兵那还有的选,立时涕泪四流,匍匐在地上,将一颗斑白的脑袋磕地砰砰直响,完全没了不久前吹嘘时的“豪气干云”。
“老头还算个明白人。”赵当世冷笑两声,“其他几个墩台的瓜皮糊涂得紧,老子没奈何都给宰了。”
“大王威武!”那老兵吓得癫痫犯了也似,浑身乱抖。趴在地上偷眼去瞄,却瞧见赵当世身后的流寇手提溜着的十几颗人头,怕得叫出声来。
赵当世笑笑道:“你既然识时务,我便有话说。”
“大王但请吩咐,小人无有不从!”那老兵汗流如豆,后悔不迭。此刻他心中已经打定主意,今夜要能得活,从此再也不会为了那几份小钱,再为官府干看守墩台这档子破事了。
只听头顶传来悠然声音:“你这墩台传令的名目,我之前倒也听闻一二。既有追凶缉盗死烽炮,也有通行开道的活烽炮,是也不是”
“是,是,是。”老兵一愣,而后连珠炮也似应道,害怕之余更是心惊。这流寇竟然对墩台的传令系统颇为熟稔,看来接下来却不可再想那卖弄小聪明的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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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祸福(四)
事实证明,凡事多一份小心总没错。赵当世等人离了山庙,到竹林里采摘了些竹叶藤蔓,胡乱编起来遮挡在头上,冒雨继续赶路,岂料在路上便与一股官军不期而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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