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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一炷香不到,那股溃军又给打散,十余骑分出去继续截杀,另一拨则在一黑马将的带领下冲赵当世这边奔来。

    赵当世扶住侯大贵正要挺起兵器的手,自打马上前高呼两句。

    那黑马将见赵当世等人并无敌意,也抛下部下,独自驱马过来与赵当世交谈。二人聊了一会儿那黑马将便打马自回,赵当世转身朝延后的众骑挥挥手招呼他们跟随。

    待侯大贵等跟上,才从赵当世那里了解到,眼前这支规模不大的马队,正是一直以来苦苦寻觅的闯王部军。领头的那黑马将名唤党守素,隶属于闯将麾下。

    提起这闯将,赵当世真是再熟悉不过,便是那原本历史中鼎鼎大名的李自成。不过这当口还不是日后的“闯王”,而是当下“闯王”高迎祥部下的闯将。早年李自成与蝎子块拓养坤类同,在不沾泥张存孟手下为八队队将,张存孟覆灭后依附高迎祥,说为部将,实则李自成独立性不下蝎子块等,他与高迎祥的关系更像是联合而非上下级。

    李自成能打,带军入陕西后不断裹胁扩充,及至此时已有近二万人马,但其中最精锐者不过千余。这千余人有个名目,叫“老八队”,以区别其他新附兵士。其中者不但勇猛善战,更追随李自成日久,深得其信任。

    李自成军在襄乐大败刘成功、艾万年所部官军,更斩杀仇人艾万年。党守素作为老八队中的一名队官此前正是奉命追击逃散的官军并搜寻重伤逃脱的副总兵刘成功、游击王锡命等人。

    “原来是李自成手下王牌精锐。”赵当世暗自点头。这些人虽然不多,但足为一军骨干。被官军击败几次没甚大碍,只要这些骨干还存留,大军便能重新裹胁振作起来,这也是原本历史上流寇杀不尽剿不灭的症结之一。

    高迎祥与马守应交情不错,此前也多次合军,同样的,李自成也将马守应视为一个强力的伙伴,由是党守素一听赵当世是回营来的,当即便亲自引路,带见闯将李自成。

    李自成军本营就驻扎在襄乐九龙川一线,除却其本军外,还有临时组团的乱世王、过天星两部流寇,总兵力合计达三万余。

    赵当世等初到大营,李自成恰好不在,党守素自有差事,便另安排兵士带着众人至一大营帐暂时等待。

    侯大贵也曾在李自成军中待过,此次再来,却并无故军故人的感慨。赵当世问他是否感觉有所不同时,他摇摇头直道:“不同,不同。”至于差异在哪里,他想了半天愣是说不出来。

    反倒是徐珲低声道:“方才从前营至后营一路走来,景观果然陡变,尤其是中军营一带,似有官军气象。”他说到“官军”二字,脸上忽然一紧,就低下头去,不复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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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一曹(三)
    正当赵当世以为脱险之际,高杰忽地又来一句:“在下有个旧识兄弟也在老回回帐前效力,却是许久未见了,不知兄弟识不识得”随口报出了那人名讳。

    赵当世一愣神,旋即瞧见高杰那逼视而来的如炬目光,心念电转道:“小弟孤陋寡闻,高大哥的这位旧识倒没听说过。”历经多次险境,赵当世已然能够控制住面部的表情,所以饶是一颗心突突狂跳,外人也看不出啥端倪。

    不单是他,赵当世背后那些部下中,稍微晓点事的人都是万分紧张。这高杰明着一派和气,暗地里却是步步藏刀,之前已经撒了谎,如无法继续编造下去,今番大伙指不定都得吃滚刀面。

    赵当世不是个嗜赌之人,但造化弄人,有时候不得不赌。对于高杰说的这人,他的确不知道,冒着被继续盘问的风险说认识,倒不如实话实说搏一把。

    帐内气氛一时凝结,须臾,高杰首先呵呵笑了起来:“也是,我那旧识不过回营个小小队长,地位低微,赵兄弟哨官身份,两个怎么弄得到一起是在下失礼了哈哈,请勿见怪。”

    赵当世闻言,方才舒了心,勉强挤出笑容客套两句。侯大贵等人也都暗自把已经放在刀柄上的手收了回来。

    高杰目前在李自成军中管军需,营中大将多数跟着李自成出战去了,剩下能做主的也就数他,是以他作为营代先招待赵当世等人。跟在他身后的兵士哼哧哼哧抬上来好些木桶、大缸,里边装着满满的面条馒头以及猪牛肉。

    在陕南时,众人东奔西逃,无非吃些肉干、飧饭,仅能果腹,要说什么滋味那是半点也无。此番见着这些食物眼睛均是一亮,哈喇子都涎了出来。

    大伙儿都是莽汉出身,并不懂什么礼节矜持,急切的几个不等碗筷上来,直接用手便从缸里将大肉捞起来大快朵颐。高杰也坐在一边陪着吃,中途试探着询问赵当世暗语内容,赵当世只说面见李自成才可言,含混过去,他便没有继续追问。

    吃到一半,从帐外走进一人,身段苗条,观其模样,竟是个妇人。再看左右兵士,见了那妇人均是低头行礼,甚是恭敬,赵当世正不知所措间,高杰起身道:“你怎么来了,没见我招待客人。”

    那妇人毫不在意,并不顾忌帐中有他人,径直道:“你从后营领走了这许多猪牛饭食,不与我报账也罢,还如此言语,真当妇人可欺”口气甚为矜傲。

    高杰难堪地左右环顾一圈,给了赵当世递个抱歉的表情后拉过那妇人,小声细语。那妇人边听着,不时打量赵当世等人,神情逐渐缓和下来。到了最后,那妇人甩开高杰,大喇喇走到赵当世面前抱拳道:“不知小哥是回营来人,妾身失礼了,请多担待。”

    她着一身对襟比甲,然语气动作几与大丈夫无异,更姿色艳绝,竟给人种英姿飒爽之感。

    连高杰都对她唯唯诺诺,甭管此人身份为何,赵当世都不敢托大,连忙回礼,顺便赞道:“闯营果然名不虚传,汉子骁勇剽悍,就连女眷也是一番巾帼气势,赵某真是大开眼界、不枉此行!”

    那妇人听罢,手不掩嘴哈哈大笑起来:“小哥说话文绉绉,不像厮杀汉,反倒像村中整日掉书包的措大,难不成回营人马都是如此斯文工整女子今日也算是开了眼界!”

    高杰轻咳两声,插到两人当中介绍道:“这位是闯将夫人,现在后营主管报账、拨付等事。适才闻知赵兄弟等来,在下走得急,确实忘了告与夫人。”

    他低着脑袋,当着众人瓮声瓮气又道了一声歉,那妇人并不言语,只是嗔怪地看了看他,眉目之间居然有些暧昧。

    然而电光石火间,那妇人便恢复了豪爽直率的派头,说道:“妾身娘家姓邢,在营中也干些不大不小的差事。听说小哥此番过来是专程寻掌盘子的”

    看来高杰是把事情都告诉她了。赵当世暗自诧异,不知这邢夫人有什么厉害手段,竟能将高杰这等与李自成平起平坐的悍将收拾得如此服帖。再看身后侯大贵等人,个个呆若木鸡——这些个色中饿鬼,都还没和这邢夫人搭上话便已经哈喇子流了一地。

    高杰不瞒她,赵当世也识趣将马守应与高迎祥等人相约之事与她说了,邢夫人无甚反应,只淡淡道:“掌盘子方才已差人传信过来,言归营就食,想来须臾便将到了。小哥等稍候即可。”

    言毕,飘飘然走出了营帐,临了看了高杰一眼。高杰又给留候的几名兵士吩咐两句,便也很快告辞了。

    侯大贵等一干单身汉原未吃完,但见了风姿绰约的邢夫人后,是个个食之无味,心猿意马。也难怪,这一段时间赶路,凶机四伏,人人自危之下哪个还有精力去想女人的事,但这时稍稍安定,大家便想起已经三两月没碰过女人,更兼邢夫人这等颜色挑动,哪能不胡思乱想。

    七情六欲,人之常情。赵当世自己在邢夫人面前犹自口干舌燥,哪还会义正词严的命令手下一帮汉子收起那副腌臜样。

    一码归一码,邢夫人的突然出现固然让大家眼前一亮,但赵当世更在意的还是高杰的作态,确切的说,是他和邢夫人之间的关系。

    满腹狐疑之下,他拉过侯大贵问道:“你在八队待过,可知这高杰”

    侯大贵嘴里塞满了食物,好容易囫囵下去,压声说道:“百户就是百户,初来乍到便能瞧出端倪。”他用手抹了抹油光发亮的口嘴,续道,“小人虽在八队中是上不了台面的人物,但也嗅得些风声……”说到这里,瞅了瞅不远处静候的八队兵士,确定无人偷听后才道,“传言那李闯将是个天阉,胯下玩意儿无力,早年未反前,老婆便与人通奸。这邢夫人却是第二任了。是闯王从临洮城外掠来,后赠给他的……嘿嘿,却是也免不了偷上汉子……”

    赵当世诧异道:“你说高……与邢夫人有一腿”

    侯大贵满不在乎摇摇头:“不是小的说,是营中上下都这般传。你想呀,姓高的仪表出众,兼得骁勇善战,女人见了哪个不喜百户你是没见过李闯将,那模样,不说比姓高的,就连……就连徐珲也比不上。”他本想说“比不上我”,但好歹有些脸皮,也不敢说赵当世,就拣了个队伍里模样稍微靠前的徐珲说事。

    赵当世仍然不太相信:“照你说法,那么闯将定也知道此事,他一方枭杰。怎会这般怂包,任由老婆跟人家眉来眼去遭人背地里笑话”

    侯大贵撇撇嘴:“这事小的也不清楚。不过这姓高的在营中地位颇高,李闯将又没捉奸在床,总不能直接将人一棒打死吧”

    根据前世残存的记忆,赵当世知道高杰日后要投官军,至于他为何如此,细枝末节的内容并不清楚。不过



12一曹(四)
    “军中有一曹,西贼闻之心胆摇。”

    自崇祯三年入陕剿寇始,曹文诏历战大大小小无数仗,不但击灭击败王嘉胤、点灯子、红军友、满天飞等横行一时的强寇,死在他手上的小寇更是不计其数,有他在处,远近百里太平,堪称流寇最为畏惧的官军将领。

    本年五月,闯王高迎祥与西营八大王张献忠合兵围攻凤翔,企图强行打开一个缺口,同时又约过天星张天琳与蝎子块拓养坤为策应围困平凉以分官军兵势。屯兵西安的洪承畴见招拆招,派刘成功救援平凉的艾万年,张全昌、贺人龙解围凤翔。

    闯王退却,洪承畴以曹文诏为先锋亲自向北追击,张全昌与贺人龙向西推进。但天不遂人愿,先是张、贺二将在清水张家川遭到伏击败归,而后刘、艾二将也为诈退的流寇吸引,从平凉追击至襄乐,被围困于巴家寨,同样大败。艾万年本人亦战死殉国。

    如此一来,两面受挫,官军的气势为之一滞,洪承畴便迟疑起来。但曹文诏并不在意,他坚持认为应该继续向北挺进。两人之间因此产生分歧。其实一直以来,曹文诏与洪承畴并不对付,早年任陕西巡按的吴甡就曾看出二人龃龉,私问其故,曹文诏答曰:“制府为人,煦煦小仁,御士无诚心,遇事无雄略英断。文诏从军数年,有功将吏不录一人。”大抵认为洪承畴赏薄,同时也对这个文人出身的统率有几分小觑。

    关宁军出身的曹文诏虽然忠贞烈胆,但免不了有许多武人类似的跋扈性格,看不上洪承畴很正常,洪承畴自己也心知肚明。曹文诏早先为山西总兵,如今为援剿总兵,都不受洪承畴节制,所以通常两人都是能合作则合作,曹文诏不想合作,洪承畴也没办法。这次亦如常,既然洪承畴踯躅不定,曹文诏干脆撇下他,独自率领二千兵马北上。

    洪承畴自己不想动,见曹文诏气势正盛,正好观望,承诺一句后援便作壁上观。

    洪、曹二人所想,李自成并不知道,但他知道,曹文诏这个人一定要除掉。此人与普通官军不同,以往能打如邓玘、左良玉部等,固然杀流寇众多,但多少都有“养寇自重”的小心思,并不将各部流寇往死里整,偶尔双方还会合作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遭遇这样的兵痞,尚有生路。但如若碰上了“诸将在阵,于胁从者纵令逃去,文诏必尽杀,无一存者。变蛟亦然。”的曹文诏,那就只能自求多福。此人打仗永远一根筋,即不将流寇尽数斩杀绝不罢手,有时可以追击败退的流寇一连数百里,对于这种人,李自成只有你死我活的想法。

    游荡在南部的哨骑早便来报,说明军援剿总兵曹文诏带领兵马北上,目标很明显便是李自成等一干盘踞在庆阳、平凉一带的流寇。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重要消息:明军的后继部队似乎并无动静。

    曹文诏孤军深入这一点引起了李自成极大的注意。眼下宁州一带流寇众多,单论人数,是曹文诏的十倍也不止,他心思活泛,便有了彻底解决这个心腹大患的打算。

    想法归想法,曹文诏威名在外,李自成也不敢单军妄动,是以他邀请乱世王蔺养成与过天星张天琳二人共商此事。这二人实力相较李自成,要差上许多,他们都依附八队存活,其中张天琳比较信任李自成,对此没甚意见,蔺养成则颇为犹豫。

    他原本想法,既然曹文诏那杀神来了,上策自然是溜之大吉,实在不用与之死磕,在他看来,曹文诏手下那些兵已经不是人,特别是其中的八百家丁,可怕程度与阴间上来索命的厉鬼无异。

    李自成已经决心与曹文诏决战,威压之下,蔺养成勉强答应担任后军。这件事就发生在赵当世面见李自成的第二天。

    听说李自成要和曹文诏大战,赵当世当即决定留在八队效一份力。他这个危险的想法立马招致了以侯大贵为首的三分之一强部下的极力反对。就连一向沉默的徐珲也表示曹文诏不好对付。

    “曹总兵之兵,俱为关宁之百战精兵。总数不逾三千,其中过半为马军。马军中又有数百家丁,尤为凶悍,称以一敌十也不为过。”徐珲仔细回忆印象中的曹文诏部兵马,“这些家丁中多为辽人,亦有三百左右套丁,每战争先,所至敌皆披靡。其中小曹之兵最为暴横。”

    赵当世问道:“你可见过曹部战法”

    徐珲想了想道:“见过,极为简单,最多不过以锐卒冲击中阵,各部义军兵马素质参差,曹部锐卒往往能透阵而出,后队步卒乘势接上掩杀,继而席卷左右,无往不利。”

    赵当世暗自点头。各部流寇大多不谙战术,每每逢战就是散阵乱阵,偶有略知兵马事的也只是结成几个松散而杂乱的方阵,这样的阵型能挡住曹文诏的中路冲击是不可能的。所以曹文诏一招鲜吃遍天,凭借过硬的军事素质与极大的装备差距总能大败流寇。话说回来,这也与流寇首领中少有造反的明军高级军官有关,大家都是野路子半路出家,对打仗更有有天赋的且运气更好的才能熬到现在,就比如李自成、张献忠这种。

    他尚在沉思,侯大贵走过来苦着脸道:“百户,你当真要打”

    赵当世抬眉瞅他一眼,应道:“正是。”末了,加一句,“怎么侯队长有顾忌我赵当世从不强人所难,若是有弟兄意见相左不愿随我干这一仗,取了盘缠费,自择去处便是。”

    侯大贵愣了愣,俄而咬了牙关,狠狠道:“从商州到这里都趟来了,还怕个锤子。左右都是打,便打他狗日的曹文诏。欺负老子这许多年,害了身边这许多弟兄,是时候该他血债血偿了!”

    他自知道赵当世要留下的意思,昨夜是一夜没睡,心中天人交战,苦苦衡量是去是留,直至破晓时分才下定决心一条路走到底,从此跟定赵当世。

    他能说出这番话,倒出乎赵当世意料,以他原先从无定心,几次换主的做派看来,值此风口浪尖,他也很可能自保为先,不想他如今的表现却让人刮目相看。

    赵当世也不知说什么,只能不痛不痒来一句:“知道了。”便将他打发了下去。而侯大贵瞧他一副安之若素的面容,更加确信赵当世在李自成那里听到了什么有利的



13黄土(一)
    昨夜下了一场小雨,至晓方歇。马蹄踩踏在泥泞的道路上,飞溅起无数泥水。湿润的土地没有扬起黄沙飞尘,极目望去,偌大荒原上数里外的景观都尽收眼底,视野极是优良。

    领兵在前的曹变蛟一边策马,一边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四顾身边随行的兵士,盘算着此次出击能够捞到多大的战功。他今年还不到而立,就已位至参将,且深得叔父曹文诏倚重,在旁人看来,说前途不可限量尚显局限,许多人都说他日后成就定不会在曹文诏之下。

    他自年少时随叔父击寇至今,也有四五年光景,一场场血战磨砺了他的意志、锻炼了他的能力,将他从一名青涩的少年铸造成了一位硬如铁铸的青年将领。无数次的胜利令他对流寇的战斗力极为轻视,按着以往的经验,他认为这次的北击无非是给自己军事履历上再添一道功勋罢了。

    在马上转头回望,不远处,外裹着红蟒袍的叔父曹文诏正意气风发地与游击冯举并马交谈着。冯举亦是追随曹文诏多年的老部下了,两人同为大同籍出身,之间密如亲人,早前洪承畴几次按功不报,全亏曹文诏在吴甡面前为其抱不平,才得以叙功。故而饶是冯举年龄长于曹文诏,却也从不因此自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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