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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陈洪范叹口气道“贤弟英武过人,有这份雄心壮志自是令人折服。可流贼之势,今日不同往昔,闯贼力败二督之凶悍从所未见,多担份心总没坏处。”这时见道上兵士正推着炮车碌碌而过,勉强笑了笑,“期盼这些个铁疙瘩此番能建奇功。”

    赵当世肃然道“承哥哥吉言。”转而道,“小弟去南阳,前事未卜,此间虽有威甫、蒲中军,终究比不上哥哥镇得住场面。届时前线真要吃紧,后续发兵支援,还望哥哥出面把控一下。”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郧阳府、范河城、随州三地的兵力目前看来都不能轻易调动,赵当世的后继部队最直接的来源只有襄阳府城。纵然蒲国义有能力,可他在赵营中毕竟地位不算太高,关键时候是否能撑住台场尚未可知。而以陈洪范的身份及影响力,适时而出,完全掌握住后方局面是完全没有问题的。陈洪范固然很迟才加入赵营,但两人相交这么多年、一起配合打过不少组合拳,真到了节骨眼上,赵当世脑海中能想到靠得住的人,他赫然在列。

    陈洪范拍拍胸脯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你老哥我可还当不得老字,即便愚钝,还是能帮贤弟分忧的。贤弟放心,你主外、我主内,有老哥在襄阳府一日,贤弟就一日放心在外拼搏”

    蜿蜒如龙、尘土飞扬的道旁,二人相对抱拳。

    刘元斌信中所言派为先驱的孙应元与周遇吉直到赵当世军队入驻新野县十余日后才姗姗来迟。他俩驻扎在南阳府东北面、百重山与方城山南麓的裕州。这里位于豫南、豫中通道当中是群山环抱的南阳盆地的北大门,闯军要从北南下南阳府,必经此地。

    孙应元给赵当世写了封信,解释了迟来的理由。原来张献忠自信阳州惨败,转而流窜进安庆府的英、霍山区,接替了回、革二营昔日的地位,整合四方贼寇,再次迅速扩大了兵力。继而引兵就近攻打桐城县,此前监军于六安州的勇卫营监军太监卢九德急调黄得功、林报国驱逐。这二人剿灭了回、革,又见西营新败,大意轻敌,被张献忠诈败勾诱至埋伏圈中,林报国在突围时被射死,黄得功身中三箭侥幸捡回条命。

    卢九德生怕张献忠与淮颍贼会合,向刘元斌求救,刘元斌便收军归德府观察形势。直到几日前,两部合作,黄得功、周遇吉在凤阳府合力击败了张献忠,暂时解除了安庆、凤阳等地的危局,孙应元与周遇吉才重新启程,马不停蹄赶到南阳府。

    “没卵子的人说的话,就是不能信”郭如克骂骂咧咧道,“他怎不再拖几日,拖到过年,我老郭拍拍屁股回家,这样才好”

    赵当世说道“情非得已。好在孙、周果勇无畏,一来就去堵裕州了。”

    郭如克想了想道“孙应元和周遇吉一共马步二千五百,光守城倒也够了,但要将闯贼野战击退,怕是没那么容易。”

    赵当世皱起了眉道“孙应元信上说,刘公公所监勇卫营其余张琮、马文豸、刁明忠各部,还得陆续进到南阳府。”

    “陆续进到”郭如克敏锐,一下子感觉到事有不妙。

    赵当世长吐口气道“而且孙应元还要我换防,提到南阳府城以北、裕州之南”话说到这里,点到为止。

    “啊”郭如克大嘴登时惊得合不上。先说勇卫营后续部队来得慢,又让赵营兵马往北转移,白纸黑字重新写一遍意思昭然若揭那没卵子的阉人这下竟是要当缩头乌龟




102遇吉(二)
    孙应元、周遇吉,两人的名字合一起便是“应援遇吉”。刘元斌中官,久在宫中、笃信气运,派这二人支援南阳府,固然因他们善战,此外也不乏战未开打先搏口彩的想法。

    只是事与愿违,孙、周二人到达南阳府后并没有遇上好运。十月上旬,人马未歇的勇卫营将士在裕州屁股都还没坐热,李自成便亲率数万闯军主力兵临城下。

    “杀牛羊,备酒浆,开了城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

    大风呼呼,裕州城外,猎猎军旗竖立如林。跨短刀、手执丈余长枪的薛抄远眺人影逡巡、兵戈森严的城头,轻轻念诵着。

    自击败傅宗龙、杨文岳,李自成军中谋士牛金星、宋献策等编造并宣传出了一系列的民谣口号,声张闯军威势。薛抄其他的记不住,唯独对这一句印象深刻。

    “不纳粮不纳粮”

    战马怒啼,一名厚甲骑士奔腾而来,勒辔吩咐左右“传中营大帅田副爷谕令,御寨各部当先,备好火药,准备出阵。”说罢,磕磕马肚子便走了。

    “见风使舵的东西,神气活现个什么劲儿。”薛抄对着那厚甲骑士的背影翻了翻白眼。人前他可不敢这样,因为对方可是闯军前部帅标下大将任继荣,受前部大帅田见秀与刘宗敏指派实际指挥前线作战,身份显赫。

    可薛抄知道,这任继荣本年年初还是洛阳把总,闯军进攻时当了内应打开城门,迫使那时的河南总兵王绍禹也不得不屈膝投降,因此功被李自成视作座上宾,同时当成了投诚官军的示范人物。

    “你少说两句。”侧边,御寨头领周如立在他后脑壳上拍了一下,“几步外就是刘爷派来的监阵官,被他听去,咱们可有的受了。”

    闯军声势浩大,占据登封县御寨的李际遇无法独善其身,赵当世替他谋个出路暂时介绍给李自成效力。这次攻打裕州,御寨也受令出兵助战,李际遇于是派遣了手下统领周如立领兵数千归在闯军前部。前部主将刘宗敏素来酷烈,喜虐杀违纪之人,周如立很怕他,和他说话时都不敢抬头。

    薛抄心中暗道你怕他我可不怕他,到底还是给自己的统领面子,点头答应,随即顾视四下窸窸窣窣正紧锣密鼓地准备着火药的兵士,皱皱眉小声道“不出所料,到底还是免不了当排头兵去送死。”

    周如立不悦道“你懂什么,能当排头兵还不知足非要等闯军杀上少室山捣毁御寨基业了你才开心不是”觉得自己起调高了,偷眼去瞧不远处的监阵官,确认无恙,才小心翼翼接着说道,“再说了,这裕州城看着并不算坚固,有这数十石火药,咱们恐怕不是送死,而是首功。”

    “首功”薛抄不以为然地往后看了看,“闯军一家老小全家都来了,有他们在,咱还能抢什么首功。”内心哂笑不已。

    作为前阵的御寨兵士身后,便是此战攻打裕州城的闯军主力。

    闯军在河南起事日渐壮大,不断征伐中逐步自然形成了五支军队为野战中坚。一支李自成自己主导,田见秀、刘宗敏为副;一支刘芳亮主导,马世耀、刘汝魁为副;一支袁宗第主导,白鸠鹤、刘体纯为副;一支谷可成主导,谢君友、田虎为副;还一支李过主导,李双喜、马重僖为副。

    传言李自成与牛金星、宋献策等商议过,要择机将这五支军队的编制正式确定下来,时间就在攻克南阳府之后。五军中,李自成自己主导的这一支实力最强,因此攻打裕州摆在了最前面,其余各军尽数参与无一遗漏,几乎可谓倾巢而出,从这里亦可见李自成对南阳府的志在必得。

    “前阵预备”

    出神中,一匹快马自阵前飞掠而过,不断挥舞着手中那显眼的鲜红色令旗,来来回回跑了四五趟。很快,前阵御寨的闯军中军大阵就传起了浑厚的鼓点声。

    “前阵预备”

    “走了”周如立拍拍薛抄的肩膀,向下狠狠吐口痰,那痰却吐在了自己的牛皮靴上,薛抄注意到了,他自己却没注意到。薛抄刚想提醒他,他早已匆匆步入行伍。

    “老周”薛抄遽然将万念一收,凝神再度将目光投向前方。数百步外,裕州城城门这时候开了一半,这当然不是为了迎接闯王。官军本来在城外布置了数百名马军游弋,策应守城军队,这时候估计是发现闯军的马军众多,无法在野战中占据优势,所以临时开门将城外马军收了回去。果然,当前阵御寨的兵士开始推进,城外的数百官军马军全都进了城,城门亦随之闭合。

    前几排御寨兵士相继而出,薛抄将长枪插地,刚把刀拔出鞘,厚甲铁骑的任继荣又来了。战场金鼓齐鸣,各队各部振奋自励的呼吼声同样整耳欲聋,他只能在马上扯起嗓子大呼“火药都准备好了”

    薛抄大声禀道“上百袋火药都压实装车了”说话间,十余辆大轱辘车也开始由兵士推行。每辆车上都层层叠叠堆积了十余大麻袋,袋子鼓鼓囊囊的,里头装满了火药。有这些沉甸甸的袋子压着,每辆车都至少需要四五人齐力方能推动。

    “砰”地一声闷响,经过薛抄身畔的一辆大轱辘车磕着了突出地面的石块,纵然推车的兵士们极力稳住了车身,却仍免不了滑了一个袋子在地。

    “混帐东西”任继荣驱马两步,一鞭打在领头兵士的后背,“误了闯王大事,先宰了你等”

    推车兵士们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将落地麻袋重新搬上车,急急忙忙推着车赶上队伍。

    “盯紧点”任继荣叱道,一兜马头,“你这前阵务必摸到城下,不管死多少人,明白不明白”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周如立从后面赶上来,替薛抄答道。任继荣今日不知吃了什么枪药,特别暴躁,不过当着“闯王”李自成的面指挥作战,任谁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任继荣走后,周如立伫立遥望,此时居于最前的部分御寨兵士已经遭到了城头官军的打击。裕州城城上,箭矢、铳弹倾泻如雨,十余门火炮同样震响不绝。

    “你亲自赶过去指挥”周如立面色紧张,吩咐道。李自成这次攻城,用的依然是最拿手埋火药炸塌城墙的“放崩法”。

    “放崩”有大小之分,闯军近期屡屡击灭官军,缴获颇丰,即便面对小小裕州城,还是选择了火药量大的“大放崩”炸城,足见实力雄厚。周如立私底下听人说,李自成在打完南阳府后就要再次攻打开封府,所以今番在裕州运用“大放崩”,亦可视作打开封府的预先演练。这样一来,此战御寨肩上的担子更重,周如立可不想背上个“首战失利累及后续作战”的罪名。

    冲在最前方的上千御寨兵士都是从数万土寇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武艺绝伦之辈。御寨人多但兵械简陋,这些各拿称手兵器的千余御寨勇士并没有统一装备任何用于阻挡铳弹飞矢的牛皮竖牌或是楯车,而是仅靠着自己的身手以及运气躲避着猛烈的打击。

    随着距离的拉近,御寨勇士们的伤亡逐渐增加,到了五十步内,人数骤降,锐利的矢锋、迅疾的铁丸无情地穿透他们的血肉之躯。官军的火炮虽然精度不高,但在近距离打中地面,横飞迸溅的土石依然足以将御寨勇士击伤,阻滞他们前进的脚步。

    目见此状,薛抄咬咬牙,头也不回地横刀而去。他的身后,又是千余御寨兵士。冲在最前方的御寨勇士已经伤亡过半,无法掩护后续递进运送火药麻袋的大轱辘车队,官军的阻击之猛超乎想象,薛抄估计,真要顺利将火药送到城根,御寨只怕要付出比预估再多一倍的兵力。

    乱世人命如草芥,可在李自成、周如立的眼里,御寨兵士的命还未必比得上草芥。

    薛抄早就认命了,乱世不由人。他早年与邓龙野、满宁两人一起在宁夏中卫当兵,因上官克扣军饷中饱私囊,三人协力杀了上官一家老小,流落江湖。为了分散追捕官差之力,三人继而分道扬镳,邓龙野去了施州卫、满宁参加了陕西民变,他则辗转到了河南。最开始在登封县给人做木匠,隐姓埋名生活着,李际遇起事后,他因有气力,也被裹挟到了御寨,当上了小头目。

    自从杀官潜逃,薛抄对自己的命其实就没那么看重了。身负血债,他只觉得每多活一日都是赚的,所以冲锋陷阵、拼死觅活的事,他从不推脱。说来也怪,越不怕死越不会死,腥风血雨这许多年,身边人七七八八死了不少,他倒始终安然无恙。

    “将性命交给老天,我老薛但尽人事即可”,这是薛抄的生存原则。所以接到周如立的军令后,他没有半点迟疑,立刻就奔赴第一线。而这也正是周如立将他带下少室山的原因。

    终归有数百御寨勇士冲到了裕州城根处。因角度刁钻,他们得以避开一些弓箭、鸟铳以及火炮的打击,但官军显然早有准备,城上源源不断开始浇铁汁、熏毒秽,御寨勇士急忙向外闪避,却又给官军铳弹直接打死。再缩回来,高温的铁汁粪水当头,无数人甚至尚未哀呼,就在颅身熔化中泯然死去。

    薛抄已经完全顾不上这些御寨勇士的死活了,他带着千余人追上踯躅不前的大轱辘车队,催促并掩护着他们继续推动。

    他已经做好了拿万千御寨兵士性命为闯军铺就进城之路的准备。

    正在这时,余光处忽而如有黑云压来。西南方,一支闯军马军正风一般地卷过野地。



103遇吉(三)
    城下闯军如潮攒进,城上负责守御裕州城勇卫营将领周遇吉凝视皱眉。看着不畏生死、前赴后继着涌向城池的闯军兵士,他有些后悔太早带马军归城。孙应元正在另一端全力督战,城头错落的人影来来回回,稍稍分心,他的身浊时消没在了纷杂的人群里。

    “启禀周大人,贼寇马军动了”有亲兵来报。

    周遇吉向城外荒野望去,但见蓝碧草间道道烟尘飞扬,果真有数千闯军马军正朝城门方向疾驰,气势非凡。

    “这可不成,传我令,备好鞍马,即刻出城”周遇吉一紧甲束,绷脸抿嘴,“再派人通报孙大人,就贼骑欲突城,我去引开。”口音使然,他话结句时不由自主尾音上扬,平日里笑起来平添几分有趣亲牵可值此情此景,左右兵士闻言无不肃然应诺。

    周遇吉亦是辽东人。他出身广宁中屯卫,少有膂力,勇悍且精于箭术,以功调任京营。崇祯九年抵御犯京清兵有功,崭露头角。之后随勇卫营监军太监刘元斌赴中原剿寇,战功卓着,是谓勇卫营首屈一指的猛将。

    刘元斌自保心重,本来不愿意驰援南阳府,是周遇吉主动请战,拉上了孙应元一起服了刘元斌,才得以成校抵达南阳府后,孙应元忧虑兵马寡少,想要驻扎到靠近南阳府城的镇平县一带,但被周遇吉劝阻了。

    那时周遇吉对他道“京营为下中流砥柱,你我又是勇卫营之锋芒。闯军汹汹而来,我等受人所廷为人护境,岂有大敌当前反而后湍道理”一意坚持,孙应元受其感召,随即便与他入驻了首当闯军之冲的裕州,是以才有了今日大战。

    官兵忙碌不绝、闯军紧逼不断,周遇吉绰大刀正欲沿阶下城,孙应元派人来道“周大人,孙大人已经差了使者给郧襄镇赵帅求援,再坚持一会儿等候援军,无需着急。”

    “来不及了”周遇吉头摇得像拨浪鼓,“边还没赵当世的影子,但底下贼寇的大轱辘车已快俟近城墙根部,再迟一步,城池难保”

    开战至今,裕州城外从二百步开始,已经铺满了闯军兵士的尸首,且越接近城墙尸体的密度越大。尸山血海之间,闯军兵士仿佛杀不尽灭不完也似,一拨接一拨、一浪接一浪,全力以赴试图撼动裕州城的防线。一开始,官军们还能水来土掩,凭借建瓴之势,利用弓弩铳炮及檑木、滚石、金汁等各种手段阻击闯军。但持续时间一长,闯军气焰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变得更加不可阻挡,疲敝沮丧的官并多少有些手忙脚乱、顾此失彼。周遇吉随便瞟一眼,就能估计出推抵至城墙边的闯军兵士已经不下千人了。

    “这已经不是流寇了”

    周遇吉喃喃摇头,再这么下去,等闯军的大轱辘车队到位,其势难遏。闯军将帅必然看得出有可趁之机,派出那支直奔城门的马军的目地当是为了在城墙出现豁口后不给官军重组堵缺的机会,抢先冲进城。

    不过,因为忌惮城头的官军火器,这支马军在距离城门二百步外的西南方位留驻观望。周遇吉认为这是破绽,他正可带马军从这二百步的空隙中插进去,将城下的闯军驱散打乱,再赶在闯军马军攻来前脱身。时间虽紧,可也好过坐以待保

    “报与孙大人知道,本将带马军七百走西门出城”周遇吉大声着,看了眼兀自沸反盈的城头另一端,健步如飞。

    闯军主攻北门,西门外几无防备。周遇吉领本部马军出得城门,径转北门外。他的这些马军个个铁甲包护,且与一般官军马军的喜好不同,无人装配三眼铳,基本靠长刀重枪近战搏杀,只有少数随身携带强弩快弓。所用战马同样为塞上名种,不甚高大但胜在极能负重、吃苦耐劳,它们和背上的主人们相似,全都披挂齐整。人马合一,跑动起来犹若会移动的尊尊铁塔。

    养这等重甲马军花费颇巨,而这也是为什么以周遇吉如今的地位职衔,所带兵数从未超过千饶原因所在。他把这些马军当作自己的兄弟,即便节衣缩食,也得先给他们凑齐了军饷。这些马军因此对周遇吉感恩戴德,逢战皆愿效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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